日本军刀上的血,爷爷不让擦
2018-03-19陈树
陈树
一封迟到70年的抗战家书
2014年5月,我赴台湾参访回来,意外收到了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张我爷爷陈暄的戎装照片,以及1942年爷爷在重庆浮屠关中央训练团期间亲笔撰写的自传影印件。自传中详细讲述了爷爷奶奶的家世,他当年参加黄埔军校和抗战的经历,甚至包括他的个人兴趣爱好。现在已无法想象,70余年前抗战硝烟正浓时爷爷在灯下撰写自传的情形,但在我心中,这份自传似乎是爷爷在隔着时空回答我从前的一些问题,这是一封迟到的家书!
信的最后这样写道:“日寇虽发动太平洋之暴行,实强化了民主国家阵线合作之力量,同时我中华民族蕴蓄力之伟大,在将近六年的抗战艰苦中,毕竟确保最后之胜利,使和平之神,行将照耀着全人类的光明。行見倭奴歼灭,余愿派赴东夷三岛,参加安抚流亡,宣示我中华民族之伟大,为我赫赫神州伸张正义,为余唯一之愿也!”
70多年前,爷爷最大的心愿是在抗战胜利后能作为中国军队的代表被派赴日本宣示胜利、维护和平,但他最终没能如愿。
日本军刀上的血,爷爷不让擦去
我没见过爷爷,以前甚至连爷爷的照片都没看见过,因为据说爷爷的照片都是穿国民党军装照的,“文革”时,被胆小怕事的奶奶一把火都烧掉了。后来大一点,才知道我爷爷陈暄,字元明,毕业于黄埔五期,抗战时历任国民革命军第68军119师的少将副师长、政战部主任,第51师副师长兼政战部主任等职。他先后参加了徐州会战、武汉会战、随枣会战、枣宜会战、豫中会战等多场恶战。
当时兵荒马乱,前线战况惨烈、疾病流行,年仅8岁的大姑姑就在随军途中病故。奶奶作为家属随军,晚上经常做噩梦。一次爷爷打仗回来,从腰间解下一把日本军刀要奶奶挂门后压惊。奶奶见寒光闪闪的军刀上有斑斑血迹,要把血擦洗掉,爷爷急忙阻止她:“不要擦,这把刀上的血是我同胞和将士的鲜血,请留下,以激励我杀日本鬼子!”据奶奶说,那把日本军刀长3尺余,微带弧形,上面镶嵌着7颗宝石,刀口的血迹一直没擦掉。我的伯伯、爸爸都见过这把刀,只是他们见到的刀口上的血迹,已是黑黑的一层了。“文革”时,我奶奶怕军刀被作为“阶级复仇的工具”抄出来,吓得将这把刀扔进了街道的一个水池里。
奶奶说,爷爷身材魁梧,腰板笔直,很注重仪表,总是穿着笔挺的军装,披着黑色的披风,军靴擦得雪亮,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军服用拂尘拍干净。他很爱战马,那时师部有美式吉普车,爷爷却不大坐,让奶奶坐车,自己骑一匹大白马。寒冬腊月,还常常亲自牵马到黄河边洗。这大白马也很通人性,每次到了院前它抬头一叫唤,屋里人就知爷爷又痛打了鬼子,风尘仆仆地平安回来了。
奶奶死里逃生
那时战事激烈,形势犬牙交错,奶奶等师部家属的留守处在距开封70余里的陈留。一个深秋的晚上,事先没有接到部队联络员报信,突然听到外面炮响,接着,鬼子就进村了,国军家属都没来得及撤退。当地的老百姓连忙找来农妇的衣服给我奶奶换上,一位大娘还亲手把自己的头巾取下给我奶奶扎上。
不一会儿,日本人就将老百姓驱赶到坪里,当地的甲长嘱咐奶奶他们:“站我们后面,千万不要作声!”日军显然是得知相关的情报而冲部队家属来的,见扑了个空,恼羞成怒,召集全村的人站在坪里训话,追问谁是中国军队的家属?当时坪中央烧着一堆火,鬼子手中牵的狼狗狂躁地叫个不停,火光照着乡亲们的面庞,但他们默不作声,而奶奶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奶奶后来说,这个安静的没人作声的几十秒,是她一生中最紧张、最害怕、最漫长的时刻。日本人见没人反应,便放出狼狗来要咬人,奶奶看见狼狗长长的舌子被火光映照得血红血红的,就像是吐着毒焰。一条条狼狗扑向中国老百姓,见人就咬,奶奶看见一位村民脸上的皮肉都被狼狗撕咬下来,挂在脸上,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可是,英勇的中国老百姓就算是痛得大声呻吟着,在地上乱滚,还是不肯讲出谁是国军家属,日本人一无所获。
次日,爷爷率部队火速回援,赶跑鬼子,夫妻抱头痛哭。那次遇险后,奶奶写信告诉了远在长沙岳麓山下湖南大学教书的外曾祖父。外曾祖父回信要女儿快回到当时尚未被战火烧到的长沙。但在那个战争年代,我奶奶始终不忍把爷爷一个人抛下,一直跟随爷爷在前方。
外公外婆的结婚照
爷爷在北方前线与日军殊死战斗时,外公所在的部队正在保卫湖湘热土。当然,那时爸爸妈妈还没出生,外公不会知道多年以后他亲家的娘家这时就住在长沙岳麓山下。
外公胡宗煊是广东肇庆人,1938年广州失守后,外公来到贵州安顺参加军队办的兽医学校。毕业后,21岁的外公被派往国民革命第37军第95师担任师部兽医。
第95师十分骁勇善战,又称“赵子龙师”。外公回忆当时的情形时,在左肩比划说,全师上上下下的官兵均佩戴了写着“当阳”二字的臂章,取当阳赵子龙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勇不可挡之意。当时,部队正在汨罗江到影珠山一带与日军激战,外公说,第95师追着撤退的日军打,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及物资。但是我军的伤亡也很大,在战斗中,送来救治的马匹很多,有些是在日军轰炸下受伤的,更多的是因为劳动负荷太大造成的——当时汽车很少,部队中的迫击炮、重机枪等装备全靠骡马来驮拉。战士们平时把军马看成自己的战友,但是战事一紧急,从人到马都不得不拼命了!这些马儿受伤最多的地方,一是背部在重负下勒出的一条条血印,再就是运输时间太长蹄子被磨破了。马儿痛,外公见了心里也好痛。
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后,部队在长沙县板仓到汨罗的李家塅一带休整。当时兽医室主任蔡中义住在板仓乡的一个大杂院里,院子里一户织布人家的女儿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就是我外婆,不到16岁的陈喜梅。外婆9岁丧父,由她的母亲做手工支撑养大,从小帮忙织布干活。蔡中义见她乖巧伶俐,想到尚未结婚的得力部下胡宗煊,觉得这两人很合适,便作了介绍。
他俩于1942年年底结了婚。“吃了个饭,主任高兴得很,喝了不少酒”。当时的情景外公记得很清晰。之后,在板仓乡的一家照相馆,他俩穿着军装照了张相。镜头里,他们并没有牵手。婚后外公的部队继续驻扎在大杂院中,如今已经有些健忘的外婆后来突然和我提起一件往事:“那时部队好苦啊!没有吃的,不要说当兵的,就连师部的人都经常吃不饱,你外公就有几次替战友到我家借米。不过我们湖南是鱼米之乡,我家里米还多呢。”而外公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湖南的老百姓好可爱!”
后来第95师往西南进援柳州,外婆因为怀有身孕没有随军,可是第四次长沙会战长沙失守后,逃难途中,外婆腹中才几个月、未出生的大舅舅不幸流产了。
蒋玉英现在还好吗
2015年5月9日,我正在东京皇居外对着水池拍照,一位戴着太阳帽的日本老太太走过来示意我站在栏杆边,帮我拍张照片。帮我拍完照后,她又礼貌地请我看拍得怎样,要不要重拍?我谢谢她之后,她比划着和我说了几句日语,听不大懂,大意是我看上去有些面熟呢!
望着老人远去的身影,我不禁想起奶奶多次提起过的,70多年前我家的一位异国成员:日本女子“蒋玉英”。我甚至产生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想法:她该不是蒋玉英的女兒吧?
那是抗战时期,在一次战斗中,爷爷所在的 119师抓到一个日本女战俘。奶奶见她白净漂亮,又年轻,怪可怜的。奶奶觉得,战争有罪,但女人无罪,便把她要过来做家务带小孩,据这个日本女人说,她夫君是日军的一个军曹,在战斗中不知是被我军打死了,还是逃跑了。她十分勤快,又讲卫生,一天要给我姑姑洗两三个澡。后来,我爷爷知道了,还责备奶奶:“要是她为报仇把女儿捂死怎么办?”我们家给她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李小玲,后来又叫蒋玉英,她也唤我姑姑作芬子,这个带日本风格的小名,我家长辈一直用它称呼姑姑至今。抗战胜利后,蒋玉英被遣送回国。走时,她依依不舍,挥泪而别。时隔数十年,家中通讯地址已发生多次变迁,双方早已失去联系,但是家中长辈闲聊时,有时也会提起:蒋玉英在日本过得还好吗?该儿孙满堂了吧?
看到现在电视上一些所谓“神剧”,能拿弹弓打鬼子,这让很多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容易产生错觉:战争还挺有趣、挺轻松的。其实,我作为抗战将士的后人,同时近年来为了撰写改善抗战老兵生活的提案,以及发起抗战老兵身后安抚计划,走访了不少抗战的亲历者。我想说,战争一点都不浪漫,而且还很残酷!国家和民族的悲剧,具体到每个家庭,就是生离死别。我未曾面世的大舅舅,还有生命永远定格在8岁的大姑姑,都直接或间接因为战争失去了生命。当然,这场战争对于“蒋玉英”的家庭,也是一场悲剧。我们没有理由不珍惜今日之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