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2018-03-19鲍尔吉·原野
当城里人为夏夜的溽热辗转反侧时,养蜂人早在星月之下的窩棚里盖着被子入睡了。风把露水的凉气收入山谷,三伏之夜依然凉可砭骨。在城里所谓桑拿天的早晨,养蜂人黎明时仍然披着一件薄棉袄。人多的地方发热的是人,人少的地方清凉来自草木。早晨的白雾退去,茂密的苜蓿草丛里露出蜂箱的队列,褐色的木头被露水打湿。蜜蜂等待阳光照亮山野之后才飞出箱子——露水打湿了花蕊,蜜蜂下不了脚。露水干了,太阳把花晒出了蜜香。
养蜂人戴着有网眼护帘的斗笠开始放蜂、取蜜、换蜂蜡,蜜蜂成团飞在空中。齐白石画蜂以清水洇染蜂翅,每每说“纸上有声”。对蜜蜂小小的身体而言,它发出的噪声相当大,跟小电风扇差不多,嗡嗡之声和尼古拉·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野蜂飞舞》并无二致,野蜂的翅鸣声更大。
养蜂人穿的衣服并不比麦田稻草人身上的衣服更讲究,比草木的颜色都暗淡。在山野里,劳动者比草木谦逊。山野是草木的家,人只是路过者。没人比养蜂人更沉默,语言所包含的精致、激昂、伪诈、幽默、恶毒和优美在养蜂人这儿都没有了,语言仅仅是他思考的工具,话都让蜜蜂的翅膀给说完了。
养蜂人从河里汲水,在煤油炉上煮挂面,没有电视,他们心智澄明。电视里面即使是最庄重、最刻意典雅的节目,也是造作的产物。电视模拟一切,不仅新闻在模拟,连真诚也是模拟和练习的产物。而养蜂人一生都围着蜂转,心中只想着一个字:蜜。
天天想蜜的人生活很苦。他们被露水打湿裤脚,在山野度过幽居的一生。他们知道月上东山的模样,见过狼和狐狸的脚印,扎破了手指用土止血,脚丫缝里全是泥土。他们熟悉荞麦的白花,熟悉枣树的花,熟悉青草和玉米、高粱的味道。他们身旁都有一条忠诚的老狗,他们把一本字小页厚的武侠书连看好几年,他们赚的钱从邮局飞回老家,他们不懂流行中的一切,他们用清风洗面,用阳光和月色交替护理皮肤,他们一辈子心里都安静,他们所做的一切是换来蜜蜂酿的、对人类健康有益的蜂蜜。
媒体说,几乎所有的蜂蜜都是假的,用白糖和陈大米加化学添加剂熬制而成。
可是蜜呢,蜜去了哪里?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选自《草木山河》)
[【点读】]
如果说苇岸在诗性层面以浪漫的笔触表达对放蜂人的感受的话,那么,鲍尔吉·原野的文字直指养蜂人艰辛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卑微的生存方式。行文到最后时,作者的话锋更是一转,提出一个无人能答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恰是养蜂人所背负的道德层面的枷锁,这比不易的生活更为让人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