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蜂人
2018-03-19苇岸
放蜂人是大地上寻找花朵的人,季节是他的向导。
一年一度,大地复兴的时候,放蜂人开始從他的营地起程,带着楸木蜂箱和帐篷。一路上,他对此行满怀信心。他已勘察了他的放蜂线路,了解了那里的蜜源、水源、地形和气候状况。他对那里蜜源植物的种类、数量、花期及泌蜜规律,已了如指掌。他将避开大路,在一座林边或丘旁摆下蜂箱,巢门向南。他的帐篷落在蜂场北面。
第一束阳光,满载谷粒的色泽和婴儿的清新,照到蜂场上。大地生气勃勃,到处闪亮。
蜂群已经出巢,它们上下飞舞,等待着侦察者带回蜜源的消息。放蜂人站在帐前,注视着它们。他刚刚巡视了蜂场,他为蜂群早晨的活力,感到兴奋。他看蜜蜂,如同看自己的儿女,他对它们,比对自己的身世还要熟悉。假若你偶然路过这个世界一隅,只要你表情虔诚,上前开口询问,他会热心给你讲蜜蜂的各种事情。
放蜂人在自然的核心,他与自然一体的宁静神情,表明他便是自然的一部分。每天,他与光明一起开始工作,与大地一同沐浴阳光或风雨。他懂得自然的神秘语言,他用心同他周围的芸芸生命交谈。他仿佛一位来自历史的使者,把人类应有的友善面目,带进自然。他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与自然最古老的一种关系。只是如他恐惧的那样,这种关系,在今天的人类手里,正渐渐逝去。
放蜂人或许不识文字,但他像学者熟悉思想和书册那样,熟悉自然,熟悉它的植物和大地。他能看出大地的脉络,能品土壤的性质;他识别各种鸟鸣和兽迹,了解每样植物的花事与吐蜜的秘密。他知道枣树生长在冲积土上,荞麦生长在沙壤上,比生长在其他土壤上流蜜量大;山区的椴树蜜多,平原的椴树蜜少;北方的柳树流蜜,南方的柳树不流蜜。他带着他的蜂群,奔走于莽莽大地。南方的紫云英花期一终,他又匆匆赶到北方,那里,荆棵的蓝色花序正在开放。他常常适时溯纬度而上,以利用纬度之差,不失时机地采集生长在不同地区的同一种植物的花蜜。
“蜜蜂能改变人性。”这是放蜂人讲的一句富于文化色彩的话。如果你在蜂场待上一天,如果你像放蜂人那样了解蜜蜂,你会相信他的这个说法。
我把放蜂人讲的关于蜜蜂(主要指工蜂)的一生,记在这里:一日龄,护脾保温;三日龄后,始做清理巢房,泌蜡造脾,调制花粉,分泌王浆,饲喂幼虫、蜂王和雄蜂等内勤工作;十五日龄后,飞出巢外,担负采集花蜜、花粉、蜂胶及水等外勤重任;三十日龄后,渐为老蜂,改做侦察蜜源或防御敌害的事情。当生命耗尽,死亡来临,它们便悄然辞别蜂场,不明去向。
这便是蜜蜂短暂的一生,辛劳不息,生命与劳作具有同一涵义。放蜂人告诉我,在花丛流蜜季节,忘我地采集,常使蜜蜂三个月的寿命,降至一个月左右。它们每次出场,要采成百上千朵花的蜜,才能装满它们那小小的蜜囊。若是归途迷路,即使最终饿死,它们自己也不取用。它们是我们可钦可敬的邻居,与我们共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它们体现的勤劳和忘我,是支撑我们的世界幸福与和睦的骨骼。它们就在我们身边,似一种光辉,时时照耀、感动和影响着我们,也使我们经常想到自己的普通劳动者和舍生忘死的英雄。
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与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丛附近。
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他带着他的蜂群,远离人寰,把自然瑰美的精华,源源输送给人间。他滞于现代进程之外,以往昔的陌生面貌,出现在世界面前。他孤单的存在,同时是一种警示,告诫人类: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
(选自《大地上的事情》)
[【点读】]
判断句,是文言文学习中常见的术语。其实,现代文中也有很多的判断句。虽冠以“判断”,但并不表示句子的正误,而是代表一种认知或思考,这种认知或思考一般是基于作者的生活体验和生命姿态的。
读苇岸的《放蜂人》,我们不妨重点研究一组判断句,从判断句走近放蜂人,去读懂他们的生活。
蜜蜂是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
蜜蜂是我们可钦可敬的邻居。
蜜蜂体现的勤劳和忘我,是支撑我们的世界幸福与和睦的骨骼。
放蜂人是大地上寻找花朵的人。
放蜂人……是自然的一部分。
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
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
前三个判断句指向蜜蜂,虽然不是“百度百科”式的名词解释,但句句在理,客观的表达中不乏诗意,主观的抒臆中不乏真诚。后几个判断句的主语是“放蜂人”,每一句话都是对放蜂人及其生活最深切的认知与理解。如果要给“放蜂人”下个有文艺范儿的定义的话,就该是这样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