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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龄官的戏中角色与戏外人生*

2018-03-19俞晓红

关键词:游园杜丽娘贾府

许 璐,俞晓红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龄官是《红楼梦》中十二个优伶之一,地位微贱,也是书中的小角色,但她独特的性格特征及其与贾蔷的爱情,又使她成为读者青睐的对象。论者大多从情节角度来分析龄官其人,却往往忽视龄官所唱戏曲亦是研究她的一部分。波兰文艺理论家罗曼·英加登认为,优秀作品存在着一种形而上品质,它“揭示了生命和存在的更深的意义,进一步说,它们自身构成了那常常被隐藏的意义,当我们领悟到它们的时候,如海德格尔说的,我们经常视而不见的,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感受不到的存在的深度和本原就向我们心灵的眼睛开启了”[1]。笔者以此为理论支点,从龄官在戏曲中扮演的角色入手,深入探讨作者的艺术构思及人物形象塑造,并对《红楼梦》中未提及的龄官结局做出推测。

一、龄官在戏中扮演的角色与戏份

龄官在第十八回初次亮相,一出场便显示了她在十二女伶中的独特地位。其后,正面提及龄官的有第三十回、三十六回,侧面暗示的则有第五十四回、五十八回。

第三十回中,作者借宝玉之眼将蔷薇花架下龄官的形貌描摹出来,言其“大有林黛玉之态”*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不另出注。。龄官自然不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曹雪芹也并未说明其是否在副册或者又副册中,但作者一句“大有林黛玉之态”别有深意。曹雪芹喜用对比映照的方法塑造人物形象,他以林黛玉与薛宝钗为主线分为两组形象,借助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以其外形或性格的相似性,分别对主线人物起比照映衬作用,在主要形象周边投射出不同的影子,形成独特的审美效果,如袭人和晴雯就分别成为钗、黛的影子,而龄官则和晴雯一样担负着黛玉之影的叙事功能。

龄官在其本职工作——戏曲表演上颇有造诣。贾妃省亲,首先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戏罢,贾妃独赏龄官一人,且令龄官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府戏班负责人贾蔷指定《游园》《惊梦》两出曲目,但龄官不肯,坚持要作《相约》《相骂》,因她认为前两出“非本角之戏”。演毕,贾妃又赏了龄官一番。以贾妃之身份阅历,所见闻的出色优伶肯定不少,而龄官能得贾妃青睐,说明其技艺的确是卓尔超群的。除贾妃外,宝玉对龄官也颇为欣赏。第三十六回中,宝玉想起《牡丹亭》的曲来,便去寻“唱的最好”的龄官,可见龄官的戏曲表演得到贾府众人的一致好评。

贾妃归省当天,龄官出演的角色是哪一个?第一出戏《豪宴》,讲的是莫怀古补官到京城,前去拜访严世蕃,并把门客汤勤引荐给严世蕃,这出戏没有旦角;第二出戏《乞巧》,是《长生殿》中的一出,主要人物为杨玉环与唐玄宗,杨玉环为旦角;第三出戏《仙缘》,主要人物为吕洞宾、卢生,此二角为生角,配角何仙姑为旦角;第四出戏《离魂》,演杜丽娘在中秋夜因病离世,主要角色有杜丽娘、丫鬟春香、杜老夫妇。杜老夫妇应当是由艾官和茄官出演,龄官扮演的角色则可能是杜丽娘或春香。以上四出戏中,龄官可能扮演的角色为杨玉环、何仙姑、杜丽娘和丫鬟春香。 龄官等十二人采买自姑苏,当时贵族阶层最爱的剧种是昆曲,可以推知十二女伶演唱的戏曲为昆曲。在清代康乾时期的昆曲中,“老旦、正旦、小旦、贴旦四人,谓之女脚色”[2],正旦“扮演端庄、贞烈的青年女子或中年妇女”[3]52,如《三击掌》里的王宝钏;“小旦谓之闺门旦”[2],“其身份多为大家闺秀,也有平民之家的少女、风尘女子或帝王妃子等”[3]52;而“贴旦谓之风月旦,又名作旦”[2],“通常扮演身份低微的青年女子如丫鬟或次于小旦的女子”[3]55。由此可知,杨玉环与杜丽娘应当由小旦扮演;何仙姑虽为旦角,但在《仙缘》中的唱词只一两句,尚达不到给贾妃留下深刻印象并单独行赏的地步。同理,《离魂》主要是小旦杜丽娘的戏,春香的唱词也只寥寥几句,龄官也不会扮演春香一角。那么龄官在这四出戏中所扮演的角色,便是杨玉环或杜丽娘,二者非此即彼。

杨玉环或杜丽娘二角虽皆由小旦扮演,其不同之处在于,与小旦搭戏者为谁。《乞巧》是小旦与小生的戏,《离魂》是小旦与贴旦、老旦、老外的戏。在第五十八回中,作者交代了遣散戏班之际留下的八个女孩子的各自角色:小生文官、正旦芳官、小旦蕊官、小生藕官、大花面葵官、小花面荳官、老外艾官、老旦茄官,并提到死去的小旦菂官。除此之外,作者在第三十回里交代宝官为小生,玉官为正旦;第三十六回里更是直接指明龄官为小旦,其中小生藕官和小旦菂官因在戏中常扮夫妻而逐渐生出感情来,之后与后补的蕊官亦是你恩我爱,因此,《乞巧》极有可能由藕官与菂官或蕊官演唱。那么,杜丽娘一角由身为小旦的龄官扮演合乎情理。宝玉曾去梨香院寻龄官,想央她唱“袅晴丝”一套,“袅晴丝”三字为《游园》中的第三支曲《步步娇》开端,在这里即代指《牡丹亭·游园》。这也是龄官的确演过杜丽娘一角的佐证。从优化资源配置的角度看,由龄官扮演杜丽娘亦能够使审美效果达到极致化。

龄官拒绝出演贾蔷指定的曲目《游园》《惊梦》,因其不是自己的本角之戏,那么,龄官的本角究竟是哪类角色?且看龄官第二次演出的剧目《相约》《相骂》。此二出乃是贴旦与老旦的戏,龄官在其中饰演丫鬟云香一角,也即“贴旦”。如此看来龄官本角为贴旦无疑,小旦并非其本角。那么,龄官为何会演小旦杜丽娘呢?戏曲中,各行当皆有其程式化、符号化之标记,以与其他行当区别开来。“正生、正旦重唱,小生、小旦唱、做并重,贴旦……在技艺上以做工见长”[4],小旦和贴旦的唱功唱法、舞台动作等方面相对接近,而龄官的本角为贴旦,由她兼演小旦亦为可行,这就涉及戏曲中跨行当兼演的问题。贾府由十二女伶构成的戏班并不完善,在正式演出时难免会出现人手不够等问题,这就需要有技艺高超者一人兼扮多角,“贴旦本工是花旦(风月旦),多扮侍婢之类,……正透露出贴旦原本兼扮多的特点”[5]。这样就更加凸显了龄官的技艺之高,也因此得到贾妃特别嘉奖。

脂砚斋批《离魂》“伏黛玉之死”,所以表面上看,由作为黛玉之影的龄官出演《离魂》中的杜丽娘正合适,但杜丽娘并非龄官“本角之戏”。贾妃点戏时龄官自然不敢违抗,后贾妃命龄官“再作两出戏”,并由龄官自己决定表演曲目。此时龄官有了选择余地,而《相约》《相骂》中的云香恰好符合龄官的选择,于是她很自然地选择本角之戏演出,而对贾蔷要她演《游园》《惊梦》的指令就有了说“不”的理由。

由此可知,龄官在原著第十八回的戏曲表演中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为小旦杜丽娘,二为贴旦云香。她能于两个不同行当的角色之间自如切换,戏路颇宽,展现了精湛的艺术表演才能。当然,龄官在贾府中不止唱了这几出戏,比如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夜宴等场合中,龄官也表演了,只不过作者未曾提及具体曲目。

二、龄官的情感与个性

艺术和现实是紧密联系的,一个优秀演员能够从现实生活中汲取能量转而注入艺术表演之中,为艺术表演增添活力和质感;反之,艺术表演亦能给予现实生活以一定的影响和启发。明末清初昆曲女演员商小玲常演《牡丹亭》而痴情于其中便是一个极端表现。商小玲一次唱至《寻梦·江儿水》“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殒身戏台,以身殉戏。在《红楼梦》中明确戏里生活会直接影响现实生活的,是五十八回中藕官祭奠菂官一事。藕官与菂官分别扮演小生和小旦,因在戏中常做夫妻,受那些曲文排场的影响,二人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你恩我爱,菂官去世后补了蕊官,藕官对蕊官亦是一样的温柔体贴,与当初对待菂官无异。而龄官在戏里扮演的角色与戏外其人生的互相影响,在表达方面较藕官隐晦,却更深陷于内,更为敏感。

“戏曲艺术与女性情感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戏曲艺术的传播和接受有效促进了女性的情感教育,而女性的情感教育则始终求助于戏曲艺术的传播与接受。”[6]龄官在贾府首次正式亮相时所扮的角色杜丽娘,是《牡丹亭》的女主人公,是汤显祖塑造的“以情反理”的典型,是其“至情论”之载体。汤显祖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强调“情”的巨大力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7]。龄官既是《牡丹亭》的传播者,同时又是接受者,杜丽娘形象对龄官的意义颇大,不仅使龄官从贾府一众优伶中崭露头角,同时对龄官的情感启蒙与个性的养成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龄官和贾蔷的爱恋便体现了这一情感启蒙。曹雪芹在第九回中介绍贾蔷是宁国府正派玄孙,家世显赫,父母早亡,容貌俊美,并且搬出宁府自立门户。龄官仅为贾府的一小戏子,地位极为低下,甚至不如府中下三等的奴才。在第六十回里,赵姨娘就骂芳官是“娼妇粉头之流”。龄官与贾蔷不顾封建礼教传统的门当户对观念,大胆恋爱,这本身就是《牡丹亭》“以情反理”的表现。第三十回中,宝玉撞见在蔷薇架下哽咽划蔷的龄官,此时他尚未知晓龄官与贾蔷的爱恋。其后,宝玉至梨香院央龄官唱“袅晴丝”一套,龄官见他进来,文风不动,拒绝了宝玉的要求。宝官说,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必是唱的。贾蔷花了一两八钱银子买了个稀罕玩意儿——一只会衔旗串戏台的雀儿逗龄官开心,袭人这样的丫鬟月银不过一两银子,这价格不菲的雀儿在她们眼里无疑是奢侈品。但龄官并不领情,贾蔷立即将雀儿放了,笼子也拆了,这份感情确也是真挚。正是亲眼目睹了这段纠葛,宝玉才真正明白了龄官划蔷的深意所在。另外,作者还提到了龄官咳血一事,贾蔷要去请大夫再来瞧瞧,被龄官制止:“你赌气自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表面上是龄官在和贾蔷置气,使小性子,实为龄官心疼贾蔷而不忍心他顶着烈日出门,也体现出龄官对贾蔷的深厚感情。

龄官对贾蔷的感情无疑是热烈的,不亚于杜丽娘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是她对自己和贾蔷感情的结局却是不乐观的,甚至认定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她了解彼此的差距带来的重重阻碍。因为平日里的忧虑,所以会哽咽划蔷,甚至会对戏里的人生非常敏感,联想到戏外的自己,以致在选择曲目角色演出时在潜意识中也会有顾忌。如龄官咳血之症与林黛玉的病症如出一辙,其实也暗中交代了贾妃省亲时龄官拒绝唱《游园》《惊梦》的一部分原因。杜丽娘是小旦,唱做并重,极为考验唱功,咳血之症会影响龄官扮演杜丽娘的舞台美感及审美效果,而贴旦则注重“做”与“念”,扮演云香压力和难度系数会小一些。但龄官拒绝唱《游园》《惊梦》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在演出时将戏里戏外交叉融合在一起,将戏中角色的感情与生活带入现实之中。杜丽娘“游园惊梦”之后不久因情而死,龄官也陷入龄蔷之恋,她潜意识中担心自己的命运会像杜丽娘那样,《游园》《惊梦》也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对于爱情的追求只不过是一场“游园惊梦”,所以她断然拒绝。

龄官拒绝演出《游园》《惊梦》之后为何选择《相约》《相骂》的主要角色云香?这二出选自明代戏曲《钗钏记》。《相约》中,小姐史碧桃命丫鬟云香传话,让皇甫吟前往史家花园与史家约为婚姻,由于皇甫吟不在家,云香转而将来意告于其母。老夫人热情地搬出凳子,让云香坐下,云香本不欲坐,但盛情难却。而《相骂》讲述的是云香与皇甫吟之母相骂之事,老夫人认为此前“相约”是史家的阴谋,对待云香的态度直转而下,此时老夫人不欲云香坐,云香偏要坐,待坐下,她拿着腰巾子并晃动双腿,伶牙俐齿地与老夫人对骂。云香指责他母子二人骗人钱财,而老夫人则责备云香无中生有,二人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云香灵动可爱,在稚气中更夹杂着仗义与无畏。她认为自家小姐将一片真心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龄官执意不作贾蔷指定曲目,定要作这二出,可见她欣赏云香直截了当的性格,龄官是借云香之口说出对现实遭际的不满。而平日的演出中,云香这一形象对龄官个性的孕育和形成有着直接而深刻的导向作用。可以想象到,龄官的个性在演出云香一角色时是何等出彩,才会得到贾妃的赏赐。但在贾妃省亲这样的场合,唱这二出不合时宜;宝玉央龄官唱一套“袅晴丝”,龄官则以“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拒绝了宝玉,可见龄官显著的人格特征与强烈的自我意识使她坚持本角之戏,她不媚上,不畏权,自尊自重,骨气高扬,戏品端正,带有鲜明的思想解放的特征。龄官这样的个性和品质,在梨园中并不多见,因此会赢得更多的赞誉,如民国四年,袁世凯尽招京中名伶,谭鑫培被挟持前往,拒演袁世凯要求的《新安天会》,改唱《秦琼卖马》,演毕拂袖而去。

龄官对自由的追求,体现出其自我意识的觉醒,其中也带有戏中人影响的痕迹。贾蔷买了只雀儿哄龄官开心,其他女孩儿都说有趣,唯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认为贾蔷弄了雀儿来是为了打趣自己被弄来贾府学这“劳什子”,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的愤懑不满。龄官内心十分抗拒像雀儿一样被关在贾府里唱戏,贾府在她眼里是束缚之所在,就像杜丽娘一直被约束在杜府中。而在众人眼里,贾府是大家争着想去的好去处。金钏死后,许多人给凤姐送礼,争着抢着想补了这月钱一两的空缺。龄官与那些费尽心思留在贾府,并时刻想着晋升的人形成巨大反差,龄官向往的是自由而又无拘束的生活,要冲破贾府的束缚。因此,在贾府众丫鬟优伶中,龄官是自我意识更早觉醒的一个。

三、龄官的命运与结局

《红楼梦》是一曲女儿们的哀婉悲歌,贾府从兴旺繁荣到树倒猢狲散,大观园里的一众女儿们也都以既定的悲剧结局收尾。《红楼梦》中描写人物众多,十二钗正册里的十二个女子的结局是借判词和曲子大致交代其命运走向;而如龄官等次要人物的命运结局大多没有直接点明,但我们可以根据相关情节进行推断。

第五十八回中,由于老太妃薨了,有爵位的人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贾府将十二个女孩子遣散,不肯回去的就留下使唤,“所愿去者止四五人”。依照龄官的个性,她应当就在这离开贾府的四五人当中。第三十六回里,龄官曾明确表达对被关在贾府学唱戏这一现实状况的强烈不满,即刻从一只笼中雀敏感地联想到自身。贾蔷听了龄官的一番话后将笼中鸟放飞,这正预示贾府遣散优伶时龄官如鸟雀般扑棱着翅膀决绝离开。第七十七回中,王夫人命人将留在贾府中的几个优伶带出去自行聘嫁,其中芳官、蕊官和藕官三人则各自出家去了,留在贾府里的八位女孩子最终还是被赶出去了,正是应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谶语。龄官离开贾府之后虽然未见得比留下的八个优伶的结局更好,但龄官选择在贾府大厦将倾之时抽身离开,为减弱自己结局的悲剧程度提供了可能,龄官的清醒与明智,也使读者稍得宽慰。

龄官离开贾府之后如何呢?龄官和贾蔷已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贾蔷是宁国府中正派玄孙,凭贾蔷的实力可以使龄官拥有较好的生活条件。可是,大家公子与优伶的婚姻,能够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得到祝福并且顺利进行下去吗?以贾蔷的身份地位,戏子出身的龄官不可能嫁与他做正妻,或许会成为他的小妾。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是个风流公子,与宁国府的其他男性主子没有本质的差别。他对龄官的情感真挚无可辩驳,但在婚姻中的忠诚度可能会大打折扣。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龄官,亦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二人的身份差异是永存的障碍。恋爱时,贾蔷处处依着龄官,真心哄龄官,是个恋爱的好对象,但婚后是否会成为好伴侣就值得怀疑了。龄官才从贾府的牢笼中逃出,嫁与贾蔷则会使她陷入又一泥潭,因此龄官最后应该不会选择和贾蔷在一起。

龄官回绝了宝玉听戏的要求,眼中唯有一个贾蔷。龄官划蔷与黛玉题帕三绝异曲同工,甚至连咳血之症也与黛玉如出一辙。而黛玉的另一影子——晴雯,心高命薄,只因长相出众,便被逐出大观园,悲愤抱病而亡。作为宝钗之影的袭人却享受着从王夫人月例里拨来的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待遇。晴、袭身份的变化,预示钗黛最后结局的差异。作者伏下龄官咳血这条线索,必定在后文有所照应,她极有可能在离开贾府后,与晴雯相似,抱病离世。“梨香院”,“离乡怨”也。纵然一部分优伶愿意离开贾府,最终也难逃“离乡怨”的宿命。龄官离开贾府,是否顺利回到家乡,非常难说。龄官曾对贾蔷吐露心声,表达了对有老雀儿在窝里的小雀儿的艳羡之情,而对被关在笼里变把戏的雀儿则带有怜悯之心,借机表达了对父母的眷恋与思慕,但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强烈反差,龄官更有可能并未得偿所愿。

从龄官最初的命名,也可推知她多半是早夭的结局。庚辰本第三十回回目是“椿灵划蔷痴及局外”,庚辰本是比较早的本子,它较多地记录了曹雪芹原始的构思,由此可知龄官最早的名字是“椿灵”。“椿灵”有何意涵?《庄子·逍遥游》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8]“椿”与“灵”是两种树木,且都是生命长久之树,以此命名,是寄寓了美好的祝愿,后来改作“龄官”,仍然保留了“长寿”的信息,但小说中的龄官很可能早夭的命运来自曹雪芹反其意而用之的人物命名方式。如鸳鸯的命名方式与龄官相同,“鸳鸯”本是美好爱情的象征,而小说中的鸳鸯不愿嫁与贾赦为妾,以铰发的方式许下自己终身不嫁的誓言,正是“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所以,龄官离开贾府之后,并未能如愿回到家乡,当然也未能与贾蔷结合,极有可能急怒攻心,抱病夭亡。

曹雪芹只留下了前八十回的书稿,关于龄官结局留下空白供后人猜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有观点认为,“之所以没有交代龄官的结局,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交代。……红尘往事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9]。笔者更愿意相信,由于《红楼梦》是一部没有修改至定稿的小说,曹雪芹还没来得及改好龄官的故事,他的撰书事业就因各种不得不休止的缘故而停滞了。

龄官虽只为一介优伶,但其文学形象反映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艺术构思与形象塑造水平。她扮演过的杜丽娘和云香,对其本人有着情感启蒙和个性孕育的作用,这在龄官与贾蔷的爱恋、龄官的自我意识中有所体现。十二名优伶的结局都不甚理想,龄官既不像芳官等三人斩破情缘出家,也不像菂官在贾府离世,而是仿佛蒸发一般,在后文中再也没出现过。龄官与贾蔷的爱情使她在一众女伶中处于特殊位置,同时,龄官以自身之痴,也给了“局外人”宝玉不一样的启发。作为黛玉之影,龄官有着与林黛玉一致的敏感与清高,这一形象寄托了作者的审美理想,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1]罗曼.论文学作品[M].张振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285.

[2]李斗.扬州画舫录[M].汪北平,涂雨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0:124.

[3]俞为民.昆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

[4]朱恒夫.中国京昆[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99.

[5]陆萼庭.清代戏曲与昆曲[M].北京:中华书局,2014:49.

[6]谢雍君.《牡丹亭》与明清女性情感教育[M].北京:中华书局,2008:5.

[7]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M]∥汤显祖全集:2.徐朔方,笺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1153.

[8]郭庆藩.庄子集释: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11- 13.

[9]熊泽文.龄官论[J].小说论丛,2011(5):91-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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