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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焦虑·迷失
——析卡佛小说中男性人物的性别身份困境

2018-03-19陆海霞

关键词:卡佛性别角色男权

陆海霞

(重庆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2160)

雷蒙德·卡佛(1938—1988)是美国20世纪后半期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以极简、留白等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作手法和深入人心的写实风格在美国文坛脱颖而出,被誉为“极简主义之父”“美国契诃夫”。1967—1988年期间,卡佛短篇小说收集在《请你安静些,好吗?》《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大教堂》等6部短篇小说集中。卡佛小说不仅讲究创作风格的艺术性,而且十分注重内容的写实性。极简的形式下蕴含深刻的时代主题和意义,以一个个平凡的故事充分展现了美国底层平民的生存与精神困境,尤其是底层男性人物的性别身份困境。

国内对卡佛小说的译介始于上世纪80年代,但迄今为止对此的研究并不算成熟,知网、维普等期刊数据库中显示卡佛小说研究论文不足100篇。研究内容大量集中在小说的创作艺术上,如极简主义、叙事策略等,而关于卡佛小说关注的中心——男性身份危机问题的文章仅有2篇。焦敏的《后现代精神下的男性危机——解读〈讨论爱时我们说些什么〉》对卡佛的短篇《讨论爱》中所透射出的后现代精神下男性所面临的危机进行了分析。孙卫红的《论雷蒙德·卡佛小说人物的身份危机》提出“深入触及了当时美国社会中某种主导性的危机感,即男性的身份困境”[1],但对此问题仅进行了文本层面的分析,并未深入论及危机的根源以及男性在危机中的精神困顿。本文将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从性别视角出发,结合卡佛所处的时代背景,更加深入、全面地探析卡佛小说文本所展现的男性身份困境问题。卡佛笔下的男性人物与传统性别角色期待是严重错位的,他们既不能扮演传统的丈夫、家庭供养者等性别角色,亦不具备权威、理性、进取等传统支配性男性气质。身份的错位使他们陷入性别身份的困境,要么试图通过性别操演来找回已逝的支配性男性气质,要么挣扎无力或直接放弃挣扎,最终坠入男性气质焦虑与身份意识迷失的深渊。

一、性别角色的错位

传统的男权体系以性别为界限,对两性进行不同的角色分配与气质建构,并给予相应的角色扮演预期,即性别角色期待。男人天经地义地扮演着社会与家庭中的主体角色,他们是公共事务的参与者和家庭的供养者;同时,理性、进取、权威等气质特征被视为理想的男性气质。而卡佛笔下的男性人物与男权传统文化对男性的角色与气质期待是严重错位的。他们不仅不能扮演传统的丈夫、家庭供养者等性别角色,也不具备权威、理性、进取等理想型男性气质。

这种性别角色的错位书写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根源。在卡佛生活与创作的20世纪60—80年代,美国正经历着男女性别角色的深刻变化。这一时期美国步入后工业时代,经济结构由重工业向服务业转变。经济结构的转型造成男性(尤其是底层蓝领)职场的竞争加剧以及大量的失业,从而削弱或剥夺了男性家庭供养的能力,经济能力的丧失使他们无法再扮演家庭供养者的角色。另外,60—80年代,美国掀起了女性主义运动的第二次浪潮,传统的性别观念进一步受到质疑和批判。女性的自我意识被唤醒,她们不再满足于男权制所规约的家庭内的操持者角色,纷纷走出家庭的樊笼,去追求自我的社会价值。经济结构变化与女权主义思潮联袂铸成了性别角色变化,传统的支配性男性气质濒临瓦解危机。卡佛以艺术家特有的敏感,敏锐地察觉了所处的历史时期美国社会性属语境的变化,并以小说创作的形式加以再现。

正如范妮萨·霍尔所说:“卡佛的生活经历及其所处的历史位置,使他能够敏锐地察觉到美国20世纪七八十年代跟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有关的诸多社会文化的主导话语。”[2]在早期小说《牧歌》中,卡佛就借用主人公哈罗德先生的故事宣示了传统男性气质的瓦解。哈罗德先生原本怀着骑士般英雄幻想独自去荒野钓鱼,不料却被一群男孩用枪指着下体而无力反抗,最终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住处,连鱼竿也弄丢。骑士精神、英雄风范一直以来就是西方男权文化所推崇的支配性男性气质,钓鱼正是一种男性气质的确证;被枪指着下体(男子气概的象征)羞辱时生理的无力反应象征了男性气概的阉割;最后象征男性气质的鱼竿的丢失更是宣告了传统男性气质的消失。卡佛利用这种情节设置影射了美国传统男性气质的瓦解。

在人物角色设置上,卡佛小说也体现了性别角色深刻变化的社会现实。“在卡佛的文本世界里,表征传统男性气质的英雄人物是缺场的,充斥的是最普通、最平凡的男性角色。”[3]卡佛小说中的男性人物几乎全是来自社会底层,他们要么因失业而被驱逐出公共领域,退守家庭,无法参与公共事务,亦不能赡养家庭,要么被妻子背叛或抛弃而无能为力。《他们不是你的丈夫》中的厄尔,失去工作后靠在咖啡店打工的妻子养活;《保鲜》中珊蒂的丈夫失业后一蹶不振,整天窝在沙发上虚度光阴;《小心》中劳埃德失业与妻子离婚后整天躲在租来的阁楼里酗酒。《我打电话的地方》中的叙述者因酗酒被妻子赶出家门,彭尼也因酗酒与妻子反目;《咖啡先生与修理先生》中的叙述者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跟别的男人厮混;《还有一件事》中的L.D.失业酗酒,在与妻女的争吵后被无情地赶出家门。显然,这些男性人物不仅因失业而无法扮演传统的丈夫、家庭供给者角色,而且缺乏传统的进取、威严等男性气质,都严重偏离了传统性别意识对男性的角色期待。

卡佛本人曾在采访中坦言:“我不觉得我写的人物有什么特别或反传统的。这辈子我一直认识这样的人。事实上,我就是从这些人中来的,很多年来,我和他们并肩工作。”[4]身份错位的男性角色设置既是美国社会性别角色变化的再现,也是作者个人人生体验的真实写照。艺术家特有的敏感使卡佛能够洞察所处的历史时期美国社会性属语境的变化,将其融入男性角色的塑造中,而底层蓝领的生活经历更使他深谙这一变化给男性带来的身份问题,执着于男性性别身份困境的描写。

二、男性气质的焦虑

无法满足传统性别角色期待(性别角色错位),对男权意识固守必然会导致一种男性气质的焦虑。这种焦虑感贯穿卡佛小说始终,主要体现在性别角色的错位、传统的男性气质消退与男性人物对男权意识固守的矛盾冲突之中。

男权意识是指宣扬男性天生比女性优越的信仰。经过数千年的文化积淀,这种意识已经深入到社会文化的每个层面,男性个体自觉内化了这一意识,要求自身对传统性别角色规约的满足,天经地义地扮演着供养家庭、掌控女性的主体角色,而支配性男性气质作为男权意识下的理想型男性气质,即康奈尔所说的“为文化所称颂”,是能确保男性在“社会生活中的领导地位”的气质类型[5],吸引着男性个体会自觉地向其靠拢。虽然传统的性别价值观在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不断受到质疑,传统的支配性男性气质濒临瓦解,但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驱使男人们对传统的坚守。卡佛笔下也不乏这样的男性人物,他们具有较强的男权意识,内心充满对过去的眷念,对男权的忧虑,试图找回传统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他们不是你的丈夫》和《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的标题就是出自男主人公之口的一种宣言,宣示了男性对其主体霸权的维护。“他们不是你的丈夫”等于“我才是你的丈夫”,唯有“我”才能享有对“你”的掌控权;“告诉女人我们出去一趟”则是“我们”(丈夫)对“女人们”(妻子)宣告婚姻不能把男人限制在家庭这一私人空间,男人应该出去从事标志男性气质的活动,包括猎艳。

《他们不是你的丈夫》中的男主人公厄尔失业后常到妻子打工的咖啡馆混吃喝,偶然间听到两位男性对妻子身材进行侮辱性的调侃,他对此极为不满,但并未以丈夫的身份挺身而出,而是强制妻子减肥,想要通过妻子姣好的身材赢得别人的赞美而为自己“争光”,从而建构自己的男性气质。故事最后,妻子如他所愿地减掉了20磅,厄尔再次去到咖啡馆并假扮成顾客想方设法地打探其他男顾客对其“成果”的看法,以证实自己的男性气质,不料却被称为“怪物”“蠢货”。显然,连自己都无法养活的厄尔处于社会的底层,不具备但又极力想建构支配性的男性气质,最终只能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来挽救自身的身份危机。而整个身份与气质建构的过程实则暴露了他内心的一种身份焦虑感,他荒谬可笑的行为亦是男权意识下内心的恐慌和焦虑驱使下的举动。

在《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中,从男主人公比尔和杰瑞两人的语言与行为中读者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身份焦虑的气息。两人的生活稳定,婚姻也算得上美满,但他们内心深处却充斥着某种苦闷的情绪,这种情绪源于他们对传统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无限眷恋和身份的焦虑。“男人不能老在家闷着”,“男人需要出去走走”[6]72,暴露了他们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的同时,也透露了性别角色的微妙变化。这种变化显然引发了男人的焦虑和不满,于是他们决定出去到男性私有的空间去做凸显男性气质的事情——打球、喝酒、飙车、猎艳。在飙车路上,他们邂逅了两个骑行的年轻女子,杰瑞对她们百般调戏,企图通过对女人身体的占有来找回已逝的霸权性男性气质。不料两女子对他们的讨好完全不予理睬,他们想要施展的男性气质在强大的女性主体意识面前显得软弱无力,恼羞成怒的杰瑞采取了极端手段——用石头将两女子砸晕来实现征服。“比尔只想干那件事。甚至只想看看她们脱光了的样子。另一方面,如果这事不成,他也无所谓。”[6]78他们并非本性邪恶之人,干出这种已然超出道德底线的事情,完全是建构男性气质的企图失败后精神极度焦虑的一种表现。

《真的跑了这么多英里吗?》和《阿拉斯加有什么?》中的男主人公都担心、怀疑妻子对自己不忠,这种担忧无疑暴露了他们的男性气质与身份焦虑。《你在旧金山做什么?》中的“我”也在男性气质和身份问题上表现出同样的纠结。这样一个个相似的男性人物都在男权意识的驱动下想要挽救行将瓦解的男性气质,表现出对身份的焦虑,但由于社会性属语境的变化和自身能力的局限,他们的性别操演均以失败告终。社会性属语境的变化是迫使他们处于焦虑状态的外在因素,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则是他们深陷身份焦虑的内在根源。卡佛小说没有捍卫传统的性别价值观,而是用性别操演失败的情节映射了传统男性气质日益消解的不可逆转,两性关系朝着一种新的模式发展的社会现实。

三、身份意识的迷失

如果说上述男性人物对男权意识的固守而深陷男性气质与身份的焦虑之中,那么卡佛小说还存在着一群同样面临身份危机的男性人物,他们似乎已经放弃对男权意识的坚守,却并未因此走出困境,而是陷入了焦虑的深层状态——男性身份意识消解与迷失。

有关此类男性人物的故事都是在两性关系的视域下,以家庭为叙述空间展开的。男主人公往往面临婚姻危机,他们不仅无法扮演传统的丈夫、供给者的角色,而且在两性对抗中都处于明显的被动和劣势地位。《严肃的谈话》中的伯特、《瑟夫的房子》中的魏斯、《小心》中的劳埃德都因酗酒或失业而被迫与妻子和儿女分开居住;《还有一件事》中失业酗酒的L.D.在与妻女争吵后直接被赶出家门。被逐出家庭——男性主体身份建构的重要空间,不仅宣告了他们主体身份地位的坍塌和家庭掌控力的终结,更使他们深陷迷茫的身份困境。

在创作中,卡佛不仅限于展现男性在两性关系中的被动地位及主体身份的丧失,更进一步刻画了男性人物在性别身份困境中主体意识与身份的迷失。身份迷失主要指自我身份认同感的丧失,而“身份迷失的主要表现之一是个人语言感染力的丧失”[7]。不善言辞、交流障碍是卡佛式人物的重要特征。伯特多次强调想要和妻子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却连一次有意义的对话都没有; L.D.在争吵中语无伦次,临走时强调还有一件事情要说却想不起是什么事了。卡佛用“严肃的谈话”“还有一件事”作为标题,无疑在强调男性人物交流能力的丧失。《凉亭》中的杜安面对妻子的责问和诉说“无话可说,脑子里一片空白”[6]31。《保鲜》中的男主人公几乎丧失语言功能,妻子多次想他说点什么,“什么都行,但他没说话”[8]128。《小心》中的劳埃德知道妻子要跟自己谈重要的事,却一直抱怨耳疾,琢磨该说点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8]129。

表达与沟通上的缺陷已成为卡佛小说中失败男人的集体症结,交流障碍使他们陷入迷茫的困境,或极力挣扎(焦虑、暴躁),或消极逃避(无助、消沉)。美国评论家欧文·豪(Irving Howe)精辟地概括:“卡佛作品中的人物缺乏言语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感情,所以他们必须通过令人费解的行为和暴怒来表达自我。”[9]伯特始终处于焦躁、矛盾与挣扎的自我迷失状态。一心想要与妻子和解,却作出了一系列不可理喻的举动:圣诞夜他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欲请求妻子原谅,却偷走妻子为派对准备的南瓜派;本是为表达爱意而来,却险些一把火烧掉了房子;担心妻子的用火安全,却又想着她全身着火,自己能英雄救美来挽回感情;在有违初衷的行为之后深深感到内疚,又忍不住持续伤害,最终用刀割断妻子的电话线,令本想修复的关系彻底破裂。失业后整天在家的L.D.则表现出更加明显的暴躁,他醉酒后常对女儿骂骂咧咧,与妻子恶言相加。交流障碍使情感的焦虑最终转换成暴力,唯有以暴怒的方式方能宣泄他们内心的苦闷,诉诸暴力是迷茫中的极力挣扎。然而,情绪失控只会让他们在困境中越陷越深。虽然明显的交流无效、挣扎无力,但伯特与L.D.一直想要表达,一直极力挣扎。然而,劳埃德和《保鲜》中珊蒂的丈夫似乎已全然失去了表达与挣扎的欲望,彻底丧失了男性主体意识,迷失在性别身份的困境中。因失业、酗酒的劳埃德面临婚姻的危机,被迫搬出家后将自己封闭在租来的阁楼里,以香槟加面包度日;明知妻子前来探访想要好好谈谈他的问题,他却没有积极配合;面对耳疾也束手无策,不停抱怨,是妻子积极想法解决了问题。珊蒂的丈夫更加消沉,自失业后一蹶不振,整日待在客厅狭小的沙发上,什么也做不了,如同一具僵尸;看到招工广告,他特意避开;家里冰箱坏了,全靠妻子来想办法。面对困境,他们将自我彻底封闭起来,与世隔绝,无心也无力解决麻烦,需要依靠女人来替他们化解危机,完全丧失了男性的主体意识,彻底迷失在身份的困境中。

四、结语

作为现实主义作家,卡佛非常注重小说内容的写实性。纵观卡佛的创作生涯,他一直将自身所目睹的、感受的和经历的灌注于小说的创作中,痴迷于讲述一个个身陷性别困境的男人的故事,善于展现他们在困境中的挣扎、困顿与迷失。小说中男性人物遭受性别身份困境的故事不仅是那一时代美国社会传统性别角色错位变迁的表征,也是作者个人人生经历的写照。他们的故事中留存着时代性属话语的烙印,蕴含着作者对底层男性的人文关怀、对身份困境的深刻体认。从这些故事中,我们看到了男性个体生命在社会性别角色发生深刻变化,传统性别价值观念日益消解,新的性属语境尚未建立时,身陷性别身份困境中的焦虑与迷茫。因此,对卡佛小说中男性身份困境的深入分析,有助于我们更透彻地理解卡佛作品中投射的性属主题的时代特征及意义,触发我们对传统的性别价值观的反思,从而加深对男性个体在历史变迁与传统价值观面临消解时所遭受的困扰与无奈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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