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名为“科幻”的春晚
2018-03-16毛晨钰
毛晨钰
2018年1月29日,北京西站,人潮拥挤。这是春运高峰开始前的倒数第三天。2月1日,数百趟列车会从这里出发,向全国发送数十万人,是北京三大站中最繁忙的一个。
同一天,科幻文化公司“未来事务管理局”(以下简称“未来局”)在微信公众号“不存在”上发布今年“科幻春晚”主题:春节将近,北京西站。
“科幻春晚”是未來局在每年春节主办的保留节目,今年已是第三届。这是一个特殊的“春晚”,表演节目的并非歌手演员,而是科幻作家。每年未来局会为参加科幻春晚的作家设定主题,要求他们在48小时内创作5000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并在春节期间连续登载。
2016年,第一届科幻春晚请来了中国科幻界的大神级人物刘慈欣。那时的刘慈欣在几个月前刚刚凭借长篇科幻小说《三体》成为亚洲第一位获得 “雨果奖”的作家。获奖后他谢绝一切约稿,却在科幻春晚上写了《三体》之后唯一一篇短篇小说。今年,《三体》英译者刘宇昆首次加入了这场晚会,除此之外与刘慈欣并称为“中国科幻界四大天王”之一的韩松再次参与,21位作家从“北京西站”出发,在两天时间里驶入未知时空,而他们笔下的科幻游记在全平台阅读量达到850万。
最初举办“科幻春晚”,未来局“局长”姬少亭只是“想着在春节整点热闹的事”。三年过去,她有了更大的“野心”:“坚持个五年十年的,大家就会觉得它是一个必须存在的事情了。”
迷失西站
去年11月底,未来局就陆续给30位左右科幻作家发出邀请函,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接受一个48小时创作命题小说的挑战,至于题目是什么,暂时保密。送达到每位作家手中的邀请函其实浓缩了一众科幻迷的趣味:北京西站的轮廓被分解成线条元素,足以让眼尖的作家找到关于晚会的蛛丝马迹。
为什么会选择北京西站?其实在最终确定之前,未来局还想了好几个备选方案:魔方大厦、凤凰社,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甚至他们的办公室……尽管受邀的大部分作家都曾去过未来局办公室,但姬少亭认为,这些地方对于读者而言太过狭小,他们想找到一个具体的、并且能与春节联系紧密的空间,北京西站可以说是最佳选择。
“不管你来没来过北京和西站,几乎所有人都会对车站有概念”,姬少亭说,他们最终定下北京西站。老家在西安的她以前就是从西站回家的,她觉得相比商务气息浓郁的机场和北京南站,西站是历史悠久的交通枢纽,“这里的人更鱼龙混杂,能够出发去的地方更多。”
作家韩松接到邀请函的时候正在忙着为两会做准备。他在新华社工作,兼职科幻写作,是一个“白天和黑夜都被占据的人”,但他还是花半天时间完成了一篇小说,因为“北京西站”在他看来是一个相当有趣的选题。
西站在韩松的印象里就是“大”,行走其中经常会有一种“迷失感”。各种出口和关卡把人分割,目的地就在眼前,却到不了。他把这种迷失方向的焦虑写进了自己的小说。主人公“我”是在北京西站专门负责协助机器找回迷路旅客的寻人者。在春运这天,他们遇到了史上最狡猾的迷路人,遍寻无果之后,机器终于发现“我”才是那个最难找的迷路人。而那个星球上最大的火车西站其实是由水泥和金属发展成的巨型细胞。当被问到这样设定的原因,韩松说:“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被机器控制,人反而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许因为春节到底还是一个团聚的节日,韩松在故事结尾安排了一场浪漫的团聚:北京西站高高飞起,想和香港站团聚。
“有生命的西站”得到了不少读者的认同,有人评价韩松的这篇小说是“魔幻现实主义”,在作家双翅目的小说中,这种现实主义呈现得更直白,因为一个算法错误,春节期间有超过一亿人涌入北京,人流、帐篷、车辆塞满西站。这几乎就是双翅目印象中的西站:拥挤忙乱。这恰好就是西站之所以值得被拿来创作的魅力,“它如此复杂,所以如此丰富”。
正如姬少亭猜想的那样,作家们从同一个地方出发,最终有人把西站当作一个生命体,有些人把它视为回家的入口,也有人从这里出发去往宇宙。
作家刘宇昆在接到邀请后没有马上答应,他考虑了几天,才最终决定写下自己想象中的北京西站。这位笔调浪漫的科幻作家在翻译《三体》时就用温和的语言表达出原作的冷硬,这回更是带着网友跟他一起驾着岛船奔向诗意宇宙。这是刘宇昆第一次给国内媒体写短篇小说,在回复编辑的邮件中,他说:“我好久没写短篇了,这次写起来也很过瘾。”
对于生在中国长在美国的刘宇昆而言,春节、西站也许还有模糊的印象,但这一次,未来局还邀请了不少外国作家,其中就有韩国科幻作家、电影《雪国列车》的剧本顾问金宝英。对金宝英等外国作家来说,北京西站是陌生的概念,负责沟通的编辑只给他们简要信息,“让他们自己去理解就很有意思,你给的都是二手的,这会对他们产生限制和引导”。
在金宝英的小说中,从西站出发的是一辆光速列车,人从一侧上车,在另一侧下车,可以去到不同的时代和地方。那些离开的亲人其实也是登上了这辆列车,所有人都会在终点站相聚。故事写完三天后,金宝英的母亲病重去世,她把思念全写在故事里,她还把传统文化中的“年兽”“尧帝”写在小说里,韩松认为这是一则“伟大而深刻的小说,充满悲悯”。
到了美国科幻作家Alex Shvartsman笔下,春运中的北京西站就显得其乐融融许多。因为人流量过大,太空和地球相连的电梯发生故障,被迫滞留的人只能抱团取暖。“这一看就是外国人写的,”姬少亭说,“但正是这种不同文化碰撞出的东西才是科幻本身的能量所在,科幻是没有边界的。”
科幻游戏
接受采访时,提到科幻春晚,姬少亭说得最多的就是“好玩”,其实从最初办科幻春晚,这群科幻迷们就把它当作一个春节期间限定的游戏。
2016年,科幻作家糖匪准备策划一场春节特别活动,她称之为“科幻春晚”。“说到春节,就不可能不想到春晚,但春晚已经越来越变成一个集体吐槽和抱怨的民间春节项目。我就想給大家一些别的选择。科幻文学,乃至文学本身,不就是给生活另一种可能性吗?”
第一届科幻春晚算得上是至今为止难度系数最高的征集,糖匪给它设定了近乎苛刻的条件:在48小时内完成主题为节日的科幻小说接龙创作。12位科幻作家直至轮到他们的时候才能看到前面作家写的内容,然后再构思自己的小说。就连主办人之一的姬少亭都忍不住吐槽:“这么‘缺德的主意只有他们作家才能想出来。”作家们也有怨言,但糖匪仍旧坚持,“这样游戏才好玩,春晚才好看”。在第一届科幻春晚邀请的12位作家中,最为大众熟知的就是刘慈欣,而他也是“最难搞的”。
负责说服刘慈欣的是姬少亭,在科幻迷圈子里,很多人都知道她跟刘慈欣私交很好。在姬少亭某一年生日的时候,刘慈欣专门写了一篇童话送给她作为礼物,这是姬少亭人生中收到过的“最最高级的礼物,没有之一”。
因为《三体》“封神”的刘慈欣当时正一心酝酿自己的下一部长篇小说,姬少亭前后跟他说了几次,他都含含糊糊不答应。有一次随口应下了,却又很快耍赖反悔,她把最终成功约上刘慈欣写稿归功于一场卫星发射。
2015年12月17日,姬少亭带刘慈欣去往酒泉参观卫星的发射过程。在成功发射后,刘慈欣和发射中心的工作人员喝酒聊天,这里有不少他的铁杆粉丝。聊到正酣,刘慈欣就说“这个东西就是毁灭人类的”,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拍在桌上,“就是它!”姬少亭猜想这次参观不仅让刘慈欣答应参加科幻春晚,而且刺激了他的创作灵感,因为在给科幻春晚写的小说里,他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火箭发射基地,以对话推动的情节也很像那次的酒后唠嗑。
谁能接住刘慈欣的故事?糖匪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她选了一个“特别有实力特别靠谱的作者”——郝景芳。当时的郝景芳还没有凭借《北京折叠》获得雨果奖,在糖匪眼中,她算是当时相对不太活跃的科幻作家之一。接受邀请的郝景芳很快交出了一篇漂亮的小说。巧合的是,2016年,郝景芳成为继刘慈欣之后第二个获得雨果奖的中国作家。
第二届科幻春晚,“春晚”的概念被再强化,未来局办了一场最像央视春晚的科幻春晚。他们从历届春节联欢晚会中选出最难忘的节目,把它们作为命题交给23位作家挑选。为了模仿春晚流程,他们将小说分为小品、歌曲、相声等类目,还特别撰写了主持人开场白。与第一届相比,更多年轻作者进入这场狂欢,正在念哲学博士学位的双翅目就是其中之一。她为自己挑选了《超生游击队》这个题,在看到“超生”的第一眼,她脑中就幻想出一群流落地球且繁殖能力超强的外星生物。后来她把水母作为这些外星生物的原型。在之后的读者评选中,最受欢迎的作家是当时还在上大二的学生滕野。在他的小说《宇宙牌香烟》里,他想象了一艘栽满烟草的宇宙飞船。
因为第一届和第二届珠玉在前,韩松一度对今年的科幻春晚“有点担心,老是写春晚,怕写不出新意”。事实上今年的小说给了他莫大的惊喜,他尤其喜欢滕野、双翅目等年轻作者的作品,在微博里表示“下辈子要变成双翅目就好了”。
走出圈子
今年头一回参加科幻春晚的囧叔觉得,科幻春晚让他“敢写了”。他并非专职的科幻作家,之前也很少写科幻小说,所以婉拒了前两次邀请。这回他收到“北京西站”的命题,一下子就觉得这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因为他在西站附近生活了十几年,对西站非常熟悉。作为北京土著,囧叔上学时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这里送室友们回家,一个寒暑假就要往返28次。与一些作者所讲的“回家”“旅途”主题不同,他把北京西站写成了一个神秘王国。
囧叔小时候听过不少有关西站的传说,这回他把自己听说的和想象的糅合成了一座《北京堡垒》,他好像成了西站导游,领着读者来了一场火车站一日游,从铁道交错的地下空间到广场上的镂空球形建筑。这篇小说在微博上传播后,有不少网友都表示有很多细节很真实,“经过这次,我发现科幻不一定都是宇宙外星,也可以是发生在地面上的。在科幻这个领域没有什么是装不下的”。
除了让不太写科幻的文科生作家燃起对科幻写作的信心,这场春晚也把搁笔数年的作家唤出来继续创作,有人戏称这是“复健”。
参加了两届科幻春晚的双翅目至今还记得作家刘洋在去年写的《昨天今天明天》。故事讲的是只拥有两天生命的仓鼠,它们的生活始终处于重复中,“在昨天听过的故事,吃过的事物,明天出现时,仍然能让他们津津乐道,引以为奇”。这个故事她只看了一遍,却记得最牢,因为“完全没想到结局竟然是这样的”。在前半段看似自由的森林生活之后,仓鼠被证明只不过是生活在巨大的笼子里,它们的工作是不停奔跑来发电。
对于参加科幻春晚的作家们而言,这是难得的“横向比较的机会”,在同一个主题下,每个人除了构思自己的故事,还能看到别人是如何大开脑洞的。而对于更多的网友来说,这就像是一顿科幻年夜饭,什么都有,且道道都是横菜。
在作家们写完北京西站的故事之后,读者也开始了自己的创作,有人写道“北京西站告诉我,他朝列车吹气,列车就出发;朝列车吸气,列车就折返……”评论区也有不少人会说起自己在西站或其他火车站的经历,这些互动正是姬少亭希望看到的,“一旦写到外星人,大家就容易走得很远。”但在这样一个节日,人们需要的也许是更富有人情味的科幻。
囧叔则认为,把“春节的西站”作为月台,让人能在现实基础上进行创作,这无疑降低了阅读门槛,能让更多人更容易登上“科幻”这趟列车。在他看来,中国科幻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当于一个“小圈子”,留给科幻作家表现的阵地也就那么几个,但近几年随着影视文化对科幻领域的关注,中国科幻迎来元年,更多作家正在走出圈子,“如果不打破圈子的话,永远只是过家家”。这也是姬少亭口中“最好的时代”,她甚至相信,“如果科幻的黄金年代还能再度发生,那应该会发生在中国,因为中国确实在高度发展,大家都在思考人和科技的关系”。
在组织了第一届科幻春晚的糖匪看来,她的愿望非常简单:“给所有中国人另一种过春节的选择,因为创造比抱怨更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