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战争没有悬念
2018-03-16黄汉唐
黄汉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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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的背有点弯,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走村串乡做点小生意。他生有两男一女,但家里只有两间祖上传下来的旧房子,儿子长大了,没有房子,哪家姑娘愿意嫁呢?为了两个儿子能在各自的地盘上成家立业,爷爷又举债几百块买下了3间坐南朝北的房子。爷爷离世时享年63 岁。
乡亲们都说,我爷爷泉下有灵保佑我大伯和我爸成为了国家工人。
我爸也生有两男一女。相对于爷爷,我爸的压力减轻了一半,因为他是供销社吃国家粮的工人,退休后,可由一个儿子顶职。所以,我爸不担心将来要顶职的儿子,只愁要留在家里当农民的儿子怎么办。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工人和农民,有天壤之别。为了一碗水端平,我爸决定给不能顶职的儿子建一栋像模像样的房子。
爸妈发狠,决定建一栋坐西朝东的两层红砖楼房。那时候,我们家前不通车,建新房所需要的红砖,得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烧制好,再一块一块搬过来,其他的建筑材料,也得这样蚂蚁搬家一样地搬过来。
我爸妈决心很大,一年搬不完就两年,两年搬不完就三年。可是我怕,我爸要上班,每个月只有4天假在家,弟妹还在读书,搬砖的事,主要靠我和我妈。而且,当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坚信自己终非池中之物,总会一飞冲天。于是,我对爸妈放大话:“先别忙着建房,等我赚钱了,给你们建一栋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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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很生气,在他的思维里,父亲给儿子建房天经地义,儿子给父亲建房,则是对父亲权威的挑衅,何况他还是受人尊敬的国家工人。我爸痛斥了我一顿,我以更狠的话回击他:“你别以为工人很了不起,我不稀罕,绝不顶你的职。我也不稀罕你建的房子,绝不会在你的房子里娶老婆。”我爸气得发抖,手持扁担要揍我,我一溜烟跑掉了。
我的悖逆当然不可能阻止我爸我妈的建房计划,而我也不得不配合我们家的建房大计,但一直以磨洋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挑砖的时候,我裤兜里揣着一本书,空担时就掏出书来边走边读。这样下来,我一天只能挑4担砖,而我爸回来,一天能挑20担。我爸因此对我痴迷读书十分不满,曾把我的书扔进灶膛里烧过,扔进水塘里淹过。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不觉得我爸是我为人处世的楷模,只是为自己冒犯了父亲的权威而深感愧疚。青春期对父亲的反抗,也形成了我骨子里不合时宜的叛逆性格,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吃尽苦头。
3年后,爸妈举债几千块总算完成了建房大业。房子是家底最有力的证明,很快,有人上门来给我说媒了,只是,我并不领情,一一回绝,离家踏上了漂泊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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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家远行时,为了表达自己不依靠父亲的决心,甚至没向家里要路费,而是跟朋友借了200块钱。
我离家之后不久,我爸提前退休,弟弟顶职当了供销社工人。但是,他并没能像我爸期望的那样幸福终生。供销社没几年就倒闭了,弟弟成为下岗工人,四处打工。我漂泊到深圳,娶妻生子,偶尔回一趟老家,爸妈像待客一样,对我很是客气。
1998年,退休没几年的父亲中风住院,每天要花费100多块钱。以我爸的积蓄,负担不起这个钱。我爸躺在病床上哀号:“我要回家!”我匆匆赶回老家医院,向我爸拍著腰包表示我有钱,住多久院都没关系。可是,我爸还是要回家,我们不答应他就自己拔针头。没办法,我们只能抬他回家。
我爸中风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踮一踮,根本不能下地干活。我妈劳累了一辈子,只盼着老伴退休回家能帮她分担一点,没想到老头子成了废人,还要她侍候,我妈只能叹息:“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呢?”
我爸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脾气却越来越大,我们兄妹要送他去医院,他不理不睬。我妈趴在他耳朵旁大声说:“你不去医院会死的。”我爸一辈子不敢在我妈面前耍威风,这时居然敢瞪着眼睛朝我妈吼:“死就死,我早就活够了!”
爸妈建起来的大房子,两儿一女都没住,我在深圳买了房,弟妹在县城买了房。我们只在逢年过节才回去一趟,住一两晚就走。年轻时对父亲说过的狠话,我似乎做到了,在父与子的战争中,我获胜了,却一点也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父亲与我的战争还没有最后落幕,我与儿子的战争已拉开序幕,同样没有悬念,同所有的父亲一样,我也会心甘情愿成为输家。
(摘自《女报·seaside》201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