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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心有灵犀

2018-03-16丁云

现代苏州 2018年5期
关键词:徐冰古文鲁迅

记者 丁云

徐冰(左)尹吉男

这场对谈是从艺术教育开始的,究竟艺术的哪些部分可以教授,哪些又不可以。延伸到后面,就是那些厉害先生们的过人之处了,对教授学生也是很有一套。

思想不可授 先生不可缺

尹吉男:很多美院都存在问题,学生特别像老师。我们基本上在每一届毕业展中都看出来这是某某老师的学生,是哪个画室,跟了多久都能猜出来。这就反映了其实都是在模仿,或者是受老师影响深刻。聪明的粉丝在方法上粉老师,在思想、观念不会去粉,一定想办法超越老师,这是不能教的部分。

能教的就是知识和方法,不能教的就是那种可能性,未来感,直觉力,还有思想。就是你不能代替我去欣赏艺术作品,我要亲力亲为,我要亲自看艺术品。我是要写一个作品而不是还原一个作品,以此为起点,作为一个精神旅程的出发,这对我来讲是最有趣的。

徐冰接受采访

就像苏东坡他当年去赤壁,他写了前后赤壁赋,其实他也不是来猜赤壁的“饺子馅”,也不是告诉别人赤壁的地理环境怎么样,历史如何,否则他就变成了一个极其客观、毫无想象力的人,他也是从赤壁出发开启他的精神之旅。

这东西没法教的,每个人有他自己的方式,但是你可以告诉他有一个可能性,有可能你从作品出发,或者从一个问题出发,不断延伸,你会发现你从来也没有发现过的一个境地,也可能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它可能带有某种超验性。这种超验性我认为不是物理、化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我认为这个可能就是艺术,这个可能就是艺术的动力。

徐冰:延伸而来,今天大学的作用是什么?现在实际上我们每个人的手机,能比任何一所大学,比大英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的信息丰富不知道多少倍。但实际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还是你从学院,从你接触到的先生身上感受到的,这可是我们的手机唯一不能够有的,包括了先生说话的方式、表情,及他跟你沟通时一瞬间的特殊性东西,是唯一对你的。这个东西有价值,不能取代,对你终生都是有影响的。

比如说我们上素描课,我的一个老师传授了黄永玉先生的一句话,是他在一次讲演说的。黄永玉先生问模特是干什么的?他说我是大厨子,在这儿做模特,黄先生问大厨子最难炒的菜是什么?师傅说最难炒的不是红烧肉之类,就是炒青菜最难。

黄先生后来跟学生说,炒青菜就是咱们画素描,这其实是你体会,我们在一个从什么都没有到最后什么都有的关系中,怎么样使用这支笔。作为一个有意思的老师,他把素描这事儿最核心的东西给你点到。

比如说张大国先生当时教我们画素描。平时就像北大的很多先生一样,骑个破自行车,穿的衣服都不知道是灰色的还是蓝色的。张先生讲得很少,后来才听说他得了癌症,他住在附中的一个筒子楼里。我去他住的地方找他,那天他正画画。他因为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就坐在窗户里面对着外面画一张风景画,是他坐在那就可以看到的一幅风景画。到那以后他就开始说他那套东西,光线、色彩、冷暖。我感觉他这个先生一辈子觉得把这张画画好是最重要的事情,比什么东西都重要。至于他一生的生活是非常不讲究。

后来确实是过了两个星期,就被通知说张先生去世了。我们去参加遗体告别,见到棺材里被鲜花簇拥的张大国先生实在受到感动,因为张先生穿了一身特别笔挺的中山装,一套非常崭新的服装。我当时就在想,张先生你这一辈子都怎么过的,怎么到这时候你才穿得这么讲究。我一下子就忍不住哭了。

很多先生的教诲中学到的很多东西都是慢慢被发现,其实它藏在你的基因里,藏在你身体里。在你需要的时候,它可能就会跑出来。有时候老师的作用确实是在节骨眼上他可能给你一个判断,这个判断真的很重要。而这也是我们这个手机今天知识传播渠道、信息传播渠道所不能有的。

厉害先生们的厉害之处

尹吉男:山东孝堂山郭氏石祠应该是目前中国在地最早的一个建筑。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去那考察过15天。

本来原定10天,我们从孝堂山撤回到济南,碰到了宿白教授。当时他跟我们聊天,你们这次考察得怎么样?我们说考察得很好。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问的是一个广西同学。

老师的示范性作用很重要,他通过提问的方式,而不是评价方式来跟你讲。他问第一个问题,这个建筑是否被动过?同学就回答,可能动过。宿先生带点幽默、开玩笑的口气说,可能动过几次?这个问题非常厉害。同学接着回答说,动过三四次吧。宿先生又开玩笑,那就是七次,三四次加起来是七次。宿先生又接着问问题,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动过的?到这一步就已经没有办法再接他的问题了,因为他每一个问题都是最厉害的,最顶尖的学者就是几句话能把你拿下。

于是我们四个人集体被罚。我并不是考察建筑的,现在的孝堂山都是我画的,我的主要工作要把孝堂山山所有的画像缩小五分之一,画成一个线图。我没有资格来回答问题。

最后宿先生说了一句话,看来你们还是不行啊,你们还要再去5天,好好解答我这几个问题。

还有个小故事。有一年美术学院有一个硕士生,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南朝、朝鲜半岛、日本三个国家的佛教造像比较的文章。宿先生问是写什么文章呢?学生说讨论中国的南朝,朝鲜的三国时代,日本的平安时代。刚说到这儿,宿先生说不可能是平安时代,只能是飞鸟时代。还有一个问题更厉害,他说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没有新材料发现。其实已经是一个潜台词,如果有一个新材料发现,全世界研究佛教艺术的高手们早就回答了,他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有些人的厉害不是说给你一个鸿篇巨制,而是三言两语。有一年启功先生在老美院讲课,他特别幽默,自己迟到了他自我调侃1点开会2点到3点才能做报告。他其实就讲到一个问题,中国古代的一些文人,净用一些谁也读不懂的形容词。

后来启先生又去调侃,他拿一个茶杯子,端起来说,你看这个茶杯清秀不清秀?清秀。它厚重不厚重?它厚重。它硬朗不硬朗呢?硬朗。它细腻不细腻?它细腻。但把这些词写到古书里面,你就不知道他说什么了。每一个评论家一定看到了某一个品质,但是一个完整的茶杯不是单一的品质,你什么眼光去看它。启功先生两句话就给你讲得明明白白。

有一些东西,方法是可以教的。通过简单办法可以解决底线教育,但没法解决天才、高端教育。

还有一个跟人的问题互动能力有关系。比如听过宿白的几问,是不是说所有人都听懂宿白问的背后完整的知识体系?不一定的,这个是需要一点能力,他才能把东西不断地延伸。

宿先生有一个特殊教育法,我印象很深。去历史博物馆参观,要求每位学生要画古器物。他告诉你要画这张,你记下来在第几柜第几号,说完他就不管了,拿一个小马扎坐在边上。他从来不告诉你要怎么画,重点是不告诉你的。你画完以后你要找他,问宿先生我画得对不对,他就说你没看懂。怎么叫看懂?你看懂就叫“懂”了。于是又跑去看,画了半天回来。他说你看得有点懂,但是还没懂,继续看就懂了。

后来我发现这个真像古代讲的“行不言之教”,懂了以后他就深刻得懂了,不是假懂。假懂是把老师的结论背下来了,但是不明白有一些文物的花纹、图案是具有重要的地区和时代的标志意义,你没有把标志意义的图案画出来、画清楚,甚至画错了。比如把鸟儿画成了鹰,诸如此类的,那你就没看懂。他永远都这么教,但是一波一波的人都变成了很重要的考古学者。

徐冰:你只要落实在文字和写成了书,它就成了知识范畴的东西。而你怎么读它有时候还是缺少一个东西在里头,确实有这个问题。比如说我们为什么要请一些重要的思想家或者艺术家来?其实不是听他讲了什么,是你坐在这儿听他讲什么东西的这种感觉,这个至少对我这样的。

我觉得这种东西真是作为一种传承,它至关重要,就像我们文化这么顽固,这么多年,我觉得真正传承的还不是文字本身,从这些人一代一代身上完全是基因上和生理上的传递。

尹吉男:晚清民国的知识分子并不是在一套或两套语言脉络上思考问题,他们可能是在三套、四套。这样说有点抽象。比如以鲁迅为例。

鲁迅用一个现代白话汉语来想问题,同时也可以用文言来想问题。现在我们都做不到。不仅如此。

其实现在人很不了解,古代汉语不是铁板一块,古代汉语是两套,一套是北宋以来像苏东坡使用的汉语,晚清民国的人都可以用这套汉语来想问题。鲁迅抄过古碑,他研究过比这套汉语之前更早的一套汉语,就是六朝甚至先秦使用的。这是在汉语本身的复杂性里,用几套语言思维来想问题。

我们现在学的古文都是“假古文”,因为我们学的是简体古文。简体的古文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创造。这个简体古文是苏东坡都不认识的,他没学过,只有20世纪认识。学了这些古文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用。到了鲜卑是真古文。我们学了一辈子“假古文”,最后也只能去背“假古文”印刷出来的唐诗宋词。

再说鲁迅。鲁迅懂一点英文,至少他有一点英文思维;懂一点日文还有一点日文思维。像鲁迅这样的人是懂三套汉语的。两套贵族的真古文,再加上白话文运动以来的现代白话。陈丹青也做不到的。

我们都是规模化教育出来的,那个时候很多知识分子不是,至少在小时候经历过精英式的私塾教育。问题比较复杂,没有办法一一去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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