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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与“变”
——乡土写作的新质与困境

2018-03-16◎青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乡土书写

◎青 屏

主持人:李海音(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特邀嘉宾:李建华(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评论》副主编)

韩永明(湖北省作家协会理论室主任)

蔡家园(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长江文艺评论》副主编)

对话嘉宾:

王均江、罗晓静、刘继林、叶李、吴佳燕、李汉桥、阳燕、裴亮、谭杉杉、陈澜、钱刚、刘天琪、熊均

李海音(武汉大学文学院):

“五四”新文学运动至今已有百年。如果说百年中国文学存在着一种正统和主流,那就非乡土文学莫属了。1917年,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提出要建设“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三位一体的“新文学”,实际上已经隐约指出了以乡村为中心的现代叙事伦理。周作人1923年在《地方与文艺》中更加明确地解释道:“人总是‘地之子’,不能离地而生活,所以忠于地可以说是人生的正当的道路。现在的人太喜欢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丽而空虚的理论里,正如以前在道学古文里一般,这是极可惜的,须得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学上,这才是真实的思想与文艺。”这里所说的“地之子”,显然不是对某一部分作家的身份定位,而是对现代知识分子的整体性隐喻。知识分子与土地的关系,在这里作为一个根本性的美学命题被提出来。后来鲁迅所说的侨寓者的“乡愁”,茅盾所要求的“普遍性的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都是对这一命题所作的补充,它们共同构成了乡土文学的基本文化内涵。

如果我们不是单纯地从地理空间的意义上来理解“乡土”,那么“乡土”的确是到了20世纪才被中国文学所发现的一道“风景”。晚清新式教育在城市的兴起和近代工业的发展,催生着一种迥异于传统农耕社会的异质性文化形态。到1905年科举制废除后,“耕”“读”分离,知识精英和文化资源向城市集聚,导致城乡的差异日益明显,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对抗的社会结构、生活经验和价值观念。在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现代知识分子那里,乡村不再是与庙堂或俗世相对又互补的江湖或田园,而是与代表现代工业文明的城市格格不入的一种文化空间,乡村的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对他们来说不再是天经地义的了,乡村的人也不再像“受着古书和师傅的教训”的鲁迅最初以为的是“花鸟一样”,而是需要重新审视和观照的对象。正是在城市成为“他者”的时候,在知识分子与乡村的天然联系被割断之后,“乡土”的观念及“乡土文学”才得以形成。在现代性观念的烛照下,这种自觉的乡村美学经验同时又被赋予了民族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寓言性质。现代知识分子在两种文化之间的情感困惑和价值游移,被一种更显在的告别传统/乡土的叙事模式所遮蔽。乡村/传统与城市/现代的二元对立,始终是百年来乡土写作隐形的“元结构”。即使是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乡土浪漫派笔下的自在与安乐的乡土,也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的山水田园,而是以现代性为参照,以个体生命的感性存在来抵抗城市病态的“乌托邦”。

考察我们今天的乡土写作,必然要面对百年乡土叙事的这个强大传统。知识分子与土地的紧张关系是否解除了?乡村与城市之间是否不再相互抗衡?现代性话语的效用是否就彻底消失了?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应该承认乡土文学的确如有些人所说的已经终结了。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应该进一步讨论的问题是:当前的乡土写作究竟到了哪一步?在全球化语境中,在城乡一体化的进程中,什么是“常”哪些是“变”?如何把新的乡村经验转化为一种新的美学形式?启蒙和革命的现代性叙事传统中对我们今天的写作有什么启发?如何利用反一元化、去中心化的后现代话语来建构我们的乡土美学?

刘继林(湖北大学文学院):

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是“乡土写作”而没有采用当代文学史上通行的“农村题材创作”或新世纪的“底层写作”等提法,我个人觉得很好。

20世纪以来,传统的乡土中国受到近现代文明的冲击,开始逐步走向瓦解、变异乃至崩溃。在现代知识分子思想启蒙、人性审美、阶级革命等现代性话语的多重观照下,乡土成为文学的一座富矿,一再被“发掘”和“聚焦”。从鲁迅的小说《故乡》,废名、沈从文笔下的“黄梅”和“湘西”,到赵树理和十七年文学中的农村革命,再到路遥、陈忠实、贾平凹、莫言、阎连科等笔下的新乡土叙事等,连贯起来就大致构成了20世纪中国现代乡土书写的基本脉络。鲁迅、沈从文、莫言等作家,虽时代不同,形态也各异,但从根本上来说都属于“侨寓者”的乡土书写。因为,“在客地称原籍为乡”。他们都是在离开了“乡土”、在获得了“现代”意识、过上了“城市”生活,有了鲜明的对比,有了彻骨的体验之后再来回望、审视、书写“乡土”的。在现代启蒙精神的烛照下,鲁迅等“五四”乡土写实作家看到的是传统乡土社会的落后、封闭、愚昧、麻木,是一个“非人”的所在;但废名、沈从文等从现代文明批判的角度出发,却将未被都市文明所侵蚀的乡土视为现代审美的“乌托邦”、自然的、人性的“神庙”;而在阶级革命和土地革命语境下,赵树理、周立波等的“乡土”却成为阶级斗争的前沿阵地……在现代作家的笔下,乡土中国是既现实又理想,既物质又精神,对之是一种斩不断、理还乱,又痛又爱,多元复杂的情绪体验。

而随着中国社会进入21世纪,进入新一轮的“城市化”“工业化”浪潮,城乡一体化、“新农村”建设、进城务工等给“乡土”“农村”带来了一系列新的变化、新的特点。而这些新的变化、新的特点,可能触及当下中国社会发展中的一些政治敏感问题,很多作家“智慧”地采用一种回避的策略,冷落乃至忽略了当下乡土的存在。这也是近年来乡土写作成绩整体不高的一个重要原因。因而,如何面对当下的现实、直面当下乡土写作的困境,是作家和评论家都应该注意的。

罗晓静(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

谈“乡土写作”,我首先想到的是“乡土”到底意味着什么?中国乡土小说写作的传统应该追溯到现代文学时期,其经典论述是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对“乡土文学”的概括。鲁迅特别指出了乡土文学作者的身份——“侨寓文学的作者”,这批乡土文学作家大多在青年时代离开了自己生长的故乡,寓居现代文化勃兴、开放的北京、上海等都市之中。他们体验和吸纳城市文明,创作题材却集中在闭塞、遥远但却熟悉的故乡农村,作者有着相似乃至相同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环境。但现代乡土文学却呈现出两种对比鲜明的色调:一种写愚昧、落后的乡村,具有悲凉的反传统意识,主要是文学研究会作家的作品;一种写静态、和谐的乡村,具有田园诗的风格和传统,以沈从文的作品为代表。然而,两种色调背后的底色却是一致的,体现在两个方面:无论是文学研究会的乡土文学作家还是沈从文,书写乡土时都是远观、回望的观照方式和写作模式。知识分子创作的“乡土”,同样被知识分子所阅读,“知识分子”的作者—读者构成一个较为封闭的文学生产、传播的场域,被描述、透视和分析的“乡土”注定只能是失语状态。这是否在很大程度上存在对“乡土”与“乡民”的想象与隔膜呢?更为突出的是,无论是被否定的还是被肯定的“乡土”,都被嵌入乡土—都市、传统—现代的二元对立结构之中,经过了种种选择和重构才得以被呈现和言说。这又是否会造成“乡土”的主体性和自在性的缺失?从这种意义上说,现代乡土文学传统固然深化了对“乡土”的认知,但可能也造成了“窄化”和“异化”。而文学传统本身又有很强大的规约和塑形能力,这是否会限制我们感知“乡土”的视角,忽略和遮蔽在激烈而巨大的社会历史变革中“乡土”的嬗变和新质?当代尤其是当下的乡土写作,是不是随着加速的城市化、全球化进程只能走向陷落?如何在继承传统的同时走出传统,如何以普遍的人性思考为基调来正视差异化的乡村图景,或许是从困境中获得新生的可能路径。

吴佳燕(长江文艺杂志社):

当下乡土写作的困境,与它的过去属性和失语境地有关。一是随着城镇化运动和大批农民由乡而城的迁移,越来越多的乡村在溃败和瓦解,越来越多的农民成为农民工,大量无法满足人们生活需求的土地被抛荒,曾经占主导的农业文明在慢慢衰败,所谓的乡土在社会生活中越来越处于边缘、底层、被挤压、忽视或遗忘的位置;二是写乡土的人大都居住在城市,他们的乡土表达,是一种对乡土生活记忆的回望与捡拾,所以鲁迅称乡土文学为侨寓文学。他们写自己曾经的乡土、故乡,写自己熟悉的乡村经验,这种表达在回忆与想象中被美化、寄托,变成乡愁,让他们在不断地文学还乡中补偿和虚构出自己的精神之乡。而因为空间的隔膜和写作的滞后性,现在的乡土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或许并不知道。也有一些城市里的作家,以体验生活的方式,做一些乡村调查,写一些非虚构,也有很重要的收获,但那毕竟是阶段性的,跟他们切身的生活是有距离的。汪曾祺说,“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所以乡土写作的问题,是它总体上不太了解或无法表达社会转型期两种文明冲击下急剧变化的当下乡村现实,脱离它的真实性、具体性和复杂性,从而在书写内容和表现方法上都存在一些隔膜、失真、陈词滥调或同质化的现象,既丧失了当下乡土鲜活的泥土气息和地域差别,又缺乏一种现代性观照。

新的乡土写作需要在继承既往乡土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发现农村中的新变化与新现实,新问题与新经验,从而为疲沓的乡土写作找到新的出路。它需要打破城乡界限,在坚持乡土主体性特征的前提下,找到城乡链接的精神密码,书写时代的裂变与痛感;它呼唤新的乡土表达,除了沉重写实,也可飘逸先锋,除了小说塑形,也可非虚构呈现。它需要关注当下乡村的新变化,比如全球化资本市场与中国农村的关系,比如农民工的城市境遇问题。

新的乡土写作寄望于新的写作群体。他们是年轻的70后、80后乃至90后,他们作为脱离直接乡村劳作经验的写作者,没有前代乡土写作者的负重,有着完善的知识结构、写作的宽度广度和较高的理论自觉性。新的乡土写作呼唤新的乡土形象。从阅读当下的一些乡土作品可以发现,当代作家很擅写受农业文明深厚浸润的老一辈农民的生命情感,但是对农村年轻群体的关注、新形象的书写还不够。他们跟土地和农村若即若离,折返于城乡之间,有身份认同与价值认同的诸多困惑,也有流民心态和归属感问题。新的乡土写作更需要去思考新变中的固常,那些永恒的具有时代超越性的东西。如丰富的人性,世间的情义,生命的体验,共通的经验。那些生命与情感的美好与困境,无论时代怎么变换,乡土怎么流转,时间多么残忍,总可以大浪淘沙流传下来,成为乡土文学河流中永远闪光的金子。

叶李(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现代人文资源调查与研究中心):

现代以来,鲁迅同时代以及后来从相同的现代性“认识装置”分享同样的“看”乡土的目光的知识分子与叙述人共同造就了叙述乡土的一种强大的现代传统。今天在现代性的观念、理论笼罩下叙述的“乡土”其实是一种“现代构划”的“发明”,它是具有现代起源的“创生物”。生成了现代性的主体重新发现了“乡土”,与此同时——虽然不能精确地比照,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被叙述的“乡土”又如同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里讨论“言文一致”运动所说的“文”,它的创立对应着内在主体的创生;“乡土”作为一种“透明的手段”,显现、确证了现代主体“被发现的内在性”;近现代以来对于“乡土”的叙述包含或参与了“现代主体性的想象性建构”。在我看来,现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往往是在与“乡土”的紧张关系里展开对“乡土”的叙述,作为叙述者的现代知识分子把“自我”与乡土主动剥离、对乡土进行检视、批判成为了其确认或者说获得一个现代的“自我”的重要途径。即使怀乡病者也是以“乡土是回不去的天堂”为前提来害一场乡思病。一百年叙述乡土的这样一个传统造就了一种叙述惯性,习惯性地在一种紧张的关系里来凝视和表述乡土——在乡与城、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的二元结构、甚至二元对峙中叙述乡土,把“乡土”转化为传统伦理、价值观等与资本、全球化、社会关系中的结构性压力产生的种种冲突、缠绕及冲突导致的困境来进行言说。乡土成为了“问题”和“方法”,我们太擅长于从乡土去提炼问题,把乡土作为我们采取介入行动的方法。但是以提炼问题或作为“方法”的方式书写乡土,本身就决定了我们言说乡土的边界。

正是由于这种在强大的现代传统支配下的叙述惯性,流行的乡土书写过多地被公共性议题挤压了书写者个体向乡土敞开的可能。从反映论出发,乡土书写固然可以被要求去反映中国的现代进程、符合现实逻辑、达到揭示社会真相的真实,但它也应该对个体而言成为一种真正的精神通道。它可以是实践性的,来成就一种“文学的介入”与“干预”现实,但它也可以是想象性的、幻想的、神秘的、含混的,来扩充一种精神的生长。个体不应放弃经由与广袤的生命相连的“乡土”发现自我的可能。刚才,几位老师在讨论乡土书写时提到了沈从文为代表的诗化的抒情的传统。我觉得张新颖老师对沈从文的评价能够启发我们在从“某种传统”去看待沈从文的乡土书写之外,回到个体性的角度、回到个体生命经验与个体记忆的角度去镀亮其乡土书写的价值,为我们今天的乡土书写打开一个值得探求的面向。按照张新颖老师的解读,沈从文不是首先从问题出发去书写,他所描写的那样一个世界——乡土世界,并非人用“现代的目光”去占有“自然”与“物”,而是人与这个世界息息相通,个体感受到天地运行生生不息。在我看来这样的书写并不能仅仅归结于作家有意地美化乡土,这也是他对自己生命的诚实的打开方式,或者说正是在这样的书写里,如张新颖老师所说,作家在“追溯自己生命的来历”,在“发现自我”。今天的乡土书写无须在反映论与现代性的叙述视角下自我规限,应该尝试激活悠远的历史记忆中的乡土、熔铸个人生命经验的乡土,个体应该从对于乡土的想象中解放自我,通过这种解放,“让自我向所有的现实性开放”,以这样不设限的开放来承担命运——集体的与个体的,并以这样的承担来提供关于乡土的真正的个体记忆,从而避免“乡土”在固化的集体记忆中被遮蔽或定型为“历史遗形”与“活化石”。熊培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引用甘地的话:“就物质生活而言,我的村庄就是世界;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庄。”除了在乡土发现问题、于乡土仰望天堂,或许我们还可以赋予乡土书写无边的生长性,在乡土书写中使“世界成为我的村庄”。

王均江(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我接着前面各位老师的话头,谈两点,一是作为乡土文学作家的鲁迅,另一点是对当下的乡土文学的展望。

刚才继林老师谈了乡土文学的三种类型,即批判型(以鲁迅为代表),抒情型(以废名、沈从文为代表),革命型(以赵树理、柳青为代表),我觉得还可以再加上一类,寻根型(以韩少功、莫言为代表)。时间关系,我只谈鲁迅。

作为乡土文学作家的鲁迅,其成就至今也少有人可与其匹敌,原因正在于先生思想的复杂与深刻。鲁迅的小说仅仅是批判吗?你看《社戏》,不是与沈从文的湘西系列一样饱含深情吗?即便是《故乡》,也有对带银项圈的少年闰土月下插猹、雪地捉鸟等美好往事的温情回望,作为小说,这已是最极致的抒情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抒情,才为现实的批判留下了广阔的余地:少年闰土,这充满着灵性的自然之子,几十年后在故乡与“我”再次相遇时,已是满面尘灰、麻木且愚钝了。那个小哪吒一样的少年英雄如今安在?回忆与现实就这样迎面相撞,从感情角度完全是猝不及防,冲击力之大,几令人痛彻骨髓!而文末离开故乡时,面对着熟睡的侄儿宏儿,“我”对路的思考,往回看即是“寻根”,往前看就是“革命”。鲁迅的作品就是这样耐人寻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下面说一下当下的乡土文学。可当下还有“乡土”吗?信息时代,电视、网络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普及,农民进城务工普遍化,乡村正奔跑在城镇化的高速路上,一个农民与一个工人,其所思所想、生活方式与情感表达方式,还有往昔那么大吗?那我们的乡土又在哪里呢?

乡土文学这个概念,在上个世纪20年代诞生之初,本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迎面相撞的产物。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最初的批判派与抒情派,还是后来的革命派与寻根派,都没有差别。乡土文学既诞生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的转型之中,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对它的期待,无论是从创作还是批评角度,也一定都要放在这个过程之中才有意义。

中国传统文化是农业文明,即便是豪门大族,也在乡下有土地,讲究耕读传家。《红楼梦》中宁府黑山村庄头乌进孝年底纳贡一节即为显例。所以,即使是写高官显贵的《红楼梦》,今天读来,也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这并不是因为里面穿插了刘姥姥、乌进孝这样的庄户人,而是因为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底就是农业文明,因而整个社会、所有的人情物理都浸润在这个氛围中。其流风遗韵,至今依然。贾平凹、莫言、张炜们,即使作品中写的是城市生活,那又如何呢?

所以,我们也许不用特别在意乡土文学的乡土性,而从时代的变迁、文化的震荡中去观察、去体验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个体的命运载沉载浮也就够了。

裴亮(武汉大学文学院):

刚才不少学者在讨论中都将乡土文学的传统追溯到鲁迅1930年代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一文中对现代乡土小说的源脉清理与理论界定,并由此而下延展到沈从文湘西书写的创作实践,从而梳理出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两个传统:一个是由鲁迅所代表的批判传统,另一个则是由沈从文所代表的抒情传统。这种高屋建瓴的廓清虽然对于乡土文学的整体性把握有提纲挈领之效,但却也使得“乡土文学”这一概念本身复杂的发生历程与多元的文学内涵存在被遮蔽、被狭义化的危险。值得注意的是,乡土文学之概念事实上并非本土原生,其形式亦不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文体在现代的连续,而是和“话剧”等现代文艺观念一样,是“五四”时期中国文论在与外国乡土小说的对接与转换中生成的。日本学者工藤明美曾撰文考证指出,最早明确使用“乡土文学”这一概念的并非鲁迅,而是周作人。早在1911年,周作人在翻译匈牙利作家育珂摩耳(Jókai Mór)时写的《黄蔷薇序》中最早使用“乡土文学”一词。至1923年前后,受到日本文学影响的周作人先后发表《在希腊诸岛》《地方与文艺》等文章论及“乡土艺术”与“地方趣味”,进一步建构起以“地方性”为特色的趣味主义乡土观;1920年代中后期,随着以文学研究会作家为创作主体的乡土小说的蓬勃发展,茅盾则提出要大力提倡以“文学为人生”为宗旨的、反映农村艰苦生活与农民苦难人生的农村小说。周作人所倡导的“乡土趣味”与茅盾所坚持的“乡土写实”这两个面向,到了1930年代才最终被鲁迅整合阐发为集乡土趣味、乡土民生与乡土批判三位于一体的乡土文学观。“概念的源起”问题,是要还原一个概念以历史性,亦即揭开它似乎“从来如此”的假面,看看它是如何在一种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生成,之后又被后来的人们忘记了“起源”,当作是约定俗成、毋庸置疑的东西。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虽有“乡土之思”,但在城乡对照背景下的“乡土书写”确是从现代开始。乡土文学的“舶来性”与“世界性”因素容易被忽视,从而被视为一个中国文学传统中不言自明的“概念”。

李汉桥(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

关于乡土的写作,内隐着一条演变的精神脉络,它是从“重”到“轻”的。“重”代表着一种沉重、一种因袭、一种固守;而“轻”则意味着一种流动、一种多变、一种漂泊。

在“五四”作家看来,乡土世界是“重”的,中国的难以改变,是因为沉重的乡土难以撬动。乡土是黑暗的、吞噬、愚昧的象征。由此,“沉重与拯救”成为横跨现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话题,从鲁迅一代的文化拯救,再到赵树理、周立波、柳青一代的政治拯救,再到八十年代贾平凹、高晓声的商品经济拯救,文学似乎在努力撬动着沉重的乡土世界。

问题在于,乡土真的需要我们拯救吗?当我们开始羡慕农妇、山泉、有块田的农村户口时;当我们试图在民宿中去寻找乡土记忆时;当一批作家开始往深山老林里寻找写作灵感时,其实想获得拯救的不是乡土,而是我们自己。

伴随着大规模的城镇化运动,乡土中国正在烟消云散。而今天的乡土写作正在“轻逸”起来,因为今天的人——身体在城市,精神在乡村,灵魂却永远在路上——正是这个“轻时代”的特征。

我书架上有两本书,正是这种“轻”乡土时代的某种写作表征。一本是河南作家李佩甫《生命册》,作品中的人物大部分拥有动植物的特征,像骆驼、榆树妈、苇香、虫嫂,在今天这个世界,扎根于乡土的人们,像北方的沙枣树一般渐次风化,能够生存下来的只有耐旱的骆驼、像太阳花一样蔓延肆掠的虫嫂,而我,作品结尾写道:不过是一片干了的、四处漂泊的树叶,再也回不到树上。

乡土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而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能像蒲公英一样无根的漂泊。陈应松的《还魂记》就是以一种“魂兮归来”的方式返回了他的生养之地。沉重的肉身已经在现实世界中无法折返,那么,只能通过灵魂返乡的方式寻找儿时的乡土记忆,这是另一种“轻”乡土的写作。

当然,这种轻逸并非让乡土写作变成一首挽歌,而是让我们卸下一种沉重的成见与自我标榜。乡土和乡民也从来没有急切地等待知识分子的拯救。他们只是需要我们见证,去获得一种客观、复杂的历史沉思。

谭杉杉(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乡土”之下不仅有“乡土文学”,费孝通曾提出“乡土中国”,认为中国在基层上就是乡土性的,其特点为总体上的熟人社会以及人际关系上的“差序格局”,这一见解在之后的乡土书写里被不断引用。谢有顺指出半个多世纪来乡土中国的写作存在三种不同的历史观念及其叙事风格:其一,着力表现一种螺旋上升式的发展进程,在一派欣欣向荣的历史图景中完成对主流历史话语的重构;其二,认同历史循环论,中间混杂着偶然及神秘主义的观念;其三,书写欲望的历史,一种被权欲、情欲、人性的恶所主导的历史。陈晓明则认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中有“乡土叙事”而无“乡土文学”。

可见,虽然乡土的现实形态无可挽回地在溃败,乡土的消失是必然的,但作为文学的乡土写作既有记录性,又有记忆性,更有想象性,它兼具时间和空间意识,是不会消失的,关于“乡土”的讨论亦不会终止。在对当代乡土写作的阅读中,个人感觉到三点缺憾:一是缺乏乡土经验,实践精神丧失。作家对乡土缺乏真正意义上的了解,只是远观、旁观;二是软弱的、滥情的都市怀乡病。帕慕克说:“记录下消失的事物,比哭泣与伤心更重要。”然而更多时候我们读到的只是哭泣和伤心,而不是内涵更为丰富和厚重的乡愁;三是逃避乡土中国所面对的真实问题,要么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黑洞中无力自拔,要么将乡村、乡土视为都市生活不如意之时的避难所。

在强大的资本/他者面前,必须将乡土写作置于“世界文学”之中予以观照。乡土、乡村的消失并非中国作家才需要面对的问题,虽然提法不同,实则不同时空的作家面临着同样的逃离—还乡的过程,重要的是中国作家写出什么样的乡村,如何凸显出乡土中国的异质性。因此,首先必须对乡土中国的现实进行实践性的考证和辨析,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而是文学性的,重视写人、写人情,不仅还原乡村的城市化进程,而且还原中国乡村伦理的变迁,精神世界的变异;其次是基于对经验、细节、生活肌理的精细描绘,看清乡土生活的来路和去处;再则在强调文学世界性的今天,作家在依赖自身的传统和当下经验的同时,仍然必须探讨艺术的创新与变革,否则再多的经验也只能沦为平庸的材料。

阳燕(湖北大学文学院):

乡土对于个人而言有天然、自在的成分,而乡土文学却是历史的产物,中国现代文学史出现了鲁迅的启蒙书写、沈从文的审美书写、赵树理柳青的革命书写等三种重要的乡土文学创作模式,每一种范式都包含了不同的现代化诉求。在全球化、城市化以及网络科技的影响下,近十年来的乡土中国更是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乡土文学的书写不再有单一的标签定位,而衍生出了“新乡土文学”“后乡土书写”、“后寻根”等概念。

就文学题材而言,近十年来的乡土文学的确更为丰富,无论是以农民进城务工为叙述主旨的底层书写,还是以留守妇女、老人、儿童为对象的乡村故事,涉及土地撂荒、劳力流失、资源浪费、环境恶化、官民矛盾、土地兼并、资本下乡等今日乡土中存在的许多问题。但题材的丰富并不直接带来乡土文学新时代的诞生,当下的乡土文学要么是由当前中国农村凋敝破败而唱出的哀伤挽歌,要么是对于所谓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乐观想象,从总体上看,当下乡土书写的复杂度与深刻性是不够的,说它们“虚假”倒未必,但以“陈旧”来评价却并不过分,真正令人震撼、让人耳目一新的乡土文学不多,与这个丰富复杂的时代并不相称。

在我看来,近些年来的非虚构的乡土写作比虚构性的乡土文学表现更为出色。流传广、影响大的梁鸿的“梁庄”系列自不必多说,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和刘绍华的《我的凉山兄弟》是我喜欢的作品,它们的优点或许可以对照出当下乡土文学的某些流弊。《生死十日谈》旨在“对农村自杀现场的关注与关切”,进而对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的中国农民的精神与情感状态进行深入书写,对社会现实的严酷性和人性的复杂性都有真切表现,对于生死终极问题的追问和思考更为这部作品增光添彩。《我的凉山兄弟》描摹了凉山诺苏人在现代化浪潮中诸如吸毒、艾滋病、犯罪等种种边缘性体验,但作品既非全然的客观记录,也非单纯的猎奇展示,在我看来,作者的问题意识非常鲜明,情感的深厚性与思考的深入度才是这部社会学著作的最大特色。以孙蕙芬和刘绍华的两部非虚构作品为例,我想说明的是,创作者的知识格局、思想高度、情感浓度是决定一部乡土文学作品(当然也包括其他题材的文学创作)优秀与否的关键所在。

钱刚(湖北大学文学院):

如果说乡土书写有什么新质的话,除了以往大套路的内部调整外,值得留意的是时尚书写和非虚构书写。在当前的消费社会里,贴上时尚标签后,乡村重新成为欲望消费的对象。这种时尚特质不断在小资的游记中得到呈现,也不断在选秀节目的农民形象中得到体现。乡土形象在时尚书写中变幻莫测,一方面化为小资的诗与远方,一方面成了猎奇和苦难的哈哈镜奇观。

所谓的非虚构写作更直接的呈现乡村原生态生活,给读者带来高度的真实感和现场感,但也会带来一些疑虑,很多作品,甚至是影响力比较大的文本里充斥浮光掠影的描写和陈词滥调的思考。况且在新媒体时代语境下,乡土文学的大环境早已改变,相对于其他媒体的乡村形象和思考,比如各类综艺节目、网络文章和纪录片,这些非虚构写作的优势特色到底在哪里呢?我相信这不仅是非虚构乡土书写需要思考的问题,也是各类抒写都要思考的问题。

再一个就是乡土书写的分裂问题。乡土抒写一直存在分裂,随着社会发展,这种分裂和破碎变得越来越明显。当下书写中,一方面是愚昧落后礼崩乐坏的乡土,一方面是神性美好纯真温暖的乡土。最近的诗歌事件中,食指说余秀华要写农村的痛苦,余秀华则说她不认为农民生活是痛苦的,余秀华从底子上否认了个人立场上的乡村感受是痛苦的,她此次虽然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但大众还是把她的农村身份和苦难经历作为特殊标签看待,她以此参与了大众消费的故事构造,这构成了一种认同的分裂。

这种分裂折射出乡土形象的祛魅和复魅问题,乡土形象一方面逐渐去魅,一方面不断复魅,以往它是一个神话,构成充满想象的、稳定的、自给自足的独立世界。但是现在它已经被打开,稳定和自足性都遭到破坏,但又没有完全调整好,被城市携带着前进和吞噬,融入不了城市,也回不到原位,定位和身份变得不确定和模糊,也成了任人窥视的尴尬形象,开始了新一轮的复魅,这既是乡土本身的焦虑,也是乡土书写的焦虑。

熊均(长江文艺评论杂志社):

近几年,非虚构写作突起给乡土书写带来了新的活力,为乡土写作打开了新的大门。不过,目前的乡土写作值得称道的作品并不算特别多。乡土写作如何在发展中不断突破自我,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首先,主题表达概念化。鲁迅曾指出,“乡土写作”出自“侨寓”之人,总有始终绕不开的距离感和“隐现的乡愁”。因此,“乡土”并不一定停留在对乡村日常生活的描写,而是成为“乡愁”的载体,如同沈从文的《边城》和《长河》并不是如实地描绘乡村图景,而是寄托着对于现代文明冲击下的注定消逝的淳美生活的怅惘。因此,如果执着于从文本内容是否具体描写了“乡土”,作家是否扎根于乡土这些表层的东西,真正的乡土书写无法产生。

其次,缺乏真情。伟大的作品之所以动人心弦,是因为其中饱含深情。一个对乡土没有真情的人,只能写出它表面上的热闹、繁华、萧条、破败,写不出其中的生死哀乐以及浸润血泪的历史流变。我想起刘再复说过:我们今天谈论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这些伟大诗人,关注其民族性,如关注荷马的希腊性,但丁的佛罗伦萨性,已没有多大意义。重要的是他们的诗作展示了人类的普遍的人性真实与情感真实。同样,讨论乡土写作,揪住它可见的“乡土性”这一点没有多大的意义,我们更需要着眼于那“绕不开的距离感和‘隐现的乡愁’”。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乡村文化的衰败,并不意味着乡土文学的消亡。

第三,城市化浪潮汹涌澎湃,乡土社会离人们的视野和经验范围越来越远。不仅作者无法深入乡土内部,读者也无法理解乡土。因此,乡土写作需要打开新的面向,不满足于在乡土生活的呈现中展示乡村令人震惊的贫穷,要尽力去描写那些随着工业文明发展而被迫涌入城市的农民。对这一群体的刻画,无疑会使乡土写作的笔触广涉城乡,从而拓展其叙事边界,更完整地呈现巨大社会变迁带给乡土中国的深刻影响。

乡土世界负载的文化是整个中华民族不能割舍的命脉,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式微或者消失。如何唤起社会对乡土的关注?所有人都负有一份不可推脱的责任。讨论乡土写作的合理性及其意义,到最后,不仅仅是说人和乡土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及乡土写作遭遇了什么困境,而是在寻找人类诗意栖居的可能性以及路径。

刘天祺(湖北省作家协会):

面对挑剔的读者,“虚构”叙事中惯以为常的“归去来”式的写作模式和“自上而下”的视角,“怀念式、挽歌式”的乡愁已倍显疲软,而“非虚构”叙事以其真实的维度、平等的视角、透视的姿态,将被遮蔽的乡土重新带回公共空间,从而备受读者青睐。摆脱了启蒙视角的非虚构,以“低于大地”的叙述立场和叙事伦理而大放光彩。

谈一些具体的例子,在近期值得关注的“非虚构”乡土文学作品中,有许多老师都读过蔡家园的《松塆纪事》。书中所涉及的内容有“土地改革”“农村生产合作社”“大炼钢铁”“计划生育”“下乡知青”“乡镇企业改革”等,这些在历史的关联中展示乡村及农民命运的作品在其他作家那里也有不少体现。但是问题在哪里?许多时候,我们对解放后农村生活的想象还停留在“十七年文学”“寻根文学”的印象中。将“虚构”当作唯一“底本”来认识乡村生活。然而,《松塆纪事》却挖掘出历史更多维的“真实”。这种真实就在于揭示了在历史洪流裹挟下乡村生活的复杂性,既杜绝了鼓动式、宣传式的人物和语言刻画又避免了否定的、偏激的时代内容。其实我们可以想象,在知识场域已经形成了重重固定论述,而多年以来读者包括作者本人的接受都是这样一副历史面孔的语境下,想要超越思维惯性,从经验和不断挖掘的事实出发,对目前流行的说法进行反思、对话,进而发出自己的声音是不容易的。这就是《松塆纪事》乃至“非虚构”新的叙事立场。

在叙述伦理方面,《松塆纪事》像是一本由松塆人民共同完成的,关于时代、关于祖辈的回忆录。在作品中采用多声部对话,叙事人一般是独立的、客观的、剥离时代的。作者非常珍视这种来自乡村的声音,它们虽然粗糙、重复、单调,但同时也生动、泼辣、生机勃勃。而这种不偏不倚、来自多声部的客观表达并没有影响故事的吸引力,反而让读者有种探究真实的精彩体验。

总的来说,“非虚构”给想象乡土中国提供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写作范式。也许,按照这样一个写作价值观表现出来的乡土中国,面目含混、夹杂着灰暗和光明,不符合众人心目中的乡村生活图景,但却有可能更接近真实本身。

陈澜(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我想从“乡土写作者如何处理乡村经验”出发,提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乡土写作者如何在“我者”和“他者”之间取得平衡的问题。诚如各位老师所言,当下的乡土写作存在着同质化、空心化和想象化的弊病。在我看来,这些弊病基本上都是因为写作者的主体意识和问题意识过于强烈造成的。当下的乡土写作者,大部分是新兴知识分子阶层,并不是农民,在如何书写乡土和乡土生活的方面,创作者们应该将有意识的节制自我表达,给被言说的对象多一点表达空间。正如作家钱利娜所说:“一个作家写作伊始,往往盯着自己的肚脐眼看,而一个好的作家,一定有能力去挖掘并展示他者的命运与人性。面对他者,我们更需要沉到水里去看鱼的精神。”如何通过有效的叙事技巧,在文本中尽可能建立平等的“我者”和“他者”关系,应该引起我们的乡土写作者的重视。

第二个问题是,乡土文学如何作用于乡建的问题。乡土写作目前侧重于、也仅仅停留在揭露问题的层面,虽然提升了人们对乡村的关注,但其结果似乎只是引发一场又一场的话语狂欢。乡村的现状到底何解?乡村的未来到底何从?这两个问题并没能从目前的乡土写作文本中获得有效的回答。可能有很多创作者会认为,乡建不是文学创作者的责任,是政府工作者和社会工作者的责任,但不管在任何领域,否定和推倒的终极目的指向的都是重建。作为有相当识见和人文关怀意识的写作者,至少应该在写作中思考一下自己的写作会对乡建工作产生怎样的影响,并且尽可能的产生积极的影响。

第三个问题是,当我们的创作者大书特书典型性的乡村时,谁来关注那些非典型性的乡村?当下关于典型性乡村的典型现象和问题书写过多,对非典型性乡村,如少数民族聚居的乡村、江浙两广的乡村等地区存在的非典型现象和问题书写得又不够,进一步造成了乡村现象和问题的刻板化。我们打着“去遮蔽”的大旗为众多典型性乡村立传的行为,是否实际上造成了那些非典型性乡村进一步被遮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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