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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背影(下)

2018-03-15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12期
关键词:阿敏贝勒

【前情提示】建州女真古勒寨为明廷辽东总兵李成梁所破,努尔哈赤兄弟沦为人质。近亲俱亡,卧薪九年,一朝自由之后,努尔哈赤运筹帷幄,图谋霸业,逐步统一女真各部。不料因李成梁离间,兄弟二人反目,弟弟舒尔哈齐惨死“人圈”……努尔哈赤最终如何成就霸业?敬请关注本期内容。

第二部 欲望之旗

第一章 天无二日

相传,天神阿布凯恩都里造人后,大地无光无热,又黑又冷,人们藏在讷妈妈的肉窝窝里,躲避寒冷,吸吮乳汁。讷妈妈长白山一般的身躯,日渐消瘦下去。再熬下去,大地之神讷妈妈就会死去,人类也将不复存在了。

天神有四个弟子,四个弟子经常在天神面前争宠,都想成为最得意的那一个。天神让弟子们造出太阳,哺育万物,轮流照亮和温暖人间。弟子们争先恐后,一口气造出九个太阳,九个太阳,谁也不想落下去,于是,大地晒焦了,河流晒干了,飞鸟走兽晒死了,人们都快渴死了。

长白山神有个儿子,叫三音贝子,得罪了天神,被贬到人间,投胎于一个猎户人家。出生不到一年,便身高一丈多,一顿饭能吃三只狍子、两头熊、三斗米饭。他每喝一次水,河落三尺,湖干一半,因为力大无穷,人们又称他为神力阿哥。

看到人们饱受九个太阳之苦,三音贝子恳求长白山神帮助他除掉太阳祸害。长白山神摘下天上的云彩,寻尽山间的藤萝,拧成五色天绳,并授以妙计。三音贝子在八条蟒神、土地神和部族人的帮助下,把五色天绳拧成套索,紧紧地拴在箭头上,射向天空,一连套下六个太阳,抛到长白山下两百里长的万丈沟里,土地神运来六座大山,死死地压住六个太阳,于是,黑土地上留下了六座红土山。

剩下的三个太阳,一个不甘失败,又与三音贝子决斗了三天三夜,后来,从长白山方向飞来几万只喜鹊、乌鸦,叼起五色天绳向太阳飞去,长白山神率领水兵下起倾盆大雨,这个太阳终于被套住了。刚要往下拽时,阿布凯恩都里从天而降,命留下一个光照人间。三音贝子不服,任性的太阳很难管束。阿布凯恩都里把五色天绳交还给三音贝子,封他为值日都恩里,专管日出日入之事,如果太阳发了怪脾气,就用五色天绳套住。现在我们有时看到太阳四周一圈彩虹,就是三音贝子的那条五色天绳。

另外两个太阳,一个见大事不妙,逃到天边,变成了星星,永远也不敢光临大地了。一个被天神收走了热量,变成了月亮,冷冰冰地挂在天上,给人们值更。

——萨满传说

1

阿敏最纠结的事情,是在阿玛(父亲)与阿牟其(伯父)中间选边站。无论偏向谁,他的内心都像是煮沸的锅,疼得揪心。

阿玛与阿牟其兄弟俩,生死与共四十载,本该相守终生,眼看着建州女真越来越强大,四周部落,先后归顺,八方王公,纷纷朝贺,可兄弟间的分歧越来越多,裂痕越扯越大,甚至当着朝鲜使臣或蒙古诸部首领的面,分庭抗礼。如此这般,恐怕天神也难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

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分歧,快把阿敏的心折磨碎了,天神都躲了,他却不言放弃。

阿牟其努尔哈赤被众多女真部落甚至蒙古部落尊称为淑勒昆都伦汗(值得恭敬的王),名副其实地成了万民之首,无论做子侄,还是子民,拥戴阿牟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劝说过阿玛,天无二日,虎无双雄,要甘拜下风。

阿玛的眼睛成了烧红了的万丈沟,历数万历皇帝、朝鲜李氏,哪个不是太阳?就多我一个太阳吗?虎多了怕什么,可以分家嘛。

阿敏立刻哑然,这种叛逆的话,也就是阿玛敢说,换了别人,传到阿牟其的耳朵里,杀头都是轻的。

生他养他的阿玛呀,看穿了世间万物,就是找不到镜子看自己。阿玛自认为功高盖世,和阿牟其难分伯仲,建州女真,他当一半的家理所应当。可阿玛与阿牟其之间的事情,再也不是两个人可以赌气的事情了,他们各自统领自己的旗兵,他们之间意见相左,就成了两个神仙打架,跺下脚,便地动山摇。这事最难受的便是阿敏这个当儿子的。损失最大的,该是他们建州女真。

即使成为风箱里的耗子,阿敏也要阻止他们的分歧。

可是,阿牟其不怕分歧,也不想掩盖分歧,他设立了共同议政制度,战功显赫的贝子们都来议政,把分歧摆在桌面,分别表态,亮清立场,态度鲜明地选边站,甭想两边讨好。阿玛如日中天的威望,就在议政的声音中,渐渐衰落下去。

第一次选边站时,阿敏刚刚二十岁。

那是万历三十五年仲春,从冰封中解脱出来的苏子河,清澈而又淡绿,舒缓地流淌着。风摇曳掉杏花瓣,泊在水面,流动得不徐不疾。万马奔腾的声音由远及近,王城赫图阿拉的人们奔向城堡的山门,迎接凯旋的巴图鲁(英雄)们。

阿敏策马率队出城迎接,他看到阿牟其家的大阿哥褚英、二阿哥代善,两人脸上春风得意,并肩驰马而入。而作为主帅的阿玛舒尔哈齐,却没有一马当先,率着本部人马,蔫头耷脑地跟在后边。

捷报早于人马传回王城,乌碣岩之战,斩杀乌拉部三千人,缴获战马五千匹,铠甲三千副,蜚悠城五百人丁丝毫未损。

尽管是场圆满的大胜仗,舒尔哈齐心里却并不舒服,为争夺蜚悠城的五百人丁,和乌拉部大开杀戒,值得吗?

这一仗,本不是为了征战而去,图们江畔的蜚悠城距赫图阿拉十分遥远,中间隔着乌拉部呢。蜚悠城城主受乌拉部欺凌久矣,意欲投奔建州,舒尔哈齐受兄长老汗王努尔哈赤之托,把这五百多人丁接到建州地界。

若不是爱新觉罗氏家族的先祖猛哥帖木儿发祥地就在蜚悠城一带,可以顺便祭祀一下祖先的诞生地,舒尔哈齐会断然拒绝领兵前往。在舒尔哈齐的潜意识中,蜚悠城深嵌在乌拉部中间,迟早是乌拉部的口中食、腹中物。真要把这五百人丁接过来,建州与乌拉部,就是针锋相对的敌人了。

舒尔哈齐不想与乌拉部为敌,毕竟,他娶了乌拉部贝勒布占泰的妹妹为福晋,又把两个格格嫁给了布占泰,况且老汗王努尔哈赤的侧福晋阿巴亥,就是布占泰的侄女,两个部族,四次联姻,辈分都嫁乱套了,如此深厚的姻亲结盟,下一代,就是血浓于水了,用得着你死我活地征战吗?

既然弟弟舒尔哈齐反对,哥哥努尔哈赤随机应变,绕过乌拉部的地盘,借道朝鲜,去蜚悠城。这正是哥哥的精明之处,一石三鸟,打出了“保护藩胡,助卫朝鲜”的旗号,既考验了朝鲜结好建州女真的真伪,又以收回祖居地为名,打通了建州与图们江、黑龙江之间的道路,同时对乌拉部形成了弧形包围圈。

人是接回来了,仇也结下了,舒尔哈齐心里仍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果然,被建州女真恩养了四年的布占泰,学会了建州女真的战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敢悄悄地跨境入朝,在险要之地乌碣岩,设下伏兵万余人。

谁都能看得出,战场局势一边倒了,一万对三千,地形极其不利,又掉进了包围圈里,三千人马还要分出几百护卫蜚悠城的人丁,这仗该怎么打?

既然没法打,那就不打,舒尔哈齐不想两败俱伤,带着大臣常书、侍卫纳齐布,和本部五百人马,止步山下,选择了避战。

危难之时,倒是侄子褚英、代善,在阵前痛斥布占泰不记宥死之恩、恩养之义、赐婚之福、辅其归政之情,今接我先祖遗民返还,你等不箪食壶浆,反倒拦路劫杀,与畜生豺狼何异?

或许天神被这骂声震惊了,霎时间,狂风大作,大雪纷飞,乌碣岩一带呜鸣一片。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反倒遮住了乌拉部围剿的视线,褚英与代善勇猛地冲上山头,将万名乌拉部伏兵各个击破,杀得敌人将死兵败,血流成河,尸相枕藉。

这是大胜仗,实属于意外,赢在理上,胜在勇上,得到的是天的眷顾。

英雄凯旋,王城赫图阿拉载歌载舞,该封赏的,努尔哈赤不吝惜,该责罚的,也不轻易放过。

汗宫大衙门里,封赏与责罚一并进行。不管是否参与乌碣岩大战,贝子阿哥大臣侍卫都来喝庆功的酒。阿敏用眼角瞟着阿牟其努尔哈赤,心里揣摩着,会用何种方式责罚他的阿玛呢?

出乎阿敏意料,阿牟其一反赏罚分明的习惯,装起了糊涂,不但没责罚阿玛,还赐予了阿玛达尔汗巴图鲁称号,言外之意,这场仗,弟弟毕竟是主帅,虽说有避战之嫌,却也没有阻止两个阿哥勇往直前,罪责主要在蛊惑之人。

显而易见,阿牟其要杀鸡儆猴了。果然不出阿敏所料,阿牟其下了诛杀令,立斩大臣常书、侍卫纳齐布。

阿玛容不得有人给他戴眼罩,来了犟劲儿,封赏也没能收买他,把庆功酒往地上一泼,立刻横在前边,嘴里喊着,诛二臣,与我死无异。

阿敏的心弦立刻绷紧了,本来阿牟其对阿玛的避战,没有计较。战场上畏敌如虎,那是建州女真的奇耻大辱,阿牟其不想让爱新觉罗家族背上这个耻辱,才让阿玛蒙混过关,没想到阿玛又和阿牟其较上劲儿了,不许阿牟其动他的心腹。

意见不和,就意味着选边站,共同议政最让人难堪的事情,就是表态。从前有选边站的时候,都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无非是朝鲜或蒙古诸部拜访二人时的礼品规格是否相异,拜访的礼仪是否相同,或每次战役之后,战利品和阿哈(奴隶)分配得是否公平。没等阿牟其问到阿敏,大家哈哈一笑,争执就已经结束了。

这一次不同了,不仅人命关天,还和阿玛在建州女真中的声望紧紧相连。阿牟其犀利的目光直直盯向阿敏,直截了当地问阿敏,二臣该不该诛?

回答该诛,阿玛肯定对他恨之入骨,不诛,又与固山(八旗早期形态)规制格格不入。阿牟其眼神坚定地瞅着阿敏,不容阿敏选择观望或逃避。

阿敏无法护着阿玛了,只能按规制回答,诛!

阿玛快要气疯了,就差提刀来教训这个不肖之子。

出乎阿敏意料的是,褚英与代善两位阿哥的表态,居然与他完全相反,他们考虑的是额其克(叔父)舒尔哈齐的感受。

就这样,大臣常书被罚了重金,变成了穷人,而侍卫纳齐布被剥夺了所属之人。罚没的财物人畜,一般都由本旗旗主再次分配,努尔哈赤剥夺了弟弟再分配的权力,直接把罚金和所属之人划归给了寸功未立的阿敏。

努尔哈赤瞥了眼弟弟,他在暗示弟弟,你敢和我分心,我就向你心窝里钉楔子,直至你悔改。

离开汗王宫的时候,阿玛对阿敏狠命地甩了下袖子,骂了句,你不是我的儿子。

阿敏不软不硬地提醒着阿玛,我们都是淑勒昆都伦汗的子民。

阿敏不想得罪阿玛,阿玛和阿牟其作对,吃亏的,总归是阿玛。阿玛怎么就看不明白,赫图阿拉称为王城了,阿牟其正在强化汗王的权威,怎能容忍阿玛还像从前那样,与哥哥不分彼此,不分大小,平起平坐?当然,阿敏更加憎恨的是乌拉部的贝勒布占泰,这个布占泰,太能挑唆了,给阿玛灌输了太多的迷魂汤,竟然让阿玛相信,他们乌拉部会成为阿玛最牢靠的盟友。

兄弟反目,谁最受益?当然是布占泰。阿玛没有看到,反复无常的布占泰,已经张开了贪吃蛇的嘴,他的目标岂止是阿玛,他想把整个建州女真都吞噬掉。

让阿玛丢掉幻想的最好办法,是击垮布占泰,就像三音贝子埋葬太阳那样,埋葬掉布占泰的野心。

阿敏辗转反侧多日,一天忽发奇想,向阿牟其提出,千里奔袭,攻占乌拉部的心脏,宜罕山城。此计与阿牟其不谋而合,努尔哈赤正在谋划“砍大树”的计策,他把乌拉部比成一株参天大树,不可能一斧子砍倒,要先砍枝蔓,削掉弱枝,再砍强枝,慢慢地将它伐成光杆,让主干在风雨中飘摇,最终用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主干推倒。

宜罕城,乌拉部腹地的险要之处,俯视整个松花江流域。若是把乌拉部比作一棵大树,宜罕城就是大树向上生长的树冠,先砍了树冠,那就是砍了大树的生长空间,奇袭宜罕城,既是妙招,也是险招,如同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没真本事,那就是作死,直接被吃掉了。若能真的大闹一番,且丝毫不损,乌拉部就会威风扫地,今后想在女真诸部中立威,那也是梦想。

努尔哈赤心里很清楚,当年金兀朮能大败辽军,就是打下了龙潭山,占据了宜罕城,才将辽人撵出满洲大地。他何尝不想占据这座战略要地,以此威胁乌拉部,可四年前,他顺路出征过宜罕城,不但毫无收获,还被布占泰弄得很狼狈,幸好那时他们还没撕破脸皮,没有你死我活的真打。

阿敏主动请缨,就是向阿牟其表明立场,即使阿玛和布占泰结成同盟也没用,他会用武力拆散他们。

努尔哈赤将长子褚英派去,率五千精兵,与阿敏并肩作战。

那是正月里的一天,乌拉部正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之中,根本没有想到,阿敏与褚英绕过所有的城寨,躲过所有的眼睛,在长白山间悄然疾行。当他们爬上峭立嵯峨的宜罕山城,突然出现在山城守军面前时,守军吓得呆若木鸡,刚想通报,便倒在一阵箭雨中。几番猛烈的冲锋过后,宜罕山城被破,建州女真斩首千余,缴获铠甲三百,俘其城中人畜,悉数带回。

远在乌拉城的布占泰,得闻消息,大吃一惊,宜罕城失守,等于在乌拉部胸膛插入一把尖刀。他急忙与结盟的蒙古科尔沁贝勒合兵一处,想要夺回宜罕城,终因恐惧褚英与阿敏的勇猛,无奈罢兵。

弱冠之年的阿敏,一战成功,阿牟其大加犒赏,封其为台吉(准太子),地位仅次于阿牟其与阿玛,与褚英、代善同辈兄弟比肩。

半年后,布占泰遣使到赫图阿拉,再请修好,还将建州女真的宿敌,乌拉部关押的五十名叶赫部俘虏,交与使者,尽杀之。投名状交了,背盟之罪请了,俯首称臣的奏章表了,又提出了纳娶老汗王的格格为福晋,请求“抚我为子,赖以永生”。

努尔哈赤居然没打驳回,把最疼爱的女儿嫁与了布占泰。

阿敏看不懂了,几番盟誓,几番背盟,布占泰已无诚信可讲,阿牟其依然将格格嫁出,不就是将额云(姐姐)往火坑里送吗?

阿牟其的政治联姻,不会考虑格格们的感受了,只要能征服对手,把谁嫁出去,他都不心疼。不想出嫁的额云,痛苦得想要杀了自己,阿敏哄了好久,都没安抚住那颗受伤的心。

阿敏没办法同情额云,这就是爱新觉罗家族格格们的命,政治交易的工具,谁也逃不脱。不管怎么说,打败了布占泰,让布占泰自称儿贝勒,挽回了阿牟其的面子,也减轻了阿牟其对阿玛的成见,总归是件好事。向阿牟其示弱的布占泰,有盟约绊着,不会再给阿玛添麻烦了。

2

阿玛的麻烦,是自己给自己添的,他再也不想待在赫图阿拉了,说什么也要离开,另立门户。他还放出话去,吾岂以衣食受羁于人哉。无论阿敏怎么劝,毫无作用。况且,哥哥阿尔阿通、三弟扎萨克图和其他几个部将大臣,极力怂恿阿玛离开,出走黑扯木,背倚大明朝李成梁和乌拉部布占泰这两棵大树,制衡努尔哈赤。

对于阿玛的选择,阿敏极不赞成,他不反对阿玛另立大营,可反对阿玛依赖别人立大营,何况这两个人,都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李成梁八旬高龄,行将就木,能靠得住吗?况且随着李如松的阵亡,李如柏独木难支,李家已日薄西山。布占泰新败之后,立即向阿牟其乞降求婚,这只喂不熟的反复无常的狼,靠上他,有啥希望?

阿敏劝说阿玛,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咱谁也不靠,把大营立在鸭绿江畔,既看不出与阿牟其离心离德,也能牵制朝鲜,防备朝鲜与明朝对建州女真形成蟹钳之势,沿江北上,又能恢复祖居故地。更为重要的是,经历倭兵之乱,朝鲜王朝兵羸国弱,日本陷入战国纷争,假若有可乘之机,挥兵渡江南下,可入主朝鲜,再以此为跳板,称雄岛国。

阿敏继续劝说,屯兵鸭绿江,是上上策,就是自立为汗,谁也奈何不了你。况且,朝鲜本来就是爱新觉罗祖先曾居住过的地方,打下地盘,回家,那是理直气壮,更不用说朝鲜和明朝狼狈为奸,差一点将爱新觉罗家的先祖斩尽杀绝,占地复仇,连借口都不用找。以替老汗王开疆拓土、屯兵驻防为名,行另立之实,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出路了。

阿敏的锦囊妙计,阿玛却嗤之以鼻,以为是异想天开,女真诸部,包括自己的建州女真都指挥使,均为大明王朝所封,图谋朝鲜,那是与朝廷为敌。黑扯木紧临朝廷的铁岭卫,又有长白山余脉做依托,布占泰为掎角,天然的庇护所。天下还有比黑扯木更好的好去处吗?

苦口婆心的劝说,丝毫没有动摇阿玛,加上大哥与三弟等人众口一词,阿玛的决心已经无法更改,他派出人手,去了黑扯木,伐木造屋。阿敏的撒手锏只剩下自己率领的兵马,若是阿玛再不听劝,他就拒绝与阿玛同行,留在赫图阿拉,甘心服侍在阿牟其的麾下。

毕竟,阿敏人马众多,他有能力威胁阿玛。

可是,威胁没有丝毫作用,阿玛绝不仰人鼻息,亲哥哥也不行,一刻也不想忍受,毅然带着人马走了。

望着王城里空置下来的营盘,努尔哈赤滴下两行泪水,他为没能制止住弟弟的出走而感到懊恼,手沉甸甸地拍在阿敏的肩膀上,无形中给侄儿施加着一种压力,让侄儿一年之内,无论如何,将他阿玛带回来。

阿敏答应了阿牟其,心却另有所属。他志在朝鲜,会想尽办法,让阿玛放弃黑扯木,移兵至鸭绿江畔。

一年转眼就过去,阿玛总算在黑扯木立住了脚,王城与大营之间,倒也相安无事。阿敏心里很清楚,失意了的阿玛,没人再把他当成二都督看了,也没有几个部落过来纳贡。黑扯木附近可耕之地不多,可猎之物不足。况且阿玛也不像阿牟其那样,渔猎耕种加工贸易安排得妥妥帖帖,所以,黑扯木大营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亲情难断,阿敏或明或暗,不时地资助阿玛。

又是两年一度朝贡时。连续四次,建州女真都是二都督舒尔哈齐赴京,这一次,努尔哈赤派来信使,送来礼物,依然恳请弟弟替代哥哥,进京面圣。

阿玛进京朝贡的消息从黑扯木传回王城,阿敏心里一凉,他意识到,阿玛最后的机会失去了。此时的阿玛,若是以进京朝贡无暇打理旗兵为由,撤销黑扯木大营,把兵马归回王城,还能挽回局面,既能度过眼下的饥荒,又可以保存实力。就这样一走了之,黑扯木岂不危矣?

只图小利,目光短浅啊!阿敏对阿玛的选择痛心疾首。

不出阿敏所料,趁着阿玛不在,阿牟其几乎是单枪匹马,缴了黑扯木的械,收回了赐予阿玛的全部旗人,杀死了怂恿阿玛另立门户的大阿哥阿尔阿通、三弟扎萨克图,斩了给阿玛出馊主意的爱新觉罗家族近臣阿什布,架起柴火,把大臣武尔坤绑在树下,活活烧死。

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黑扯木大营的离心离德,阿敏的位置,立刻突显出来,毕竟,资助黑扯木,与阿牟其离心,罪责难赦。阿牟其没忘一年前的交代,勒令阿敏必须将他阿玛带回王城,接受责罚。

此时的舒尔哈齐,对黑扯木大营的变故,丝毫不晓。努尔哈赤已经将黑扯木通往明朝和乌拉部的道路全都封锁了,只等舒尔哈齐回来,自投罗网。从京城高高兴兴回来的舒尔哈齐,进了黑扯木就傻了,眼前一片焦土,二儿子阿敏沉默地蹲在废墟上,等待着阿玛。

已经无路可走了,舒尔哈齐承认了自己的短视,承认了没有立地为王的卓见。儿子的判断丝毫不错,哥哥吞并了他的大营,没人施与援手,也没人前来干涉,苦心经营的黑扯木,不堪一击,仿佛他这个二都督不曾存在过一般。此时,无论投靠谁,他都将过着寄人篱下的苦日子。

除了跟着儿子阿敏走回到王城赫图阿拉,向哥哥认罪,舒尔哈齐已别无选择。

努尔哈赤余怒未消,虽说不能像斩杀阿尔阿通那样斩杀自己的亲弟弟,但也不能轻易饶过,圈禁到人圈,休想再出来折腾。

阿敏同样没有逃脱被追责的厄运。明知阿玛心怀二心,却不去阻止;明知黑扯木难以为继,却暗自资助;明明有能力早日劝回阿玛,却迟迟未动。已是不赦之罪,当斩之。

刑场已经布置妥当,就在人圈的对面,阿敏被绑在木桩之上。刽子手在刑场上走来走去,只待一声令下。从人圈的孔洞里,舒尔哈齐能真切地看到行刑的过程,这也是努尔哈赤的震慑之法,尽管弟弟已经是只死老虎了,他也要让弟弟感受到心比身先死。

阿敏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冤,平静地面对着太阳。天神说,他是三音贝子的化身,他能把六个太阳埋葬进万丈深沟,他同样有本事埋葬掉所有挡在建州女真前面的豺狼虎豹,让阿牟其成为满洲大地唯一的太阳,他不相信阿牟其舍得杀他。

透过人圈的孔洞,阿敏看到了阿玛那双流泪的眼睛,他知道,阿玛后悔了。假若阿玛听他的话,屯兵鸭绿江畔,蓄势而发,现在的朝鲜王朝,就是阿玛的傀儡,说不准,阿玛与阿牟其兄弟俩已经划江而治,同时称王了。

可惜,这个庞大的谋划,因为阿玛的目光短浅而搁浅了。

听说老汗王要杀阿敏,王城赫图阿拉炸开了锅,贝子们坐不住了,毕竟,阿敏没有跟着他们的额其克出走黑扯木,更没有叛逃王城的意图,还将额其克带回到了王城,不说有功,也不至于获罪,就算有罪,罪也不当诛,老汗王是怎么了,要将额其克那一脉斩草除根啊?

大阿哥褚英,性子直率,两个人攻占宜罕山城,结下生死之谊。他极力阻止老汗王,不能妄开杀戒,滥杀无辜。褚英的劝说,太过直接,甚至包含指责老汗王的意思,努尔哈赤不可能接受。

倒是老汗王的八子,才十几岁的皇太极,说话懂得分寸,他说,天下大局未定,二阿哥阿敏雄才大略,是建州女真平定四方难得的人才,况且,汗王已宽宥了额其克的死罪,其子也当在可赦之列,不如留下阿敏的性命,将功折罪。

努尔哈赤最终被八子皇太极说服了,死罪虽免,活罪不赦,依例,没收阿敏一半部众和财产。

松绑时,阿敏十分淡定,不惧生死,是女真巴图鲁的本色,他从容地走进汗王宫,与平时得到某种赏赐的一样,平静地向阿牟其道声谢。

如此的坦荡,阿敏心里有数,阿牟其想杀他是假,威慑住他是真,欠下了阿牟其一条命,无法还清了,这辈子他活是阿牟其的人,死是阿牟其的鬼,这是个魔咒,他无法解脱,谁让阿牟其有天神一般的魔力呢。他可以让人造出九个太阳,也可以让你灭掉六个,究竟让谁独留天上为日,谁暗淡无光地成为月亮,谁躲进遥远的天际埋在群星中,三音贝子说了不算,一言九鼎的,还是天神。

阿敏知道,敲山震虎过后,他就是阿牟其的一份礼物了,这份大礼送给阿牟其自己亲生的阿哥们了,阿牟其答应了谁的求情,他就欠下了谁天大的一个人情,想让你还,就会揪着你不放。

毕竟,年岁不饶人,阿牟其在考虑把建州女真交给谁。阿敏洞悉了一个秘密,大阿哥褚英有意地取悦他,年轻的皇太极,已初露锋芒,也在争取他。

阿玛的失势让阿敏用不着再选边站了,他必须学会夹着尾巴做人。阿牟其的眼神,就是一把锋利的刀,随时可以割他的肉,他必须让自己变成一只忠诚的狗,只属于阿牟其的猎狗,阿牟其把石头甩向哪里,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冲到哪里。

两年后,阿玛在人圈里薨了,阿牟其对侄儿屡立奇功念念不忘,按照固山规制,原属于阿玛的蓝旗财产,由阿敏悉数继承。阿尔阿通死后,阿敏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老大,阿玛的遗产,长子继承,这是建州女真的规矩,阿敏当仁不让。

他的实力,在悄悄地增长。

阿玛不在了,间接杀死阿玛的人,就是布占泰。阿玛对布占泰十分仁厚,胜过再生父母,而他呢,却把阿玛当成挡箭牌,当成傀儡,不断地利用和玩耍。如果不是布占泰反复怂恿、挑拨,即使阿玛另立门户,也不会窝窝囊囊、目光短浅地选在黑扯木。那会是另一番景象,轰轰烈烈地挺立在鸭绿江畔,拔直腰板站在长白山头,让世间瞩目,让所有的王公刮目相看。

阿敏很清楚,诡计多端的布占泰,反复无常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乌拉部强大到无可匹敌,最终统领整个女真。阿牟其恩养扶植布占泰近二十年,哪能容得下布占泰夺走他的梦想,和亲是假象,是韬光养晦的手段,你死我活的对决,是早晚的事情。

对布占泰的态度,就意味着对阿牟其的态度,残酷地打压,不能含糊。这一点,无须阿敏选边站,他不会被亲情遮蔽双眼,对布占泰的态度,他比阿牟其还坚决,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快,一天不收拾几回乌拉部,心里就发痒。他时刻牢记阿牟其砍大树的教诲,哪怕一个小的枝叶,也不放弃征伐,绝不给布占泰留下生长的空间。

这棵大树的枝枝蔓蔓已经被砍掉了许多,就差最后一斧子了。

阿敏都着急,可是,阿牟其却不急,他在等待机会。这个机会就是一个攻打乌拉部的充足理由,这个理由足可以让他出师有名,永远正义凛然。

悍勇无双的布占泰,终究不是老谋深算的努尔哈赤的对手,没过多久,把柄就被努尔哈赤攥住了。

事情的起因,是阿敏的额云受辱。

爱新觉罗家族的格格,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优越感,脾气暴烈,身手敏捷,说一不二,无论嫁给哪个贝勒,都想当上半个家。阿敏的额云,同样如此。布占泰最害怕的是受爱新觉罗家族的摆布,最承受不了来自爱新觉罗家族的福晋对他指手画脚,况且还是三个福晋呢。

额云没有忘记自己嫁给布占泰的使命,时刻替阿牟其提醒布占泰,建州女真是乌拉部的父国。

被福晋摆布,不是布占泰的性格,女人敢来干政,那就让她尝一尝受辱的滋味。布占泰抽出骲骨之箭,响着尖锐的鸣镝,射向额云。鸣镝,那就是命令,这支响箭虽说没有箭头,可它射到哪里,哪里就是众随从坚定不移的目标,要万箭齐发。一旦有谁认为那是大贝勒的福晋而手下留情,布占泰手中的刀就不会留情了,谁的脑袋就得滚落下来。

鸣镝射过来之后,额云立刻成了千夫所指,箭如飞蝗,幸亏她自幼武艺超群,一把大刀把自己护得个严严实实,没有伤及肌肤。

鸣镝箭射福晋,是游牧民族对妻子最严厉的惩戒,犯了天规,才会受到如此的责罚。

这是对努尔哈赤公然挑衅,再不去算账,建州女真就等于折服于乌拉部了。这一次,努尔哈赤亲率大军,披明甲,跨白马,千里跃进,直逼乌拉河。

最想催马征战的,是阿敏,布占泰羞辱额云,等于藐视她的弟弟阿敏。宜罕城之战,布占泰已经是手下败将,却没有被打服。这是消灭布占泰,吞并乌拉部的绝好时机,阿敏怎能错过?他摩拳擦掌,准备再试身手,一鼓作气,砍倒乌拉这株大树。

遗憾的是,阿牟其偏偏不让阿敏随军征战,反倒把他留在王城,有大事相托,责任之重,不亚于歼灭乌拉部。啥是大事?见缝插针地砍大树,不遗余力地消耗乌拉部,搬开统一路上这块绊脚石,这才是建州女真的大事,有什么比这更重要?阿敏迷惑了。

当阿牟其说出理由时,阿敏啼笑皆非,阿牟其让他留守王城,不是防备明朝和朝鲜的夹攻,也不是担心蒙古诸部对王城的侵袭,而是要看住一个人,一个极为危险的人,不能让这个人离开院落半步。

这个人就是阿牟其的长子,战功赫赫的褚英。

阿敏难以理解的是,阿牟其为何死死地揪住褚英不放,禁闭在高墙大院之内,戴上沉重的腿镣。即使褚英比野牛有力气,也无法逃脱。虽说阿牟其没有把褚英投入人圈,阿敏还是想不明白,阿玛被圈禁,那是因为背叛,大阿哥褚英对阿牟其忠心耿耿,每一次征战,不管多么危险艰难,都是褚英身先士卒,勇往直前,常常单骑冲入敌群,取敌人将领的首级如探囊取物。建州女真能称霸四方,褚英立了一多半的战功。

其实,这次打乌拉,用不着阿牟其亲征,只要褚英和阿敏再次并肩作战,不把布占泰灭掉,就是他俩的耻辱,因为,没有其他人比他俩更熟知乌拉部的战法,他们深知敌方每一个主将的软肋,遇到谁怎么打驾轻就熟。就算褚英罪大恶极,一仗下来,足可以将功补过,堵住众多非议的嘴,他们是亲生父子啊,阿牟其这是何苦呢!

现在可好,两个人都被拴在了王城,不知这仗该怎么打了。

中秋时节,天气格外晴朗,看守褚英的阿敏,心里却是阴冷的,望着禁闭褚英的那面高高的院墙,还有血一样红的大门,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出事之前,阿牟其对褚英的疼爱与重视,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毕竟,阿牟其老了,他着意培养汗位的继承者,大加树立大阿哥嫡长子褚英的威信。所以,汗王宫里议事,褚英的位置替代了从前阿玛的位置,高居在老汗王的左侧。其他四贝勒和五大臣,位于殿下。

毫无疑问,一旦哪一天汗王仙逝,褚英是唯一的继任者。

或许是习惯于征服了,从记事起,褚英便在血雨腥风中成长,十三四岁起,独立挂旗,随父出征,十七八岁,便能独立作战,杀伐决断,不比老汗王逊色。努尔哈赤被尊称为淑勒昆都仑汗时,褚英也水涨船高,高高在上地俯视众贝勒,以王者的姿态出现在四大贝勒和五位大臣的面前,毫无忌讳地以征服者的口吻对待贝勒与大臣,责骂与怒斥,如同家常便饭,甚至以给他上贡的马匹、财物与阿哈的多少评定谁是否忠心。

英明的淑勒昆都仑汗,身壮如牛呢,哪轮得上储君发号施令。

一股上告的风潮,悄然而兴,究竟谁是上告的始作俑者,阿敏分不清楚了,总之,他是最后一个知情者。那次四大贝勒与五大臣的秘密会议,是由大贝勒代善之子岳托悄悄告诉他的,等他到达时,大家已经商议妥当,只等他的态度。

阿敏是二贝勒,虽说非汗王亲生,这个举足轻重的位置,汗王给了他,那是对他谋略的认可,更是对他功劳的承认。

聚会的地点,在王城下方苏子河畔的一座哨卡,周边放出了许多眼线,唯恐秘密泄露。阿敏一进去,三个贝勒六只期待的眼睛都投向了他。既然他是被大贝勒代善的长子岳托请来,代善的态度自然清楚了,三贝勒莽古尔泰多勇而寡谋,经常与褚英争功夺赏,两人向来不睦。阿敏的眼光停在四贝勒皇太极的脸上不动了,这个小家伙,机智灵活,很多好主意,都被老汗王采纳了,把阿玛从黑扯木领回那天,正是皇太极巧舌如簧,才救下阿敏一命。

皇太极没有谈及褚英的暴戾,也不论褚英对诸贝勒和大臣的欺压,只是叹惜,一旦有一天,英明的淑勒昆都仑汗被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请到天庭下棋,谁能替老汗王开拓宏基伟业?一番话,既没说老汗王会死,又道出了对建州女真前途的担忧。

代善的眼神里,饱含着对未来的憧憬。莽古尔泰挽起袖子,直截了当地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阿敏把眼睛一闭,他心里很清楚,别看代善作战勇猛,却是离开拐棍就瘸的人,没人指挥,仗就不会打,实际上是个软弱者,不足为汗。莽古尔泰呢,行事草率,难堪大任。倒是皇太极,智勇双全,可惜年纪太小,军功太少,不足以服众。

褚英倒了,谁能替代?阿敏认为,自己是最佳的继任者,可惜的是,老汗王只是他的阿牟其,不是阿玛,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觊觎这个位置,只能悄悄地积蓄力量,反正阿牟其身体还壮着呢,他谋求的是水到渠成。

本是平辈,却如此居高临下,霸气十足,常以王者的身份挟持诸贝勒大臣,人们担心褚英一旦继承大位,暴戾之气,谁能承受?所以,阻止褚英继嗣,群起而攻之,那是必然。

太阳一寸一寸地移下去,移过了火热的中午,变得温暖而又和煦了。榆树叶子在微风中一味“簌簌”地响,单调而又乏味。征战惯了的阿敏,百无聊赖地坐在大红门下,靠着门柱,在太阳底下打起了瞌睡。

“稀里哗啦”的脚镣声由远及近,向大门移来,阿敏打了个激灵,迅速警醒,他知道,褚英来了。

本来,褚英不想走出屋子,沉重的脚镣磨得他脚踝鲜血淋漓,尽管他不怕血,可从前身上沾的都是敌人的血。疼痛,对于褚英来说没有关系,但他承受不了伤口招来的苍蝇,还有无尽无休的蚊虫叮咬。所以,他不愿意走动,尽量减少脚踝被磨破出血。

脚镣是努尔哈赤临走时加上去的,褚英的本事过于强大,不用脚镣约束,深宅高墙,如履平地。就像一头猛虎,只要给它自由,无论山上的林有多密,崖有多陡,都无法阻止它的步伐。

平日里,整个王城到处都是响彻云霄的练兵声,此时,变得格外寂静,褚英敏锐地感觉到一定发生了大事情。他狸猫一般机警的耳朵,听到了熟悉的呼噜声,便知道,监管他的人,不再是普通的旗丁,而是换成了二贝勒阿敏。

手拎起沉重的脚镣,褚英一步一挪地走向大门口,他亮开嗓门,对着阿敏喊,你过来,我要和你说话。

听从褚英的召唤,已是阿敏的习惯,尽管褚英已经失势,阿敏依然顺其自然地答应,立马来到了大红门的门缝前,隔着门缝瞅褚英。阿牟其的戒律,紧箍咒般套在阿敏的额头,天塌下来,也不能打开大门,放出褚英。

不管怎么说,四大贝勒中,唯有阿敏,没有当面和褚英翻脸。阿敏时刻警醒自己,那三个贝勒,都是阿牟其的亲生骨肉,自己独身一人,没有靠山,也没有同盟者,一丝一毫的错误也不能犯,否则下场会落得比阿玛和褚英还要惨。

门缝中挤过褚英的一只眼睛,他问阿敏,王城如此安静,汗王去了哪里?

阿敏笑了,没说话,手指向了遥远的北方。

褚英明白了,目眦欲裂地吼道,为什么不让我去,只需一战,我就能挑下布占泰的人头。

接下来,褚英擂响战鼓一般,狠命地擂着禁闭他的大红门,惊得王城里牛吼狗吠,麻雀乱舞,索伦杆上的乌鸦停止了优雅的进食,“呀呀”地怪叫,飞向远方。四下站岗的旗丁聚过来,握紧长矛大刀,仔细查看院里的情况。留在王城的格格与小阿哥们,睁大好奇的眼睛,也来瞅一瞅禁闭褚英的院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褚英越喊越愤怒,这场战役,涉及建州与乌拉谁存谁亡。哪一次大战,不是他褚英一马当先?这么险要的大战,居然丢下了他,这种羞辱,和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被愤怒烧昏了脑袋的褚英,居然喊出,没有我在,汗王必败无疑。

阿敏被利箭射中一般,一下子蹿出老远,再也不和褚英隔门相视。老汗王一生战无不胜,这种忤逆的话传到老汗王耳朵里,那就是诅咒。

看到阿敏狼狈的样子,褚英哈哈大笑,口无遮掩地骂着阿敏,你我刎颈之交,居然也向汗王告状,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位居长子,建州女真的千里沃土,多半是我攻打下来的,汗位舍我其谁?我即汗位后,誓将你等诸弟、诸大臣诛尽。

阿敏远远地靠在大榆树下,任凭褚英在禁闭的院子里折腾,始终一言不发。直至褚英折腾累了,坐在门槛之下,一声不吭。没有了声音,世界重归寂静,旁观的人失去了围观的兴趣,阿敏这才重新走回到大门外,与褚英隔着一道门缝坐下。

一轮大日挨上了远处的山头,天空染得一片血红。刚才褚英诅咒老汗王兵败,只是一句气话,现在,看着血红色的天空,他担忧起老汗王了,这么大年纪,还在亲征,此时此刻老汗王是不是也在经受着血与火的考验?

阿敏长长叹息一声,褚英的诅咒,虽是无意,却也透露出对老汗王的不满,过早地将褚英推到储君之位,就是把褚英拿到火上烤,莫说是只会打仗的褚英,就算换个智勇双全、八面玲珑的阿哥,也难逃群起而攻之的厄运。

这就是储君的命运,也是四大贝勒的机会。

砍大树,一枝一条慢慢地来,怎能让伐木者受伤?阿敏深知阿牟其砍大树比喻的精辟之处,平静地告诉褚英,诅咒没用,没有血与火,老汗王会安然而归。

3

不出阿敏的预料,大战没有打起来,砍大树的根本目的,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阿牟其常用的手段是萨其马加大棒子,恩威并用,让敌方看到阿牟其就会畏惧,心生降意。果然,老汗王努尔哈赤只是占据了乌拉河西的六座城堡,焚尽庐舍。与布占泰对垒在乌拉河,布占泰驾着独木舟前来乞宥,老汗王驱马入河,立在流淌的乌拉河河水里,历数从恩养到扶植他当首领,乌拉部欠下建州部的恩情,从赐予无尽的财宝到下嫁三女与他,一宗宗,一件件,从头到尾痛骂了一番。吓得布占泰领出自己的小阿哥,还有所属首领的孩子,一并送给老汗王为人质。

一场大战,就这样化解了,老汗王平安归来。

秋雨淅淅沥沥,一场接一场,打落了树叶,打枯了野草,把节气逼向了冬天,也把褚英的脾气逼得寒潮一般暴烈,他忍受不了脚镣,摔脚镣的声音惊天动地。

努尔哈赤本想用禁闭的方式,逼迫褚英闭门思过,向四贝勒五大臣低头认错。他把阿敏留下目的根本的,是让阿敏与褚英朝夕相处,说服褚英向诸弟和五大臣妥协,阿敏经常和褚英并肩作战,告状之风兴起,阿敏比较迟钝,说明他们的关系没有坏到不可救药。阿敏是捞出褚英的最后一根稻草,汗王也在纠结,不想父子反目成仇。

毕竟褚英是大福晋生的,当初努尔哈赤起兵,若没有大福晋佟佳氏的家族做支撑,哪儿还有建州女真自由地驰骋在满洲大地。佟佳氏过世了,对褚英高看一眼,就是对大福晋最好的纪念。

可是,阿敏让努尔哈赤失望了,不但没有劝说褚英,还没有管住褚英的嘴,让他的狗嘴里吐出了不应该有的诅咒。本来,努尔哈赤留下阿敏,意味深长,只要阿敏求情,替褚英说句好话,就把褚英从禁闭中放出来,继续为建州女真建功立业,等于让阿敏替自己给出一个台阶。可阿敏却故做懵懂,无动于衷,既不当褚英的同盟者,也不对褚英落井下石,成熟得令人害怕。

汗王把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阿敏。阿敏读出了阿牟其目光里的冷,这种冷,需要他在战场上无数次的拼杀,用热血才能温暖过来。阿敏不后悔,哪怕用生命去试一试,也不能放弃登上汗位的机会,他自认为是阿牟其最恰当的继任者,汗位给了褚英,坑的是建州女真,褚英心胸狭窄,刚愎自用,确实不能担当大任。

性情刚烈的褚英,宁折不弯,绝不妥协,哪怕努尔哈赤把暗示的话说得透亮,也无法消弭他对诸弟与大臣的仇恨。努尔哈赤只好放下亲情,以大局为重,舍弃了褚英。

正月里,潜伏在乌拉部的内线放出信鸽,传来消息,布占泰将乌拉部十七位贵族之子送与叶赫部为人质,求得与叶赫部更深的结盟。布占泰此举,一方面让叶赫部充分感受到结盟的诚意,另一方面也是强硬地把贵族阶层绑架在自己的战车上,谁敢有二心,就让叶赫部帮助自己清理门户。

人质事件,引发了乌拉部整个贵族阶层的不满,以往外送人质,皆为部落首领的侄子,从来不送贵族之子。一时间,乌拉部的上层人心思变,暗流涌动,一些贵族悄悄地与努尔哈赤暗通款曲,借助外力,求得人质平安。

真是天赐良机。

偏偏此时,布占泰又犯了两个低级错误,他囚禁了爱新觉罗家两位性情暴烈的格格,还要娶本该嫁给努尔哈赤的东哥。二十年过去了,东哥在蒙古部落里嫁了一圈儿,耗死了蒙古部落贝勒,又回到叶赫部,从美若天仙人见人爱的少女,再次成为政治联姻的待嫁女。只是没人再叫她东哥了,直接叫成了叶赫老女。布占泰娶她,就是毁掉二十年前将东哥让给努尔哈赤的誓言,以此羞辱汗王。

二十年过去了,这个结却没有过去,各部落都在拿东哥说事儿。现在,借口从天而降,这是明目张胆的背盟,最后一斧子再不砍下去,一旦乌拉部与叶赫部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这株大树就砍不倒了。

再次出征乌拉部,努尔哈赤毫不犹豫地选了阿敏担当先锋,换了皇太极监管褚英。

这次征战,建州女真倾巢而出,努尔哈赤造足了声势,张黄盖,鸣喇叭,吹唢呐,率三万大军,向乌拉部进军,连克三城,直逼乌拉城下。

布占泰敢和努尔哈赤叫板,是历经了近二十年的卧薪尝胆,在明朝、叶赫、建州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把几乎靠仰人鼻息才能活下来的乌拉部,壮大到了足以与建州部抗衡的规模。

上一次乌拉河相遇,布占泰没敢交锋,那是因为兵力分散在各个城堡,没来得及合并。这一次不一样了,人多马壮,大明朝的辽东总兵府支援给他一大批火铳火炮,只要建州骑兵敢冲锋,一通火铳过后,就会让他们伤亡一大片。

虽说历经建州部砍大树的折磨,乌拉部依然扩张出了人马,聚集在乌拉城外,仍有三万。

背倚着宽广高大坚固的乌拉城,西边有松花江水军为依托,北面又有叶赫的援军披星戴月地过来增援,布占泰心里有底儿了,摆出了和努尔哈赤一决高下的架势。

努尔哈赤再想以老丈人的身份呵斥布占泰,人家已经不接受了,你待娶的叶赫老女,人家都敢强娶,你嫁出去的格格,人家都敢圈禁,还有什么人家不敢碰的?

三万对三万,势均力敌,这场仗要真的打下去,那就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增援上来的叶赫部就可以渔翁得利了,统一女真的大业,会让叶赫部不劳而获。这不符合努尔哈赤一以贯之的砍大树的理论。

六万大军,相互对峙,不差百步。若是有褚英在,努尔哈赤不会徘徊犹豫想要撤军。没有褚英一马当先地冲锋,努尔哈赤心里不托底儿。

阿敏眼里冒着火呢,无论是乌碣岩还是宜罕城,哪一次不是建州两三千的旗兵打乌拉部的万余人马,又哪一次不是全胜而归?此次大战,机会难得,必须一鼓作气。虽说乌拉兵列队威严,借尽天时地利,气势如虹,这些表象,掩盖着大问题,他们的内部已经离心离德了,承受不住摧枯拉朽般的攻击。更何况阿敏敏锐的目光还捕捉到了布占泰的另一个致命软肋,自以为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他傲慢轻敌了。

布占泰确实低估了建州旗兵长途跋涉的能力,认为建州旗兵千里远袭,已是疲惫之师,以逸待劳,可一举歼之。上一次,两军相遇乌拉河,是让老酋(努尔哈赤的敌人对他的简称)过过嘴瘾而已,送几个人质,就打发回去了。这一次,乌拉部集结了全部优势兵力,再加上叶赫援军马上就到,全歼老酋,机会难得。

两军对垒勇者胜,别说是阿敏,就是阿敏的战马都按捺不住了,“咴咴”地叫着,时刻准备冲锋。

哪怕违背了老汗王的命令,担上以下犯上的罪名,阿敏也要谏言阿牟其,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当年,九部联军打建州,敌众我寡,相差悬殊,依然打得他们落花流水,现在,布占泰扬短弃长,放着城墙不守,偏偏列阵郊外,企图一口吞掉建州旗兵,已经犯了兵家大忌,这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大贝勒代善力挺阿敏,建州旗兵最大优势是旷野大战,早知不战,何必喂饱马匹,整备盔甲刀枪?今日不战,待到布占泰娶回叶赫老女,这等羞辱,谁能忍受?

阿敏继续劝说阿牟其,乌拉部不过是被雨浇透的墙,外强中干,此时冲上去,这堵大墙会轰然坍塌,这场生死大战,不能不打。

努尔哈赤被说服了,众贝勒欢欣雀跃,摩拳擦掌。

布占泰还像上次一样,等着努尔哈赤做长篇训话,没想到,老酋一言不发,突然催马,快如闪电,率先突入乌拉军阵。

建州旗兵进攻的速度疾如闪电,没等布占泰反应过来,混战瞬间爆发,火铳的威力根本没来得及发挥。

贴身近战,建州旗兵如狼似虎,个个以一当十,乌拉军虽拼死抵抗,终究力不能及,加上贵族们各留私念,保存实力,率先退出主阵,乌拉颓势渐渐显露。阿敏挥舞一把大刀,割草一般,在敌阵中扫开一道扇面,杀得乌拉兵血洒原野,尸横遍地。后边跟着的镶蓝旗兵,像决堤的洪水,摧枯拉朽地席卷过来。败散的乌拉军,十损六七,抛戈弃甲,四处溃逃。

代善率红旗军,突破敌阵,直插乌拉城下,竖云梯,堆土袋,冲上城墙,夺下城门,斩杀了守城的主将——布占泰的次子。努尔哈赤趁机冲入城内,稳稳地坐在西城门上,竖立起了一片黄色旗帜。

乌拉城之役,努尔哈赤破敌三万,获甲七千副。

布占泰见乌拉城已失,势不能敌,率两百多骑兵,一路奔逃。阿敏率镶蓝旗兵,穷追不舍,直至布占泰形单影孤,没剩一兵一卒。若是阿敏弯弓搭箭,施展出百步穿杨的箭法,布占泰早就一命呜呼,到地狱之神耶路里那里报到了。可是,阿牟其命令他,不取布占泰的性命,不给他留下一个随从,只准放走他一人,任他随意而去。

除了叶赫部,布占泰已走投无路,那里是他必然的归宿。若是这样,将来讨伐叶赫部,就有了充足的借口。

到底是阿牟其老谋深算。

第二章 萨尔浒

长白山下的一个部落,有位保护神,叫阿格达,也就是金钱豹神。他的阿玛是金钱豹,母亲是部落里一个漂亮的姑娘。姑娘十八岁时,患病死了,父母用桦树皮把她的尸体裹好,挂在森林的树上,乞求天神阿布凯恩都里把她的灵魂收走。

然而,姑娘没被天神收走,却被山中的金钱豹救活了,结成夫妻,生下了人面豹身的阿格达。神奇的是,阿格达刚生下三天就会走路,喊一声就能震动山谷。后来,阿布凯恩都里封了阿格达的阿玛为守山神,招他父母上天。

临上天前,阿玛脱下豹皮,交给阿格达,告诉他,皮上的百朵黑花能降妖除魔,用完九十九朵,吞下最后一朵,就可以坐着豹皮升天了。

从此,阿格达独自一人留在人间,惩治妖魔鬼怪。有个部落遭遇到了九个恶魔的欺凌,百姓日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部落首领求到阿格达这里,阿格达抛出九朵黑花,化作九座大山,压住了九个恶魔。

这些恶魔,都是地狱之神耶路里的弟子,被阿格达镇压了,耶路里十分恼怒,发誓报复,于是派来三个本领高强的恶魔,为害人间。他们用火把人间所有的地方都烧干了,企图将阿格达烧死。英勇的阿格达,将这三个恶魔打得无处藏身,他们化成三条水蛇,深深地藏到地下。阿格达求来水獭帮忙,用清泉把水蛇浇化,水蛇化成一摊脓水。

大火烧得天下大旱,阿格达求天神降下喜雨,化解人间的干渴。耶路里趁机兴风作浪,让人间闹起了洪水,还派出了更多的恶魔,为害百姓。阿格达只好一朵接一朵地释放更多的黑花,降住更多的恶魔。直到剩下最后一朵,他刚要吞下,准备升天,和父母团聚,又有百姓哭喊着求救。

原来,耶路里的弟子,搬来了巨大的冰山,让人间寸草不生,百畜不活,永远成为冬天。阿格达只好放出最后一朵黑花,化作烈焰,烧化了冰山。

阿格达不能升天了,他裹着豹皮,就地一滚,化作金钱豹,向森林中跑去。

——萨满传说

4

历经二十年,乌拉这株大树被砍光了,雄踞在长白山以西直至松花江畔两百年的乌拉部,广袤的山林土地河流与城堡,被建州女真彻底吞并。从此,从辽河到松花江,从图们江到黑龙江,从长白山到外兴安岭,建州女真可以自由地驰骋了。

满洲大地上,建州女真强大到了无人可匹敌。灭掉叶赫,最终统一女真,那是早晚的事情。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仗,安抚住众多投诚过来的乌拉部贵族,分配罢数以万计的战俘,安顿好数不胜数的战利品,努尔哈赤张黄盖,吹唢呐,敲着得胜鼓,从乌拉城返回赫图阿拉。一路上,那些无不乐附于老汗王的乌拉部的城主和寨主,早早地迎候在路旁,箪食壶浆,山呼万岁,祝贺老汗王旗开得胜。

回到王城,借着胜利的喜悦,本该论功行赏,努尔哈赤遇到两个难题,一个是如何处置褚英,若是不给褚英一个结论,即使赏了,四大贝勒五大臣,有谁能够心悦诚服?另一个难题是,这次征战,把他最放心的四贝勒皇太极留在王城看管褚英,一旦赏赐过重,就没有了皇太极的份额。他需要在四大贝勒间搞平衡,不能亏了谁。

看住褚英,预防造反,或者制止他像舒尔哈齐那样另立门户,其重要性不亚于灭掉乌拉。

整个王城载歌载舞欢庆大捷的时候,努尔哈赤独自离开汗王宫,唤来二贝勒阿敏,让阿敏跟随在自己身后,走进了禁闭褚英的大院。自打院子禁闭了褚英,除了褚英从前的几个僚友老汗王特许可以进出,给褚英解闷,其他人等,不得擅入。

褚英不会知道,这几个与他出生入死的僚友,早就人心思变了,不是成了老汗王的耳目,就是成了四贝勒的铁杆,他们把褚英的所有言行都记录在案。

尤其是这次征战乌拉,褚英居然把咒语写在黄表纸上,冲天焚烧,再次诅咒父汗与诸弟溃败而逃,甚至全军覆没。他还向僚友承诺,到那时,他会砸开禁锢他的脚镣,关闭王城的四门,让他们有家难回,等到称汗时,封僚友为建州女真的重臣。

这些话,句句如针尖刺在老汗王的心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褚英了,如果褚英再无悔意,下一步的惩治,不仅仅是闭门思过了。

院子里很静,与外面的喧嚣形成强烈的反差,刚刚进院,老汗王就吩咐旗丁关紧院门,不让其他人进来。他要最后一次感化他的大阿哥,之所以让阿敏陪同当见证人,是因为四大贝勒中,唯有阿敏不是褚英的亲弟弟,一些心里话,可以不避讳地说。

天渐渐地暖了,大院外的榆树拱出了芽苞,苏子河的流淌声,时断时续地传来。戴着沉重的脚镣,褚英一步一步地走出,“哗啦啦”的声音由远及近,直至停留在老汗王面前。褚英的头依然高昂,他不跪不叩,不屈不挠,面庞还是那般英武,脸上没有一丝悔意。

老汗王盯着褚英的脸问,四大贝勒五大臣上告你的罪行,若有不实,你可以反驳。

阿敏的脸上露出了赧然,毕竟,他也写信揭发了褚英。

褚英满脸不屑,反问老汗王,我有错否,阿玛还不知道吗?建州女真诸部多半是我平定下来的,四大贝勒和五大臣的财富中,浸满了我的血汗,骂他们几句,收他们一些牧群和银两,过分吗?

老汗王的眉头紧紧皱起,褚英没有思过,依然陷在抱怨之中。

阿敏都听出来了,阿牟其没有放弃褚英,只要褚英向四大贝勒五大臣认错,储君的位置还是留给他的。可是褚英并不感谢老汗王的良苦用心,在他内心深处,与四大贝勒五大臣结怨,完全是他阿玛造成的,阿玛健在,高高在上,却让他执掌国政,大家都揣摩老汗王的意图,谁能真的把他当回事儿?位高而言轻罢了。若是论错,汗王起码要各打五十大板,四大贝勒五大臣也有不恭之错。

褚英的藐视,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这种不服,已经刻在骨髓里,只要四大贝勒五大臣不服,想让褚英认错,除非母鸡打鸣,公羊下崽,骡子发情,太阳从西边出来。老汗王只好作罢,吩咐阿敏,将褚英移出院子,锁入圈禁之屋,严加看管,继续思过。

阿敏只好遵命,唤来旗丁,将褚英拖了出去,圈禁在一间小黑屋里,不得与外人相见。

老汗王瞭了眼阿敏,阿敏从心里往外感到一种寒冷。阿敏读得懂阿牟其的眼神,阿牟其也在警告他,别说是你阿玛,就是我视为掌上明珠的长子,犯下罪过,也绝不饶恕。

阿敏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犯错。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两年间,努尔哈赤不再征战,大部分精力用在结交蒙古诸部上,联姻盟誓,尤其是科尔沁部,将科尔沁首领的两个女儿,纳为四贝勒皇太极的福晋,还在王城赫图阿拉建了喇嘛庙,供两位福晋和蒙古部落的亲家朝拜。

两年,老汗王也老了两岁,他在褚英身上的忧虑又增添了两分。哪怕圈猪一般圈禁褚英,也难改他桀骜不驯的性格,悔过的话,一句没说,道歉的字,一行没写。如此倔强,假若结束圈禁,即便被贬为普通的固山额真,也可能向他的政敌反扑。

凭褚英久经沙场的本事,即使他兵力再少,四大贝勒也不一定抵挡得住,到那时候,女真各部又会是分崩离析了。

毕竟岁月不饶人,老汗王需要考虑身后之事了。若是怜惜一个儿子,却于国于臣于众贝勒贝子有不可想象之大贻害。汗王不得不从大局出发,忍痛割爱。

处死褚英的决定,拿到了汗王宫议政会上讨论。毕竟褚英犯下的不是滔天大罪,即使双方对立成了水火不能相容,也不至于非要了褚英的命不可。多数人主张宗室之内不能妄下杀令,圈禁至死为最重的惩罚。

唯有大贝勒代善与四贝勒皇太极,坚决站在汗王的立场上,不让褚英再活下去。

阿敏的态度是随着阿牟其的眼神发生了改变,不是他看风使舵,毕竟人家父子情深,生杀予夺的大权不在自己手里,要命的事儿,不深思熟虑,怎能表态?不过,他对阿牟其洞若观火的本领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凭着他对褚英的了解,阿牟其的担心,就是事实,褚英是关在笼子里的猛虎,一旦放虎归山,后果难以预料。

褚英一死,谁为储君,就有不确定性了,阿敏的机会也会随之大增。建州女真是议政制,不一定非要父终子及,议政,议的是实力和能力。阿敏不着急表态,是不想暴露内心所想,也不想过早地把自己弄到火上烤。犹豫那是做给阿牟其看的,人家是父子,你不过是个侄儿,万一阿牟其不是真想处死褚英呢,自己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众人求情,未果而终,褚英死后,再执行宗室不杀的禁令。就这样,褚英成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处死的宗室成员。阿牟其把处死褚英的命令下达给了阿敏,让阿敏亲自监斩。

拿着阿牟其的敕谕,阿敏缓慢地行走在王城中。圈禁褚英的屋子与圈禁阿玛的人圈,相对而立,尽管待遇比阿玛好上一筹,还用高墙垒个院儿,那也仅仅是面子上的,事实上依旧是对待牲口一般,圈禁褚英的屋子,照例臭味熏人。

阿敏几乎是捏着鼻子走进去的。褚英两年没梳洗了,甚至没换过几次衣服,胡子乱糟糟的,脸上黑黢黢的,酸馊之味,不可阻挡。当年阿玛人圈里的味道,就是如此。

王室就是如此无情,不容失败者。

这么肮脏上路,阿敏于心不忍,他令人抬来大缸,缸中灌满水,让暴烈的太阳把水晒热,好濯尽褚英的污垢。

初秋的太阳,虽然毒辣,但想要晒热一缸水,尚需等待。旗丁取来了上过供的猪头,送来了王城酿造的好酒。阿敏撵走了身边所有的人,他要和褚英说几句贴己话。褚英只喝酒,一口肉也不吃,显然,即使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做个饱死鬼的打算,他是神,有一颗高贵的头颅,无论生死,都不能像鬼。他冷漠地瞅着木托盘上的猪头,觉得自己就像那头猪,被众人撕扯着,抢光吃净。

面对着褚英,阿敏又感到无话可说了,因为说什么也无法挽回褚英的生命。

褚英冷淡地对阿敏说,记住我的话,你加入了反对我的阵营,下场会比我还要惨,我若继承汗位,你还能妻妾成群,牛羊满圈,等到四贝勒有那一天,你当了狗奴才,都没用。

阿敏瞅着褚英,心里颤动了一下,嗓子里五味杂陈,一个声音在他的胸腔翻滚,四贝勒乳臭未干呢,配得上大位吗?难道就不会是我吗?

褚英似乎看穿了阿敏的心思,他的眼光跳过了阿敏的头顶,望向了对面圈禁过舒尔哈齐的人圈。那眼光,冷冰冰的,直接把阿敏送到了冬天。阿敏心里打了个冷战,即使身边水缸里的水被太阳晒热,也无法温暖他的心。

圈禁中的褚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酒喝干了,猪头却完整无损,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了。褚英伸展着腰身,把全部的力气运在两手之中,抓向身下的脚镣。或许是脚镣年头太久,锈酥了,或许褚英的英武不减当年,双手用力一掰,居然掰开了脚镣,远远地抛了出去。他在向所有人昭示,真想跑的话,一天也甭想拴住他。他肯蹲在圈禁的屋子里,那是对父汗的忠诚。

剩下的猪头,按照褚英的意图,送上了门旁的索伦杆,乌鸦听到动静,铺天盖地赶来,高兴得“呀呀”乱叫,瞬间染黑了索伦杆。

代父执掌国政时,褚英统领着黄旗兵,现在,黄旗将领们也来了,说是送行,连褚英自己都看明白了,他们是在觊觎自己的头盖骨。拿谁的头盖骨当酒碗,就会吸纳谁的精灵,褚英是盖世英豪,谁不想像他那样?

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萨满也来了,他那一身松弛的皮,足可以叠出千层褶,用不着穿上神裙了。老萨满是带着一群小萨满来的,他们准备好了神器,一旦褚英气绝身亡,他们便载歌载舞,把褚英的英魂送给天神。

面对死亡,褚英神态自若,睡前沐浴一般,脱光所有的衣服,爽快地扎进大缸里。毕竟两年多没洗澡了,他快活得如鱼得水。

沐浴更衣,净面刮须,接下来就该执行了。让别人用刀剑砍自己的头颅,这是褚英最不能容忍的。在阿哥们中间,他第一个被封为巴图鲁,刀剑只能横向敌人的脖颈,岂能让别人对向自己?

褚英向阿敏提出最后的要求,不麻烦任何人,取剑自刎,有尊严地死去。褚英的悲剧,教训了阿敏,他变得谨慎了,火速派人,飞奔着请示老汗王。老汗王闭着眼睛,挥了下手,他不求过程,只要结果。

勇士巴图鲁,自有自己的方式,了断自己,不卑不亢,悲壮豪迈。褚英让人把水缸重新洗净,拎上一桶苏子河里最干净的水,捧上一撮王城里的土,割下一把跟随自己多年的战马的毛,一同搅拌进大缸里,让这些成为随葬品,永远陪伴他的灵魂。

最后的遗嘱,让阿敏震颤不已。褚英恳求阿敏,把自己的一腔热血,送给王城最好的铁匠,铸剑淬火,把建州第一勇士的灵魂浇铸在每一把利剑中,让持剑的旗兵都成为所向无敌的巴图鲁,以助父王开疆拓土,成就大业。

或许这番话感动了上苍,天神扯过乌云,遮住了浓烈的太阳。阿敏长叹一声,褚英那些诅咒的话,过激之言而已,事实上,他是多么渴望替父汗去战斗。可惜的是,他的父汗让他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褚英将头埋进缸里,一只手扶着缸沿,另一只手持剑毅然割开自己的脖子。鲜血喷泉般飞溅而出,剑垂了下去,手却死死地攥住剑柄,搅着自己的鲜血,不让血凝固。血在飞溅,水缸里飞旋出了他最后一声狂吼,天神,收下你的孩子吧!

趴在缸沿,身子变成了大虾,人虽死了,握剑的手却没有松动,继续搅在缸里。黑红的血、滋润他的水、养育他的土,还有战马的毛,旋转成一个漩涡,漩涡里升腾出一个不死的灵魂,那个灵魂在不断地倾诉冤屈。

阿敏扶住了褚英的胳膊,那只胳膊才停了下来,剑掉在了漩涡里,与漩涡共舞。他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为他视死如归的大阿哥祈祷。

天上的乌云,慢慢地行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那是天空为褚英流下的眼泪。

老萨满带着众多的小萨满,也在狂舞。褚英强劲的灵魂带动着大萨满,让老得不能再老的身体,身轻如燕,敏捷如豹。

阿敏把褚英的遗容整理得安详平静,伤口用糯米打糕弥合上,看不到一丝血痕。随后,遗体被抬到架成方形的木柴堆上,烈焰捧起他的灵魂,直入九重天堂。

拾捡骨殖时,阿敏制止了所有黄旗将领,自己捧走了褚英的头盖骨,他要亲自将它做成酒碗,吸纳褚英的精灵。在内心深处,他企盼褚英的魂魄与自己合二为一,保佑自己替褚英完成未竟之愿,成为老汗王的继任者。

随着褚英的消失,压在老汗王心底的焦虑也消失掉了,他牺牲了一个儿子,换来的却是臣睦子和,心里再疼,也值得了。

安葬了褚英,努尔哈赤再次确定了四大贝勒至高无上的地位,指定四大贝勒替代褚英,按月轮流当值,共同为汗王执掌国之政事;封五大臣为理政听讼大臣,辅佐四大贝勒。当然,老汗王也考虑了其他子侄和孙子辈的战功与势力,同时封了四小贝勒,协助理政。至此,八旗制度被固定了下来。

毫无疑问,四选一的格局已经确定,谁能最终成为汗王的继任者,考验着每一个人的能力。不再立储,是老汗王最英明的决定,他相信贝勒们比他更有智慧。

转年正月初一,老汗王正式在赫图阿拉建元称汗,国号为金,史称后金,上尊号为承奉天命养育列国英明汗,年号为天命。万历四十四年伊始,金国不再使用万历年号,称天命元年。

也就是说,努尔哈赤正式宣布,他与大明朝分土裂疆,再也不服天朝管了。

5

立国的第二年,便遇水患,随后,接连大旱。虽说大金国疆域广阔,却多为苦寒之地,即使是土地相对肥沃的松花江与苏子河流域,也多为山丘之地,所打粮食甚微,渔猎之物渐少。饥寒已极,饿殍遍野,如何养活几十万国民,保持住近十万旗兵的战斗力,是摆在开国之君天命汗面前的最大难题。

按月当值时,面对问题阿敏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打仗。

天命汗会心一笑,显然,阿敏与阿牟其心有灵犀,都是想通过战争,凝聚人心,转嫁危机。

出师有名,这是天命汗的一贯风格,不能打没有理的仗,不能把打仗的目的当成理由说出来,永远不。没多久,天命汗努尔哈赤向明朝发布了“七大恨”,历数了明朝杀我祖,亡我父,凌我境,屠我民,吸我民膏,禁我贸易,掠夺我财富,离间我女真诸部等罪行。

宣布“七大恨”时,天命汗还搞了个祭天仪式,让通神的老萨满主持,他亲自拜天焚表,告诉天神,打明朝的原因是,凌逼已甚,用是兴师。至于是否以卵击石,天命汗已经无所畏惧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大明朝决战的架势已经拉开,哪怕天神下凡,也阻止不了他。

数月间,破抚顺,拔清河,劫广宁援兵,克辽左之地十余城寨,掠取了大量明军物资,八旗军不再忍饥挨饿,马匹铠甲骤然增多,旗兵牛录额真贝勒无不欢欣鼓舞。

对于天子守国门的大明皇室而言,不让一寸土地,不嫁一个公主和亲,那是明成祖定下的铁律。尽管王朝设置的奴尔干都司管辖的广阔大地,天寒地冻,人烟稀少,物产粗鄙,可这里的人依然是大明的子民,奴酋要割裂出四分之一的国土,另立出一个金国,岂能容忍?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正值正月,天寒地冻,辽河两岸的茫茫旷野,冰封雪掩。阿敏率着几个巴牙喇(战神),骑着千里马,沿辽河右岸,急驰而下,他要去广宁,以串亲戚为名,去辽东总兵府,看望嫁给李如柏当妾的额云,见机刺探情报。

进入腊月,努尔哈赤派出的卧底、探子不断报来消息,大明朝集结了全国的兵力,要围攻赫图阿拉,一举剿灭叛逆的奴酋。大明皇宫里被收买的太监,早就充当了天命汗的眼线,把四路兵马统帅的脾气性格、作战特点,还有人格缺点,一一禀报给了天命汗。甚至,摆在明军主帅辽东经略杨镐案头上的作战方案,没过多久,也摆在了天命汗的案头上。大明朝调遣四路大军,其中的南路统帅,就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女婿——辽东总兵李如柏。

天命汗派阿敏远赴广宁总兵府,除了看望额云、刺探情报,关键是让李如柏弄明白,亲戚之间,骨肉相连,若是翻了脸,仇恨甚过对敌人。兵马未行,威慑在前,先打赢心理战。

进入广宁城时,阿敏一身汉人的打扮,他没急着见额云,反而不停地在各座兵营附近转悠。二十年无战事,广宁兵懈怠得松松垮垮,箭射不远,刀砍无力,走队无形。这样的队伍送到战场,就是一群绵羊。

见了这样一群兵,阿敏的嘴角撇出了一丝鄙视,更何况额驸李如柏年事已高,不再有抗倭援朝时拔平壤、夺开城的勇气了。大明朝真是无人可用,居然起用了酒后误事,闲置了二十年,六十七岁的老古董,来接替其父兄之位,出任辽东总兵。

李如柏的名气,都是其父李成梁、其兄李如松赐予的。二十几年前,借父兄之威,他才扬名立万,独立作战,一仗未打。现在,他的父兄已亡,谁还是他的靠山?

仗未开打,大明朝南路大军,败势已定。

进入总兵府旁奢华的李府,阿敏没费周折,也没事先通报。李府有若干个角门,一个内应从容地接进了阿敏,直送到额云居住的小套院。

许多年没见到弟弟了,突然来拜年,额云又惊又喜,揽过三个未及成年的儿子,让他们叫阿敏那克出。三个孩子没听懂,额云顿悟,那是女真话,忙改口称舅舅。孩子们明白了,大妈二妈三妈生的哥哥姐姐们,都有舅舅亲他们,唯独他们哥儿仨,从没见过舅舅,现在,舅舅来了,他们欢喜得不得了。

阿敏从兜囊中掏出了萨其马、榛子、松子、牛肉干等一大堆好吃的,这些都是孩子们平时难以见到的。自然,阿敏也给额云带了礼物,百年老山参,精制鹿胎膏,给额云补一补气血。孩子们缠着舅舅玩游戏,阿敏和他们玩斗拐、老鹰捉小鸡。这些游戏,孩子们早就会,没意思了,阿敏就教他们玩女真人的打仗游戏,打仗的玩法,既新鲜,又刺激,孩子们格外兴奋。

打仗需要地图,阿敏就让孩子们去书房,把地图拿来,有了地图,打仗的游戏才更有意思,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向了书房。额云突然明白了弟弟的来意,绝非为了亲情,爱新觉罗家族的格格,生来就是用于结盟的。若是盟誓不再,刀兵相见,格格们会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家族的立场,阿敏让孩子们到书房取他们父亲的地图,其目的,不言而喻。

地图拿过来了,阿敏只扫了几眼,就清楚了四路大军的作战意图,尤其是李如柏这一路,行军路线,各彪人马,攻击重点,一览无余地标示了出来。游戏开始前,阿敏让孩子们把地图回归原位,叮咚作响的游戏声中,阿敏佯装节节败退,将孩子们引出李府,引出广宁城,暗中跟随他的巴牙喇们,突然间一拥而上,掠起孩子们,跨上战马,疾驰而去。

阿敏的目的已经实现,他知道,李如柏妻妾甚多,可儿孙甚少,尤其是老年得子,他不至于不顾李家骨肉的生死。他只是为额云叹息,将孩子们带出李府那一刻,他回望了额云一眼,寒风凛冽,额云的头发是散乱的。儿子们被带走了,她没吭一声,两行清泪已冻在了脸上。

她知道,儿子们的归途是她自己的出生地,王城赫图阿拉。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般变幻莫测,正如四十几年前,李家拿阿玛与阿牟其为人质一样,现在,爱新觉罗家族拿李家的儿子做人质了,威胁李如柏。

做完这一切,阿敏迈进了总兵府的大门,正式拜见李如柏,阿敏历数李如柏手下将士的懈怠、懒散与松弛,这样的人马,如何能送上战场?恐怕两万人马禁不住八旗军两百个巴牙喇的冲击。

李如柏瞅着阿敏,听得毛骨悚然。

忙忙乱乱地准备了十个月,大明朝征调闽浙川甘等地的兵马,驰援辽东,号称四十七万,誓师辽阳,大张天讨,犁庭扫穴,对赫图阿拉四面合围,企图一举将八旗军斩尽杀绝。辽东经略杨镐高举皇帝赐予的尚方宝剑,喊出了朝廷的封赏,有擒杀努尔哈赤者,赏银一万两,升都指挥世袭。命诸路大军,片刻不得歇息,直捣贼巢,速战速决。

明军主帅杨镐的豪言壮语,还未传至各路兵马时,已经一阵风般传到了努尔哈赤的耳朵里。天命汗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因为传来杨镐这番大话的同时,也传来了杨镐的笑话。辽阳宰牛祭旗,杨镐身旁的士卒连扎三刀都没把祭牛杀死,杨镐只好亲自补刀,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先用来杀牛了。

在萨满的符咒中,这是大凶之兆,誓师祭旗,倘若不能将祭牛一刀毙命,征战必败,不如趁早偃旗息鼓。努尔哈赤不断地将此消息在八旗军中扩散,以振士气。

虽说四路大军来势汹汹,行军速度却参差不齐,后勤补给长短不一,各路兵马互不熟悉,情报无法互通,更谈不上步调一致了。四路大军三月初二会攻赫图阿拉的指令,已成空谈。

努尔哈赤采纳了大额驸李永芳的主意,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集结八旗军的主力六万余人,移师西部,痛歼急功冒进的杜松部,打出一个时间差。那是明军的主力,干掉他们,就胜券在握了。

西路军主将山海关总兵杜松,是员虎将,守陕西,与胡骑大小百余战,无不克捷。此番出榆关,入辽东,他信心百倍,对待胡虏,只需一战,便能生擒努尔哈赤,扭送京师献俘。求战心切的杜松,率兵三万,出沈阳,沿浑河右岸,星夜燃火炬,日驰百余里,直逼赫图阿拉的门户萨尔浒,想要独享灭金之功。

奉天命汗之命,阿敏最先率队出发,远远地潜伏在浑河上游,伐木截流,筑坝蓄水。从沈阳奔赫图阿拉,必从萨尔浒涉浑河,明军的优势,在于火炮,只要将火炮隔在河之右岸,就能大大减少八旗军的伤亡。

在漫长的等待后,阿敏终于看到了杜松的兵马。太阳光下,头盔似海,刀枪如林,队伍整齐,步调一致,就连马拉车载的大炮,也没让队伍显出凌乱。一看就知道,平时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

幸亏天命汗早就预料到杜松部会有无坚不摧的火炮,无论如何,不能让它们涉江过河。埋伏在山上的阿敏,看到了他们的主将杜松酒意正浓,袒胸露怀,挥舞大刀,高唱岳飞的《满江红》,要壮志饥餐胡虏肉,杜松执意渡河,谁劝也不行。

前锋队伍已经渡过河去,接下来要渡车营、火炮、辎重、粮秣。这些保障物资运输过去,那还了得,八旗军将面临重大伤亡。阿敏一声令下,砍断阻拦水坝的绳索,冰冷的河水湍急而下,携带着的圆木,横冲直撞。河水陡然猛涨,霎时淹没涉河者的肩头,水性差的士兵,当即被冲倒丧命。余下队伍只好停止涉河,杜松部被迫一分为二。蓄水泄洪,并没有阻止住杜松的步伐,他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丢下辎重,率前锋继续前行,接连攻克两道栅寨,俘获八旗军十四人。

一路强攻,势如破竹,杜松感觉到胜利在望了,他一面派人回去报捷,一面强攻界藩山上的吉林崖,企图占领战略要地。

蓄积的洪水,用不了多久,便将流泻下去,杜松的两股大军,还将合在一起,必须将他们彻底隔开。阿敏采取了袭扰的战术,趁着明军队形不整,准备不足,借着山林的掩护,突然出现在明军的前队,一顿砍杀过后,突然消失。没过多久,突然又出现在明军的后队,又杀他个人仰马翻。

两次出其不意的冲杀,让留在河对岸的明军主力兵伤马毙,一阵慌乱,锐气大挫。其他几位战将意识到,河谷之地,地狭坡缓,视野开阔,突骑野战,八旗军最擅长骑射,这只是小股骑兵的骚扰,一旦八旗军集结在一起,就是虎入羊群了。

于是,他们立即弃河而走,将火炮、火器、粮草辎重拉到萨尔浒山顶,凭借地势,战车环阵,外列火器,建起坚固的大营。

杜松的人马被一分为二了,先打哪边,需要努尔哈赤选择了。天命汗立马决断,先打杜松主力,主力虽然难啃,但主将不在,各路兵马难以协调一致,能留下许多攻击的缝隙。况且,一旦主力被歼,吉林崖的明军就成了无根的草,必自动摇。

八旗军以绝对的优势,迅速包围了萨尔浒山。

然而,与萨尔浒山隔河相望的界藩山的吉林崖,却面临着重重危机,杜松对萨尔浒山上被围的两万主力不管不顾,一味地强攻吉林崖。杜松有杜松的谋划,北路马林率领的开原大军即将抵达,只要主力拖住八旗军,攻下吉林崖,站稳界藩城,赫图阿拉的大门就被彻底打开了,生擒努尔哈赤指日可待。

杜松不能把靠前的位置送给别人。

吉林崖虽说是悬崖峭壁,山势险峻,给人的感觉兵力确实不少,可奔逃到山顶上的万余人,皆为修界藩城的民夫,除了摇旗呐喊,没有真正的战斗力。只有设伏袭扰杜松部的四百名旗兵,与民夫们同在一起,抵御着杜松发起的猛攻。

虽说天命汗把主攻方向确定在萨尔浒山,也绝不能把吉林崖白白送给杜松,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率领两旗旗兵一万五千人,驰援对面的吉林崖。最会打仗的两大贝勒都被派到河对岸的吉林崖,夺取萨尔浒山的主攻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二贝勒阿敏的镶蓝旗了。

阿敏非常清楚,阿牟其也是孤注一掷了,不在一天之内消灭四路大军中的主力杜松部,刚刚建立的大金国,就会永远消失。

阿敏血战了一上午,但萨尔浒山上的明军火力不减,士气不衰,一次又一次地瓦解了阿敏的进攻。甚至天命汗亲自率队进攻,也没找到明军的薄弱环节。

阿敏急不可待,却又一筹莫展,再耗下去,北部马林的兵马即将带着建州女真的宿敌叶赫部赶到,到那时,八旗军两面受敌,优势将不复存在。攻下萨尔浒山,迫在眉睫。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乞求天神,让神明相助。那位老得不能再老的随军大萨满开始作法,舞腰铃敲神鼓,口中念念有词,求天神施予魔力,保佑八旗军战胜人世间所有的耶路里。

或许是天意就该如此,转瞬间,乌云骤起,遮住了正午的太阳,随后大雾弥漫,天色阴晦,咫尺难辨,仿若黑夜。明军以火把照明,进行炮击,几近盲射,杀伤甚微。八旗军百步穿杨的箭法却得到充分发挥,明军的火把就是目标,由暗击明,集矢而射,多数命中。霎时间,大炮再无轰鸣,火铳再无声响,双方的箭矢飞蝗般“嗖嗖”乱响。

在大雾的掩护下,天命汗一马当先,阿敏紧随其后,八旗军发动了最强悍的攻势,呐喊震天,杀声如潮。他们越过堑壕,拔掉栅栏,破掉枪炮阵,一举突入明军萨尔浒大营。天仿佛专为八旗军突破明军大营而黑暗的,攻入大营之后,突然云开雾散,所向无敌的八旗铁骑立展神威,纵横驰突,所向披靡。

杜松军主力死伤甚众,无力反击,四散溃败,不消一顿饭的工夫,萨尔浒大营彻底瓦解。

攻下明军大营的六旗铁军,转身下山,立刻渡河,麾师驰援吉林崖。

杜松不愧为大明的悍将,他两眼冒光,左右突杀,不输两倍于己的旗兵。他想要夺下吉林崖,据险而守。山崖上的役夫,在四百旗兵的指挥下,箭弩与滚木礌石齐发,与山下旗兵形成夹击之势。

大雾袭来,双方打得难解难分。雾散之时,忽见萨尔浒大营失守,明军军心立刻发生摇动,好在杜松及时调整战术,不再强攻崖顶,寻求摆脱纠缠,立刻突围。六路旗兵增援而上,山上的役夫也压了下来,天命汗率全部人马,将杜松的万名将士,围得水泄不通。

虽说大势已去,杜松绝不认输,依然苦战,两军从午时一直杀到酉时。杜松挥舞长枪率少数亲兵砍杀数里,仍不得脱身。他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力战一群巴牙喇。眼见得一个个巴牙喇被杜松挑至马下,阿敏心疼至极,一箭射了过去,筋疲力尽的杜松,猝不及防,被射中了心口窝,栽身落马,气绝身亡。

山冈、河谷、树林,到处都有无依无靠抱头鼠窜的明军。旷野之上,横尸遍布,血流成渠,旗帜、器械、尸体,遮蔽了浑河。

三万明军主力,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未及打扫战场,天命汗马不停蹄,移师北上。八旗侦骑催马来报,北路开原的马林大军已抵近萨尔浒。太悬了,只差几个时辰,若是两路明军兵合一处,绞杀起来,缺少火器的八旗军,是否还有优势,难以预料,后果也不可想象。

天佑八旗,想让叶赫部当炮灰的马林,最终没有等来叶赫部,迟来一步,绝好的战机,稍纵即逝了。

最难打的西路主力杜松被击溃了,北路的马林,阿敏根本瞧不起。他与阿牟其早就把他研究透了,失街亭的马谡而已,不堪重用。能挂总兵印,受荫于父罢了。若论雅文诗画,交游名士,倒是行家,练兵打仗,未闻其功。仅凭此战而论,未能按谋划与杜松合兵于萨尔浒,便是平庸之辈。

果然,听闻杜松部已败,马林军中哗然,驻足于尚间崖不前,收留杜松余部,守于斡珲鄂漠,结成大营,另设一营于斐芬山。三地守军,扎地为营,形成“品”字,互为掎角。

聪明绝顶的天命汗,立刻看出破绽。“品”字布阵,貌似互为掎角,实则却是分散兵力,无法互救。这更易于他集中八旗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一口接一口地吃掉“品”字。

“品”字中最弱者为杜松的余部,全军新败,主将阵亡,军心不稳,已成孤雁。天命汗就要先灭弱旅,震慑主营。他亲率千余精兵,携四贝勒皇太极,催马急驰,像一杆利箭,直射斡珲鄂漠大营最薄弱的楯车。仅一次冲锋,便撕开了一个缺口,八旗军满营横冲直撞,冲杀砍削,不消一个时辰,杜松余部将死兵亡,全营败殁。

与此同时,阿敏随同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直奔马林军的主营尚间崖。午时,消灭了杜松残部的天命汗,急驰至尚间崖,增援攻打马林的主营。

仗虽打得不多,却并未耽误马林纸上谈兵,他在尚间崖大营外挖掘出三道堑壕,将火器部队列于壕外,骑兵殿后,精锐步兵守内。三道重防,针对的都是骑兵突袭。巨炮轰鸣,火铳喷火,马林严密的防守,居然让阿敏等三路旗兵成了老虎咬刺猬,是无从下嘴。

天命汗赶到后,立刻发现破绽,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先据山巅,向下冲击。代善一马当先,抢占山巅,驱散守山明军。马林见软肋被发现,急令壕内的精锐步兵出壕援助。如此调动兵力,三道防线虽拧成了一股绳,却没有了纵深。

见马林防备队形已变,天命汗随机应变,突然间停止攻取山上,下马徒步应战。马林军所有的巨炮火铳都瞄向山上,做好了迎击铁骑的准备,忽然间八旗军的队形变了,下马徒步来攻,笨重的大炮,调整炮口要费番周折,单凭火铳,不比灵巧的利箭有优势。

霎时,两军短兵相接,近身肉搏,嘶喊、拼刺、抡削、砍杀,利刃飞舞。阿敏鹰一般的眼神搜寻着马林的踪迹,斩掉北路军的主将,明军就会成为无头的苍蝇。

马林不善打仗,可是他的两个儿子奋勇顽强,看到阿敏向主将追杀过来,不畏生死,率部众层层拦截在阿敏马前,直至一一战死。

在众将士与自己儿子的拼命抵挡下,马林仅以数骑逃遁,余众大溃,尚间崖大营失守。

“品”字无,掎角断,最后一口,就是吞下斐芬山大营,天命汗马不停蹄地飞驰而去。虽说那里的明军据险而守,却承受不住八旗军重甲轻甲还有骑兵的轮番进攻,终因寡不敌众,大营沦陷。

原本来支援的叶赫部,行军过了开原,闻听两路明军相继惨败,大惊而遁。

这是宣布“七大恨”以来,与明军的第一次生死较量,捷报频传,无论如何也要谢天神相助之恩。还军至界藩城,请出老萨满,杀八牛祭纛告天,摆酒庆功,祭慰亡灵,激励八旗将士。

随后,天命汗率四千旗兵,留守赫图阿拉,以待李如柏。命阿敏先率两千精骑,疾速向东挺进,诱敌深入,设伏阿布达里冈,将刘装进口袋阵。

这条险峻的道路,也是天命汗的子民前往赫图阿拉的必经之路,穷山恶水,歧路险隘,车辆无法行进,刘的粮草补给,还有巨炮,便无法及时跟上。兵士所带粮食,很快吃尽,只能沿途从村寨掠取。

大金国向来兵民一体,这些忠诚于天命汗的子民,或坚壁清野,或拼死相争,气得刘见粮就抢,遇寨则烧,无论游骑还是老幼,不能纳粮者,必杀之。

前边与明军的血战,虽然大获全胜,也让八旗军伤筋动骨了。围歼东路军,如硬打硬拼,将会伤了八旗军的元气。阿敏动起了脑筋,最后把主意打到了杜松身上。

假冒的传令兵,手持杜松的令箭,诈称杜松已靠近赫图阿拉,催促刘快速靠拢,两军相合,共抗八旗军。

阿布达里冈上,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三大贝勒的兵马先后赶来,已经设伏完毕。刘见此处莽林密布,山崖陡峭,怪石嶙峋,道路崎岖,心生恐怖,想要退却时,却已经晚了。突然间,山麓伏兵四起,八旗军如山洪暴泄,漫山冲杀,上下夹攻,首尾齐击,刘军一下子被切成了数段。

清晨,雾气氤氲,硝烟未散。阿敏不待打扫战场,携镶蓝旗兵,从阿布达里冈抢先赶往富察。阿敏如此急切,当然是不愿意征服朝鲜军的功劳让别的贝勒争去。刘中计后,有先见之明的阿敏,立刻派出能言善辩的大臣,说明利害,劝朝鲜军营姜弘立保持中立。

所以,阿敏大军一到,未经大战,姜弘立立刻乞降,明廷监军走投无路,留下遗书,跳崖而亡。

万余朝鲜兵,降于阿敏,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呀,一旦有机会出征朝鲜,这些将士就是他的立足之本。阿敏兴奋异常,设宴款待了饥寒交迫的朝鲜军将帅,颇有深意地示意姜弘立投身于镶蓝旗下,以图大业。

姜弘立说着一口流利的满洲话,两个人酒逢知己千杯少,结盟为异姓兄弟。

恰在此时,大贝勒代善赶到,传达天命汗旨意,不留一兵一卒,将朝鲜军悉数释放回国,且修书一封给朝鲜国王光海君,两国罢兵和好。

对阿牟其的话,阿敏虽然言听计从,但并非一点折扣也不敢打。放走姜弘立,他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便向代善建议,放谁回去都可以,主帅姜弘立不能走,万一明廷施压,朝鲜国王追责,大元帅家族的命运就难保了,不如留下为质。

代善微微一笑,天命汗虽远在百里外,却早预料到了这一点,便拿出了汗王第二封手谕,若是姜弘立元帅不愿回国,将代善之女嫁与为妾,暂时安顿在大金国。

阿敏心里一阵阵发凉,混战到如此程度了,阿牟其头脑依然清晰,料事如神,倘若把自己图谋朝鲜的心思猜到,那将多么可怕呀。幸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阿牟其百依百顺,阿牟其下令杀褚英时,眼睛都不眨,若知自己心存异志,能手下留情吗?拱手将朝鲜大元帅让出去,那是不二选择。好在姜弘立信誓旦旦,士为知己者死,在不在自己麾下,已经不重要了。

至此,四路大军,三路彻底溃败,只剩下南路李如柏部了。

本来,从清河到赫图阿拉,路途最近,李如柏的行军速度,堪称蜗牛,十天没走出一百里。刚至险要之地鸦鹘关,还未及与八旗军交锋,杨镐的檄令传至,急命回师。山上的八旗军发现李如柏要跑,马上吹响螺号,大呼小叫,做大军追击状。

李如柏以为八旗军真的发起进攻,惊恐溃逃。山上的八旗军仅为哨兵二十余骑,居然追杀得李如柏几万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相践踏,死伤千余。

虽说四路大军中李如柏损失最为轻微,而明朝言官极为愤慨,弹劾其与奴酋私交甚密,为奴酋之女婿,且生三子,私而忘公,诏令回京候勘。李如柏大惧,自缢而亡。

大明朝本想一战定乾坤,反倒招致乾坤逆转,不得不转入战略防守。

汗王宫里,举办盛大的庆功酒宴,老萨满带着小萨满载歌载舞。天命汗对四大贝勒默契配合,敢于牺牲,极为满意,尤其对阿敏的智勇双全,格外赞赏。

面对阿牟其的夸奖,阿敏一脸庄重,推功于天命汗的英明。他要的不是阿牟其的赞赏,而是他屁股下的位子,功劳越大,在四大贝勒中的地位越高。毕竟阿牟其已过耳顺之年,虽说身壮如牛,但离天神召唤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近。阿敏用显赫的战功,谦和的姿态,不断地垫高自己的脚跟,替阿玛去圆称汗的梦。

萨尔浒大捷后,八旗军乘胜追击,阿敏随天命汗,战开原,取铁岭,打蒙古,灭叶赫,不消到年底,统一了女真诸部。两年后,又随天命汗夺沈阳,占辽阳,取广宁,攻无不克。下一个目标,盯住的是辽西走廊,天命汗要将明军逐出山海关外,独据燕山以北的广袤土地。

皇城北京,却是另一番情景。本该毫无悬念,御厨都准备好了庆功宴,只等皇帝举樽同庆。然而,等来的却是兜头泼来一盆凉水,萨尔浒一战全军覆没。噩耗传来,皇城上空,阴霾笼罩,街市米价,连日飙升,大街小巷,一片哀号,臣僚王侯泣血上朝,万历皇帝以泪洗面。

经历了万历三大征,大明朝刚刚喘过气来,此次征剿,集各省之精兵,征全国之粮饷,居然打了大败仗,阵亡大明猛将三百多,损失精锐主力四万五,丧失骡马两万八,枪炮火铳、车驾钱粮,不计其数。蒙古诸部弃盟而去,朝鲜王朝明哲保身,再想灭金,已无将可寻,无兵可派,无钱可补。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仗怎么打,大明朝说的不算了,只能被天命汗牵着鼻子走。

或许是承受不了大明朝从未有过的裂土之辱,或许是陷于内外交困之中无法破解,万历皇帝一病不起,扔下大明朝的烂摊子,在德弘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6

连连征战,八旗军虽说大有斩获,但也需要休养生息。安定下来的王城,一片繁荣。天命汗允许贝勒功臣们建屋造房,圈养牲畜,积攒财富。福晋格格们喜气洋洋,梳旗头,戴金簪,打扮得花枝招展,不错时机地向天命汗讨要赏赐。

奖掖功臣的宴会,自然在汗王宫频频举行,让有功之臣活在荣耀的光环中,这是天命汗的国策,否则巴图鲁怎会层出不穷?第一次盛宴,是为四大贝勒摆设的,福晋们受天命汗的委托照料诸位贝勒。

那次宴会,除了滚烫的火锅,热腾腾的八碟八碗,还特意加了一道烤全羊。女真人的习惯是在火锅里涮羊肉,烤全羊是草原蒙古部落的待客礼仪,怎么搬到了王城?敏感的阿敏,脑袋里突然冒出了疑问。看到天命汗的小福晋到处穿梭忙碌,四贝勒皇太极的大福晋殷勤服侍,阿敏似乎明白了,两位福晋都来自于蒙古草原科尔沁部,用烤全羊犒赏贝勒们,倒也合情合理。

全羊烤好时,又一个疑问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蒙古部落的习俗,烤全羊一入席,上场的该是身着盛装的蒙古福晋了,她们载歌载舞,给最尊重的人递上烤得最鲜嫩的羊肉,给功臣斟满美酒。

天命汗的小福晋隐身背后,四贝勒的大福晋踪影皆无,本该她俩上场了,为什么躲了起来?取而代之的却是天命汗的大福晋富察氏。富察氏穿得花枝招展,旗头上插着云凤金簪,身上装扮着串串东珠。

富察氏眼望着大贝勒代善,款款而来,把第一块外焦里嫩最肥美的羊肉送进代善的碗,又含情脉脉地斟满了酒。坐在代善身旁的阿敏,装成没看见,故意把目光移到了别处,他看到四贝勒皇太极离开了席位,悄悄地走远了。

面对着富察氏对代善的殷勤,阿敏多少有些不自在,细想想,也就释然了。富察氏原本是天命汗的侧福晋,代善的生母佟佳氏过世后,富察氏才补位为大福晋,其子莽古尔泰,随之成为三贝勒。严格地说,富察氏的年龄比代善大不了多少,代善的大阿哥岳托比莽古尔泰也小不了多少。天命汗曾不止一次地对代善说,我宾天后,福晋与阿哥们均由你照顾。言外之意,代善有资格取代过世的褚英了。

按照女真人的习俗,阿玛过世后,大阿哥继承阿玛的一切,包括阿玛的福晋们。也就是说,一旦天命汗薨了,代善不但可以继承汗位,还可将天命汗的遗孀们纳为自己的福晋。

富察氏错误地认为,天命汗不在汗王宫与诸贝勒聚餐,是老得不行了,没想到天命汗只是想清静一下,在炕上好好烙一烙老胳膊老腿,不是因为身体有恙。她太急切了,过早地铺垫了未来。

这一幕,被小福晋逮住了,离开汗王宫,她前往天命汗的住所,去告大福晋富察氏的状。

征战惯了的天命汗,不喜欢被女人们围着,在他的观念中,福晋们就是给他生阿哥生格格的,爱新觉罗家族的繁殖工具而已,没必要给她们好脸色。然而,随着国势的盛起与征战次数减少,天命汗留在王城的时间越来越多,福晋们的闲言碎语接二连三地送进他的耳朵。

天命汗最讨厌的就是后宫生乱,可越烦什么,偏偏越来什么。正所谓饱暖思淫欲,王城赫图阿拉也没能摆脱宫闱争斗的怪圈儿。面对着小福晋的告状,天命汗很心烦,却也很无奈,他是一国之主,有些事情,不管爱听不爱听,都得听,不能养疽为患。

他当即派人唤来阿敏,家事国事一回事,本月阿敏当值,事情怎么办,需要阿敏参与,更何况阿敏是侄子,他的家事,阿敏处理,能更客观一些。

天命汗不会知道,也从没有想过,一桩告状的事情,背后缠绕着那么多纠葛,藏着那么多阴谋。小福晋不仅年龄小,也是天命汗福晋中地位最低的,敢给小福晋背后撑腰壮胆的是二福晋阿巴亥,当然,也离不开一些臣属与幕僚的怂恿。

当告状的内容从小福晋的嘴里说出时,阿敏惊骇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敢从小福晋的嘴里说出!告状的内容是,大贝勒代善与大福晋富察氏通奸。

天命汗极为震惊。一个是他的爱子,时常提携在身边,谁都能看得出,他是褚英的替代者。另一个是他最宠爱的福晋,常年征战在外,靠的就是富察氏管理众福晋和小阿哥,王城里许多难缠的家事都是富察氏替汗王打理的。当年九部联军攻打王城,多亏富察氏及时提醒,才打了大胜仗。

阿敏看到,天命汗脸上翻滚着乌云,气得声音都颤抖了。汗王横扫六合,天之骄子,若有此等丑事,打的是汗王的脸,毁的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声誉,一世英名,岂能败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尽管他知道,小福晋不敢捕风捉影,也绝不相信这是真的。

小福晋额上的汗下来了,若是天命汗矢口否认,她的罪过就大了,于是,她竹筒倒豆子,一宗宗一件件往外讲。她说,大福晋曾两次备饭,送与代善,代善受而食之。又一次,给皇太极送饭,皇太极受而未食。且大福晋一日两三次遣人至大贝勒家,大福晋深夜出院,前往大贝勒家,亦有两三次。今日聚餐,大福晋还对大贝勒眉来眼去。

说到这里,小福晋还瞅了眼站在天命汗身边的阿敏,那意思是说,二贝勒你也看到了。

天命汗气坏了,暴怒的程度超过了向大明发出“七大恨”的声讨,他点出了四位大臣的名字,让阿敏把他们找来,一一核查小福晋告状的内容。

从天命汗住所出来,阿敏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阿牟其真是气昏了头,四大臣中个个与代善有嫌隙。不过,阿敏的心情却和王城里的明媚春光一样的好,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吃醋的小福晋告的是大福晋,伤害最深的却是大贝勒。天下的女人多着呢,凭代善的地位和功劳,十天八天换一个,又有何妨,为何偏偏去碰半老徐娘的富察氏?

授人以柄了,代善继承汗位的德行被大大地打了折扣。

鸟儿在大榆树上蹦蹦跳跳地鸣叫,欢快而又悦耳,似乎在替阿敏歌唱。

冷静下来,天命汗没有让四大臣去调查大贝勒与大福晋通奸的事情,他不想让此事张扬出去,可他又不甘心自己被蒙在鼓里,只能趁着没人时,把大贝勒找来,求证小福晋告的是否属实。

代善是个诚实的人,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战场上,从没想过,王城也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他一味沉浸在萨尔浒之战的战功里,享受着王城里各色人等的尊崇,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小福晋告状的事,一时间惊慌失措,唯恐天命汗责怪他说谎,居然一五一十地向阿玛坦白了,包括两个人之间是怎么勾引上的,苟合的地点在哪里。

天命汗气得暴跳如雷,就差拿出剑来,砍了这个愚蠢的儿子。他要的是大贝勒的默认,或者是沉默,双方心里明白即可,不能点破。这下可好,代善把全部家底都亮出来了,让天命汗的脸往哪儿撂?

假若代善矢口否认,天命汗对他的这位大贝勒还会刮目相看,毕竟大贝勒功高盖世。天命汗已经处死了长子褚英,不愿意继续伤害自己的儿子了。然而,代善连处理这等小事的智慧都没有,将来如何执掌天下,处理复杂多变的国事?

一种比大福晋背叛自己还要令他痛苦的忧虑爬上心头。

四大臣果然猜透了天命汗的心思,对大福晋与大贝勒通奸之事,只是做出疑似私通的推断。天命汗在议政会上,替大贝勒打掩护,他说,我曾说过,我死后,大福晋和小阿哥们托给大贝勒优厚收养,大福晋倾心于大贝勒,无可厚非,然一日遣人两三次去,确有勾引之嫌,当罚之。

代善立刻接受天命汗的指责,不该吃大福晋所送之餐,没能拒绝大福晋所遣之人。

望着天命汗与大贝勒,阿敏心中掠过一丝冷笑,不过是父子二人演双簧,掩耳盗铃罢了,王城里谁人不知大福晋偷人偷到了大贝勒身上,给英明的汗王戴了一顶绿帽子。

既然偷情莫须有,偷盗之罪却不能轻饶,大福晋应该是整个王城的道德表率,怎能助长偷盗之风。于是,四大臣毫不留情地追查起了大福晋偷盗的罪行。

阿敏心中暗笑,富察氏是整个金国的大福晋,金银珠宝绸缎布匹,想要犒赏谁,取来便是,何来偷盗一说,不过是欲加之罪而已。

偏偏大福晋缺少见识。查就查呗,反正都是汗王的,即使给了别人,也权当是汗王的赏赐。富察氏偏偏不这样想,事情败露了,失宠已成定局,大贝勒也指望不上了,下半辈子唯一的靠山,只能是自己掌管的这些财富。于是,富察氏连夜转走财富,能藏的藏,能送人的送人,甚至还送到了界藩山城自己的娘家。

天命汗闻听追索出无数财富,悲愤异常,大庭广众之下,声音颤抖着数落着富察氏,我以金、东珠装饰你的头与身,多得不能再多了,穿人没见过的好缎子,吃人没吃过的好东西,你不念我的恩养之心,设法蒙蔽我眼,置我于不顾,而心有旁骛,岂不可杀耶。

富察氏苦苦哀求。天命汗也流泪了,毕竟心里最疼爱过,怎忍心下手,何况,富察氏生下三子一女,除了莽古尔泰,其他子女尚小,杀了她,阿哥格格们谁来看护照料?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能将她驱逐出王城,休掉了大福晋。

处理完大福晋,天命汗心力交瘁,不管怎么说,私通的丑事最终没有坐实,总算保下了大贝勒,也保住了爱新觉罗家族的脸面。

虽贵为立国之君,享受着万民敬仰,此时,天命汗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老的老虎,独自行走在旷野中,天空飞着鹰隼,树上栖着兀鹫,林里藏着苍狼,蠢蠢欲动,都在觊觎他这只即将走到终点的老虎。

此时的阿敏,像一只乖巧的小狐狸,将犬牙牢牢地藏在嘴里,眼角瞥着天命汗,时刻等待着时机。当他发现,汗王宫里只有汗王一人,灯烛在宫墙上照出天命汗热锅上蚂蚁似的身影,便不错时机地走过去,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口,时刻听从天命汗的召唤。

难得侄子这么体贴,天命汗搭着阿敏的胳膊,走了出去,一直走出王城,走到苏子河畔。天命汗憋了一肚子话,却无法向自己生下的阿哥们倾诉,他们虎视眈眈,多说一句,也许就是王城的灾难,只好说给自己的侄子。

天命汗已经视阿敏为知己。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小福晋告大福晋的事件,绝非偶然,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倒嗣政变。富察氏和代善成了这场政变,或者说争位之战的牺牲品。谁是策划者,一目了然,如此天衣无缝的计谋,一棒子就把代善打得蒙头转向,这等智商,除了皇太极,别人是望尘莫及。谁在推波助澜,也是不言而喻,侧福晋阿巴亥,乌拉部培养出来的,女人都比男人工于心计,富察氏一倒,阿巴亥无可非议地能递进为大福晋。

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挑明了,一损俱损啊!服服帖帖归顺过来的那些女真部落,一旦发现天命汗的儿子们内讧了,一夜之间,还会反叛。八旗制度还没有将他们牢固地捆在大金国的战车上,不管风雨如何,国之核心不能动摇。

再说了,代善辅佐朝政,军功卓著,同时掌管正红、镶红两旗,权倾朝野,为人宽厚谦让,从不居功自傲,故此深得人心。若是逼急了,父子反目,分裂的危害可不是当年的黑扯木能比的了。

提到黑扯木,阿敏心里忽闪了一下,那是他心里的一道疤,最怕被扯开。好在阿牟其只是借此话题说眼下的难题,阿敏才没有心惊肉跳。该说的话,说了,该交的心,交了,末了,阿牟其拍着阿敏的肩头,拉着阿敏坐在苏子河畔,称赞阿敏,遇事不慌,处理果断,忠诚与勇敢同在,智慧与精明并存,是国之大幸。

阿敏听出了弦外音,既然八旗为共和制,将来继天命汗之位的,不一定非要阿牟其的亲生骨肉不可。

苏子河河水畅快地流着,阿敏的心情也格外畅快。

这时,有个旗兵急急跑来禀报,三贝勒莽古尔泰听说天命汗要处死他的讷讷,又不忍心下手,只是休了她,便亲自撵出了王城,手刃了让他丢尽脸面的讷讷,此时,正等在汗王宫,向天命汗邀赏呢。

阿敏听到阿牟其惨叫一声“畜生”便一头栽倒在地。

背起阿牟其往回走,阿敏觉得,身上有无穷的力量。阿牟其不像他认为的那样,重如泰山,身体原来是这样的轻,轻如鸿毛。

苏子河的水哗啦啦流下去,声音更响亮了。

第三章 汗之殇

据说,朱拉贝子是乌苏里都恩里(江神)的儿子。有一年,人们在祭祀江神的时候,他要上岸观看萨满跳神,得到阿玛同意后,他化作年轻的猎手,骑着红马,上岸了。人群中,有个叫阿苏里的格格,美丽无比,她正在打秋千。朱拉贝子被她深深吸引,恨不得和格格一块儿打秋千。忽然,秋千断了,阿苏里从高处直接跌进了江心,眼看着被江水淹没了。朱拉贝子跳进江中,救出了阿苏里,还用神药救醒了她。从此,两人相爱了,并到老榆树神海兰都恩里那里盟誓。树神告诉他俩,六月初一,佛托妈妈会到江边促成他们的婚事。

到了六月初一,佛托妈妈到江边,对朱拉贝子说,想要和阿苏里成婚,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一是今年大旱,你要取乌苏里江的水,灌溉田地。二是不到婚期,你不能和阿苏里见面。三是想要上岸变成人,只能先变成牛,在阿苏里家干一年苦活儿,然后让人们剥下牛皮,你就可以永远和阿苏里在一起了。朱拉贝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果然,这一年大旱,七七四十九天滴雨未下,朱拉贝子不分昼夜地灌溉田地,保住了庄稼的收成。随后,他又吞下佛托妈妈留给他的药丸,变成了一头犍牛,在山沟里被阿苏里找了回来。就这样,朱拉贝子在阿苏里家干了整整十一个月苦活儿,只差三十天就是剥皮的日子。可朱拉贝子怎么也想不出被剥皮的办法,于是他不喝水,不吃草,还到处顶人。阿苏里的阿玛一气之下,把它卖给了杀牛的。朱拉贝子暗自高兴。谁知阿苏里舍不得它,用钱把它给赎回来了。没办法,朱拉贝子只好自己找死。恰好,来了一群强盗,来此抢劫,朱拉贝子将他们顶得四散奔逃。由于劳累过度,化身为牛的朱拉贝子就要死了。临死之前,他不得不口吐人言,告诉人们一定要剥下他的皮。可是,人们感念牛的救命之恩,不仅没有剥它的皮,还把它厚葬了。

就这样,朱拉贝子永远也变不成人了。

——萨满传说

7

天命十一年七月,天像下了火,汗王背部的疽疮越来越重,重得御医也束手无策了。更可怕的是,汗王的心情也越来越坏,坏得见谁骂谁,吓得贝勒阿哥福晋们避之不及。日益体衰,神情忧郁,并未损伤汗王的智慧,不管多痛苦,骂得有多狠,他绝不惩处人,也没伤害任何亲人与大臣。

这一切都源于正月里那场败仗。天命汗一生戎马,用兵四十余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偏偏小河沟里翻了船。他带着十万大兵,去打孤悬在山海关外小小的宁远城,居然没打过仅有一万守兵、名不见经传的南蛮子袁崇焕。尽管他一再掩饰受伤的事实,可背部的疽疮就是那次被炮击伤留下的,竟然半年未愈。御医说,天命汗心焦如焚,终日忧伤,疽疮之伤,便如火上浇油,心不静,津液不生,何以灭火?

灭火者,水也。天命汗想起了他的爱犬,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在清河温泉里打了个滚儿,居然好了。当时,汗王大喜,遂将清河温泉命名为“狗儿汤”。现在,天命汗不顾一切地要去清河,像当年的爱犬一样,洗掉伤口浊气,洗出一身轻松。

汗王出行,总得有贝勒专程相陪,天命汗抬起指头,坚定不移地点给了二贝勒阿敏。阿敏又惊又喜,危难之时,阿牟其居然连儿子们都舍弃了,让侄子相陪,足以见得,汗王视他为己出。

出皇城,进码头,扯起船篷,准备出发时,天命汗左手拉着大贝勒代善,右手拉着四贝勒皇太极,红着眼圈儿,含着泪水,再三叮咛,诸子互相团结,勤理国政。阿敏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酸酸的醋意,阿牟其只提到了诸子团结,没提诸贝勒团结。显然,他与亲弟弟济尔哈朗,属于旁支,不在人家的石榴子之内。

阿敏把自己的不高兴藏在心里,依然不动声色地服侍着阿牟其。

顺风顺水,平安抵达清河的狗儿汤,接连沐浴,天命汗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汗王自感体力不支,情形不妙,急派阿敏杀牛烧纸,祭拜堂子,求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和列位祖宗保佑,延命增寿,大金国许多事业未竟,他不甘心就这样闭上眼睛。

阿敏虔诚地操办着祭祀仪式,把能找来的萨满全都找来了,替天命汗向上苍祈祷,其规模与隆重程度,不亚于在皇城。

或许真的是天神保佑,祭祀之后,天命汗似乎好了许多。他吩咐阿敏,即刻起程,返回沈阳。但阿敏非常清楚,阿牟其已是大渐,弥留状态的回光返照,谁来继续大位,已迫在眉睫。阿敏在思忖,大贝勒私通大福晋,三贝勒弑母邀赏,都是大硬伤,德行无法服众,不配汗位。四贝勒虽说挑不出啥毛病,但与三个大贝勒相比,战功逊色了一大截,无非是常给汗王出谋划策,在汗王的庇护下,打了几个大胜仗,独立作战,没有几次。

阿敏认为,论战功,论德行,论智慧,最有资格继承汗位的,只有自己。既然阿牟其让他单独陪同,是不是另有含义,托付大业于自身?他期盼着阿牟其能提起笔,为自己留下遗诏。

天命汗翻着眼睛瞅着阿敏,已经没有拿笔的力气,嘴虽然能说,却不肯多说一句,只是不断地吩咐,让大福晋阿巴亥快点来。派走了信使,阿敏依然盯着阿牟其的嘴,期盼能听到天命汗的遗嘱,让自己继承汗位。可天命汗眼睛紧闭,一言不发。

阿敏心急如焚了,这是天命汗人生中最后一次旅程,如果不想把汗位传给自己,凭什么这次最具风险的旅行,四大贝勒中非得让他一个人陪护?看着天命汗一脸平静的样子,仿佛是听从天意,或者已安排妥当。

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阿敏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明白了,阿牟其对他的依赖,对他的好感,都是装出来的,人家亲生骨肉都在,凭什么把汗位传给侄子?这次带他出来,看起来是件亲近的好事,没准儿是让他远离了权力角逐的核心,找不到结盟的机会。

阿敏感觉到,即使临终了,阿牟其依然老谋深算,这趟送魂之旅,故意让他相陪,意味深长啊。

大福晋赶来时,天命汗已经说不出话了,迷离的眼睛瞅着阿巴亥,一动不动。阿敏从阿牟其的眼神中读出了内涵。泡狗儿汤时,阿牟其曾跟他说过心里话,大福晋心机过重,内控后宫,外蛊大臣,且不露痕迹,留下恐祸国乱政,我死后,必殉葬。

阿敏当然明白,曾经是乌拉部贝勒之女的阿巴亥,从小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她继承了乌拉贵族的狡黠与智慧。打击富察氏,蒙羞大贝勒时,她巧妙地把急于争宠的蒙古小福晋推到台前,自己不露一丝痕迹地藏起来。若不是后来,她使尽全身解数,将三个儿子悉数推成四小贝勒,十五岁的多尔衮便成了炙手可热的汗嗣继承者,天命汗还不知道阿巴亥是个十足的野心家。

面对着大福晋,阿敏直言不讳,替天命汗说出了心里话,大福晋和蒙古小福晋一同殉葬。天命汗微微点头,这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阿巴亥扯着阿敏的衣襟,高喊着,汗王不是这个意思。

阿敏推开大福晋的胳膊,跪倒在地,冲着大福晋磕了个响头,大声说,大家有目共睹,汗意如此,不可更改。

阿巴亥扑向天命汗,摇晃着汗王的身体,喊着,我是你最宠爱的福晋,你不会让我殉葬的,阿哥们还没长大成人,我死了,谁来替你照顾他们。

天命汗闭着眼睛,面无表情,艰难地呼吸着。

阿敏面沉似水,无论阿巴亥怎么求情,没有丝毫作用。阿敏如此坚决,那是因为他看透了阿巴亥,阿巴亥晋升为大福晋后,不知使用了何种手段,居然让五大臣的风向标全部转向,争先恐后地抬举她生下的三个阿哥,把汗王其他子嗣比得暗淡无光。小小年纪的多尔衮,名声已如日中天,不逊于四大贝勒,汗王爱如掌上明珠,大有继嗣之势。

一个孩子,手段怎会如此高明?用不着隐瞒了,谁都清楚,一切力量皆来自于幕后的推手——阿巴亥。

既然国体为八旗共和,谁说汗位的继承者必须是四大贝勒,四小贝勒就不可以吗?阿巴亥能让大贝勒代善名声扫地,能激怒三贝勒莽古尔泰弑母,自己却能置身旋涡之外,还备受汗王恩宠,智慧岂止可与男人相比,没有汗王的控制,大金国完全有可能由女人当家,把十五岁的多尔衮推上大位。

如果阿巴亥在,她就是阿敏面前的拦路虎,一口将他吞噬下去,骨头都不会剩下。

正好借天命汗的口,除掉阿巴亥,让她势头正旺的三个阿哥失去靠山。不管阿巴亥使用何种诡计,阿敏执行汗命,天塌下来也不会改。

行至沈阳城外叆鸡堡,一声响亮的公鸡啼鸣回荡整个天宇。偏晌的太阳,惊讶地瞪着人间,弄不明白了,刚到未时,朗朗晴空下,公鸡为何平白无故地打起了鸣?阿敏抬起头,望向天空,看着蓝天上游荡的一朵白云,正在纳闷,鸡鸣之声好奇怪,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回头一看,鸡叫声中,天命汗的脖颈向后一挺,眼睛向上翻着,随后气绝人亡,灵魂伴随着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一路高飞入天。阿敏突然醒悟,鸡叫走了老汗王的魂。

除了点头让大小福晋殉葬,天命汗再未留下遗言。

阿敏即刻将护卫汗王的仪仗,变成了护灵的队伍,披麻戴孝扯白幡,抬起天命汗的灵柩,一步一哭号地向沈阳城走去。一群萨满在喇嘛和道士的陪同下,走在最前边,一路狂舞,为天命汗的灵魂开路,一直把灵柩护送进宫城。

宫里迎出来了一队巴牙喇,接过汗王的灵柩,穿过矗立在两旁的八大贝勒亭,直入大政殿。刚刚安顿好汗王的灵柩,四大贝勒即身着丧服,率众阿哥贝子和大臣,径直走向阿巴亥的寝宫,将陪灵回来的阿巴亥拦在寝宫内,烈日之下,他们齐刷刷地跪成一片。

阿敏看到,不管是阿巴亥从前的盟友还是政敌,从来没有如此的心齐,迫不及待地让阿巴亥殉葬。大贝勒代善匍匐上前,跪在门口,催促阿巴亥谨遵汗命,不能耽搁时辰,即刻陪护汗王英魂一路西行。

寝宫里,三个阿哥抱着阿巴亥,哇哇大哭,他们刚刚失去山一样的阿玛,贝勒哥哥们毫无怜悯之心,刻不容缓地逼着他们的讷讷去陪葬,仅仅一天,他们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阿敏心里很清楚,爱新觉罗家族的规制,殉葬者只有最小的侧福晋,或者没有生养过的福晋。大福晋还要执掌整个后宫的内务呢,没有殉葬的必要。倘若部落首领的长子非大福晋亲生,大福晋还可被长子继承,沦为晚辈的福晋。

从这个角度来讲,阿巴亥可以不死,还有下嫁给代善的可能。然而,四大贝勒每个人心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没有一个不盼她死的。代善身败名裂,她是幕后推手,当然要报一箭之仇。阿敏也不想看到四小贝勒中再拱出竞争对手,这个母老虎,总让他心生恐惧。莽古尔泰虽然鲁莽,事情过了这么久,也终于明白了是谁借了他的手杀了自己的讷讷。表面上看,只有皇太极与阿巴亥没有冲突,但皇太极的福晋与老汗王的小福晋同出于科尔沁部落,有谁能说得清楚,代善之祸是不是汗王的蒙古小福晋和大福晋联手制造的阴谋,为避免流言蜚语,皇太极也要灭掉她们的口。

不管是否符合规制,不管天命汗遗命是否存疑,从内心深处,四大贝勒同时需要名正言顺不留痕迹地谋杀掉阿巴亥。

在劫难逃了!既然如此,就要死得漂亮,死得明白。阿巴亥从容地坐在镜前,精心地梳妆打扮,她满头珠光宝气,身着华贵的礼服,熠熠生辉地站在门口,最后一次以大福晋的身份亮相在诸位贝勒面前。众贝勒低头垂目,以示恭敬,可他们的膝盖牢牢地堵在寝宫的门前,坚定不移地堵住阿巴亥逃生的路。

阿巴亥左臂抱着多尔衮,右臂搂着多铎,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她说,我自十二岁服侍汗王,二十六载享尽荣华,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同汗王一路而行,实为荣幸,只是留下两个未能成年的阿哥,于心不忍,恳请诸位兄长好好照顾。

四大贝勒跪泣表态,若不善待两个幼弟,等同于背叛汗王,天理不容。

阿巴亥毅然关闭了寝宫的门,安静地等待着人们把蒙古小福晋送进来,准备一同上路。小福晋是一路哭哭啼啼被送进来的,她不想死,这样陪葬了,不甘心,她大声吵嚷着,这是阴谋,她要把阴谋说出去。

阿巴亥不容分说,毫不客气地勒住了小福晋的脖子,勒住她还未说出口的话,直到小福晋气绝身亡。死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了,三个阿哥还要在四大贝勒的影子下活着,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为尊严而死,为孩子们而亡,阿巴亥不会犹豫。

没多久,传来了阿巴亥踢倒凳子的声音,世界在那一瞬间全都安静了,只剩下宫墙外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

阿敏咬着嘴唇,不为阿巴亥的死,而是为小福晋没有喊出的话,他知道,小福晋肚子里装着皇太极的秘密,可惜的是,阿巴亥到死都没让她开口,执意把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阿敏的心里很懊恼,却又无法言说。假若小福晋把秘密说出来,又将是一场轩然大波,所有和他争夺汗位的人,都会苍白无力。

跪在地上,阿敏用眼角瞥了下身旁的三位贝勒,不断地掂量自己的分量。论德行,大贝勒和三贝勒身上都有的缺陷,在他身上找不到;论战功,他不比大贝勒少,遇到难啃的硬仗,老汗王哪一次不靠他的智慧和勇气?要说缺的,就是人脉了,从前人脉操纵在阿巴亥的手里,现在,阿巴亥没了,大臣贝子们就得重新站队,谁强谁弱,还很难说。

阿敏要广结人脉,不懈地争取。

不由自主地,阿敏又回忆起了汗王驾崩前的那张脸,平静,安详,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和担忧。他无法弄明白,汗王没有留下继嗣的遗嘱,这么撒手人寰,就不怕贝勒们相互倾轧,各自为政?不怕刚刚建立的大金国分崩离析?

老汗王把汗位之争的难题,就这样丢给了他的子侄们。

继承汗位的较量,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处死褚英后,汗王留下汗谕,八贝勒共议国政,新汗由八贝勒共同推举。也就是说,四大贝勒和四小贝勒均有称汗的机会。阿巴亥一死,四小贝勒没戏了,剩下的四大贝勒,就要各显神通了。

阿敏寻求的第一个支持者,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八贝勒济尔哈朗。八个贝勒中,唯有他俩不是汗王的亲骨血,有啥知心话,当然亲兄弟先商量。没想到,济尔哈朗冷着脸,不但没支持阿敏,还兜头给他泼上一盆凉水。

弟弟夹枪带棒地训斥哥哥,谁当汗王,和咱都没关系,千万别异想天开了,那是阿牟其家的事,这个美梦你做不得。你也不想想,阿牟其带你走,那是偏爱吗?汗王十六个儿子,谁陪不行,非得你二贝勒不可?汗王一生明察秋毫,你那点心思能瞒得过他?明知自己已是弥留之际,偏偏带你远行,啥意思,还用明说吗?除了不要你的命,和阿巴亥殉葬有多大的区别?别再惦记汗位了,小心身败名裂,老汗王早就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后事。

一番话,五雷轰顶般砸在阿敏头上,差一点把他击垮,他万万没有想到,亲弟弟居然会不支持他,还对他劈头盖脸地一通指责。他还指望着弟弟去找大贝勒代善呢,代善本性懦弱,只能为臣,况且品行上还有大的瑕疵,明智的选择是放弃争汗。那样按序推举,当仁不让的就是自己了,他期望着大贝勒顺其自然地助自己一臂之力。

看到哥哥急迫与焦虑的样子,弟弟的语气软下来,可制止哥哥争夺汗位的态度却丝毫不软。他告诉了哥哥一个秘密,陪护汗王沐浴狗儿汤的这段日子,不知哪股风,吹出了陈年老账,当年阿玛移兵黑扯木,就是二贝勒暗中唆使,被汗王识破,差一点被处死。幸亏四贝勒在汗王面前斡旋,否则早就是一堆荒冢了,哪儿还有二贝勒。

一股凉风从阿敏的脊梁骨冒出。老汗王从没计较那段往事,一直把他视为亲骨血,为什么在夺嗣的关键时候,突然冒出?不用猜,这就是皇太极的手段,四大贝勒中,三个人身存瑕疵,完美无缺的只剩下他四贝勒了。

阿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他真没有想到,刀子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刺向了他的后背。弟弟济尔哈朗将哥哥拉起,语重心长地说,阿玛死得凄惨,别重蹈覆辙了,舒心地当咱们的贝勒,护国保江山吧。

没等阿敏离开济尔哈朗府邸,门口旗丁急忙通报,大贝勒代善之子岳托来了。阿敏来不及回避了,只好躲在屏风之后,侧耳倾听。风风火火赶来的岳托,只告诉弟弟一件事,国不可一日无主,大贝勒从善如流,认为四贝勒皇太极才能与德行举世无双,深得先汗圣心,应举荐为新汗。说罢,岳托展出了他们父子草拟的劝进书,让弟弟签字。

一切都不用说了,阿敏明白了,皇太极早就把自己的弟弟、代善的儿子,还有正在崛起的小贝子们收在麾下了,逼得一言九鼎的大贝勒代善,主动向四贝勒投降,不战而胜的手法,高明得已无人匹敌。阿敏身上冒出一股冷汗,没想到四贝勒藏得如此之深,出手如此之快,幸亏他把内心的想法只说给弟弟一个人听了,若是旁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后果不堪设想啊。

既然命该如此,不如坦然面对。阿敏擦净冷汗,走出屏风,面带微笑,对岳托说,我和八贝勒刚刚商议此事,举荐四贝勒,看来是不谋而合了。

济尔哈朗瞅着哥哥,满脸惊愕,不认识了一般。

送走了岳托,阿敏马不停蹄地奔向皇太极的寝宫,他可以放弃对汗位的争夺,但他必须让皇太极明白,镶蓝旗不可小觑,想得到支持,必须有所付出。

阿敏进来时,皇太极刚刚给汗王守灵归来,还没来得及脱孝服。大丧期间,客套话都是多余的,阿敏也是单刀直入,直接提出,拥戴四贝勒承接大位,条件是让他出居外藩,开疆拓土。

直率的阿敏,根本没有想到,他犯了和阿玛一样低级的错误,虽说成功地掩盖了争汗的意图,却也显露出了心存异志的企图。

皇太极瞅着阿敏,一言不发。他不喜欢阿敏一边邀宠,一边要挟。嘴角冷冷地一翘,指着大政殿的方向,说了一句让阿敏心里更冷的话,汗王已殁,虚位以待,何苦出居外藩?

这话带有挑衅的味道,阿敏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只提拥戴之事,再也不谈出居外藩了。皇太极不为阿敏的恭维之词所动,闭目养神,末了,意味深长地说,黑扯木之事,你本该陨命,白活了这么久!

阿敏听得懂皇太极的弦外之音,不想有人和他讨价还价。还没继承大位呢,居高临下的样子已经摆出来了,阿敏看得出来,那是稳操胜券的自信。

从四贝勒的寝宫灰头土脸地出来,阿敏眼里噙着泪,跟随汗王戎马生涯这么久,大金国的半壁江山都是他们父子打下来的,若是当初阿玛听从他的,不是移兵黑扯木,而是屯兵于鸭绿江畔,如今的汗王之位,便是阿玛的。

俱往矣,现在想这些,能有什么用,好在镶蓝旗兵强马壮,又没有把柄落在四贝勒的手中,即使登不上汗位,新汗又怎能奈何于他。

天上的月,是一轮上弦月,再过三天,就是中秋满月了,可苍天就是不让他圆满。

第二天一早,大政殿里第一次举行没有汗王的议政,议题只有一个,推举新汗。大贝勒代善拿出了事先写好的劝进书,让诸位贝勒贝子们传看。小贝子们面面相觑地看着代善,纵使大贝勒有错,先汗都谅解了,怎么会劝进四贝勒继承汗位?想一想,也释然,大贝勒宽厚有余,威严不足,智谋平平,与先汗相距甚远,难驭大局,识时务地退出汗位之争,也是明智之举。

既然大贝勒执意推举四贝勒了,谁再想说什么,那就是异议,于是,大家齐声附和。

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四贝勒皇太极居然坚决拒绝,言称,先汗无遗命,若舍兄而嗣位,得罪上天也,上不能敬诸兄,下不能护子弟,国无善政,民无安生,赏罚不得实行,恐难堪大任。

皇太极拒之愈坚,代善劝之愈诚,从辰时劝至申时,皇太极才肯答应下来,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阿敏站在一旁,静观皇太极演了一天的戏。这戏演得越足,将来贝勒贝子们就越没有回旋的余地,既然你们不遗余力地推举了他,那就得死心塌地忠于他,否则就是食言,新汗可以任意处置你们。

日薄西山时,按照老汗王“同心谋国,庶几无私,军政大权不能独揽”的汗谕,新汗皇太极与三大贝勒俱面南向,并坐听政,俨然如四汗,一并接受四小贝勒还有其他贝勒贝子阿哥们的朝拜。

接受罢小贝勒和贝子们的三跪九叩,皇太极免去了三大贝勒的君臣之礼,谦恭地给他们行了兄弟之礼。阿敏心安理得地接受皇太极的叩拜,反正你的汗位是三位哥哥让的,恭敬也是应该的,否则换不来汗位的稳定。

有大臣提议,新汗登基,当改年号,皇太极不允,仍沿用天命十一年,等到新年之后,金国年号再改称为天聪。也就是说,皇太极再也不是四贝勒了,而是天聪汗了。

夕阳的余晖,破门而入,洒落在大政殿里,给阴森的大殿,铺了一层温暖。并坐在一起的阿敏与皇太极居然不约而同地侧过脸,意味深长地相互望了一眼。

8

阿敏没有想到,新汗王皇太极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忆犹新。既然他提出过出居外藩作为立汗的交换条件,就给他提供机会,出境至朝鲜,歼灭寄居在那里的明军,除掉毛文龙。

皇太极很清楚,虽说获得了汗位,可坐得并不舒服,大汗与三位大贝勒并肩而坐,同受朝拜,太别扭了,哪儿像大汗的样子。老汗王连和他相对而坐的舒尔哈齐都不能容忍,却留下遗命,让他与其他大贝勒并肩而坐。可他又不得不接受共和这个事实,加上从老汗王那儿继承过来的一旗,完全属于他的,不过是两黄旗而已,地位无异于贝勒。羽翼尚未丰满,只能先忍,笼络比打击更能奏效。

皇太极最先笼络的,便是阿敏,因为阿敏的镶蓝旗,实力最强。

阿敏闻听让他统率三万旗兵进入朝鲜,简直是欣喜若狂,阿玛活着的时候,他多次劝阿玛,屯兵鸭绿江畔,伺机征服朝鲜,自立为王,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了。

贝勒大臣们无不为天聪汗皇太极捏了一把汗,三万八旗军,精兵强将都抽走了,天聪汗的安全谁来护卫?对二贝勒也太放心了。所有的进言还有议论,都成了耳旁风,皇太极就要把重兵交给阿敏,他相信二贝勒的本事,准能打个胜仗。

天聪汗皇太极对阿敏心怀异志一事,并非毫无察觉,登汗位誓告天地之后,皇太极即刻找到阿敏的弟弟济尔哈朗,询问阿敏出居外藩的言论。济尔哈朗如实回答,二贝勒确有此言,我以为,其言甚谬,力劝阻之,二贝勒反责我懦弱,后未闻二贝勒再有此言。

皇太极长叹一声,贝勒们都想出居于外,自弱国也,我将统帅何人?老汗王所遗基业毁矣。

济尔哈朗忙跪下,如同当初暗中拥立皇太极一般,再发毒誓,以生命捍卫天聪汗。

皇太极忙扶起济尔哈朗,他对济尔哈朗及代善之子岳托的忠诚,毫不怀疑,否则,他们不会弃父兄于不顾,全力支持他登鼎汗位。

派阿敏统帅大军出征朝鲜,并非一时兴起。对于天聪汗来说,打下宁远城,活捉袁崇焕,消灭祖家军,给努尔哈赤复仇,是继承老汗王遗志的大政。然而,征明的最大后顾之忧,是明军东江总兵毛文龙,他盘踞在朝鲜边境,聚众十万,成为大金国肋下的一把尖刀,随时有可能捅过来。

老汗王攻打宁远,无果而终,不仅仅是受伤退兵那么简单,一座孤城,困也能困死了。更重要的威胁,来自于沈阳城。毛文龙借助朝鲜的支持,乘虚而入,挥兵西进,若不及时回防,恐怕沈阳会陷于敌手。都城不保,会动摇军心和民心,不得不防。

后顾之忧,必先除之。

能征善战,熟知朝鲜,位高权重,可驾驭众小贝勒者,除了阿敏,真选不出更好的主帅。既然阿敏有出居外藩的野心,正好可利用,凭阿敏的本事,大获全胜,毫无悬念。可这只风筝放了出去,失控了,就麻烦了,如何收放自如,靠的就是自己两个最贴近的心腹,济尔哈朗与岳托,一并派过去,既能协助作战,又可牵制二贝勒的越轨行为。

风筝放出去了,线却牵在自己手中,有他们俩控制局面,不可能让阿敏胡作非为。

与大明争天下,方是皇太极的国策,朝鲜虽弱,却是不能吞下的刺猬,只要它俯首帖耳,按时纳贡,教训一番,也就罢休了。朝鲜的宗主意识太强了,一直视大明为父国,向金国称臣被视为国耻,以明为君,以金为兄弟的观念,已根深蒂固。光海君在位时,毕竟有过送还万余卒之恩,双方的关系还说得过去,尽管与大明暗通款曲,大体上能保持中立。光海君的侄儿李倧推翻了叔叔,政变上台,朝鲜与金国的关系急转直下。

两国矛盾焦点,集中体现在一个人身上,明朝东江总兵毛文龙。

连连灾荒,尤其老汗王宁远战败之后,金国的饥荒之势再度蔓延,斗米价银八两,易子相食,并非罕见。本来,粮食贸易金国严重依赖朝鲜的南方,运粮的三桅大船,从朝鲜南方沿海路直抵辽南。朝鲜北方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地薄粮少,自给不足,粮食只能走海路,从主产区朝鲜南方调运。

偏偏毛文龙亦官亦盗亦匪,手段非比寻常,练就了三家通吃的本事。他以建立大明辽东根据地为名,勒索朝廷,大批辽饷滚滚而来,流进他的东江地盘。对待朝鲜,他以天朝的身份,恩威并用,让朝鲜替他养着军队,否则就不给朝鲜当屏障,闪开一条道路,给金国打朝鲜大开方便之门。对待金国,那就是贸易上卡脖子,隔开金国与朝鲜的直接贸易,赚取巨大差价。没过几年,刮足了三方油水的毛文龙,已富可敌国,还养了一支强大的水军,所有的海上航道都被毛文龙封死了,他不让一粒粮食从海上运抵上岸,摆出不把金国人全都饿死绝不罢休的架势。

更可恶的是,毛文龙躲在朝鲜境内,经常扰乱边境,捕杀朝鲜境内的女真人,阻止朝鲜人越境降金,大肆收纳八旗人家逃离的阿哈(奴隶)和降金的汉人,避入朝鲜,编入明军。时常趁金国城堡空虚之时,采取倭寇的战术,从海上偷袭过来,拔城掠寨,屠杀旗人。

朝鲜国王李倧,不但不驱逐入境的毛文龙,还划给毛文龙大片闲田,供其兵民耕种,免征商税,以助军调,供给军粮,以解生计,补充火药,以增军力。

南下攻明,宁远之败,给大金国留下了阴影,且有毛文龙在,腹背受敌,想拔下宁远这颗钉子,始终心有余悸。西征蒙古,林丹汗正值兵强马壮,肯定是一场血战,胜负难料。刚登汗位的皇太极,急需一场胜仗,巩固汗位。唯一的软柿子,只有朝鲜,并且理由充足。何况,毛文龙庞大的钱粮,太诱人了,打掉他,就能解掉大金国的燃眉之急。

阿敏的出征,便应运而生。

天聪元年正月初八,阿敏带领济尔哈朗、岳托及几位小字辈的贝子,还有大额驸李永芳等八旗军,悄然出发,一路东进。

出发前,阿敏特意向天聪汗要来了他的结盟兄弟姜弘立,凭姜弘立在朝鲜的影响,无论打到哪里,都不愁找不到内应。三年前,朝鲜宫廷政变,光海君被逼退位时,有人从宫中逃出,到沈阳避乱,也把一个不幸的消息带给姜弘立,他的妻儿一个不剩,尽被李倧斩杀。姜弘立当即哭昏在地。

此时不用姜弘立,更待何时?况且,阿敏还有更大的图谋,让姜弘立打前阵,是朝鲜人打朝鲜人,能抵消朝鲜人对异族入侵的反感,一旦在朝鲜立稳了脚跟,不能只靠八旗治理一邦。

所以,当代善提出拿自己的额驸姜弘立向朝鲜换毛文龙时,阿敏激烈地反对,即使朝鲜同意了,他也不同意,爱新觉罗家族宁愿流血牺牲,也不能拿盟友的性命换和平。

三万八旗精兵,借着长白山沟壑的掩护,连续行军四昼夜,谨慎而又快速地抵达凤凰城。再走一百里,就是鸭绿江畔了,凤凰城之东,山平地缓,缺少隐身之地,稍不留意,就会被明军的探子或者江对岸朝鲜派过来的奸细发现。

阿敏将大军藏匿进大山之中,探明毛文龙在江边仅设六个哨位,便派出八十名巴牙喇,趁着夜色,将六个哨位的明军不动声色地全部消灭。

三万八旗军随后赶到,趁着夜色,踏冰而过,直抵朝鲜义州城下。忠诚于光海君的朝鲜流亡士兵,早就混进了城中,充当内应。等到阿敏命人竖起云梯,攻上城墙时,义州节度使依然酒醉未醒,全城守军一片慌乱,只能仓促应战。朝鲜内应趁机在城内到处放火,抢掠军械,呼令士兵解甲归降,杀尽城门士卒,打开城门,迎纳金兵。八旗军如山崩海啸般冲杀入城。本该势均力敌的两万朝鲜军和一万明军,被这突然袭击打蒙了,连最起码的反抗都没组织起来,就命归黄泉了。

攻克义州后,阿敏命弟弟济尔哈朗疾速奔向铁山,那里是毛文龙驻兵朝鲜的后勤重地,贮藏大量粮草。没费多大周折,济尔哈朗夺下铁山,劫获了全部粮秣。可惜的是,毛文龙自冰合以后,移驻皮岛,未能擒获。

主攻毛文龙,次攻朝鲜,这是天聪汗留给阿敏的叮嘱,跨过鸭绿江作战的借口,就是消灭毛文龙,顺便教训一下朝鲜。如今,明知毛文龙逃至皮岛,就该跨过大海,直捣毛文龙的老巢,永绝辽东之患。

然而,阿敏为难了,别看八旗军的铁骑可以横扫一切,偏偏没有战船,更不习水战,只能望洋兴叹。是以入朝驱明的名义,逼迫朝鲜,征集战船,攻下皮岛,还是深入朝鲜腹地,强迫李倧订下城下之盟?阿敏面临选择。

其实,阿敏心里早就选择好了,那就是一鼓作气。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索性横扫朝鲜,挟持李倧成为自己的傀儡,名正言顺地出居外藩,当一个不称王的朝鲜王,不再受制于皇太极。阿敏的野心与姜弘立报复的烈焰交织在一起,八旗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连克不肯投降的定州、安州,直逼平壤。

平壤是朝鲜李氏王朝的旧京,也是朝鲜北部的军政中心,李朝上下,惊恐万状,闻风先溃。阿敏兵不血刃拿下平壤,进驻中和,随后兵渡大同江,尽陷半个朝鲜。

李倧再也不敢待在汉城的王宫了,学着毛文龙,坐船出海,躲避在江华岛上。

中和大营,阿敏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突然出现。李倧派来了求和的特使,特使亮出身份时,吓了阿敏一跳,居然自称是姜弘立的儿子。果真如此,那么,姜弘立全家被李倧所杀,就是彻头彻尾的谣言。阿敏担心其中有诈,找来姜弘立的随从,悄悄辨认,证实了特使无伪。

阿敏陷入矛盾之中。不让父子相见,有悖常理,若让姜弘立误认为这是爱新觉罗家族的阴谋,而不是流亡到金国朝鲜人的谎言,盟誓时的生死之交,立马就会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若是父子相见,手中的这张王牌,就等于自动放弃,金国再也拴不住姜弘立的心了。

思虑再三,阿敏决定,放弃姜弘立,不再让他当先锋,立马安排父子相见。八旗军一路摧枯拉朽、泰山压顶的态势已经形成,有没有姜弘立相助,已无关大局了,况且又接纳了一批朝鲜降兵,不乏愿意效犬马之劳的人。

阿敏自信十足,占领整个朝鲜,早晚的事情。

姜弘立见到儿子的那一瞬间,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全家安然无恙,儿子还得到了李倧的重用。霎时间,父子相拥,哭得泪奔如雨,地动山摇。接下来,双方的谈判,姜弘立不得不坐在与儿子对立的位置,谈八旗撤出朝鲜的条件。

阿敏的心思根本没在撤军上,他在观察着姜弘立,从姜弘立的眼神中,他明显地看出,姜弘立后悔了,不该引狼入室。阿敏心中暗想,后悔也晚了,朝鲜最牢固的北方防线全面崩溃,南方的一马平川,就是八旗军放马狂奔的好去处。

姜弘立的儿子带来了李倧的亲笔信,质问金国,两国原无仇隙,何故兴师犯境,自古欺弱凌卑,谓之不义,无故杀害人民,是谓逆天,若果有罪,当遣使先问,然后声讨,岂有不宣而战之理?今当退兵,可议和也。

看过李倧的信,阿敏一笑了之,即将成为亡国之君了,还敢以仁义之名指责金国兴兵。阿敏当即回敬,历数朝鲜犯境助蒙、纵容布占泰、发兵助明、资助容留毛文龙、煽动我民逃离等七条罪状,一宗宗一件件都是罪恶滔天,随时随地都可以兴兵讨伐,何谓不仁不义?我且留师五日,若诚心议和,再遣特使,如期不至,我军即鼓行而前。

送走特使时,阿敏也送走了姜弘立,反正留人也留不住心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父子同行。也向李倧表示,金国不稀罕拿大元帅姜弘立换毛文龙。

放走姜弘立,阿敏颇有深意,表面看显示其大度,实际上也是给代善吃个苍蝇,放走你的额驸,让你的格格成为活寡妇。四大贝勒中,阿敏本来和代善最为和睦,代善软弱无能,不敢争夺汗位了,却不推荐德能兼备的他,反而惧怕谋害过他的四贝勒。你以为荐汗有功就可以安稳地睡大觉了?妄想!

汗王只有一个,和他并驾齐驱,早晚没有好果子吃。

阿敏的鼻子灵敏地嗅到了未来的危险,他现在只有一门心思,寻找一切借口,驻留朝鲜。与李氏的谈判极其艰难,李倧躲在江华岛上,反正阿敏没有水军,奈何不了他。阿敏也不想谈得顺利,既然生杀予夺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那就狮子大开口:一是割地,以在同江为界,承认占领的事实;二是送人,把毛文龙捆绑过来;三是借兵,朝鲜出兵一万,助八旗军攻打明朝。

三个条件,刀刀见血,条条割肉,答应哪一条,都是亡国之兆。李倧不允,阿敏继续用兵,占黄州,进平山,距江华岛仅仅百余里,大有直趋王京汉城之势。

李倧害怕了,派遣族弟为特使,至营中叩见阿敏,自愿认罪,表示归降,愿岁贡万物,求得和解。可是双方你来我往缔结和约时,阿敏依然计较不休,让李倧永绝明朝。李倧不从,他不可能与宗主之国彻底割裂关系,继续坚持以明为上国,金为兄国,和平共处。这一条款不过是脸面上的事情,阿敏不再固守。和约中年号的称谓,阿敏认为极为不妥,去掉明朝的年号,要用只能用天聪,不能用天启。双方争议的结果是不书年号。最后一个争议是杀牲盟誓。李倧以母丧方在,忧服期间绝不杀生为名,拒绝举办盟誓仪式。谈来谈去李倧只是让步到让大臣替他杀牲盟誓。

盟约签下来了,不外乎各守封疆,不兴干戈,更为详尽的便是岁贡的内容。阿敏看都没看,随手扔掉,若不是皇太极再三催促,不图领土,适可而止,他才没这个闲心谈来谈去,早就跃马扬鞭,踏进汉城,领略王京的繁华了。

看着被风吹动的《江华条约》,阿敏冷笑一声,淡淡地说了句,不过是废纸一张。

9

东征朝鲜,皇太极既要剿灭毛文龙的势力,消除侧翼威胁,还要劫下毛文龙堆积如山的粮秣,更要打通海上运粮通道,以解满洲大地的饥馑,一石三鸟,哪怕损失些八旗子弟,也值得一战。至于朝鲜国土,没有惦记的必要,留下以强凌弱的恶名,怎能赢得四海折服?既然盟约已签,目的达到,当撤兵回国。

这与阿敏的意图,正好相悖,出居外藩是阿敏的根本意图,消灭毛文龙只是借口。既然风向转向主攻朝鲜了,那就不顾一切地打下去,拿下王京汉城,直捣济州岛,吞并整个朝鲜,扶持流放在济州岛的光海君当自己的傀儡。

阿敏有阿敏的算计。眼下,八旗的精锐主力,尽在他的麾下,倘若明朝或蒙古林丹部从西部乘虚而入,再好不过了,皇太极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向他求救。到那时,皇太极若不让出汗位,他就袖手旁观。占据朝鲜,进可攻,退可守,既可另立为汗,亦可挟制皇太极,成为两国大汗。

现在,朝鲜国王已经被他打成了乌龟,缩在江华岛上,不敢出来。虽说隔着一道海峡,也等于把李倧踩在脚下了,大兵压境,投降是早晚的事情。下一步,他还要用朝鲜的水师,以替朝鲜复仇的名义,渡过对马海峡,征服倭国。

老汗王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说,没能入朝抗倭,终生憾事。言外之意,便是有据朝鲜收降倭国的宏愿。现在,阿敏觉得,阿牟其的梦想离他越来越近了。

然而,这么完整的战略构想,却被无情地打碎了。

第一个打碎阿敏梦想的,便是额驸总兵李永芳。八旗军屡屡打败明军,大多出自李永芳的妙计。八旗军中,汉人数他地位最高,功劳也最大,说话的分量,仅次于贝勒。他劝说阿敏,我等奉上命,秉义而行,若自背前言,不义。朝鲜已遣大臣来,负罪请和,盟誓天地,我等当即行班师。

大帐里,高高在上的阿敏勃然大怒,把李永芳骂个狗血喷头。你一个降将、奴才,跟我装腔作势,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休得多言。李永芳满脸通红,躲在一角,不敢吱声。地位显赫的李永芳,如此被人扒光了般地骂,还是第一次,只剩下满脸的羞愧。

大帐里的议政会,在阿敏的暴怒声中,不欢而散。只剩下代善之子岳托留下,力劝阿敏,我等统帅重兵,不可久居在外,且明朝、蒙古皆逼近我国,皆敌人也,朝鲜王京,阻江为险,江岸置木栅枪炮,兵马环列,况江冰已解,亦恐难渡,请谨遵汗命,急归防御。

岳托是扶皇太极上汗位的核心人物,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好在怒火已经发泄到李永芳身上了,阿敏也平静下来许多。

阿敏固执地说,听说朝鲜都城的宫殿城阙辉煌无比,现今既已打到这里,你我叔侄何不见识一番?

岳托变了脸色,他说,我只有一个额其克(叔叔),就是天聪汗,想见识王阙之美,咱们去北京,与大明的宫殿相比,朝鲜逊色得多。阿敏还要强留岳托,岳托拂袖而去,言称,你打你的,我回义州。

当晚,弟弟济尔哈朗也来到阿敏的帐中,劝阿敏悬崖勒马。阿敏回答,已经打到这里了,还回去干什么,不如留下来屯兵种地,共图大业。

大业是什么,济尔哈朗清清楚楚,他毫不客气地警告阿敏,别以为天聪汗不知道你心怀二心,随你来的贝勒贝子,听从的是天聪汗的旨意,你敢不撤兵,七旗将与朝鲜国王结盟,以大逆不道入侵之罪,共诛之。阿敏不信,弟弟亮出李倧写来的书信,原原本本地告诉哥哥,朝鲜国王和所有的贝勒都有私下协议,防备的就是你的轻举妄动。

看到亲弟弟那张不依不饶的脸,阿敏身上的冷汗顺着脊梁流下来了,他确实高估自己了,没想到皇太极心机如此之深,办法如此老辣,早就不动声色地牵制他了。现在,能彻头彻尾听他的,只剩下了自己的镶蓝旗了。陷入异国他乡,面临四面作战,粮草辎重远远地丢在义州,没掌控在自己手中,假若一意孤行,不但四面楚歌,还失去了道义的支持,局面一旦演变到那时,注定是一场败仗,阿敏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一点都看不清。

阿敏沮丧无比,愤怒地摔打着大帐里的摆设,发泄着满腹的牢骚,我何故生而为人?还不如山上的一棵树,或者坡上的一块石头,即使被人砍伐为柴,甚至被野兽浇上一泡尿,也胜过今日,活得如此憋屈,还得出生入死,有什么意思。

弟弟抓住了阿敏的袖子,不让哥哥大声吼。阿敏哭成了泪人,虽说他战无败绩,可他真的不忍心与八旗子弟骨肉相残,当年给阿玛出谋划策,走的就是这条路,现在,已经成功一半了,却被皇太极识破了,功亏一篑。不但没能出居外藩,还让自己的镶蓝旗损兵折将,无形中消耗了实力。

皇太极真是把他算计到了骨子里了。

一夜未眠,阿敏情绪坏到了顶点。第二天一早,阿敏下令撤出平山,返回平壤,允许八旗将士分路纵掠三日,财物人畜,悉行驱载,至平壤聚齐驻营。有固山额真提醒他,《江华条约》已签,不能纵兵抢掠。阿敏怒睁圆眼,谁说签了?要签也是我签,我没签,就没有这回事。

八旗军分头拔营而走,一时间,沿途村庄城寨,烽烟四起,每过一庄,人员财物,牛马猪羊,均被劫掠一空,所过之处,一片残垣断壁,路上无人掩埋的尸体,数不胜数。

李倧痛心疾首,忙从宫中挑选最美的美女,送与阿敏,恳求别再劫掠杀害了。阿敏笑纳了朝鲜美人,这才制止了抢劫与杀戮,佯装不知《江华条约》,还把李倧埋怨一顿,两国缔结和约,岂有贝勒爷与国王不签字的道理,要求重签《平壤条约》,把《江华条约》中强调双方共同约束的四条,改成了只约束朝鲜的五条。

听到朝鲜与金国签订了更不平等的《平壤条约》,姜弘立羞愧难当,留下叛国当诛的遗书,自杀而亡。

这个朝鲜的美人,非同一般,不同于蒙古与女真人的粗犷,更不同于汉家女的矫揉造作,她苗条白净,眉清目秀,落落大方,能歌善舞,温柔体贴,丢上一眼,魂都被钩走了。阿敏看得个心旌摇荡。阿牟其赏给他那么多福晋,没有一个像朝鲜美人那样,让他可心,若是留在朝鲜,这样的美人,还不是应有尽有。

可惜呀,可惜,尽管对朝鲜恋恋不舍,阿敏还不想闹得众叛亲离。

然而,回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夹着尾巴活着,这不是阿敏的性格,他难受极了,不知道怎样面对未来。撤回国内的路上,与劫掠足了狂欢不断的众八旗将士相比,阿敏显得无精打采,除了欣赏朝鲜美女歌舞时,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一路上沉默不语。

撤到义州,阿敏留下了千余人,驻守义州和铁山,时刻监视毛文龙的动向,不让任何人资助穷途末路蜗居在皮岛上的毛文龙。

一路上看着可人的朝鲜美女,阿敏早已按捺不住了,太想纳入帐中日夜服侍自己。岳托立刻跳出来反对,朝鲜国王所贡之物,必须进献给天聪汗。阿敏对岳托反感至极,小小年纪,到处周旋,经常拿天聪汗压他,便大声质问岳托,你阿玛出征蒙古时,不是也纳了一个女人吗?

岳托回敬,那是先送给汗王之后,汗王赏赐的,你当时不也被赏了一个吗?你现在的做法是私处纳娶,不合礼法。

无奈,阿敏只好放弃与朝鲜美女同居一帐,等到进献给皇太极之后,再要回来。

回到沈阳的第二天,阿敏仍未得到皇太极的召唤,凯旋的八旗军依然宿营在沈阳城外。他等了一天,也没听到将朝鲜美女赏赐给他的消息,焦虑得茶饭不思。此次征讨朝鲜,立了不世之功,挽救了整个大金国的粮食危机,完全消除了王都沈阳的侧翼危险,莫说赏给他一个女人,就是赏给他半壁江山都不为过。

要面子的阿敏,再想美人,也不会自己去大政殿,没脸没皮地向皇太极要一个女人,而是派出自己的副将,向天聪汗讨要。

没想到,副将碰了一鼻子灰,皇太极反倒埋怨起了阿敏,未入宫之前,何不言之,今已入宫,便为宫中之人,如何给得?这不是坏了规矩,乱了章法吗?

阿敏太丢面子了,美人没得到,还遭到了一顿奚落。岳托这个小杂种,真不是好东西,说好了的,由他开口,替二贝勒索要,谁料在大政殿上居然一声不吭。阿敏以为,这种事情,大殿上不好说,岳托肯定会背后替自己说话。没想到,这个坏小子,偏偏一言不发,明摆着是取悦皇太极,故意让这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入宫,成为皇太极的侧福晋。

这股闷气憋在肚里真难受,再到大政殿议事,阿敏便时常拿话敲打一下皇太极,佯装关心的样子,说些“脸色不好,是不是累着了”等怪话。

皇太极明知阿敏心里惦记着那个朝鲜美女,故意不搭理他,也不想让阿敏以此为借口,散布对他的仇视,伤了兄弟间的和气,便大张旗鼓地将这位朝鲜美女赏给了手下正黄旗的总兵官,以绝阿敏的念想。

阿敏快要气疯了,朝鲜之战,挽救了大金国,这么大的功劳,连一个美人的犒赏都舍不得给,还得让他打掉牙往肚里咽,这让他怎能忍受?济尔哈朗劝他,再难咽也得咽下去,让你打毛文龙,你却把矛头指向朝鲜,让你见好就收,你却对平民大开杀戒,若不是这次功高盖世,天聪汗岂能饶过你?

阿敏暴怒,不饶过我又能怎样,你若随我一道留在朝鲜,何必受这窝囊气。

济尔哈朗也生气了,再敢胡言,我替天聪汗送你去人圈。

阿敏瞪大眼睛瞅着弟弟,阿玛与褚英在人圈的日子,他是亲眼所见,那可真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没想到,弟弟居然对他有这种想法,他终于闭嘴了。

弟弟流着眼泪,给阿敏跪下,不是他心狠,他失去了阿玛,不想再失去哥哥。

眼泪泡软了阿敏的心,朝鲜美人的样子在他的泪眼中渐渐模糊,英雄不能死在石榴裙下,他跟随着弟弟的脚步,未带一兵一卒地离开了城外大营,进入沈阳城内,进入大政殿里。

当着众人的面,阿敏第一次单独给皇太极跪下,山呼汗王万岁,万万岁。

庆功盛会,如期举行。天聪汗率留守沈阳的诸贝勒出城迎接,立马以待。凯旋的八旗军,列阵整齐,在岳托与济尔哈朗振臂之后,响彻云霄地高呼,汗王英明。

阿敏心里酸溜溜的,一路胜仗,是他打下的,没有他的运筹帷幄、机智与勇敢,哪儿有征讨朝鲜的大胜?最后功劳全落在了皇太极的身上,成了汗王英明,自己的英明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尽管心中不悦,礼节上的事情却是马虎不得,阿敏率随征的诸位贝勒,策马驰至皇太极面前,下马依次排列,令旗丁竖起八旗,祭拜天神,向天聪汗行三跪九叩之礼。仪式过后,众贝勒贝子及大臣们随天聪汗进入宫城,分别享用汗王为他们备下的庆功筵宴。

筵宴之上,三大贝勒及朝鲜王室的人质,分坐在天聪汗的左右,贝勒贝子大臣们坐在两翼,皇太极举盏敬功臣。贝勒贝子大臣们回敬天聪汗时,满口歌功颂德,三大贝勒尴尬地坐一旁,备受冷落。

大贝勒与三贝勒无所谓,寸功未立,没人喝彩实属正常,可大功臣阿敏无人敬酒,却如坐针毡。好在两个贝勒还算识趣,隔着天聪汗,微微举盏,向他遥祝了一下。

庆功宴过后,就是论功行赏。小贝勒们各取所得,谢主隆恩的声音此起彼伏。大贝勒和三贝勒没去征伐朝鲜,封赏却和阿敏同样,理由是两位贝勒的威名镇住了明朝和蒙古,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功劳、美女、财富都归了天聪汗,阿敏的镶蓝旗,除了损兵折将,没有额外的恩赐,他的心里一阵阵发凉。

阿敏知道,这是皇太极故意为之,拉拢小贝勒们,孤立老功臣。

封赏过后,天聪汗须臾也等不得,亲率八旗,谒堂子,出沈阳,举兵西进,去攻打宁远,替老汗王报仇。

远征朝鲜百余天,征程数千里,额真劳顿,兵马未歇,粮械未备,八旗军已是疲惫之师,不做休整,怎能继续作战?况且,八旗军擅长的是冬季远征,暑热行兵,已犯兵家大忌。更重要的是,阿敏经历过一年前的宁远之战,南蛮子袁崇焕可不是好惹的,没做周密的安排,也没有把探子和内应打入明军的内部,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具备,这仗该怎么打?

虽说阿敏一肚子疑问,却不想提醒皇太极,反正自己不是主帅,天聪汗想以此战立威,我倒是要瞧瞧你的本事。

阿敏随军而行,却默不作声。

果然,历经二十五天的宁锦之战,天聪汗除了丧失两个儿子,捧回数不清的骨灰罐外,一无所获,和天命汗一样,尝到了失败的苦果。即便大败而归,皇太极也退得有章有法,沿途汉人村庄,秋毫无犯。

在收买人心上,阿敏承认,自己不如皇太极,他不喜欢假仁假义。他觉得吸取战败教训,远比让一批汉民跪在地上喊万岁重要得多。阿敏心里说,仗本就不该这么打,若是他指挥这场战役,不妨再等他半年,把朝鲜兵征调过来,既可防备朝鲜背盟,又可将宁远、锦州两座孤城分而围之,围点打援。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汗王打败了,那就是败了,还能怎样,下诏罪己?顶多不搞庆功仪式罢了。假如这仗是他打败了,圈禁都是轻的,弄不好直接砍了头。幸亏皇太极不再信任自己,亲自挂帅,否则他就是替死鬼。

阿敏庆幸自己没有担当攻打宁锦的主帅。

10

锦州、宁远的战败,让皇太极吸取了教训,第二年秋,西征察哈尔林丹汗时,他就显得从容了许多,先是结交深受林丹汗欺凌的蒙古四部,取得了盟主的地位,再挥师西进,利用蒙古各部错综复杂的矛盾,把势力拓展进了蒙古腹地,还设立了蒙古二旗,分封了两个贝勒。

又历时一年,大金国在科尔沁、奈曼等部的支持下,于蒙古东部站稳了脚跟。此时,已经是天聪三年,大明朝的天启帝也驾崩了,其弟继位,进入崇祯二年。

几个月前,传来惊人的好消息。大明朝内讧,袁崇焕从海上去了皮岛,列举毛文龙十二条罪状,居然手持尚方宝剑,杀了毛文龙,阿敏兴师动众没有办成的事情,却让袁崇焕办成了。皮岛明军,不同于普通官军,亦官亦匪,不知有朝廷,只听毛文龙一人调遣,斩了主帅,以为他们就会听从袁督师了?

趁着袁崇焕做着两面夹攻五年复辽的美梦,皇太极下出了一盘大棋,向东收降纳叛,放开了收留毛文龙的旧部,只要肯从皮岛逃离出来,就给予高官厚禄,不惜代价,瓦解皮岛明军。来自东部的威胁,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解除掉了,汉人加入八旗的越来越多。

兵贵神速,驻扎在老哈河一带的皇太极,立刻改变战略方向,不再深入察哈尔,攻击林丹汗,而是转兵南下,在蒙古诸部的支持下,组成联军,借道而行,直扑蓟镇长城,突破龙井关和大兴口两路长城隘口,直逼北京。

事先,皇太极做了铺垫,迷惑住了袁崇焕,派兵到锦州,摆出一副攻城的架势,弄得袁崇焕调来山海关内的兵力,全力巩固宁锦防线。等到袁崇焕弄明白皇太极的战略意图时,已经晚了,八旗军将北京团团围住。

北京城不同于宁远城,大明朝经营了两百多年了,墙高城牢,易守难攻。皇太极绕道蒙古,奇袭北京,政治意义非比寻常,即使不能破城,威慑与逼迫议和,其收获不亚于攻城。

包围北京城前,皇太极攻下遵化时,袁崇焕方知上了当,与祖大寿等率九千关宁铁骑,星夜兼程,赶往北京救驾。这是一场真正的旷野大战,关宁铁骑与八旗军血战广渠门与左安门,那是真正的强者相遇,两军马颈相交,拼搏厮杀,尸山血海,关宁铁骑硬是从八旗军的包围圈里打出了一个血胡同。

闻听二十万勤王明军从四面八方赶来,九千人的关宁孤军都不能歼灭,皇太极深知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却又不甘心四年三次败于袁崇焕之手,便心生一计,既然崇祯皇帝多疑,那就多设几个迷魂阵。他故意放跑两个太监,让他俩回到崇祯帝身边,传递袁崇焕暗中降金的假情报。

崇祯帝果然中计,不再信任关宁铁军,关宁铁军来到城门之下,明军非但不开城门,迎入他们,反而坠石放箭以驱之。贵为兵部尚书蓟辽督师的袁崇焕,只能坐着城上坠下的筐,被提入城中。随即,崇祯帝以勾结后金为名,下令将袁崇焕打入天牢。

祖大寿闻讯,号啕大哭,率关宁铁军狼奔而走,退回关内。

虽未获胜,心腹大患已除,况劳师远犯,久暴兵旅,天寒地冻,粮秣奇缺,又深入腹地,必须及早脱身了。皇太极给崇祯帝留下两封议和的信,便下令退出北京,且战且退,重新夺回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在大明王朝的心脏留下个楔子。

皇太极率军入关苦战百余天,阿敏留守在沈阳,始终是个旁观者。现在,皇太极退出关内,却让阿敏率六千镶蓝旗,速来四城换防,把固守四城的艰难职责交给了阿敏。围困北京,镶蓝旗养尊处优呢,没有冲锋陷阵,驻守四城,也该轮到你们了。

阿敏的心里哑巴吃黄连一般苦。二十万勤王明军,加上关宁铁军,还有拱卫北京的明军,岂能容忍你时刻威胁皇帝的安全。阿敏留守的四座城池,就是众矢之的,想固守下来,不比背走长白山容易。

交接四城时,皇太极留下了八条禁令:勿杀降者,勿淫妇女,勿抢财物,勿拆庐舍,勿损器物,勿伐果木,勿吃明食,勿饮明酒。皇太极想以四城为范例,让大明朝的人看一看,大金宽大为怀,凡归顺之民,投降之俘,既可无忧无虑地耕种田禾,又能快乐地开铺经商,老人在家中享受人伦之乐,儿童街头欢娱嬉闹,我这里比苛捐杂税的明朝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阿敏虽应诺下来,心里却另有盘算,如此多的禁令和束缚,让镶蓝旗喝西北风呀?你把天上人间的美好情景描绘给汉人了,可那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无法兑现的承诺,我阿敏拿啥替你还愿?

反正你就要离开四城了,城怎么守,仗怎么打,就由不得你了。他本想把济尔哈朗留下,毕竟是亲兄弟,能互相照应。遗憾的是,攻打北京城这场硬仗,济尔哈朗受伤在身,所率之部征战一年,疲惫不堪了,需要休整。更重要的是,皇太极需要济尔哈朗在身边,喜欢他的忠诚。

四城虽难守,但阿敏并没有那么悲观,既然女真都称他比三音贝子还要勇敢,日头都能射下来埋进山沟里,就不妨碍他试一试背走长白山。况且,阿敏还有另一层打算,虽说置身于险境,却也是出居在外,既然做不成金国的汗,离北京这么近,坐一坐大明的龙椅,也未尝不可。

阿敏又一次高估了自己。

八旗军最擅长的是旷野之战,阿敏攻城克堡的本事已出神入化,只要站立在高高的战车顶上,往城里瞭望几眼,旗帜一挥,几套攻城的策略便会轮番而上。至于如何守城,四座孤城如何相互支撑,阿敏还是第一次遇到。

守城,不是他的强项。

阿敏把驻守的地点选在了四城的中心永平府。这座城池,城坚炮利,箭矢充足,镶蓝旗的巴牙喇们,个个百步穿杨,足可以对抗十倍于己的明军。若永平无恙,其他三城遭受攻击,可随时增援过去,把明军扯到旷野之外,让八旗军风卷残云地扫荡过去。

令阿敏意想不到的是,围堵过来的是八旗军的老对手,祖大寿从关外的宁远城带来三万祖家军,直逼滦州。明大学士孙承宗亲率五万大军,增援而至,八万大军围攻只有两千多守军的滦州。崇祯帝红着眼睛,高低要收复京东四城,以告慰社稷,重振天朝大国之威。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明军铺天盖地而来,并不急于把四城分而围之,而是集中优势兵力,稳扎稳打,将四座城一座接一座地吃掉。若是天聪汗作壁上观,不速派援军,就等于断送了镶蓝旗,形势危如累卵。阿敏求援的信一封接一封,却封封如泥牛入海。

守滦州的固山额真,真是个巴图鲁,面对四十倍于己的明军,坚守了四昼夜,红夷大炮把城墙一段接一段地炸塌,明军依然无法登上城去。辅助守城的,是归降过来的明军巡抚,巡抚明知降回去是死路一条,为了保命,也在拼死抵抗。与大明朝倾尽全国的兵力相比,阿敏的镶蓝旗显得是杯水车薪,尽管如此,他还是派出了几百名以一当十的巴牙喇,增援滦州。

与巴牙喇对阵的祖家军,被朝廷誉为“关宁铁骑”,作战最为顽强。曾力劈大明朝第一猛将的阿敏,宁锦之战与他们交手时,第一次遇到打得难解难分的对手。现在,这几百名巴牙喇就深陷在三万祖家军的阵营里,杀得个昏天黑地,血水染红了铺天而降的大雨。

守滦州的额真趁机冒雨突围而出,巴牙喇们为掩护他们,血战到底,直至全军覆没。额真带着滦州巡抚及两千多守军、降民,撤退进了永平城。

坏消息接连传来,迁安城守军不敌明军进攻,带着降卒顺民,也投进了永平城。遵化城守将弃城突围而出,越过长城,退居关外。永平城四面受敌,已成孤城,一旦二十万明军合围成功,想突围也突不出去了。没有援军,没有补给,永平就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小孤岛,随时都会被风浪吞没。

阿敏的心掉进冰窖里一般,大明王朝举全国之兵,就想消灭掉六千镶蓝旗,给他们的皇帝涂脂抹粉。而皇太极呢,故意把他丢在虎口里,还扔下八条戒律,不露痕迹地借刀杀人。

天神啊,你对我太不公了,怎么让我们推举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新汗王。

永平城里谣言四起,内奸层出不穷,抓也抓不过来。阿敏摆出一副血战到底的架势,紧紧关闭城门,不让任何人出进。黄昏时分,阿敏突然下令,不分巡抚还是知府,不管真降还是假降,只要是汉人,格杀勿论。有额真问阿敏,天聪汗有八条禁令,不能违抗。

阿敏举起手中的剑,大声呵斥,永平城的奸细快和八旗军一样多了,你是不是等着人家里应外合砍掉你的脑袋。额真不再吱声,立刻执行。

一时间,永平城里血流成河,汉人的尸体堆积如山。杀过人之后,阿敏下令八旗军将士将全城的财富劫掠一空,趁着夜色,悄悄出城。从明军的包围圈中间穿梭过去,越过冷子口长城,与遵化退守出来的八旗军汇合在一起,一并撤向沈阳。

当日深夜,明军抵达永平,形成合围,永平城寂静得死了一般,只剩下猫头鹰得意地狂叫。明军放出探子悄悄地摸进城里,又被尸山血海吓了出来。

次日黎明,血一样的太阳升起时,永平成了真正的血城。面对着血腥的屠杀场景,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回到沈阳城外,时节已是盛夏,火热的太阳,晒蔫了浑河岸边垂柳的叶子,也把阿敏晒得蔫头耷脑。

皇太极早已得报,阿敏弃掉京畿四城,大败而归。尤其是听到杀掉了所有降顺官民的消息,自己的阿哥战死了都没哭的天聪汗,此时却无法控制悲愤的情绪,竟然痛哭流涕,愤怒不已。他下令,不许阿敏进城,距沈阳十五里处待罪,听候发落。

听说镶蓝旗回来了,家眷们纷纷拥出沈阳城,去大营中找自己的亲人。阿敏突然来了精神,大声喊着,我对得起你们了,把他们都从绝境中带了回来。旗丁与家眷们回应着,二贝勒英明。

阿敏凄凉一笑,心里想,“英明”这个词,怎能配给他呢,那该说给天聪汗,即使两次出征,两次大败而归,英明也属于天聪汗。阿敏知道,如果自己轰轰烈烈地殁于京畿四城,皇太极会极尽赞美之词,在大金国大肆传颂他的功劳,还会荫及他的儿子,擢升他为一个小贝勒,继承几乎要打光了的镶蓝旗。可是,阿敏是战神,一生绝无败绩,撤出京畿四城,不过是战略转移,如若兴师问罪,也是你皇太极错误的战略造成的,我不过是你的替罪羔羊罢了。

君叫臣死臣得死,否则便为不忠。既然夺嗣之争失败了,出居外藩也半途而废,我就是活死人了,你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阿敏心如死灰。

如何惩治阿敏,皇太极并不着急,反正你已经回来了,反正你已经是丧家犬了,举国上下都沉浸在丧失京畿四城的悲愤之中,你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在如此的舆论氛围下,你的争辩再有理,也是苍白无力的。

皇太极先是派出额真额驸等官员查抄赃物,无论贝勒大臣还是旗丁士卒,凡从永平劫掠来的牲畜、金银、绸缎、布匹、衣物,皆查没入官。

随后,就是孤立阿敏。听说旗丁们高呼阿敏英明,皇太极的眉头皱出一道山川,必须将阿敏与士卒们隔开。他下令,所有的镶蓝旗的士卒,均可以回家团聚。贝子额真牛录等均留守营中,不得擅自行动。一声令下,失去约束的士卒们狂奔回家,阿敏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少得他连扯旗造反的心情都不可能存在了。

接下来,分头审讯,辨别责任,分别处分。阿敏心里清楚得很,追究责任谁都会推诿,到头来,所有的责任都得追究到他的身上。然而,最应该承担责任的是谁?那就是你皇太极,明知不可为,偏偏为之,不就是想借六千镶蓝旗的人头换我阿敏名正言顺地丧命吗?我偏不,要杀就杀我一个,别拿六千个勇士为我殉葬。我可以目空一切,但我绝不卑鄙无耻。拿下我,你就可以稳坐江山了,我失败了,百口莫辩,我选择哑口无言。

最后的事情,那就是收监关押。阿敏已经准备好了,和褚英一样,戴上沉重的脚镣,走入人圈,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成者为王,败者为贼,汗位之争,也是如此。只不过皇太极高明些,偏偏不说权势之争,顾左右而言他。

声势浩大的揭批清算开始了。揭发的程度空前激烈,把阿敏的阿玛舒尔哈齐的陈年老账都揪了出来,就连阿敏三岁时偷吃一块萨其马都成了罪状,更别说驻守京畿四城每一时每一刻的言行了,全都分析出了谋逆之举、不臣之心,其罪行早已罄竹难书。

阿敏不反驳,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哪怕说他伺机谋杀天聪汗,他也一概承认,唯一拒绝承认的,就是与济尔哈朗合谋。他不说一句天聪汗的不是,反倒大骂亲弟弟,人面兽心,这个孽障,不跟他对着干,好像不会活了。

他这么恶毒地咒骂济尔哈朗,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只有一个目的,让亲弟弟好好活下去。

大揭发的同时,便是大树立。皇太极严格规定了揭发阿敏的范围,不能所有的劣行都揭发,阿敏带兵打仗二十几年,交集之人涉及所有八旗将领,不能人人打击,人人自危。揭发的内容仅局限于藐视君权,欺君罔上。于是,揭发的重点便集中到了黑扯木、朝鲜和京畿四城上了。

大揭发把代善折腾病了,连上大政殿这几步路都走不动,议政会上,只剩下三贝勒莽古尔泰与皇太极并肩而坐,吓得莽古尔泰谎称闹肚子,跑下大政殿再也没敢上来,皇太极便一个人独自面南而坐。

没过多久,皇太极干脆取消了三大贝勒并肩面南而坐的礼仪。称汗四年后,大金国才真正地进入皇太极时代。

轰轰烈烈的揭批过后,还是要有最后的结果。皇太极召集诸贝勒大臣,合议阿敏之罪,确认出“居功居位,藐视大汗,傲慢抗上,不甘居下,自恃若君,弃地不守,心怀不轨”等十六大罪状。众贝勒大臣义愤填膺,纷纷声讨阿敏的滔天罪行,一致要求,将阿敏处死。

揭发与讨论,对济尔哈朗也是一场不亚于上战场的考验,他一向精明乖巧,对皇太极恭顺有加,也颇得天聪汗信任。此时,众贝勒大臣都瞅着他呢,看他怎么说。虽然从内心深处,他是偏向哥哥,但此时形势险恶,只要胆敢给阿敏辩白,必然立遭大祸。所以,他态度坚决,纵使千刀万剐了阿敏,也是罪有应得,他的眼里只有英明的天聪汗,没有这个兄长,彻底和阿敏划清界限。

痛打落水狗的态势已经形成,没人肯替阿敏说出半句公道话。皇太极见目的已经达到,彰显汗王仁慈之心的时机已经成熟,便提出了自己的处理原则,揭发要深,批评要狠,处理却要宽,一个不抓,一个不杀。

议政会最终形成决议,念于兄弟之情,阿敏免死,但予以幽禁,削去镶蓝旗旗主之位,阿敏名下的人口、财产均给济尔哈朗,只给阿敏庄六所,园二所,奴仆二十人,羊五百只,牛二十头,终生不得走出院落。

好歹比圈禁人圈多了一层尊严,阿敏心如死灰,一头钻进了高墙大院之内,终日坐井观天,与蓝天白云为伴。圈禁中的阿敏不会知道,大金国肃清他余毒的风暴持续了好长一段日子,直至莽古尔泰在战场上与皇太极几乎拔刀相见,肃清的风暴才转移了出去。

醉生梦死地在高墙之中待了十年,已经没多少人记得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二贝勒了。多尔衮等小贝勒们一个接一个地脱颖而出,赫赫战功早已将他过去的辉煌湮没。

有那么一天,阿敏忽然想起来阿玛讲过他出生时的情景。他出生时,天上霞光万丈,脐带缠着他,如同黄蛇加身,哭声大得吓跑了赫图阿拉城三里外的野狼。

等到阿敏长大,阿玛不时地提醒他,黄蛇加身。阿敏明白其中的含义,那就是喻义他就是未来的汗王,可惜的是,他没有把握住时机,让汗王之位与自己擦肩而过。

最后那几天,阿敏已经活在幻觉中了,不知道自己还在高墙之内。他回到了自己蹒跚学步的时候,阿玛领着他在苏子河畔一步一步走下去,听着阿玛一句一句地叫他,阿敏。

阿敏瞅着阿玛,耳畔响起了儿时的歌谣:

八角鼓,

响叮当,

八面大旗插四方,

大旗下,

兵成行,

我的阿玛在中央。

猎猎大旗下的阿玛,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阿敏,阿敏。

阿敏忽然想起,他的名字来自于蒙古语,是有生命气息的意思。梦魇中,他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生命的气息却渐渐远离他了。

崇德五年十一月,阿敏卒,时年五十四岁。

第三部 王的骑士

第一章 野狼谷

地母神讷妈妈是个全身生满乳头的黑发老太太,乳头淌出去的是水,滋润万道河流,黑发飘出去的是山谷,养育万里森林。她身上数不尽的肉窝窝则是洞穴,人和兽各居其所,平等地在里边繁衍后代。

讷妈妈渴望生灵和睦,诸神平等,众生有序。然而,神界并不平静,她不幸卷入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和地狱之神耶路里的战争。两个神打得天昏地暗,她使尽全身解数,仍无法将两个神拉开,反被耶路里骗到冰山雪海里,压在里面不能动弹,耶路里用她漫天飞散的黑发当武器,遮住天日,阻止天神吸吮太阳的能量,还要用她的头发捆天神的身体。

神仙大战,愁坏了讷妈妈,满头黑发,居然全白了。从此,长白山头,白雪皑皑,大地之上,雪天多过晴天。

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得到刺猬神的帮助,他挑开了讷妈妈的头发,让天神一飞冲天,讷妈妈也被解救出了冰山。吸足了能量的天神,想把地狱之神杀死,讷妈妈却将耶路里藏到了黑暗的地心,阻止了天地大战对生灵的涂炭。

——萨满传说

1

万历四十七年中秋,瑙岱刚满十一岁,阿牟其(伯父)努尔哈赤下令,将他丢进野狼谷。

野狼谷在王城赫图阿拉东北,森林密布,峡谷幽深,百兽聚集。长白山脉,到处都是女真人的狩猎场,打得猎物狼奔豕突,就连百兽之王老虎,嗅到人的气味,也要退避三舍。唯独野狼谷,狼熊虎豹闻到人味,兴奋异常,寻踪而至,准备享受一次饕餮盛宴。因为这里是禁地,若非王命,所有人等,不得擅入。

没有猎人涉足,野兽们遵循的是森林法则。

对爱新觉罗家族的男人来说,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独自与野兽搏斗,是他们的成人礼,否则不可能成为八旗中的巴牙喇(战神)。如果在一个月圆月亏的日子里,交不出十张狼皮,或是一张虎皮、熊皮,将无法入旗。倘若侥幸活着出去,地位还不如包衣(仆役),不如在野狼谷直接喂狼。

所以,谷底三三两两散落的人骨,都是野兽啃过的没能斗过野兽的少年的,他们殒命于此,再也不能继承爱新觉罗家族高贵的血统。

家族中的男人,之所以个个骁勇善战,如狼似虎,确实是经过虎狼的考验。所以,无论把谁丢进来都没人同情。倘若因体弱早夭,或因懦弱而死,没人为他祈祷,也没人把他送到高高的火葬台,让烈焰捧起他的灵魂,直入天堂,反倒将他的尸身当成诱饵,送到苏子河幽深的河谷,诱捕贪吃人肉的水貂,拿珍贵的水貂皮贡奉朝廷,或换取金银。

生为勇士,死祭生灵,符合女真人崇尚自然的天性。

二阿哥阿敏奉天命汗之命,骑着快马,直入野狼谷,将瑙岱丢了进去。他教给弟弟如何与野狼、虎、豹周旋,如何编织藤条,猴一样活在树上,睡在树上。之后拍马便走。

很久以前,二阿哥就经历过野狼谷的洗礼,成为巴牙喇的首领,跟随阿牟其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和硕贝勒,掌镶蓝旗,与汗王的三个儿子一道成为四大贝勒,地位仅次于大贝勒。二阿哥这么急,是因为汗王要征战叶赫,这是最后的顽敌,征服了叶赫,女真各部统一大业才算完成,汗王便可以从容地盘踞满洲,俯视中原。

马蹄声越来越弱,二阿哥的背影越来越小,转过山坳,就没了踪影。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立刻涨满瑙岱的全身,他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回荡山谷,万支利箭般折射回来,吓得他苶呆呆地发愣。

抬眼望向四周,谷深林密,幽暗阴森,狼嗥虎吟,野兽们嗅着瑙岱身体的气味,慢慢地汇聚过来。远远地看到了群狼,它们低拱着嘴,一步一步地向他移来。他的头发猛然奓了起来。

毫无疑问,想要求生,别无选择,必须独立战斗。身边再也没有可以依赖的阿哥,他仰起头,把求助的目光对准了太阳。一瞬间,太阳仿佛成了他倚仗的汗王,参天大树成了他依赖的额娘,树木与山泉成了他的伙伴。

他感受得到,讷妈妈正吸走他脚下的胆怯,送来勇气,让他稳住身子。他终于挪开了步子,摸到了身旁那株高大的落叶松,大树仿佛伸出了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去拉他。一股力量骤然而升,和阿哥们摸瞎糊(捉迷藏)的灵巧劲儿迅速回到他的身体,他猴子般蹿到树上。野狼晚来一步,扑了个空,聚在树下,瞄着他手里的刀箭,上蹿下跳,嗷嗷乱叫。

一只海东青,安稳地立在峭石上,收拢着翅膀,半闭着犀利的眼睛,冷眼旁观。

整个白天,狼群就在树下和他耗着,它们时而撞树,时而啃咬,企图将他从树上弄下来。毕竟是第一次遭遇群狼围攻,瑙岱先要战胜的不是狼,而是恐惧。太阳折射着战刀的寒光,不停地给他鼓劲儿,可他的腿一直在哆嗦,没能唤醒他战斗的意识。

毕竟是第一次野外生存,换成有经验的猎人,一眼就能辨出哪只狼是头狼,射杀掉头狼,等于打垮了狼群,这么浅显的常识,居然让瑙岱忘个精光。直到太阳歪到了天西边,野狼有些按捺不住了,一阵长嗥。一只受惊的松鼠突然跌落下来,砸进了瑙岱的怀里,他打了个激灵,冷汗“唰”的一下子流下来。

瑙岱灵魂归窍,腿再也不哆嗦了。松鼠在瑙岱的怀里拱着,像是寻找讷妈妈的奶头,也像是安抚他六神无主的心。

或许是天神派松鼠来提醒他,野狼皮不过是女真人的衣服,狼群送衣服来了,怕它个啥?瑙岱猛然意识到打狼要打头狼,狼群和人群最像,汗王犀利的眼光投向哪里,八旗子弟就会杀向哪里。

可是,瑙岱没有过猎狼的经历,不懂得如何识别狼群中的等级与尊卑,认来认去,认到了黄昏,他才判断出哪个是头狼。

夜晚来临时,野狼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尤其是头狼的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尝过人肉鲜美的野狼,不想去捕捉唾手可得的山鸡野兔还有傻狍子,它们发出更瘆人的嗥叫,企图借助黑夜的力量,把瑙岱从树上恐吓下来,吃掉这个胆怯的少年。

一颗流星划过,天神和地母巨大无比的轮廓突然显现在他的眼前,风是天神抚摸他的大手,树杈是地母驮着他的双肩。得到了神的助力,瑙岱不再恐惧,浑身充满了力量,稳稳地靠在树干上,抽箭搭弓,寻找头狼,准备一箭射透狼眼,留下一张好狼皮。

牛角大弓“吱吱嘎嘎”地拉开,声音中渗透出一种力量。

这张大弓是汗王赏赐给瑙岱的,挂在汗王宫的一角,已经落上了尘土。获得大弓那天,王城举办祭祖大典,猛哥帖木儿等七位爱新觉罗家族的祖先牌位,从祖宗匣里一一请出,摆入西墙上的祖宗板。祭台上,供着一个煮熟的猪头,冒着腾腾蒸汽。老得不能再老的大萨满,束腰铃,扎裙子,扭着一身松弛的皮,带领众人击鼓祈祷。

猪头祭祖,需要关窗闭户三天,请祖宗纳供,之后,再打开屋门,让阿哥们替祖宗解馋。瑙岱的哈喇子早就流出来了,馋得不行,趁夜色爬进窗子,将猪头偷出去,蘸着蒜酱,风卷残云,吃净了。

值更的抓住了瑙岱,送给汗王责罚。汗王吃惊,上供的猪头十多斤呢,居然被侄子一口气儿啃光了?汗王随手指了指门后的那张弓,能拉开,非但免了罪,还有赏赐。

那张弓,阿哥们年少时都想获得,却谁也没有拉开,没想到憨直的瑙岱憋红了脸,到底给拉开了。为此,汗王特地将大弓赏给了他。

野狼谷里的头狼,是名副其实的狼王,听到弓弦声,身体猛地缩成了刺猬,然后突然弹开,一下子就跳出老远。

射出去的箭走空了,这条成精的狼,成功地躲过了箭矢,箭头深深地嵌进头狼身边的岩石。头狼转回身,盯着瑙岱,咬向箭杆,用力地甩头,企图将箭拔出,甩了几次头,深嵌进石头的箭居然纹丝不动,它索性将箭杆咬碎。

头狼意识到,遇到了真勇士,纠缠下去,它的子孙将会一一毙命,便带着狼群,一路呼啸而去。

狼群的逃跑,让瑙岱胆气陡增,所有的恐惧,一扫而光。风一缕接一缕地吹着,理清了他糨糊一般的脑袋。二阿哥仿佛通过天神向他捎话,让他一一捡起了分手前的交代。

顺着粗壮的树枝向一旁爬过去,摸到了树藤,荡着秋千,悠到了一片编成了蜘蛛网般的藤条上。那是历代爱新觉罗勇士留下的,他可以不再费力气,自由地游走在空中,随意地跳离野兽的包围。

夜晚的野狼谷,冷风飕飕,瑙岱蜷缩在藤条编成的吊袋里,冻得无法入睡,一直挨到启明星大亮。如此疲惫下去,迟早会掉到地上,喂了觊觎他的野兽,得想办法给自己安个临时的家。

又一个白天来临时,瑙岱发现,峭壁的山崖上,有许多洞窝窝,攀着藤条,完全可以爬进里边,躲避风寒。

进了洞里,瑙岱还有意外的收获,洞口有灰烬,洞内有干柴,有松树针,有桦树皮。洞的深处,还有乌拉草铺成的床,两块雪白的石头,成了枕头。住在这洞里,除了猴子松鼠老鹰能打扰他,豺狼虎豹拿他无能为力。他的邻居住着蝙蝠、苍鹰、山羊,还有老鼠,这些动物,都没有能力伤害他。

实在太困了,瑙岱枕着石枕头睡着了,像躺在讷讷的怀里一样温暖。梦里,他看到了地神讷妈妈,讷妈妈抽出他的枕头,不让他睡,还在他耳边敲石头,敲得火花四溅。他突然惊醒,想抱住讷妈妈,可讷妈妈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青烟,瞬间飘走,让他无法看到。

突然,瑙岱的脑袋里闪出一道红光,那分明是火的颜色,冥冥之中,讷妈妈告诉他,擦石取火。果然,枕石便是火石,擦出了一连串火星,溅黑了薄如纸片的桦树皮,用嘴吹了几下,青烟越来越浓,火苗腾地跃起。他把右手捂在胸前,感谢讷妈妈请来火神突姆妈帮助他,用烈焰驱赶野兽,赐予他烤熟的食物,不让他当茹毛饮血的野人。

随后,他点燃了成堆的松树针,让干柴与烈火相遇,让篝火与天空交流,让洞口与天边的霞光一样的鲜红。

瑙岱兴奋异常,整个白天,奔波在森林中,拾干柴,采松子,捡蘑菇,搂榛子,摘野果,像只快活的小松鼠,为自己的洞穴积攒食物。

夜深时,连夜猫子都安静下来,篝火渐渐熄灭。瑙岱知道,讷妈妈喜欢静谧,总是在万物睡觉的时候在大地行走,看望她的儿女们,送来奶汁、果实和花香。黑夜中的山峦、大地、湖泊和旷野,就是讷妈妈坐卧的影子,人类只能看到她几个或几十个肉窝窝,却无法看到她全身,只有风神能察觉到她的脚步,只有鹰神才能看到她的面容。

在讷妈妈的身体里,每一只动物,都是她的孩子,她毫不吝惜自己的奶汁。讷妈妈又来到了他的梦里,称赞他,你是天神之子,神鹰的化身,天生的萨满,不能妄生杀念,戕害生灵,好孩子,你做得对,不为谋皮而杀狼,天神和我都会庇护你。

梦也没阻挡住瑙岱的泪从眼角一串接一串流出。额娘阿颜觉罗氏的模样,他几乎要想不起来了,十一岁的他,只有在过年祭祖时,能见到额娘一面。他被额娘抱着的时光,也极为短暂。阿玛与汗王一奶同胞,却被圈禁至死,汗王也剥夺了额娘的抚养权,他被送给汗王的大福晋抚养,成了汗王实际上的养子。

会走路,他就穿梭在马腿间;会奔跑,他就能追野兔。与阿哥们的木棍大战,是他最早的练兵,遍体鳞伤了,别人都有额娘疼,唯有他,是二阿哥浮皮潦草地涂药。他最渴望的就是额娘温暖的怀抱,梦中的他,伸出手,拉住了讷妈妈的衣袖,想扑进讷妈妈的怀抱,可他的每次扑拥,都扑空了,讷妈妈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

扑了几次,讷妈妈都是若即若离,最后一下又扑空了,瑙岱从崖洞里滚落下去。幸亏崖壁草木丛生,茂密的树枝像讷妈妈的大手,托住了他,才使他安然无恙。

瑙岱稳了稳快要吓丢了的魂,突然发现,幽深的山谷,藏着两点绿幽幽的光。他知道那是头狼的眼睛,头狼的后边,隐隐约约移动着众多饥渴的绿光。原来,狼群并没有走,而是把强攻改成了偷袭。

他摸了下身后,弓还在,箭矢散落出去的也不多。他摘弓搭箭,急射过去。头狼还沉浸在美味即将到口的兴奋中,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利箭带着风声,将头狼的耳朵牢牢地钉在了一棵大树上。

瑙岱再次引弓待发,犹豫着是否射穿头狼的眼睛。头狼悲凉地哀鸣一声,闭上眼睛,它认命了,任人剥走它的皮,充当皮褥和衣服。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阵温暖,仿佛是讷妈妈巨大无比的胸脯贴到他的后背,讷妈妈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是天神之子,神鹰的化身,拯救众生的萨满。

他顺从了讷妈妈的意志,慢慢地收回弓。头狼挣扎着,撕豁了自己的耳朵,再也不敢觊觎瑙岱了,带着狼群,仓皇而逃。

2

瑙岱战胜的第二个动物,是野猪。

这一次,他是主动出击,猎取了獠牙公猪。

在野狼谷的十几天里,瑙岱的骨头节“叭叭”地响,身子如同拔节的庄稼般往上蹿,食量大得惊人。他白天采摘了山珍野果,本想贮存,晚上却饿得不行,全吃光了。

山里红、猕猴桃、野葡萄这类山果,被紫貂、山狸子盯上了,这些果树就是人家的仓库,瑙岱想获取,必须与这些灵巧的动物好一番争斗。山溪里的鱼,倒是很容易捕到,只需一根棒子,但那里是熊的地盘,每次捞鱼,都要和熊周旋好几圈儿,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不冒风险就能吃到的食物,只剩下植物的根茎了,他瞄着野猪,看野猪拱啥吃。没人告诉他,啥根茎有毒,啥没毒,野猪能吃,人就能吃。看准了野猪吃啥,他才下树去抠啥。他太饿了,饿得直想吃石头。

猎取一头野猪吃的念头钻了出来,天神也挡不住了。

打野猪,一般都是围猎,选中一头猎物后,连呼带喊,直至把野猪赶进陷阱。若是无法集体狩猎,起码要带上一群狗。一个人狩猎,宁捕花斑豹,不惹骚跑卵(公野猪)。公野猪天天蹭松油,滚沙子,身子厚得像铠甲,刀扎不入,箭射不透,反扑过来,那就会要了命。

树上的瑙岱,观察了许久,两头公野猪为争夺交配权,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鏖战。失败的那一头,獠牙折断了,气喘吁吁地趴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获胜者把猪群带走。

没人同情失败者,猪群也是如此,丧失交配权,活在野猪群里就没有意义了,等于行尸走肉,猎捕它,讷妈妈也不会怪他。

机不可失,趁着失败的公野猪精疲力竭,瑙岱从树上悄悄滑下,摸到了离公野猪不足百步的地方。公野猪趴在窝里,疲惫地哼哼着,眼睛都不愿意睁开。可这并不妨碍它的警惕,风把瑙岱的气味传了过去,它激灵了一下,跳起来,圆睁两个鼻孔,寻找气味的来源。

再等下去它就逃走了。不等被公野猪发现,瑙岱射出了第一箭。箭矢飞出的那一刻,公野猪也蹿出了第一步,虽说没有射中眼睛,眼眶附近也是公野猪的弱点,蹭上了松树油,它就睁不开眼睛了。

公野猪发狂地跑,瑙岱脚下生风地追,没追多远,公野猪突然掉头,睁着血红的眼睛,把失败的怒火全转嫁给瑙岱了,要和他殊死搏斗。幸亏公野猪刚才消耗掉了过多的体力,还丢掉了锋利的獠牙,否则,两个瑙岱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冲撞几个回合之后,公野猪的动作明显迟缓。瑙岱的手,快如闪电,抓住它的尾巴,猛地一较劲儿,把公野猪的后蹄拎离了地面,伸出一只脚,踢向公野猪的前蹄,顺势将它摔倒在地,膝盖压在它的脖子上,让它的四蹄没着没落地空挣扎。公野猪只剩下拼命地号叫,满山谷回荡着这种绝望的声音。随后,瑙岱腾出一只手,拔出尖刀,对准脖子下最柔软的地方,一刀捅了进去。

那是野猪身上最隐蔽,也是最脆弱的地方,离心脏最近。杀猪是上战场的前奏,也是女真人成为八旗兵必过的一关。抽出尖刀,一股热血奔涌而出,瑙岱一下子跳出一丈远,避免鲜血喷涌到自己身上。

女真人喜欢狩猎,却不愿意血直接溅到身上。王城的大树下,汗王井旁,瑙岱最喜欢钻进老萨满的怀中,老萨满的皮松弛得像飘荡的衣服,他总是把老萨满的皮裹在自己的身上。老萨满一遍遍告诉他,所有生命的魂灵都随着血脉游走,血溅到哪里,灵魂就跟在哪里,无论何时,莫让血弄污了你的身躯。

公野猪顽强地站起,瞅都没瞅瑙岱一眼,瞄着猪群消失的地方,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路上喷洒着鲜血。它用力地收缩肚皮,有气无力地哼出几声,像是呼唤,也像是诀别。它的腿终于迈不动了,停下来,跪下去,用力地昂起头,目光中没有仇恨,只有远方。

瑙岱割下猪头,高高地悬在一棵树上,剥下猪皮,把猪的内脏和四肢裹在猪皮里,挂在猪头的下方,象征着猪的完整。女真人蔑视肉体,崇拜灵魂,不管是人还是兽,灵魂都是平等的,都是天神的精灵,不容亵渎,不管猎取何种走兽,都要把头高高挂起,祭祀三天,默默地祈祷,让它们的灵魂安稳地升天。

随后,瑙岱才不慌不忙地将野猪肉大卸八块,一块一块地运到了崖壁上的山洞里。这些肉,在未来的日子里,足可以补充他疯长的身体。猪肉被他搓上盐,包上苏子叶,架在篝火上,烤得吱吱作响,扑鼻的香味弥散整个山谷。

所有的野兽都嗅到了这股气味,整个野狼谷骚动起来。

瑙岱打败的第三个动物,震惊了整座王城,那是一头熊。

半个月的光景,瑙岱将一头一百斤的野猪吃进了肚里,他的身体到处膨胀着野猪的力量。他完全有能力猎杀十匹狼,可他射伤了头狼,狼群逃之夭夭了。他也想与虎谋皮,虎啸山林的声音,太恐怖了,莫说是找不到虎,恐怕见到了虎,拉弓的勇气都没有。

离开崖壁的洞穴,从树林间落到地面,瑙岱的心也是空落落的,汗王的指令没有完成,身上披的野猪皮,不算数,野狼谷谋取的兽皮,必须是吃人的野兽的。如此空着手回到王城,注定无法成为旗兵,阿哥们更会嘲笑他,称他为傻瓜瑙岱。

正当他将要走出野狼谷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后一阵阴风,一双大爪子抓在了他的双肩上,身子沉沉地往下坠,一股很热的气息扑向了他的后颈。不用猜,瑙岱已经知道,他被“老祖宗”缠上了,幸亏他披着野猪皮,否则刀一般的大爪子肯定会抓透他的肩膀,捏断他的骨头。

来不及回头了,或许是天神赐予瑙岱的神力,他伸出蛇一般的双臂,从身后抱住了“老祖宗”的脖子,肩膀顶着“老祖宗”的下颚,让“老祖宗”和自己脸贴着脸,无法张嘴咬他。就这样,他和“老祖宗”较着劲儿,背着“老祖宗”,一步一步走向谷口。

“老祖宗”是女真人对熊的称呼,熊是女真人的图腾,也是女真人祖先的化身。一般情况下,女真人不会轻易猎熊。然而,这个先例却被爱新觉罗家族打破,明朝皇帝下旨,建州女真朝贡,每次至少要有四对熊掌,两副熊胆。

那时,天命汗还没降生,朝廷辽东铁骑虎视眈眈,违逆圣旨,爱新觉罗家族将会面临灭顶之灾,若想留下祖宗的血脉,只好摘掉图腾,放弃“老祖宗”。

就在瑙岱撑不住快被熊压垮的瞬间,剿灭了叶赫部,得胜归来的二阿哥阿敏,骑着快马,赶到野狼谷,怒射一箭,直穿熊的心脏。

“老祖宗”便一命归西了。

驮着死熊,从野狼谷赶回王城赫图阿拉,一路上,瑙岱学着二阿哥的样子,返回身,不停地向熊死的那个地方射箭,阻止熊的魂魄追上来,嘴里模仿会吃灵魂的乌鸦,“嘎嘎”地叫,吓跑熊追随肉身而来的魂魄。

瑙岱背着熊,走进赫图阿拉的山门,整个王城都沸腾了。此时,天命汗努尔哈赤正沉浸在征服叶赫部的喜悦中,分裂了近四百年的女真各部,重新归一,又恰逢他十一岁的侄子喜上添喜,居然猎到了一头熊,天命汗高兴得差一点把遍体鳞伤的瑙岱扔到天上去。天命汗当即把小瑙岱留在身边,让他成为自己的戈什哈(贴身警卫)。

3

瑙岱跟随汗王打的第一仗,是沈阳卫。

接二连三的败仗,让大明王朝六神无主,明金交错之地,风声鹤唳,到处告急,文官武将天天争吵,不知忽东忽西的“奴酋”(明朝对努尔哈赤的蔑称)到底想打哪儿,防务的对策一再耽搁。偏偏这时万历帝驾崩,刚继位的泰昌帝也因吞下红丸,一夜暴亡,小皇帝天启一月之内,梓宫两哭。

趁着明朝皇位更替,党争愈烈,军心涣散,汗王剑指辽东咽喉——沈阳。

八旗大军,兵分八路,掩行而进,拔掉奉集堡,吃掉虎皮驿,貌似一路抢劫,实为把沈阳搞成孤城。虚张声势地凯旋,实际却悄悄地顺浑河而下,直至兵临城下,沈阳守军浑然不觉。望着沈阳高耸牢固的城楼,汗王捋着白花花的胡子,派出弱旅前去袭扰诱敌,没费多大的力气,便把勇而少谋的明军主将赚出城外。

埋伏的八旗兵围而攻之,明主将身中十四箭,坠马而亡。主将一死,城中大乱,慌得城上大炮的火药都喷射回自己的阵营。机会来了,汗王向旁边瞥了一眼,瑙岱心领神会,弦上搭了三支箭,在火把上蘸燃火药捻子,将三支响箭射向城中。

城中事先被收买的汉卒和蒙卒乱中取势,各领兵马,杀上城头,夺取城楼,砍断吊桥,将八旗兵放入城中,坚不可摧的城墙,立刻成了摆设。

城破在即,汗王无须骑士的护卫,命令所有勇士以一当十,冲进城内,杀敌立功。

受阿哥们冲锋陷阵的影响,瑙岱骑着战马,挥刀而入,秋风扫落叶般砍杀抱头鼠窜的明军,直杀得金色铠甲被血染得乌黑,金丝大环刀的刀刃如同犬牙。

第二天一早,辽阳的明军源源不断地增援沈阳,想夺回丧失之地。汗王带着八旗兵前去抵御。这是一场旷野战,正是八旗兵所长,战马可以践踏一切,冲毁敌人的防线不在话下。

然而,真正的对手来了,对面的步兵阵营是戚家军留下的老班底——守长城的义乌兵,得到过戚继光的真传,三十几年过去,阵法不变,威力不减,火炮与三眼铳封锁住进攻的路径,一次又一次地抵挡住八旗铁流的冲锋,千余勇士尸枕沈水两岸。

汗王瞪圆了凤眼,挥舞着马鞭,本想让瑙岱带着身旁的卫士冲上去,切开敌人的阵形,打掉敌人的锐气,可是,马鞭落不下去了,瑙岱居然旁若无人地蹲在河边,清洗铠甲上的血迹。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胜败可以在眨眼间逆转,汗王愤怒至极,真想一箭了结了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这时候,沈阳城上的大炮响了,抚顺城降过来的李永芳感恩汗王把孙女嫁给他,从俘虏的明军中找出炮手,万炮齐发,转瞬间,将牢不可破的戚家军老班底轰得七零八落。

汗王亲率八旗军趁势而上,两万辽阳援兵被追杀入河,溺水亡者无数。后续三万援兵刚至,四贝勒皇太极率百余勇士,不待敌人统兵完成布阵,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过去,三个总兵吓得四散逃遁,八旗军追击四十余里。

汗王风卷残云,率兵直逼明朝辽东首府——辽阳。

瑙岱一心一意地清洗铠甲、战刀和衣服上的血迹,他不想背着任何一个灵魂上阵,可血色洗刷不掉,他不停地祈祷天神,将这些游魂收走吧,给他们在天堂安个家。

大炮响了,他没在意,他对战场上炮声隆隆已经习以为常。八旗兵箭一般涉过沈水,他也没留意,依旧闭目祈祷。等他睁开眼睛时,明军的尸体已首尾相连地漂在河里,再洗下去,他铠甲上的冤魂只会越积越多。

瑙岱穿上铠甲,飞身上马,催马快追,赶到辽阳时,还是来迟了,攻城战已经打响。

那是一场从未经历过的攻坚战。城上,明军火炮火枪火箭齐发,反正是城破人亡,还不如誓死保卫。城下,八旗军毫无惧色,踏着尸体,扛着云梯,推着楯车,直冲过来。汗王几次冲动,想要披挂上阵,瑙岱拼死相拦,他是王的骑士,不能让汗王伤到一根汗毛。

即使如此,汗王指挥的位置也十分靠前,就在城上的火炮射程之内,好在瑙岱有足够的力气,张弓搭箭等着,只要有人敢去点炮捻子,利箭便会直取那人的咽喉。天神告诉他,不能枉杀生灵,同时天神也告诉他,天命汗就是天神的人间化身,触犯天命汗,便是忤逆天神,诛之无罪。

虽说汗王被骑士们簇拥在中央,瑙岱发现,一支冷箭从人缝间倏然而入,正中汗王的肩胛。与此同时,汗王利剑一挥,削掉箭杆,依然端坐在赤兔驹上,镇定指挥。

除了瑙岱,没人知晓汗王受伤。

鏖战三昼夜,辽阳守军不敌,城被攻破,剩余兵将退守衙门。固守城池的经略、总兵、监军、御史,不是选择全家投井,就是自缢焚楼而亡。

本来,城破之时,瑙岱应该像只雄鹰,扑入城中追杀残敌。可他却小声强调着,汗王有伤,我要护驾。依旧护卫在汗王的身旁。汗王不知道,此时的瑙岱,已经不喜欢身上沾染到无辜者的血,留在汗王身边,只是个借口。

正午时分,阖城结彩焚香,以黄纸书万岁牌,降官顺将备黄顶乘舆,出城迎接汗王。引领乘舆的是吹鼓手,锣鼓喧天,唢呐齐鸣。百姓夹道俯伏,皆呼万岁。汗王高坐在乘舆上,以征服者的姿态,骄傲地穿行在辽阳的大街上。

大明王朝两百多年的辽东指挥中枢,就这样被汗王收入囊中。此后,汗王迁都辽阳。

汗王犒赏全军时,并没有忘记赏罚分明。瑙岱便是被罚者之一,虽护王之心可以原谅,可悖逆王命不可饶恕。若不是爱新觉罗家族制定了新规制,族中之人不开杀戒,瑙岱就会和大阿哥褚英一样,被处死了。

死罪可饶,活罪难免,瑙岱被黜去宗室地位,送回赫图阿拉老城,丢进关押过他阿玛的人圈反省。

随着马嘶人吼与牲畜零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叫成了老城的王城突然间清冷下来。关押瑙岱的人圈,也和关押阿玛时大不相同,或许是十几年的风雨剥蚀,或许是他长高了,人圈的墙矮了,墙缝里生长出了杂草藤萝。塌下的房顶,不再有人修葺,星星月亮太阳轮流成为它的穹顶。

戴着脚镣的瑙岱并不怨恨汗王,虽说汗王将他囚于一隅,与世隔绝,他却另辟蹊径,为自己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白天,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新嫩的青草一簇簇地钻出腐草,像一只欢快的小野猪,揪下嫩草,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吃罢旗丁从孔洞里递进来的午饭,他会小憩一会儿,闭上眼睛,享受春日里阳光的摩挲,像是得到了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抚爱。夜里,他喜欢数星星,心里想着突姆妈妈的光毛火发,渴望天神能赐予他神力,让自己身上的毛变成光,给世人,给灵魂,照亮前行的路。有时,他侧耳倾听风声、流水声,还有远处的鹿鸣熊吼,他就觉得讷妈妈就在身旁,和他耳语。

棚顶敞开的人圈,没人监管,凭着瑙岱的力气,完全可以拔着藤萝,踩着石缝,逃出人圈,然后,砸开脚镣,消失于无边无际的林海。可瑙岱连这种意识都没有,他是王的骑士,宁可在人圈里烂掉,也不能背叛爱新觉罗家族,背叛他尊崇的汗王努尔哈赤。

身边缺了瑙岱,汗王也有些空落落的,好在长达半年的人圈生涯足可以考验出一个人的忠诚。于是,汗王赦免瑙岱放出人圈,却没有恢复他阿哥的身份。汗王的纪律,比山还重,他不给自己破例。

当然,汗王放他出来,继续当王的骑士,是有条件的。汗王把明朝驻守广宁城将官的名字罗列出一大排,让他任选其一。既然能在野狼谷背出一头活熊,就应该活捉或者杀死一个明军的将领。

汗王需要瑙岱战胜的不是野兽,而是对大金国构成危害的敌人。

瑙岱听说过,明军只有两支以姓氏命名的队伍,一支是戚家军,随着戚继光早早地死去,最后的余威在刚刚经历过的沈水之战中,全部覆没,另一支便是抗倭援朝中名声大噪的祖家军。

不想再待在人圈里的瑙岱,没有退路,他的手拍向了一个强悍的名字——祖大寿。

从此,祖大寿便像刀子一般,刻在他的心上。

第二章 一个人的战争

鸿蒙之时,人间没有火,真火存在天上,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让身披金色光毛火发的火神突姆妈看管火种。只有天神率领八部神仙巡视人间时,才让突姆妈点燃天火,供人们享受一天。在那一天里,堆堆天火照亮大地,排排火把撒满人间,人们载歌载舞,吃着火烤的野物,煮熟的食物。但是,这一天优待过后,火种便被收回天上,人们依旧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

突姆妈看到人们艰难地生啖食物,生出恻隐之心。有一年,天神下界,在人间举行天火大会,狂欢过后,天神带着神仙们返回天界,只有突姆妈藏在大柳树的后边,没回天庭。她留下来,拿出天火,教人们用火的办法。于是,人间夜里有了光明,冬天有了温暖。

这时,地下有只成精了的田鼠,它总想上天,却总也得不到机会,便跑到高山的顶上,高喊三声阿布凯恩都里,告发了突姆妈把天火给了人间。天神派天兵,抓回突姆妈,没收了天火,把掌管天火的差事交给了田鼠。

突姆妈被绑到百丈高的大神树上,看到人间的黑暗,悲伤不已。眼泪引来了她的两个好朋友——仙鹤,突姆妈求它们把火种带给人间。一只仙鹤扇着美丽的翅膀,引开了好色的田鼠,另一只仙鹤偷出了一葫芦火种,送给人间。

天火失窃,田鼠被贬回地界,突姆妈因教诲偷盗,被天神押到天穹的最顶端,把她和人间永远隔离。身披金色光毛火发的突姆妈,怜悯大地上的生灵夜夜摸黑,没法寻找吃喝,便把身上的光毛撕下来,抛出去,变成了满天的星斗,让人们夜里也能看到道路树木和食物。她知道人们已经离不开火了,就把牙齿打掉,落到人间,成了火石。

每当太阳升起时,突姆妈赤裸的身体就露出来了,她扯过云彩,包裹住身体,霞光便成了她的影子。

——萨满传说

4

效仿明朝的北京,汗王将辽阳改称东京,于太子河畔营建宫室。频频战事刚刚平稳,汗王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骚动,不能给明朝喘息的机会,辽东三大重镇,沈阳、辽阳均在手中,只差广宁了,如果夺下广宁,明朝对他们的威胁将会土崩瓦解,攻守之间的战略平衡将会彻底扭转。拿下广宁城,等于掰掉了最后一只夹向八旗军的螯,到时候,八旗军就是一只戏弄猎物的豹子,可以随时戏弄大明朝。

统一了的女真,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任人宰割,在风雨中飘摇了,天神已将一个强大的满洲赐予了天命汗。

从定都东京那日起,汗王就没有间断地收买汉人,潜入广宁城,把他少年时的伤心地,摸得个透透亮亮。

寒冬腊月,天神把辽河冻得坚硬如铁,正是渡河的绝佳时节。大兵西进,旌旗猎猎,汗王端坐马上,眼前皆是他熟悉的山川田野。紧随汗王身旁的骑士瑙岱,猜测着汗王在想什么,每当他给索伦杆放五谷或动物的五脏,汗王总是吩咐一句,多放些,喂饱乌鸦。赫图阿拉老城的人都在传颂,当年汗王从广宁城逃出,被李成梁追杀,筋疲力尽,躺在荒野上,是乌鸦救主,覆盖住了汗王,让明军误以为乌鸦在食腐肉,方保住一命。

四十年过去,重返广宁城,汗王肯定是百感交集。

这是事先张扬的攻击战,也是迟早要打的仗,这一点双方都清楚。不清楚的是,一场殊死搏杀,将会以何种方式爆发。仗怎么打,汗王心中早就谋划成熟,主动权在他的手里,虎视眈眈的八旗军,不停地虚张声势,制造进攻的最佳时机。

此时的大明朝堂,却是另一番情景,对于备战,党争不断,如何防守,莫衷一是。朝堂之外的辽东,经略和抚巡失和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们相互攻讦,各据一方,战守难定,仗还没打,自己先乱了阵脚。

广宁之战,成竹在胸的汗王派出的细作把明军所有的底细都摸清楚了,他像游戏一只受伤的猛虎,疑兵计,离间计,攻心计,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这些从《三国演义》里学来的计谋,环环相扣,全都用上了。等到包围了拱卫广宁城最前沿的辽河左岸的西平堡,辽东巡抚才明白,缺口要从这里打开,忙从广宁、闾阳等地派出四路大军,前去增援。

围点打援,这是汗王惯用的手段。围哪个点,汗王确实费了一番心思,他抓住了大明王朝最致命的弱点,丢了芝麻也是天大的事情,将官们明知前边是陷阱,也要不顾一切地往里跳。西平堡是地理要冲,西平堡丢了,明朝的皇帝肯定会要了经略和巡抚的脑袋,汗王不相信明军不上当。

明军做了充足的准备,西平堡攻坚战,八旗军打得格外艰苦,五万人围攻三千人,虽说最终全歼,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阵亡的旗兵超过了明军。堡外的沙岭,八旗军与四路援军迎头相撞,全线厮杀,旷野之上,尸横遍地。如此惨烈,汗王始料不及,明军中有如此战斗力的,实属凤毛麟角。

不过,值得汗王欣慰的是,四路援军中,来自广宁城一路的游击将军,早就暗中降了汗王,始终列在后阵,龟缩不前,战至酣时,却故意上前一冲,导致明军阵形大乱。投降的游击将军一路高喊,兵败了!兵败了!阵形乱了的明军,顿时乱了方寸,立刻溃不成军。

乱军之中,只有一队人数不多的人马,在明军溃退的大潮中,像滔滔大河之中的巨石,岿然不动。那便是另一路来自于广宁的游击将军祖大寿部。一面祖字大旗,在溃退的大潮中迎风而立。

毫无疑问,这正是瑙岱一心要找的敌人,不等汗王吩咐,王的骑士带着十几名巴牙喇冲了上去,他要生擒祖大寿。

很明显,祖大寿是主动留下来断后的。交上了手,瑙岱才知道,什么叫棋逢对手,两柄大刀砍得火光四射,战马都承受不住了。

但是八旗勇士们不会等到瑙岱与祖大寿分出高低,他们风卷残云般掩杀过去,瑙岱与祖大寿之间的对决被冲散了。

降军佯败,重回广宁城。一时间谣言四起,城内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居民携家而逃,十万守军,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居然裹挟着辽东巡抚不战而逃。广宁城不费一矢,便落入降军之手。

汗王早就告诉过瑙岱,你的对手就在广宁城。所以瑙岱固执地认为,守城的将军就该与城池共存亡,只要追到广宁城,他就能继续与祖大寿对决。可城里明朝的旗帜全部降下,降将带着众多的明朝官兵,学着辽阳的样子,放下刀剑,备乘舆,置鼓乐,安排仕庶夹道俯伏,待汗王入城,山呼万岁。

瑙岱进了广宁城,到处问,祖大寿逃哪儿去了。二阿哥追上来,生气地揪着他的耳朵,骂着弟弟,你傻呀,祖大寿是宁远卫的人,除了老家,他还能往哪儿跑?瑙岱恍然大悟,飞身上马,领着十几个巴牙喇,沿着辽西走廊,拼命追赶。

广宁大战打完了,可瑙岱的战争却刚刚开始。

辽西走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一彪巴牙喇跟随着瑙岱,无论飞奔到哪儿,人群都像炸了锅,高呼,鞑子来了!惊慌失措地四散逃避。

瑙岱一路追过塔山,追到了连山驿,追出了汗王下令追出的范围,终于追上了已经松了一口气的祖大寿。此时的祖大寿,只剩下一面旗帜和一个贴身侍卫了。

广宁大战,打到最后,成了瑙岱与祖大寿两个人之间的决战。

瑙岱不让巴牙喇助战,他相信自己的本事,无论打多久,高低要生擒祖大寿,给汗王一个交代。祖大寿把祖字大旗往地上一戳,放马过来,摆出一副决战到底的架势。几个回合过后,祖大寿的侍卫也逃了,只剩下祖大寿一个人和瑙岱拼杀。

打了一百多回合,战马将蹄下的泥土都踏化了。眼看着天色将暗,突然间,祖大寿拍马便走,瑙岱正在亢奋之中,哪容得下祖大寿逃跑,即使你逃回宁远城,搬出你的祖家军,我也要抓住你。

祖大寿没有逃向宁远城,而是奔向了海边,跑到海边山嘴的转弯处,还特意地停下马,不慌不忙地瞅了一眼瑙岱。

追上山嘴,瑙岱看到了一片大水,水多得接天连地,哪怕苏子河流上一百年,也流不出这么多水。

这是瑙岱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海。

山嘴下的海湾,泊着一条船,祖大寿扔掉战马,跳上那条船,摇橹的恰是那个逃走的侍卫。船驶离了岸,漂向海中。

瑙岱催马蹚进海里,海水刚没过战马的膝盖,战马便“吸溜溜”地叫着,折回身,跳回岸上,冒着腾腾热汗的马毛,霎时间结成冰珠。无论瑙岱怎么鞭打,战马再也不肯下水了。既然不能活捉祖大寿,那就射死他。瑙岱弯弓搭箭,瞄向祖大寿。可是,海里的船扯出了篷,遮住了祖大寿的身影,小船飞快地远去。

海面上传来了祖大寿的嘲笑,傻鞑子!

蹲在海岸上,望着浩渺的大海,瑙岱沮丧极了。早知这样,还不如一见面就射死他。懊恼的瑙岱向他的战马挥起了鞭子。战马浑身颤抖,激战时流淌出的浑身汗水已经冻在了皮毛上。

瑙岱似乎明白了,他把手伸进海水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瑙岱想不明白,虽说时令已过龙抬头,为啥宽阔的大河冻得严丝合缝,而这一大片水面却一个冰碴也找不到。把手放在嘴唇上舔一下,居然是咸的。

瑙岱更不知道,祖大寿的船将划向觉华岛。

事实上,广宁之战还未打响,祖大寿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滑得像条鲇鱼,早就把留在宁远城的祖家军全部转移到了觉华岛。经略与巡抚之间无休止地争吵,管打仗的经略麾下仅有数千弱兵,管地方事务的巡抚却执掌着兵营布防,调兵遣将别扭着呢,这仗该怎么打?

瑙岱带着巴牙喇,折过身,走向宁远城。

这里已经是空城,空得鸡犬之声都听不到,马蹄声响在街巷,便有麻雀慌张地起飞,还有老鼠惊恐地尖叫。

一路追赶祖大寿,瑙岱根本没带粮草,巴牙喇们饥饿难当,本想进城抢掠一番,却是失望至极。愤怒之余,正欲烧掉宁远城,却看到城中一隅,露出几幢尖顶瓦房。瑙岱以为,那该是祖大寿的家宅,若是搜不出食物,再去烧城也不迟。

催马过去,见到的是个雅致的院落,灰墙灰瓦,雕梁画栋,古树参天。进入院中,迎面是高耸的棂星门,穿过门,踏上大理石桥,沿着青砖铺就的甬道,直抵院中的正殿。大殿的正中摆着一个牌位,牌位下的供桌摆着一溜馒头。这些馒头多少能充实巴牙喇们饥肠辘辘的肚子。

瑙岱不知道这个院子是文庙,更不知道有一个叫孔子的人一直被汉人奉为圣人。跟随汗王南征北战,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院子,冥冥之中,他得到了天神启迪,这是个神圣的地方,不能毁坏,也不能亵渎。

有了食物果腹,巴牙喇们怒气消了一多半,接下来的搜索,便从容了许多。

终于找到了祖大寿的家宅,却不是瑙岱想象的那样,与广宁城的李成梁府一样的阔绰豪华,而是一溜和普通民宅毫无差别的囤顶房子,大多数房子没有摆设,只有一面大炕,炕的对面是兵器架,显而易见,祖家把自己家变成了兵营。

祖家正室的大炕上,整齐地摆放一溜粮食,每只麻袋上都贴着一个纸单,恳请后金军爷放过老百姓家的房子。

瑙岱一时心软,居然与他的死敌祖大寿默契了一回,阻止了巴牙喇们放火烧城,带上粮食,退出宁远城。无论如何,瑙岱也不会想到,他一时的心软,居然会给三年后留下巨大的隐患,让汗王尝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败。

就在瑙岱穷追祖大寿的时候,远在四百里外的广宁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被山呼万岁,迎进广宁城的汗王,一面享受顺民们卑躬屈膝地顶礼膜拜,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巡抚衙门、总兵府,还有比衙门更奢华的李成梁家宅。

巡抚衙门前,红地毯从门外一直铺了进去,直至衙署正堂。大福晋带着十几个福晋,依次而进,叩贺天命汗。礼拜过后,摆盛宴,赏歌舞,酒足饭饱,汗王还带着福晋们逛了一圈儿李府,告诉她们,这些奢侈的东西,都是女真人的血汗,一代又一代的女真人,无休止地供奉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家伙,把他供奉得快活到了一百岁。

告别广宁城,回到东京。汗王突然下令,把八旗子弟人人向往的广宁城一把火烧光。

广宁城的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园林全部烧成废墟。

汗王论功行赏。没有宗室身份的瑙岱,一人未斩,寸功未立,汗王没赏也没罚他,好歹奔袭几百里,去抓一个值得抓的人,没丢勇气。

瑙岱依旧是王的骑士,可汗王不和他多说一句话。直至颁行八大贝勒共治国政,自己的二阿哥、六阿哥位列其中,他还是一无所有。

瑙岱并不计较,他不喜欢当贝勒,贝勒的天职是马踏尸山,他只愿意在汗王的身边当骑士,最好刀不见血,只要汗王平安就好。当然,他还有一个心愿,像当初把熊背出野狼谷一般,把祖大寿押到汗王面前,证明他不是懦弱,他只是想做天地间的精灵。

5

事实上,十五岁的瑙岱,对政治上的合纵连横,姻亲上的相互利用,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喜欢星空,喜欢天神,喜欢讷妈妈、突姆妈,喜欢飞翔的海东青,喜欢和熊豹鹿乌鸦甚至柳树灵魂打交道。他虽然魁梧无比,见到老萨满给孩子超度亡灵,依然会流下眼泪。

正如汗王所说,除了忠诚,他一无是处。这也是汗王即使罢黜他宗室之位,也不愿舍弃他的原因。

三年之后,十八岁的瑙岱才真正品味到了人间的沧桑。他生命的转折点,他一生的爱恨情仇,皆缘于一座城——宁远。

那是天启六年正月,一场影响深远的战事,不仅彻底地改变了汗王命运,也彻底地改变了他的命运。

汗王喜欢在隆冬时节出征,冰封的大地,与女真人的性格不谋而合,坚硬而又直爽。沼泽与河流摆脱了其他季节的柔弱,坚定地托起战马的铁蹄,任八旗铁骑狂飙飞驰。旗丁的兜囊里有吃不尽的风干牛肉、狍子肉干、萨其马,即使策马奔驰,也能喂饱肚子。随军的马车,载着铜火锅、黑木炭,还有那些冻得行走千里都不化的酸菜丝、黏豆包、猪牛羊肉。若是战事不紧,便三五成群,点燃木炭,将黏豆包烤得金黄,再将烧旺的火炭塞进火锅的肚子里,粉条酸菜丝一同进火锅,用杀人的大片刀削下肉片,涮到锅里,滴水成冰也能吃个满头大汗。

广宁之役过去了四年,明王朝没敢轻举妄动,汗王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他心里痒痒得很。若不是建国之初,大金国内接连不断的纷争、逃亡、暴动、投毒,需要他不断地去调解、安抚、镇压,他早就面向西南,一路征讨。

四年的励精图治,大金国政通人和,百业兴盛。计丁授田、按丁编庄,稳住了八旗规制。接连不断的姻亲,拴住了蒙古科尔沁部,确保了国之右翼的安全。恩威并用,平息了一桩又一桩汉民暴动,威慑住了蠢蠢欲动的朝鲜李氏王朝。迁都沈阳,近山可猎,近水可捕,驾船而下可攻大明,驭马而去可抚蒙古。宽广的满洲大地,安枕无忧矣。

所向披靡的汗王,已经容不下孤悬于山海关外唯一的城池——宁远,发誓要拔掉这个楔子,让榆关之外无明军。

与明军交手,汗王有一种狩猎般的愉悦感,不像征服女真各部,都是强悍的对手,也都有骨肉至亲,让他费尽心机。每一次和明军打仗,都是一场杀猪宰羊的庆典。

与攻占沈阳、广宁两城一样,汗王如法炮制了里应外合的战术。

早在半年前,汗王以商旅之名,陆陆续续地派出一个达旦(约七十人),混入宁远城内,一则做内应,二则蛊惑人心,人心一散,城不攻自破。即使明军不肯弃城而走,一旦开战,内应的旗丁,奋力而起,贴身近战,一个抵得上几十个明军,攻城的号角一响,将会是千军万马的战斗力。

汗王亲率大军,出广宁,越大凌河,入锦州,过杏山。一路上,所向披靡,守城的明军连最起码的抵抗都没有,自烧粮草,望风而逃。瑙岱看到,凛冽的寒风掠过汗王的脸,却掠不走汗王得意的微笑,无论是萨尔浒,还是在沈阳、辽阳、广宁,与汉人打仗,八旗子弟们都像是狼入羊群,杀得十倍于己的明军连逃跑的腿都不会迈了。

现在,汗王拥有了十几万大军,出征孤城宁远,如探囊取物。汗王已经知晓,大明朝已无将可用,派个文臣守宁远,协助守城的参将祖大寿,广宁城外丢盔卸甲,被瑙岱追到海里,才逃得一命。守城的老少残兵加在一起,不过万余人,攻下这个弹丸之地,还不是撒泡尿般的容易?

即使如此,还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汗王喜欢帐前多几个像范文程这样的文人。所以,汗王写给宁前道袁崇焕的劝降书一封接着一封,封封都是情真意切。可信使去了,却再无音信。

当然,汗王也给祖大寿写信,却封封都是恫吓,明确告诉祖大寿,擅自逃离广宁城,朝廷不杀你,已是格外开恩,我大兵压境,即使我不灭你祖家军,朝廷也会灭了你九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望尽早图之。

王的骑士瑙岱,并不盼望祖大寿投降,他希望祖大寿撒马出城,大战他三百回合,好生擒祖大寿,向汗王兑现承诺。

过了塔山,奔向砬山,离宁远城越来越近,潜入宁远城的那一个达旦的人马还没有传回消息。八旗军停下疾行的马蹄,扎营等待。

和往常一样,汗王的御幄一立,瑙岱马上跑到高岗上放哨,他警惕地握着弓箭,任何可疑的身影都会被他的箭矢赶跑。警卫汗王的,除了戈什哈,还有跟随汗王的猎犬。神圣的乌鸦。所以,哪怕是只老鼠,也休想接近汗王的御幄。

夜静得很,十万大军,哪怕是个鼾声,汇在一起,也会如同雷鸣,汗王居然将他们训练得入梦都会悄无声息。

夜也很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好在突姆妈拔下的火毛光发变成了满天的繁星,才使人能够摸得到夜的路。突姆妈抛出的星光,微弱得很,可在瑙岱的眼里,却是一盏盏明亮的天灯,他鹰一般超常的视力足以看清蝙蝠在夜里飞,黄鼬在地上跑。

不知为什么,一股亲切感从瑙岱脚下的土地涌了上来,这种感觉比老城赫图阿拉还要强烈,他觉得身后的砬山,像逝去的阿玛一样,给他一种熟悉的依赖感,身旁的姜女河,像讷妈妈芬芳的乳汁,随时可以哺育他。

除了追赶祖大寿那次匆匆而过,三年来,他几乎忘了这里。站到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却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这种感觉是谁赐予他的?瑙岱想不明白。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瑙岱的耳朵像狗一样机敏,他投过去鹰一般的目光,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歪歪扭扭地跑过来。尽管人影小如婴孩,他也清晰地分辨出了,那人就是几个月前率队潜入宁远城的章京。

瑙岱从山冈上跑下,扶住踉踉跄跄的章京,将他背入汗王的御幄。这个被称为“熊勇士”的巴图鲁,给汗王带回两个坏消息。他们从秋天开始,分散潜入宁远城,已平安地度过了百余日,差不多与当地的居民融为一体了。不料,土生土长的守将祖大寿,对城内军民皆为熟识。备战之日,突然关城戒严,将全城人等隔离分开,然后逐个分辨,所有他不熟悉的人,悉数关押,审讯出有间谍嫌疑的人,一律处斩。就这样一个达旦的人马,损失殆尽。章京凭着一身好武艺,杀向城头,跃下城墙,才得以逃脱。

章京带回的另一个坏消息,是汗王派去的信使,全被南蛮子袁崇焕斩了,这个貌似文弱的小白脸,心里横着刀呢。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千古定律,南蛮子以“奴酋为叛臣,非交兵之国,追随者不可饶恕”为由,杀了信使,弃尸街头。可惜了这些熟悉汉地的旗人,正要大展身手,却遭受无妄之灾。

汗王沉吟片刻,没有责怪章京,也没怎么在乎潜伏的失败,一座孤城,两百里无援兵,人少得普通士卒守将全能认识,抵挡八旗的铁骑,岂不是笑谈?汗王下令,马上拔营,夜袭宁远城。

八旗兵的速度,快如旋风,守几座烽火台的明军未来得及点火,便被打前站的旗丁手刃了脖子。在夜幕的掩护下,十万铁骑距宁远城仅有十余里了,只要一鼓作气,便可直接将宁远守军从梦乡送往阎罗。

汗王的赤兔马,飞一般跃上山梁,瑙岱快把马肚子踹肿了,才勉强跟得上。突然间,山下的村子,公鸡啼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像镝鸣。没过多久,全村的公鸡此起彼伏地亮起了嗓门,又迅速地传染给了其他村落。

瑙岱擦燃火绳,看一看背在身上的更漏,漏下去的沙子,显现的是夜半三更。瑙岱觉得纳闷,莫非更漏不准了?

瑙岱迟疑地说了声,汗王,半夜鸡叫,非吉兆。

汗王瞪了他一眼,瑙岱即刻止住声音,他想起了额娘阿颜觉罗氏告诉他,阿玛就是因为说过帅旗上有淡淡的幽光,扰乱了军心,便被幽禁而死。

从汗王坚定的眼神中,瑙岱知道,天神也改变不了汗王的意志。大战在即,汗王最忌讳有不吉之言,他现在只有一个职责,做王的骑士,守护在汗王的身边。

宁远城方向,原本一片漆黑,忽然间灯火通明,穿透了夜空。偷袭已经不可能了,只能强攻,好在大兵压境,汗王认为这是一场胜券在握的小仗,没有在乎瑙岱的惊叫,反倒申斥,天快亮了,公鸡岂能不叫。

离城五里开外,是三首山与窟窿山的隘口,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此险要之地,八旗军仅一次冲锋,便将守军全部践踏在马蹄之下。

纵马过去,不消一刻钟,一座水晶宫般的城浮现在眼前,那些守在外城的明军兵士,弃下低矮的外城,全部收缩进了城里。在瑙岱的印象中,城还是三年前的城,只不过是泼水为冰,加固了城池,掩盖了城墙的破败。瑙岱没有想到的是,三年的时间,支撑袁崇焕的祖家军,真的把城墙建得固若金汤。

瞥了一眼汗王,瑙岱看到,汗王的嘴角咧了下,守城的这个南蛮子,真的没见过冰雪,弄座冰城吓唬人,女真人冰里生雪里长,你能吓唬住谁?

即便大兵压境,宁远城势如累卵,汗王还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放出明军降卒,劝降守军,向城里射箭书,劝祖家军别做无谓的抵抗。

城门开了,十几个明军降卒被放进城里,不多久,他们的脑袋都被挂在了城墙上。还有那些信使的脑袋,“噼里啪啦”地从城墙上扔下来,摔得人心一阵阵发颤。这些信使,长年奔波在汉蒙朝三地,通晓各地语言风俗,为大金国的合纵连横立过汗马功劳,都是汗王的宝贝疙瘩,却一同在宁远这个小河沟里命丧九泉。

汗王暴怒,既然姓袁的南蛮子不守规矩,那就是自绝退路,遂命令诸贝勒,各领兵马,四面攻城,谁先破城,重重有赏。

汗王原想几轮攻击过后,宁远城便会灰飞烟灭,一万人头,还不够放在索伦杆上喂乌鸦。然而,本来是场速战速决的战事,却打成了难以想象的胶着。那个广宁城的败军之将祖大寿,反倒成了祖疯子,滴水成冰的时日却袒胸露背地举滚木礌石。无论瑙岱如何叫阵,祖大寿就是坚守不出。

激战三日,楯车云梯俱上,强弩火箭齐发,好不容易凿穿冰层,墙基却是有榫卯的巨形条石砌成,撬棍折了无数,火药接二连三地轰过,还是没能将城墙掏出洞来。只剩下一条路径,踏着云梯强攻。可惜一个个强悍的八旗兵丁,不畏生死地冲上去,却是灵魂出窍地落下来。

城墙之下,尸横遍野。十万大军,竟然对区区万余众无可奈何。

汗王怒不可遏,用兵四十余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有战役,均为以少胜多。唯有这次,十倍于敌,居然令他寸步难行,如此耻辱,怎能忍受?他要亲自披挂上阵,让敌人见识一番八旗军的锐不可当。

众人皆劝,无果,贝勒们阻挡,无效。众人将汗王护卫在中间,聚成人群,蜂拥而上。赤兔马太快了,好在瑙岱提前催马,方能跑在汗王的前边。贝子们见到汗王一马当先,率各自旗丁勇猛地冲上去。

士气骤然大振,杀声震耳。

策马奔跑时,瑙岱的脑袋里突然闪出一道火光,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倏地一下子降落下来,吹出一口仙气,汗王庞大的灵魂突然间收缩成一团,被天神抓进了掌心。瑙岱突然间明白了天神的意图,天神在提醒他,汗王命悬一线。

那一刻,瑙岱似乎穿过滚滚硝烟,清晰地看到了城墙上的明军。他看到,明军的一个将官,手持火把,奔向了黑洞洞的大炮。同以往一样,瑙岱张开双臂,搭弓在手,将一支利箭射向敌人。和以往不同的是,瑙岱的神箭只能是百步穿杨,对于超过五百步的距离,他的箭变得飘摇不定了。

明军的火炮再猛,通常也射不出这么远的距离,汗王尚在安全的区域。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弥漫开来,瑙岱觉得,那是一尊不容忽视的火炮,他看到汗王的魂在那门炮的炮口上舞蹈。火药捻子的火光在他头脑中飞窜时,他疾速横过马身,挡在了汗王的前边。许多天过后,双目失明的瑙岱把他记忆中的画面定格在他挺身而出的那一瞬间,他渐渐明白了,他的未卜先知,是与生俱来,天神赐予他的。

汗王刚要用鞭子教训挡住了他冲锋路径的瑙岱,忽见城墙上的炮口火光一闪,惊天动地的炮声骤然而响。转瞬间,硝烟弥漫,四野无音,瑙岱挡在汗王身前,一条胳膊飞离了身体,战马颓然倒地,顷刻而亡。

本来,大炮对准的是汗王,正是因为瑙岱的舍身相救,才使汗王躲过了粉身碎骨。尽管如此,汗王依然人仰马翻,受伤不轻。汗王只看到城上的火炮喷出了火舌,未曾想过,城上的大炮威猛异常,难怪八旗勇士们前赴后继,总是无功而返。

汗王不知道,那炮不是普通的炮,而是红夷大炮,不是明朝造的,是南蛮子从西洋葡国人手里买来的,射程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想。

大家簇拥着汗王,悻悻而退。

6

距城八里之外,八旗兵重新安营扎寨。

汗王的御幄之外,森严壁垒,封锁着汗王受伤的消息。御幄之内,炭火通红,随军而来的老萨满,击鼓甩铃,使尽浑身解数,为天命汗乞求天命,直至累到吐血。

舞到吐血,是萨满乞命的极致。血是老萨满的灵魂,他必须让自己的灵魂踏着自己的血,飞上九天,趁着汗王还没魂飞魄散,抓回来,用自己的生魄,换回汗王的魂灵。

汗王终于醒来,老萨满却昏死过去。

无果而终的攻城,对于汗王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耻辱。自二十五岁用兵以来,汗王头一次蒙羞,他岂能善罢甘休,即使宁远城不破,也要让它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般的无用之城。蒙古额真固山武纳格临危受命,杀向大明王朝辽东的后勤供给之地——觉华岛。

明守将凿冰为壕,以为骑兵奈何不得。不料,武纳格排盾而逾,弯刀之下,如入无人之境。岛上万余军民,尽遭屠戮。所储粮刍万石,所居房屋千幢,焚烧殆尽。港中战船,两千余艘,尽葬火海。

被红夷大炮轰下马时,瑙岱没有疼痛,只是惊愕了一下,眼前便全黑了。

瑙岱的游魂出走了,陪着他灵魂出窍的,有汗王的灵魂,还有老萨满的灵魂。老萨满把一半的灵魂输送给了瑙岱,顿时,他的天目大开,另一个他极为陌生的世界扑面而来。

难怪额娘阿颜觉罗氏曾偷偷向他耳语,你是天神的儿子,鹰神的化身。他突然明白,天神送他来人间,不是当贝勒,当汗王,而是让他做拯救众生的萨满。

瑙岱又看到了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老萨满正在苦苦哀求天神,放了汗王的灵魂,大金国不能没有汗王。天神看了一眼瑙岱,问他,你是我的孩子,也是鹰神的化身,你想把汗王的灵魂放到哪里?

他大声喊着,我是王的骑士,宁可魂飞魄散,也要捍卫王的灵魂。

天神笑了,紧攥着的手松开了一道缝儿。

瑙岱看到,汗王的魂魄从天神的手心里忽忽悠悠地钻出来,渐渐地钻回汗王的身体,没等钻完,就传出汗王的暴戾之声,屠岛!天神吓得打了个哆嗦,捏紧手心,攥住了汗王剩余的灵魂,只给汗王留下了半条命。

一丝游魂悄悄地溜回他的身体,昏迷中的瑙岱突然浑身乱颤,牙齿咬得“吱吱”乱响,他大声劝阻汗王,不要妄加杀戮,天神会抽走你的阳寿。

汗王根本不向天神乞寿,命令旗丁,用鞭子抽胡说八道的瑙岱。

瑙岱大叫一声,身体里仅存的游魂被抽走了。他又像死人一般,躺在汗王的御幄里。

瑙岱的游魂被天神阿布凯恩都里高高地擢起,直至天穹的最顶端,突姆妈裹着陈旧的云彩,轻唤着瑙岱。突姆妈的头是光的,眼眉是秃的,她的光毛火发全拔净了,撒遍了天穹,那些夜里调皮地眨着眼睛的星星就是她的光毛火发。她的新的光毛火发还需三百年才会长出来,现在,她筋疲力尽了,连一根汗毛都生不出来了。

突姆妈告诉瑙岱,人间的生生死死都遵循着天数,突然间的生灵涂炭,拥挤的魂灵寻找不到阴间的路,将会堕落成罪恶之神的爪牙,去坑害一个个善魂,恶魂永世不能超生,他们将没完没了地做坏事。你是鹰神的化身,你是爱新代敏(金神鹰),我授予你一口仙气,将你身上的绒毛化为光毛火发,送给每一个灵魂做灯笼,让他们看得清路,不能误入恶神耶路里指点的邪路。

瑙岱张开嘴,接受了突姆妈的赠予,他感觉到身体有了温热,疼痛便不再如焚似烧。他感觉得到,萨满之魂正在催促他身上细细的绒毛成为光毛火发。若干年过去,绒毛长粗了,长硬了,就会成为能聚成星火之光的毛发。可刚刚生出的绒毛,是那样的软弱,莫说是变成星星,就是变成一团篝火,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成为一盏盏小灯笼。

你开始拯救那些灵魂吧。突姆妈说完,头就缩回了云彩里,为下一个三百年养精蓄锐。

瑙岱转过身子,用他高高在上的游魂俯视下去。霎时间,冤魂到处飞舞,奈何桥上拥挤不堪,有些灵魂被挤掉了,滑向耶路里的邪恶之门。瑙岱抖落鹰羽,一个一个地接住,不让他们成为恶灵魂。还有那些盲目行走的灵魂,他拔下身上的绒毛,或护住他们即将出窍的灵魂,或变成一盏盏冥灯,为他们在阴间指路。

然而,武纳格却与他的游魂为敌,屠杀不止,无论人是死是活,一律扔进熊熊烈焰之中。可惜了瑙岱耗费了那么多羽毛与光毛,依然托不过来不该跌入地狱的灵魂,依然制止不住不该走出躯体的灵魂。

瑙岱快拔净了羽毛,丢尽了光毛,实在应对不住潮水般涌过来的灵魂。他的游魂累了,需要休养生息,只能看着冤魂漫天飞舞,只能瞅着熊熊烈焰无止无休地燃烧。

八旗大军徐徐撤去,瑙岱看到了自己一息尚存的肉身被两个旗丁抬着,行走在返回沈阳的路上。瑙岱也看到了自己念念不忘的汗王,一生戎马倥偬的汗王再也骑不上战马了,被人簇拥进金顶大轿,小心翼翼地抬行。

随着大军行进的,还有一辆行动迟缓的勒勒车,车上载着两个游击、两个备御官的遗体,他们都是在护卫汗王时,被红夷大炮击中而阵亡的。汗王本想在沈阳为他们举行隆重的葬礼,然而,恰恰是运送他们的遗体耽误了行程,汗王的身体承受不住寒风的侵袭,必须速速赶回。

停歇到一处祭台,贝勒们一商议,还是葬了吧。可是,随军喊魂的老萨满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人们只好快马加鞭,从沈阳找来只会跳大神的小萨满,架起干柴,将遗体供奉在干柴之上,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头戴鹰帽的萨满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抖动身上的腰铃,为逝者亡灵祈福。

这四个灵魂,早已被瑙岱托入天堂,两个祭祀的萨满,没有通灵之神,只不过是主持一下仪式而已。四具遗体在熊熊的烈焰中,褪去污秽与浊气,露出了红彤彤的骨殖。烈焰照耀着每一个旗丁的脸,瑙岱发现,旗丁的内心早已按捺不住,渴望得到他们的头盖骨做酒碗,因为逝者皆为勇士。

祭祀的仪式中也隐藏着一种不安,八旗的贝勒与旗丁们都在担忧汗王的伤情。汗王用洪亮的呵斥声,宣示他的健康。

瑙岱喜欢野蛮而又坦率的汗王,不喜欢装假的汗王。他再也当不成王的骑士了,汗王的身边不需要失去眼睛和臂膀的骑士。他的游魂倏地一下子飘走了,片刻间就降临到了大明王朝的都城——北京。他没有看到有人为上万个灵魂悲伤,也没人为觉华岛上战略物资付之一炬感到惋惜,那可是大明王朝为征剿辽东积累数十年的财富啊。他看到皇城的大街小巷灯火辉煌,鞭炮齐鸣,载歌载舞。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大明皇帝正在给南蛮子袁崇焕等人加官晋爵。

大明王朝的君臣共同维护着一场虚假的胜利,满足着一个王朝巨大的虚荣心,却没人敢揭开伤疤。

瑙岱窃窃一笑,他看到了将要发生的一幕幕,后来的袁督师,频频地向朝廷催兵饷,要军粮,求援兵,他还看到,明朝的士兵在饥寒交迫中一次又一次地哗变。

他的游魂飞驰而回,虽然他早已经知道,汗王来日无多,但他必须回来为汗王祈祷。瑙岱猛地喊了声“汗王!”便惊醒过来。

第三章 萨满

天地初开时,大地是一大团冰块,万物皆被冰封,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让鹰神飞向太阳,把光和火装进羽毛里,再飞回大地。从此,大地上冰融雪化,万木复苏,人和生灵才能吃饭,安歇,生儿育女。

人间没有疾病,没有死亡,世间万物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地狱之神耶路里,不断地向人间洒下洪水、病魔和死亡,人间开始受苦,承受着无尽的灾难和痛苦。

天神派鹰神下来拯救人间,可地上的人听不懂鹰语,反而以为鹰神是耶路里的帮凶,与鹰神为敌。不得已,鹰神只好返回天上。天神面授机宜,让鹰神到大地上寻找在大树下睡觉的女人。按照天神的旨意,鹰神重回人间,遇到第一个在树下睡觉的女人,便直扑下来,与其交媾,让她有孕在身。

当时,女人正处在和丈夫暂时的分离时期,等她回到丈夫身边,足月生下个男孩。男孩生下来就会跑,人言兽语皆能听懂,鹰神便把萨满的本领传授给了他,给予了他萨满之身,来往于人神之间,代替鹰神,救助人间。

——萨满传说

7

在游魂的世界里,瑙岱得知了自己另一个世界的身世,他还有个阿玛,是鹰神。

额娘阿颜觉罗氏就是被鹰神相中的女人,赐予了她萨满的种子。人间的额娘与阿玛,给了他生魄,让他尝遍人间疾苦,体味世道艰辛,生出悲悯之心。天上的阿玛鹰神,植给了他与生俱来的羽毛,让他托起亡者的灵魂。天上的额娘突姆妈,授予了他满身的光毛,让他替天行道,拯救众多的灵与肉,温暖人间。

无论是神的旨意,还是大金国的需求,都要有一个无与伦比的大萨满。于是,没有了眼睛的瑙岱,应运而生,大萨满的身份水到渠成。

回到沈阳的老萨满,莫说是舞腰铃打手鼓,就连祝词都唱不出来了,失去了与神沟通的力量。他留下最后一口气,就是等待瑙岱的醒来。在老萨满迟缓呆滞的呼唤声中,独臂瞎子瑙岱,摆脱了别人的牵领,脚下像踩着风火轮,转瞬间就到了大萨满的身旁。老萨满撩起长袍一般松弛的肚皮,把瑙岱严实地罩在里边。

等到从老萨满的身体里钻出时,瑙岱已经穿上了萨满服。而老萨满呢,突然间就瘪成了一个人干,薄得卷起来就能扛走,仿佛把浑身的血肉都给了瑙岱,与瑙岱合二为一了。

老萨满死了,松弛的皮肤完全收缩回去,紧紧绷绷地包着嶙峋瘦骨,几乎近于骷髅了,无须再火化。女真人离不开神的指引,流淌着爱新觉罗血液的瑙岱,偏偏具有萨满的天赋,王室的大萨满舍他其谁?

就这样,瑙岱继承了老萨满的衣钵。

瑙岱第一次做萨满,就是给老萨满送葬。萨满死了,不同于常人,是别具一格的树葬。双目失明的瑙岱,感觉灵敏得任何人都休想骗过他。出沈阳城,一路东去,他定定地一指,便是一株高大得独一无二的千年古树。

在瑙岱的指令声中,人们锯开一根粗壮的枝干,在树干里凿出一个空洞,小心翼翼地将老萨满的遗体安置其中,再把他平时用过的法具一一置放在身旁,再把那串能避邪驱灾、安抚神灵的腰铃,安放在老萨满的头顶,最后,用锯下的枝干做成木墩,严丝合缝地扣住洞口,再用树胶粘住周围的缝隙。

等到春暖花开时,大树会慢慢地将伤口合拢,枝繁叶茂地伸展向天空。到那个时候,老萨满的灵魂便可攀上天树,重返天穹。

替代了老萨满的瑙岱,依然留在汗王身边,做随军萨满。可在他的心中,他依然是王的骑士,不是用刀剑保卫汗王,而是用灵魂为汗王祈寿。

宁远之战失利,汗王郁郁寡欢。与明军大战十年,不管多么危急,兵力相差多么悬殊,汗王总能披坚执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有小小宁远城,败坏了英明的淑勒昆都伦汗一生的英名。回到沈阳,刚刚落定,南蛮子袁崇焕又来添堵,派李喇嘛寻踪而至,携带礼物,探望汗王的伤情,言说明金两国今后罢兵修好。

莫说是蒙人汉人,就是在八旗子弟的面前,汗王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有伤,他不动声色地稳坐在大政殿中。派人来求和,本身就底气不足,汗王从信中嗅出了另一种味道,袁崇焕貌似强悍实际上虚弱得很。这个南蛮子,不敢指责女真人倒反天罡,扯旗造反,居然背着明朝皇帝,敢承认明金是两国,这本身就是一种胆怯和示弱。

汗王并不领情,一辈子在血雨腥风中度过,还不明白这一点伎俩?缓兵之计。他用行动证明自己身强力壮,愤然而起,目眦欲裂,下令杀掉李喇嘛,人头放在索伦杆上喂乌鸦,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杀了我的信使,我亦可杀掉你的喇嘛。

李喇嘛面无惧色,席地而坐,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舍生取义。觉华岛上杀人如麻的武纳格,抽出弯刀,逼在李喇嘛的脖子上,只需要汗王一个眼神,稍一用力,那颗脑袋就会搬家。

一个等着求饶,一个引颈待割,大政殿里僵持住了。

眼睛被厚厚的棉布缠住的瑙岱,突然间浑身战栗,在大政殿外怪异地扭动起来,他的眼睛似乎长在了脚心上,一路行来居然灵巧地躲过案几,绕过旗丁,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间,他大吼一声,汗王,此人不可杀!便轰然倒地。

汗王岂能不知李喇嘛杀不得,这不过是礼尚往来的下马威,既然你敢杀我的信使,我何必礼遇你的信使?别看汗王负伤在身,心里却很清楚,女真人最可靠的盟友是蒙古各部,若是杀了喇嘛,传出去,岂不是让盟友寒心?

这南蛮子确实不简单,不动一番脑筋,不可能派李喇嘛来。真讲和也好,探听虚实也罢,唯有喇嘛这样的角色,让汗王左右为难。

汗王将计就计,佯装安然无恙,傲慢地斜坐在大政殿的虎皮椅上,旁若无人地谈经讲法,弄得前来讲和的李喇嘛找不到话题。末了,汗王大手一挥,回赠了礼物,貌似答应了讲和,又似乎什么也没答应。

李喇嘛一走,汗王铁塔般的身体突然坍塌,他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口吐鲜血。

吐血,意味着魂随血走,汗王已弱得气如游丝,昏死过去。

瑙岱看到了汗王的游魂。汗王在人间是战神,在天上,也不示弱,摆出了一去不归的架势,要与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并驾齐驱。寂寞的天神,正愁无人相陪,他喜欢汗王战神一般的游魂,便抓着汗王的游魂,冲上九霄,拿着宇宙当棋盘,谈天说地,对枰决弈。

从天神手里抢汗王的决斗开始了,哪怕自己丢了魂,也要把汗王的魂抢回来。炭火点起来,烙铁烧红了,瑙岱跃身而起,扭腰铃,敲神鼓,唱神歌,赤脚踩过炭火,用烫人的脚踩汗王的后背。接着,他又吃红枣一般,用舌头舔烧红的烙铁,再把冒着团团蒸汽的舌头舔向汗王的额头。

汗王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瑙岱让自己的二阿哥阿敏牵来最壮实的公牛,来到祭台的堂子前,用利刃捅开公牛的脖子,让鲜血涌进大缸。

大缸里的鲜血,飘着一个强健的灵魂,瑙岱点燃烧纸,双手捧着公牛的灵魂,奔向九霄。他悄悄地将公牛的灵魂塞进天神的手,换出了汗王的游魂。天神对刚刚接替了大萨满的瑙岱微微一笑,轻声地告诉瑙岱,再给你们的英明汗半年阳寿。

瑙岱抱住了天神的腿,汗王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半年的时光,怎能够用?

天神告诉他,天有轮回,人有罪孽,上苍会还给你们一个英明汗。说罢,天神飞向了更高的天穹,那是高不可攀的地方,瑙岱的灵魂被孤零零地丢下了。

瑙岱耗用生命的祈祷,只换来汗王半年的寿命,他转身去求鹰神,那是他天上的阿玛。他向鹰神唱颂道:

你的左翅遮住了太阳

你的右翅遮住了月亮

你的后尾遮住了万里

你举世无双的神力

使瘟魔鬼邪逃遁

庇佑英明的淑勒昆都伦汗

矫健如初,与天同寿

然而,鹰神只吝啬地滴出一滴眼泪,赐给了他在人间的化身瑙岱,那一滴眼泪,就是汗王一个月的寿命。天有天规,鹰神的赏赐不能和天神相比,只能如此。不过,那一滴眼泪,就是神奇的力量,可保佑汗王在有限的生命里,像只年轻的雄鹰,征服四野。

从春风吹鼓了第一枝柳树芽,到秋露压掉了第一片杨树叶,瑙岱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汗王的身边,虽说他再也无法拉弓射箭护卫英明的汗王了,可他时时刻刻在替汗王向天神祈祷,护卫汗王的灵魂,让它结结实实地留在汗王的身体里。

汗王没有嫌瑙岱双目失明,一如既往地待他如王的骑士。

然而,瑙岱不过是人神之间的使者,并没有神力,只能眼看着汗王从亢奋的征战衰落到举步维艰。

最后一次出行,前往清河的狗儿汤。这是汗王命名的,汗王受伤的爱犬奄奄一息,在温泉里打了个滚儿,居然完好如初。汗王轻车简行,悄悄地去了那里,他要在温泉里泡一泡,泡掉背上久治不愈的疽疮。

狗儿汤里,热气腾腾,虽说瑙岱看不到汗王,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汗王和他从来没有如此的接近,近得身体相触,皮肤相连,甚至被汗王抱进怀里。瑙岱的身心流荡着比温泉还暖的暖流,他感动得哭了,可他的眼睛流不出泪,咽到肚里是苦的,他叫了汗王一声,阿玛。

汗王抚着他干瘪的眼眶,虽一言不发,他却听得懂汗王的千言万语。汗王是在感谢他,是他的奋不顾身,给英明汗保留住了英明的一生,没有给大金国留下汗王阵亡的伤疤。也是这个有萨满之身的侄儿,替汗王向天神祈祷,延迟了汗王的死期,汗王得以了却两大块心病。

那就是蒙古喀尔喀,辽南毛文龙。

瑙岱抬起他那只健全的手,不断地给汗王搓身子。眼瞎了,可他的心里却亮堂着呢,他不断地给汗王复述着,四色镶旗围绕着红黄蓝白四色大旗在风中猎猎飘舞,绿色的草原,一望无边,喀尔喀草原五个背盟的部落,沉浸在朝鲜人散布出的传说中,那就是,女真老汗王被南蛮子一炮轰成重伤,众贝子一路哭号,退出宁远。松懈下去的草原部落,在盛夏的草场上,放牧着他们的牛羊,做着放牧女真人的梦想。

英明的淑勒昆都伦汗,天神一般降落在草原上,击碎了喀尔喀五部美梦,除了续盟,纳贡,与明朝毁约,五部已别无选择。英明的汗王,与蒙古科尔沁部奥巴台吉盟誓缔好,授权他们看牢朝秦暮楚的喀尔喀。

瑙岱用萨满的歌声,颂扬着汗王征服蒙古的传奇,随后,转换成另一种曲调,讲述汗王打败明朝招募的流寇毛文龙的故事。伟大的汗王啊,若不是苍天嫉妒您,您将会像天神般庇护天下。

在瑙岱的赞美声中,汗王露出了无奈的苦笑,打了四十几年的仗,汗王遍体鳞伤,已经疲惫了,天神在召唤他,天庭里给他预备了一个休息的席位。

汗王费力地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水汽中,最后骂了句瑙岱,赞美也没用,像你的阿玛,骨子里偏向汉人。

汗王越来越疲惫,疲惫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话也不会说了。“八月初七,上大渐,欲还京,乘舟顺太子河而下,溯流至叆鸡堡,距沈阳城四十里,十一日,未刻,上崩。”

瞎子骑士——大萨满瑙岱,用鹰帽彻底地遮住了奇丑无比的脸,穿着萨满服,扭腰击鼓,带领着众多的小萨满,一路跳着萨满舞,护送汗王的灵柩。

老汗王努尔哈赤用自己的生命做成一把钥匙,为子孙开启了一个王朝——大清的大门。

8

瑙岱沮丧极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汗王的大丧之礼,居然与大萨满毫无关系,他被彻底地撂置了。在此之前,贝勒、贝子归天,都是由大萨满托起他们的魂灵,击鼓甩铃,唱颂功德,以百兽之动作,模仿他们的显赫战功,祈祷天神将他们的灵魂列入神位。

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上百个喇嘛,每人吹一支一丈多长的大铜钦(喇叭),低沉威严的声音,百里之外,依然哀婉震颤。佛也好,萨满也罢,都是慰藉汗王的亡灵,瑙岱不计较,大金国需要与蒙古各部融为一体。他计较的是来自于宁远城的李喇嘛,分明是不怀好意,居然可以摆布着众多的喇嘛,以操办者的姿态,和众喇嘛一道吹铜钦。

七百里之遥,快马加鞭尚需两三日,汗王宾天还没到头七,李喇嘛天上掉下来般,替袁崇焕吊唁。傻子都能知道,他早就潜伏在沈阳城了,伺机而动,分明是奸细。可是,刚刚继位的天聪汗皇太极,欣然接受了李喇嘛的祝贺,给李喇嘛最高规格的礼遇,瑙岱实在是不懂。

对皇太极上位,瑙岱心里并不舒服,汗王临终,依旧让四大贝勒共和,并未交代谁来继承大统。具有通神之体的瑙岱,最想弄明白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不想爱新觉罗家族内生祸乱,于是乘着鹰的翅膀,驾驭着萨满之躯,追至天庭,直至找出老汗王的灵魂。汗王的灵魂高高在上,与天神并驾齐驱,他已经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笑而不答。

按照女真人的习俗,凡未决之事,均问卜萨满,国有难事,当然要询问他这个独一无二的大萨满了。瑙岱心中早有答案,在他的心目中,最出色的汗位继承者,当属二贝勒阿敏。可是,没人给他这个机会,大贝勒以禅让者的姿态,推举汗王的第八子——四贝勒皇太极上位。

铜钦“呜呜”鸣响,被剥夺宗室地位的瑙岱,也被剥夺了哭灵与守灵的权利,不能和其他贝勒、贝子一道,跟在梓宫(棺材)之后,披麻戴孝,随灵而行。他被丢在了王宫的偏厦,心被铜钦震得发抖。没有人相陪,他独自一人用萨满的方式,为老汗王礼葬。

萨满之魂逃出了瑙岱的躯体,停留在王宫的上空。没有眼睛的瑙岱,灵魂的目光比谁都犀利,那是鹰神赐予他的。他看到,九九八十一人抬着汗王梓宫缓慢而行。汗王那具没有灵魂的身体,像灌了铅,沉重无比,压得抬灵柩的人们龇牙咧嘴。

瑙岱生出了恻隐之心,把自己的灵魂托在了梓宫之下,他是王的骑士,不管汗王生死与否。梓宫轻巧了,轻巧得轻而易举地抬到了方方正正叠起的圆木之上。所有抬梓宫的八旗子弟,齐呼万岁。他们认为是老汗王显灵了,没人想到会是大萨满瑙岱使尽了浑身解数。

烈焰熊熊燃起,梓宫被烈焰包裹成天上的太阳。瑙岱的灵魂被热浪冲上了九重天穹,热浪也给他的灵魂补充足了丢失的力量。他犀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他向天神告状,爱新觉罗家族开始背叛世代贡奉您的萨满。天神闭目养神,好像他这个萨满之魂根本不存在。他转而向鹰神乞求,他是鹰神的化身,鹰神不至于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管吧。然而,鹰神却顾左右而言他。

瑙岱的萨满之魂想在天上找到皇太极的游魂,质问他怎么把哺育女真人灵魂的萨满全给忘了?可皇太极的灵魂牢牢地扎在身体里,根本听不到瑙岱的呐喊。他失望极了,天上的神都在躲着他,他的灵魂只有大地才能接纳。

就在瑙岱踏着灵魂返回大地的时候,天神终于睁开了眼睛,洪钟一般的声音告诫他,天聪汗心比天大。

瑙岱听懂了,天神也压不住皇太极。

大火渐渐地熄灭,白色的灰烬随着纸钱一同在天上飞舞,似乎为老汗王的灵魂伴舞。最后一块炭火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消失,老汗王大理石般洁白的骨殖完整地留了下来。三大贝勒陪着皇太极,将老汗王的骨殖一块接一块地捡进宝宫(骨灰罐)。

宝宫珍藏在王宫的西北角一座空置的房子里。新汗王已经在沈阳城东郊给老汗王选好了万年福地,那里背倚层峦起伏的天柱山,面迎浩浩荡荡的浑河水,两侧流淌着九条清泉,是绝佳的龙脉,皇太极已指派专人修造陵寝。

葬礼刚毕,天聪汗扶着三位阿哥并肩而坐,共同接受贝勒贝子固山章京,还有蒙古诸部、大明朝廷使臣等的朝贺。接下来,天聪汗马不停蹄地忙碌起了军国大事。

临时安放宝宫的屋子一下子就空寂了。瑙岱夜夜都要摸到那里,击神鼓,晃腰铃,狂舞不休。

瑙岱第二次来到宁远城,是在第二年的暮春,为老汗王复仇而来。

这又是异常干旱的春天,干燥的热风扫荡着辽西大地,吹干了大片大片的河泽之地,八旗军不再担心战马陷入泥淖之中,纵横驰骋。如此干旱,似乎是天意,苍天督促他们展开八旗,英勇征战。

这次征战辽西走廊,天聪汗不准备带随军萨满,喇嘛教已进入沈阳城,萨满退居到平常八旗人家的堂子。一个瞎子,不能冲锋陷阵,还要搭上一匹战马,是行军打仗的累赘。

同每一次出征一样,瑙岱披戴上全套的萨满衣服,浑身挂满神器,隆重地祭天,没完没了地问卜天神。不知为什么,失明之后的瑙岱灵魂的眼睛也不再像鹰一般锐利了,天神变得越来越模糊,模糊得他费尽周折才能找到。

瑙岱询问这次征战的吉凶,天神若有若无地看着他,露出了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态。这是天神对他从未有过的淡漠,他央求了好久,天神才拂了下袖子,拨开了遮挡天庭的云雾,让他俯视广袤的满洲大地。

瑙岱惊讶地发现,大地之上的男人,居然全是赤身裸体。

抬头看了看天神,瑙岱大惑不解,天神淡淡地说,冰雪是女真人的天然铠甲。

这句话,瑙岱太熟悉了,老汗王常常这么说,老汗王还说,瘟神在冬天睡大觉,尸积如山也没关系。所以,老汗王打大明朝,都选择在冬天。瑙岱明白了,他借着萨满的嘴,情不自禁地向天聪汗喊出,天将溽热,不宜征战。

天聪汗确实是耳聪目明。瑙岱声音刚落,天聪汗已经知道了,他本想不理会这个瞎子的胡说八道,反正也没想带他出征。可他突然想到了他的二阿哥,二贝勒阿敏,他现在需要敲山震虎。命人将瑙岱带进大政殿训斥,天聪汗话如爆豆,我也愿意正月出征,你二阿哥带走多半旗兵出征朝鲜,胜局已定,却迟迟不归,忘了替老汗王报仇,替爱新觉罗家族雪耻,你不去责备二贝勒,反倒借萨满之躯,蛊惑人心,莫非还想住进人圈?

一席痛斥,吓得瑙岱乌龟一般缩回了脑袋。若是别人挨了这番痛骂,那就是脑袋搬家了,天聪汗不想在瞎子的身上落下坏名声,何况,不向爱新觉罗家族动刀子,是老汗王采纳的他的建议。

天聪汗有天聪汗的做法,无论是征服汉民,还是管理八旗,意在取势,不去索命。

事情的转折,是在八旗大军出征之时。年老的旗人,端着酒碗,为天聪汗,也为他们的子侄们壮行。按照惯例,八旗出征,必带随军萨满,英勇的巴图鲁们捐躯之后,谁能带着他们的魂回来,引进自家的堂子,获得灵魂永生?答案只有一个,大萨满——瑙岱。他们不相信喇嘛能有领魂的本事。就这样,瑙岱逃离了再次被关进人圈的厄运,获得了随军出行的资格。

这是八旗军与明军对峙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势均力敌的战争。

此时,明朝的关外,只剩下两座孤城,锦州和宁远。两城相距百余里,仅靠一道狭长的辽西走廊相连,天赐的围点打援好地点,可处处设伏。天聪汗将锦州团团围住,强攻不止,高低将守在宁远的袁崇焕、祖大寿等诱惑出来,在旷野之上,放纵八旗军的战马,全歼明军。

真正地打起来,并不像预测的那样,两城同时坚壁清野,宁愿城破人亡,玉石俱焚,也不出城迎战。双方的信使你来我往,双方也谈谈打打,打打谈谈。半个月过去了,城池依然久攻不下。对于向来速战速决的八旗军来说,这无异于是一场煎熬,军中出现了一种焦躁的情绪。

瑙岱也承受不起这种煎熬,天天击神鼓,晃腰铃,成把成把地揪下自己的头发,化作光毛,引领着一个个无处可归的灵魂。他在为亡灵祈祷,女真人本来就不多,这么多巴图鲁的真魂脱身而去,再如此折腾下去,八旗兵还能剩下多少?

揪掉头发让瑙岱的脑袋血迹斑斑了,萨满的魔力在一点点地消失。他渴望去宁远城,凭借剩下的萨满神力,降服祖大寿。

天聪汗果然听从了其他三大贝勒的建议,放下锦州,直攻宁远城,打下宁远,孤悬的锦州便会不攻自破。撤离锦州之前,天聪汗做出一个惊人之举,居然将外围战中俘获的数千汉人和蒙古人尽数释放进城,且绝不混进一个八旗的细作。

若是换成老汗王,带不走的俘虏,绝不拱手相送以壮敌,尽杀之。天聪汗用仁慈之举,换汉蒙之人心,瑙岱不再大把大把地揪头发了,不知不觉间,赞佩起了天聪汗。

留下沈阳来的援军继续困住锦州,天聪汗携主力,移师宁远,高呼着为老汗王复仇,鼓舞士气。

当然,攻城之前,先打外交战,双方的使者,还是那个天聪汗特别礼遇过的李喇嘛。袁崇焕通过李喇嘛的嘴,清楚地承认了是两国交战,可落在纸面上,绝不承认皇太极为大满洲国的皇帝。天聪汗聪明在不像老汗王那样,称自己为大金国,四百年前的宋金之仇,汉人并未消解,又添上了老汗王不断屠城的新仇,汉人已经谈金色变了。

天聪汗悄悄地改变了自称,把大金国叫成了大满洲国。

和谈不过是游戏,都在为自己的排兵布阵争取时间,胜负还得靠智慧与实力说话。宁远城与一年前又是大为不同,莫说是主城墙加固了,红夷大炮增多了,外城墙也完整地修建起来,攻下宁远城,需要突破两重城墙,而外城之外,恰好被红夷大炮的火力所覆盖。相比一年前,宁远城不但守卫的兵多了,得准备也更加充足,不付出巨大的牺牲,不可能破城而入。

尽管瑙岱不停地发出与祖大寿决战的信号,尽管祖大寿清楚地知道,当年把他撵入大海的八旗勇士已经眼瞎臂残,不再是他的对手,他也绝不会被诱惑出城,他是袁崇焕守城战略的忠诚支持者,也是祖家军的主心骨,哪能逞一时之勇。

天聪汗犯了和老汗王一样的错误,没能克制住急于求胜的心态,和老汗王一样被袁崇焕激怒了,呼喊着替天命汗报仇,强攻宁远城。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火药战,袁崇焕地炮(地雷)、火铳、三眼铳都用上了,天聪汗也用上了火炮攻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八旗勇士们冒着炮火,不惜生命,一轮接一轮地强攻。

大战六昼夜,双方战死的人,堆积如山,瑙岱昼夜不停地祈祷,直至揪光了头发和阴毛。可是,众多无处可归的灵魂在他的耳朵里“啾啾”地叫着,脑袋的上方,灵魂拥挤不堪,他们争夺着瑙岱的头发,领取照耀灵魂的灯笼。

忽然,鹰神的声音刺破天宇,鹰神让他摆脱众多灵魂的缠绕,把两个重要的灵魂送进天穹。瑙岱的灵魂这才从蜜蜂般嗡嗡乱叫的魂灵中挣扎出来,他看到了两个不应该看到的灵魂无处可归地游荡着,那便是他的侄儿,天聪汗的长子召力免贝勒、四子浪荡宁谷贝勒。

八旗的土炮终究敌不过红夷大炮,天聪汗两个身先士卒的阿哥在炮战中双双阵亡。

又是一场无功而返的攻城战,堆积的尸体多得无柴火化。天热如焚,炽烤难忍,瘟疫开始在八旗军中蔓延。而明军,火药、粮秣充足,士气正旺,又备好了解毒的汤药,精神抖擞地挺立在城墙之上。

袁崇焕“以辽人守辽土”,完全依赖祖家军的战略,终见奇效。

横行的瘟疫,是看不见的敌人,这样下去,面临的将是比战争还要残酷的灾难。天聪汗知难而退。

兵退二十里,至双树,八旗军停顿下来,天聪汗疲惫地躲在御幄中,令瑙岱行萨满之礼,为两个阿哥送葬。一战丧两子,两个阿哥的葬礼天聪汗避而不见,他并不为其悲伤,女真人以战死疆场为荣,以寿终正寝为耻。首战宁远,老汗王忧愤而终,并非完全因为伤治不愈,是耻于未能攻克宁远城。二战宁远城,依然未果,天聪汗忧愤的程度不亚于去年的老汗王,他在闭门思过。

两堆干柴,架着两个单薄的棺材,大萨满瑙岱领着人群,围绕着两堆烈焰击鼓而舞,用萨满的歌声护送两个贝勒的灵魂飞上天穹,送给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当贴身的勇士。烈焰熄灭,余烬仍红,有八旗勇士奋不顾身地跳进火堆中,抢夺两个贝勒的头盖骨。

按常理,贝勒的头盖骨要随着骨灰坛子一同下葬,可天聪汗居然默许八旗勇士抢夺两个阿哥的头盖骨当酒碗,还把获胜的两个勇士唤入御幄,令人将两个贝勒的头盖骨中灌满烈酒,自己端着酒碗,走向两位勇士,碰了下两个阿哥的头盖骨,酹酒哭之,随后,再倒一碗,敬向勇士,一饮而尽。

回沈阳的途中,再过锦州,又一次围城猛攻,企图挽回点面子。然而,除了依旧损兵折将,天聪汗依旧是一无所获。继位以来,第一次与明军交锋便是无果而终,若不是老汗王败绩在先,天聪汗真的无颜回到沈阳。

不过,换一种角度看,这次交手却是明金之间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斗智斗勇。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没有抢夺劫掠,没有虐杀无辜,更没有毁掉村落,天聪汗没有在辽西走廊留下恶名。这为多年以后尊号皇帝,建国大清积攒了人脉。

大萨满瑙岱随征宁锦,揪尽了光毛火发,脑袋光得像葫芦,法力丧尽。他未射一矢,未出一战,未俘一人,居然也和伤兵一样,占据着车辆,返回沈阳。这让贝子们大为不爽。

9

瑙岱随军大萨满的身份被取消了,沦落成了民间的求神问卜者。天聪汗嘴里没说,瑙岱心里明白,自老汗王十三副铠甲起兵以来,每次征战,贝勒贝子们都是身先士卒,在随军老萨满的祈祷声中,没有一个阵亡。而瑙岱第一次随军出征,天聪汗即连丧两子,这个大萨满,留有何用?

就这样,瑙岱被闲置了,天聪汗送给他唯一的使命是,纳福晋,生阿哥,给八旗军繁育子孙。

或许是天佑天聪汗,八旗军的两个劲敌,辽南的毛文龙和辽西的袁崇焕,被大明朝的自相残杀清除掉了。这两个人,如同两把利剑,横在天聪汗进攻明朝的两肋上。每每想发兵伐明,都要左右顾虑,担心腹背受敌,老家不保。现在可好了,大明王朝的庙堂之上,纠缠不清,朝野之间,内耗不断,无须天聪汗用八旗勇士的鲜血开疆拓土了。

先是毛文龙。袁崇焕容不下毛文龙割据一方,要挟朝鲜,勒索朝廷,为霸一方,趁巡视皮岛之机,用尚方宝剑斩了他。主将被斩,人心思变,天聪汗不错时机地收降毛文龙的部下,委以重任,满洲之地的心腹之患,没了。

之后便是袁崇焕。锦宁防线牢如磐石,费尽心思也无破解之道,而八旗军急需一场对明战争的胜利,鼓舞士气。天聪汗另辟蹊径,绕过大明朝的关锦宁防线,假道科尔沁草原,夜攻大安口长城,拔掉遵化、通州等城,直截了当地包围大明朝的心脏——北京。崇祯帝中了天聪汗的反间计,怨恨袁崇焕对后金疏于防备,误以为八百里加急前来勤王的袁崇焕与后金暗通款曲,图谋不轨,将他押入大牢,等待磔刑。

总兵祖大寿见主帅袁督师被皇上逮捕,如晴天霹雳,当即率祖家军将士脱离战场,撤回老家宁远,从此天子召来不上朝。

北京破城,指日可待。众贝勒纷纷请缨,承担主攻,俘虏崇祯皇帝。出人意料的是,天聪汗没有攻下北京的打算,此次孤军深入,不宜久战。“崇焕已除,明亡征决矣,城中痴儿,取之易如反掌耳,遂接受崇祯求和信,原路返回沈阳。”

滞留在沈阳的瑙岱,闻听祖大寿负气而走,不再拱卫京城,惋惜不已,若能随军而行,一定要劝降他,纳入汉八旗之列。

天聪汗闻听,淡然一笑。到了第二年中秋,天聪汗真的把机会给了瑙岱。

袁崇焕磔刑而死之时,祖大寿和皇帝的别扭闹得最凶,反正祖家军也没用朝廷养着,脾气该耍还得耍。但是最终,祖大寿还是接受了崇祯帝的调遣,带着他的祖家军,驻守到了新筑的大凌河城。

本来,祖大寿可以抗旨,不离开宁远城,无奈的是,皇帝不断地讨好祖家,还在宁远城的延辉街上为祖家修了“忠贞胆智”的牌坊,表彰祖家为“四世元戎少傅”,以示皇帝的宽宏大量。如此皇恩,不移师到最前线,就是不识好歹了。

不过,祖大寿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将宁远城和部分关宁铁军交给了亲外甥吴三桂,外甥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智慧超人,勇猛无比,这是他最后的家底,不会轻易带出老家。

天聪汗围困大凌河城已有月余,那是真正的围城打援,驻守在锦州的明军只要派出援军,就是自投罗网。不救,祖大寿已无力突围,耗也能把祖家军耗死,因为城内三万军民已粮尽薪绝。

瑙岱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见不得饿殍满地,急不可耐地来到大凌河城外,想用萨满之力,俘获祖大寿的灵魂。可是,他的光毛火发已被揪光,只能以信使的身份进入城中了。

天聪汗并不急于让瑙岱进城劝降,继续用仿制的红夷大炮轰击城墙,他要等到祖大寿彻底崩溃,心甘情愿来降。每一次轰城,坍塌之处,总有明军兵士趁机而下,归顺纳降,天聪汗命人用大锅熬粥,赐狐裘貂帽,刺激城上守卒。

一批又一批降卒,披露了守城的内幕:“牲畜吃光,树皮扒尽,军士饥甚,杀修城役夫商贾平民为食,析骸而炊。而后,羸弱军士,亦被屠而食之。守城诸将,力竭计穷,只待尽忠。”

火候已经到了,天聪汗派降过来的祖大寿旧部,护送瑙岱携带天聪汗的第五封劝降书,进入大凌河城。天聪汗皇太极让瑙岱进城劝降,是极为聪明的做法。尽管瑙岱在家族中的地位日渐衰落,可天聪汗弟弟的身份却是无法更改,虽说瑙岱是个瞎子,也是爱新觉罗家族中最重要成员之一,前去劝降,本身就抬高了祖大寿身份,让祖大寿降得有面子。

大凌河城,是座没来得及修缮完工的城,除了城墙,城内屋舍不多,营盘不足。全城房木早已拆除用作薪柴,总兵大人也几近于露宿。此时的祖大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莫说是大战三百回合,瑙岱一个肩膀撞下去,就会散了架。

祖大寿之所以能撑得住面子,是因为瑙岱无法看见。

已经没有谈判的资本了,大凌河城连主将都快要饿死了,如若攻城,一鼓作气便可。天聪汗要的是声望与气势,他需要明将主动来降。走投无路的祖大寿,没有选择尽忠,忠心耿耿的袁崇焕之死,耗光了他对崇祯皇帝的忠心,家族与祖家军的命运,是他唯一的牵挂。他将两子两侄送给瑙岱,带出城外,作为人质。饿死,或许就在须臾之间,如此迫切地送出子侄,就是想保住自己子侄的性命。

降顺之意已表,是否死心塌地,尚需考量,天聪汗索要一个真正投降的信物,一则证明祖大寿是真心来降,二则逼祖大寿走上一条不归路。

于是,大凌河城拒不投降的副将何可纲,成了祖大寿的投名状,被绑到城外杀了。剩余没饿死的万名辽东精锐之师,连拿起刀枪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步三晃地挪出城门,悉数投降。

两军之间,一字排开上百口大锅,里边熬好了黏稠的粥,上万只木碗摆在大锅旁。降过来的士卒,宁愿烫得满嘴大泡,也要把热粥一口喝下,好伸出碗去,讨要第二碗。后面急不可待的士卒已经不容前边的人赖在大锅旁,冲撞过来,将他们挤出喝粥的队伍,重新排回队尾。一碗粥犹如一剂救命良药,他们打起了精神,饥饿感反倒更强烈了,好在他们有了排队等下去的体力。

祖大寿是有尊严的总兵,不会下贱到讨要吃食的地步,他有礼有节地和天聪汗行抱见礼,从容地坐在宴席的主宾位,与众将官一起,徐徐地吃下久违了的美食。

两军化敌为友,瑙岱的劝降被记上一功。可他没有一点荣誉感,他觉得这是个羞耻的功劳,得来不是靠神勇的武功,不是靠萨满的神力,而是乘人之危。

可是,没多久,瑙岱的功劳便被取消了,因为祖大寿逃了,他是诈降。

献城之后,祖家军有了充足的粮食,也获得了天聪汗赠送的马匹,将领们还被赠予了裘皮狐帽。天聪汗对他们已经是十分厚待了,然而,祖大寿却略施小计,溜之大吉,把与天聪汗的盟誓忘得一干二净。

祖大寿逃走的理由很简单,也合乎逻辑,他与天聪汗协商,妻妾家小还留在锦州,携带少数兵将,佯装成从大凌河溃逃而出,进入锦州城中,里应外合,计赚锦州城。

其实,这种雕虫小技,没有瞒过天聪汗的眼睛,他没把祖大寿的逃跑看成放虎归山,而是看成了手中的风筝,投降的事情众目睽睽,即使祖大寿反复无常,也是抹杀不掉的事实,小辫子攥在手里,随时可以拎一拎。

祖大寿一进入锦州城中,便是泥牛入海。天聪汗并不计较,对锦州城置之不理,毁掉大凌河城,奏凯班师。祖大寿留下的两子两侄四个人质,天聪汗视为己出,尤其是祖大寿的两个儿子,待如宁远城丧命的两个贝勒,厚加恩养。祖家军降过来的士卒,也没有拆散,整营编入汉八旗。

没有人能猜透天聪汗的心思,他像一只耐心的老虎,悄悄地守在野猪洞口,哪怕等上十年八年,也要把猎物等到。他很清楚,多疑的崇祯帝,不会容忍臣子有任何瑕疵,祖大寿杀将投降,那是天大的罪过,秋后算账,那是早晚的事情。祖大寿自保的唯一方式,就是拥兵自重,脱离王朝的约束,让崇祯帝毫无办法。

放长线钓大鱼,祖家十几位将领已成八旗军的额真,不可战胜的祖家军,一分为二了。皇太极在掐算,丢了根儿的祖大寿,能在大明王朝中飘多久?

瑙岱再次见到祖大寿,已是十年之后了。为了这一天,天聪汗皇太极等了十年。

此时,天聪汗不再是汗王,五年前便受皇帝尊号,年号崇德,改国名为大清,改沈阳为盛京。凡居住在满洲的女真人、汉人、蒙古人、朝鲜人,以及其他渔猎民族,不分血统,皆为臣民,均称满人。崇德皇帝皇太极,巧妙地把多民族融合在一起,化解了人们对金国的厌恶。至此,汉民入旗,成为潮流,女真人的称谓悄然而逝。

围困锦州,再次征服祖大寿,皇太极做了充足的准备。移师广宁,攻下义州,驻兵屯田,形成钳压之势。接下来,看牢锦州城外的庄稼,不让祖大寿有机会获得粮食。最后,绕着锦州城挖开沟堑,把锦州围成铁桶一般,一只耗子也休想逃出来。

速战速决,尸骨往往会堆积如山,懂得珍惜生命的皇太极,改变了急冲猛打的战略,做好了长期困城,打一场消耗战的准备。

祖大寿吸取了大凌河被困的教训,及早地储备粮秣、谷草和薪炭,固守待援。

这是大明朝关外最后一支劲旅,也是崇祯帝守住辽东的最后底线,弃之不管,辽东之地尽归满鞑子,大明朝“天子守国门”的美誉也就葬送在他的手里。可救援锦州,就得暂缓关内节节胜利的剿匪,抽出主力,驰援辽东。

于是,什么都不肯舍弃的崇祯帝,左右摇摆了一年,舍弃了宜将胜勇追穷寇,将剿匪主力——兵部尚书洪承畴调来,授其蓟辽总督一职,解锦州之围。

耐心地围困锦州一年之后,皇太极终于等来了围点打援的机会。明清之间松锦大战的帷幕徐徐拉开。

听闻洪承畴带着十三万大军集结于松山,坐镇盛京的皇太极再也坐不住了,不顾正患鼻衄,驱马急奔松锦前线。

临出发的那一刻,崇德帝的戈什哈急匆匆地去牵马,瑙岱鬼使神差地也走向了马厩,两个人迎面撞到一起,一堆金星突然闪现在瑙岱的脑海里,他分明看到,金星骤然变成皇太极的游魂,“叽叽喳喳”地乱飞。

或许是天神提醒着什么,瑙岱脱口而出,接住皇上的鼻血,一滴也不能落在地上。

戈什哈愣了下,除了太医,崇德帝鼻子出血的毛病没人知道,一个瞎子怎能看见?戈什哈突然顿悟,瑙岱还有个身份——萨满,定是天神显灵了。于是,按照瑙岱的吩咐,戈什哈把皇太极的鼻子用药棉花塞住,快马加鞭的一路上,每逢皇上忍不住,要把流进肚子里的血呕出来,他都会拿出碗接住,装进葫芦中,防止皇上的游魂飘远了。

驰逐太骤,鼻血更急,三日才止。皇太极全神贯注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并无大恙。

在巴牙喇的陪护下,瑙岱紧随其后,也昼夜赶往锦州前线。

刚刚驻跸锦州,皇太极迅速地判断出明军的粮草囤积于海中的笔架山,马上派出精兵强将,将其掠获。明军所备粮食,便不足三日了,于是,军心思变。战役正式拉开,便呈现出一边倒的战况。杏山、松山两场战役,全歼劳师远征而来的明军,生擒了总督洪承畴,活捉了祖大寿的三个兄弟。除了宁远总兵吴三桂跑了,明军主力尽丧,祖家军也不复存在,驻守在宁远的关宁铁骑,尽归吴三桂。

锦州城内,祖大寿依然困兽犹斗,大凌河城那惊人一幕重演。城内草尽粮绝,人骨为柴,人肉为食,强兵杀弱兵,杀到眼红。瑙岱受皇太极委派,再次入城当信使。这一次,祖氏将领尽被皇太极俘获,祖家军气数已尽,军心早已动摇,祖大寿想诈降也不成了,他只好跟随着瑙岱,老老实实地出了城。再也享受不到皇太极的抱见礼了,因为皇太极已经不在乎锦州之敌降否,大局已定,早早地返回了盛京。

足足晾了祖大寿半个月,皇太极才高高在上地坐在盛京大政殿的龙椅上,坦然接受祖大寿五体投地地山呼万岁,痛述己罪。

皇太极并没有计较,“既往不咎,善视来者”,为祖家又有七位将军归附大清设宴席款待。

瑙岱在欣喜之余,难免有些失落,两次入城收降祖大寿,都未曾较量过,没能实现对老汗王许下的愿,靠本事生俘祖大寿。宴席上,皇太极一时兴起,说到十王亭外比试箭法,以助酒兴。瑙岱心血来潮,居然要与祖大寿一决高下。

席间哄堂大笑,缺胳膊没眼睛的瑙岱居然会有这么个离谱的想法。可是,瑙岱的要求是认真的,还折箭发誓,若是给爱新觉罗家族丢脸,愿同此箭,身首异处。

大家一下子静默下来,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那把老汗王赐与瑙岱、闲置好久的弓被捡起来,瑙岱的残臂套上了假肢,撑住了弓,那只力大无穷的好胳膊“嘎吱吱”地拉开了弓弦,他竖起耳朵,让旗丁敲打靶心,以示方向。

只听到瑙岱高喊了一声,天神,赐给我明亮的眼睛。箭脱手而出,带着风声,居然射中了靶子。所有的人瞠目结舌,没有想到,不服输的瑙岱练出了这门绝活,居然能盲射。爱新觉罗家族中的瞎子都是骑射高手,何况他人。

祖大寿很无奈地接过弓箭,他无意和一个瞎子比赛,赢了也不光彩。他没有射向靶子,而是射向了天空,那支箭带着他的誓言,奔向了遥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

祖大寿说,箭已无用,余生不想见到血腥。

如祖大寿无意与瞎子比试箭法一般,皇太极没有计较那支射空的箭,待他如立了大功的贝勒们,每人赏赐给三匹骆驼。

宴席过后,皇太极封祖大寿为汉军正黄旗总兵。祖大寿虽然老老实实地当了总兵,却拒绝上战场与汉人厮杀。皇太极并不勉强,他佩服有性格的人。

那一年离崇祯帝吊死煤山,只差两年。

10

皇太极突然驾崩,比崇祯早一年。

那是仲秋时节,天清气爽,果硕黍丰。没人知晓,丰收在望时,满洲的天塌了。瑙岱戴上鹰帽,拴上腰铃,正在给爱新觉罗家族里的一个孩子治病驱邪。一片早衰的树叶飘然而下,落在瑙岱的头上,舞得正欢的瑙岱居然被树叶砸倒,昏死过去。无论是谁,都叫不醒他。

清宁宫里传出太监凄厉的喊声,皇帝龙驭上宾了。围着瑙岱的人们,顿时傻了。

昏死中的瑙岱,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他的灵魂出窍了,只剩下会出气的躯壳,想给崇德皇帝做萨满也做不成了。大清朝开国之君皇太极拥有着和天神同样高贵的灵魂,天子宾天,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自然来接。天神没有忘记皇帝身旁有个萨满,叫瑙岱,天神责怪他的懒怠,把他的魂儿揪出身体,让他陪着崇德皇帝的魂儿,飞向九重天宇。

然而,瑙岱的灵魂已不再轻灵,十八年了,他太在乎每一个死去的人了,无论是亲人是敌人,他一律用最大的力气托起那些灵魂。数不尽的游魂取走了他的光毛火发,斩不断的人间灾祸坠住了他轻扬的灵魂,他牵挂得太多的魂儿太累了,也太浊重了,不但飞不上九重天,见不到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甚至连鹰神和突姆妈都见不到了,更没有能力自由地往返天地之间。

瑙岱笨重的灵魂成了累赘,拖扯住了皇太极的灵魂,沉重得只能浮在污浊的城郭之上,摆不脱人间烟火,穿不破浮来飘去的云朵。恶之神耶路里太渴望一个巨大的灵魂了,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从地狱里伸出无限延长的手臂,企图抓住皇太极的灵魂,吸入自己的体内,填充能量,好挣脱开大地的束缚,跳将出来,再来一次神仙大战。

无处不在的天神,一巴掌将瑙岱的灵魂打落下去,摘取两个健壮而又强大的灵魂,让它们托起皇太极的灵魂,快如闪电地刺破天穹,奔向九霄。

那两个灵魂,就是自愿为皇太极殉葬的章京的。

在坠落人间的路途中,瑙岱的灵魂突然看到,天上剑拔弩张地挺立着四个太阳,互不相让的光芒把九州大地的人们照耀得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四个太阳炙热无比,大地之上,一片混乱,众多的灵魂都被烤化了,荒野之上,灵魂毫无着落的尸体,蛆虫寄生,臭不可闻。

昏迷之中的瑙岱,总是一惊一乍地抽搐,狂呼着,四个太阳!天上有四个太阳!喊得嗓子嘶哑,唾沫干涸。没人明白四个太阳是啥意思,都奔向停灵的清宁宫,忙于大丧。大政殿外,十王亭前,铜钦之声超过了十七年前老汗王的大丧,就连万里之外的藏区喇嘛,也参与了铜钦的合奏,一起超度皇太极的亡灵。

四个太阳的喊声,就这样被湮没了。

直到历经了冬春两季,人们才猛醒过来,瑙岱的狂呼,不是虚言妄语,一方中华国土,同现四位天子的年号:大明思宗崇祯十七年,大清世祖顺治元年,大顺永昌元年,大西大顺元年。历史给了四个人同样的机会,可胜出的却是年仅七岁的福临。

沦落为庶人的瑙岱,最后一次以皇族的身份露面,出现在盛京祖大寿的寓所,他是受摄政王多尔衮的委托,替七岁的顺治帝前来拜访,毕竟,他是两次收降祖大寿的亲历者。

降清的两年时间里,祖大寿一直是徐庶进曹营,一计不献,一言不发。随着皇太极的去世,祖大寿更不想搅进满八旗的纠葛之中,免得像李永芳那样,即使当了额驸,也免不得在训斥声中苟活。

瑙岱见祖大寿,只为一件事,给吴三桂写一封劝降信。不管怎么说,祖大寿还是给了瑙岱面子,用不咸不淡的态度,接待了瑙岱,也顺着摄政王的意思,写了一封不痛不痒的劝降信。

那时,从大清国飞往宁远城的劝降信铺天盖地,全都泥牛入海。吴三桂正在感恩崇祯帝将绝色佳人陈圆圆赐予他,从前那些同僚上级和亲友们写给他的劝降信,再情真意切,也无法抵消崇祯皇帝对他的恩宠,全被他当成引柴的纸,一烧了之。

但有一个人或许例外,那就是祖大寿。吴三桂是舅父一手调教出来的,老家宁远城和关宁铁骑都交给了他,算得上比儿子还亲。吴三桂再无情,也不能对舅父无动于衷。瑙岱向祖大寿要了一件信物,夹在信中,以示此信不是伪造。信中的那件信物,吴三桂特别熟悉,是一把虎骨柄的小刀。

没有想到的是,吴三桂居然连亲舅舅都没放在眼里,即便是信使亲自面呈,居然连一句回话都没捎回来。瑙岱永远不会知道,祖大寿的千言万语都放在那把小刀的刀柄上,暗示吴三桂,做人要有虎威,要有骨气。

又一次失败,让本来就和瑙岱不亲的摄政王多尔衮更加无视他的存在了,彻底把他丢弃在皇族之外,永不叙用。

没多久,多次被清军用“砍大树”的方式砍空了的北京城被乘虚而入的李自成攻陷了。崇祯帝朱由检带着一个王朝的无奈与绝望,吊死煤山。无处收留的吴三桂,因痛失爱妾与李自成翻脸为敌。大兵压境之时,舅父的劝降信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一片石大战,李自成与吴三桂两败俱伤,作壁上观的多尔衮突然发力,帮助吴三桂一鼓作气地将李自成打得溃不成军。

七岁的顺治帝紧随着入关的八旗军,带上皇阿玛留下的大清律法,堂而皇之地进入北京。

那一年是猴年,猴戏多变。不过,这些猴戏与瑙岱再也没有关系了。

瑙岱第三次来到宁远城,是失明十八年之后了,从十八岁起,他当了十八年的随军萨满。十八年后,随着爱新觉罗家族对佛教日益尊崇,八旗军不再需要萨满了,他真正地沦落到民间,为普通旗人家祈福求安。

十八年,是瑙岱命中注定的一个坎儿,宁远城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绳索羁绊住了他前行的步伐。随着大批的旗人从龙入关,瑙岱也加入了这支浩荡的队伍,他的身后,跟随着一大群老少妇孺,还有伤残到无法骑马射箭的旗兵。

走到宁远城外,瑙岱突然间头疼欲裂,浑身痉挛,寸步难行。虽然,他的眼睛无法看到,身子却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就是当年替老汗王挡炮的地方。

瑙岱抬起头,望向远方,虽然他看不到太阳,却清楚地感受到了热度,头脑中浮现出两个初长成的儿子,随着蓝色的旗帜,跟在六阿哥郑亲王济尔哈朗身后,去收拾大明破碎的山河。

他的灵魂敏锐地察觉到了,再走下去,就是一片石了。九门水关前,刚刚经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山之阴处,几场风雨过后,依然是血迹斑斑,冤魂堆积得比乱石还要多。这么多无处可归的灵魂,会把他的灵魂压垮挤碎,那是一道他过不去的坎儿。

索性不走了,反正他也没有能力拯救那么多灵魂,就在这里扎根吧。太祖、太宗两代帝王殚精竭虑十八载,未曾攻克宁远城。顺治帝福临刚一继位,宁远城便唾手可得。这正中了那句流传甚广的咒语:“宁远失,大明亡。”

宁远就该是大清子民的福地,就该是他瑙岱一生的归宿。

不到十年,宁远城又恢复了生机,城内四街,人稠屋密,满汉混居。一条黄土大道,直连北京与盛京,商贾、漕运、驿站各色人等来往络绎不绝,衙门、寺庙、集市人声鼎沸。宁远已成两京之间的枢纽,皇族省亲的驿站。

宁远城乡,旗人、汉民早已服饰一致,容貌相同,难分彼此。而瑙岱一族,仍居乡里,四周村落皆为汉民,与人交往尽说汉话。汉人以单字为姓,瑙岱嫌通报姓名麻烦,也不愿听到爱新觉罗氏怎会沦落乡野之中的疑问,干脆取其意,改汉姓为金。相邻村子的人,不再叫他的名字,称其为“瞎子金大神”。

瞎子金大神——爱新觉罗·瑙岱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没能实现,这个心愿年轻时就许给了太祖老汗王,和祖大寿较量一番,分出个输赢。现在,他们两个都老了,再不找机会比试一番,恐怕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了。已经贫困多年的金大神终于奢侈了一回,他雇了辆马车,赶赴京城,拜访颐养天年的祖大寿。

在瞎子的世界里,时间是凝固的,祖大寿的模样,永远停留在三十几年前,英姿飒爽,力克群敌,而不是实际上的苍老、衰弱、多疑。祖大寿愿意承受晚年的凄凉,莫说是京城的达官贵人,就是家族中如日中天的将领,红得发紫的外甥,也是闭门不见。

不过,瑙岱的来访,确实出乎他的预料,他已经是无油可榨的老朽,还来找他做什么?不管怎么说,瑙岱曾两次体面地将他从生死线中拉出来,此次拜访,总不至于将人家赶走。

客厅里,两个人隔着八仙桌落座,一时间居然无话可说。叙旧,那是不可能的,对于祖大寿来说,往事不堪回首。说将来,也不现实,毕竟他们都是行将就木的年龄了,再开通也不能谈论怎么个死法。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一说宁远州,说一说满汉一家亲,还有刚刚流行的满汉全席。

瑙岱也不好意思说,来京城就想完成一个夙愿,两个人比试一番,定出输赢。只好住在祖家,一住就是好多天。终于有一天,祖大寿开口,谈起了两个人第一次交手,从广宁打到宁远,如何跳上船,戏耍了那时还耳聪目明的瑙岱。

既然话题已经打开,瑙岱趁机提出,再比试一番,定个胜负。

祖大寿不同意,胜负已经分出,清水浇灭了明火,江山都拱手相让了,何况他刀枪入库十几年了。瑙岱不肯,胜负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与皇家无关。祖大寿猛地咳嗽一阵,那是给瑙岱传递一个信号,毕竟比瑙岱大十几岁,身体大不如前了,他甘拜下风,何况跟一个瞎子比试个什么子丑寅卯。

瑙岱想出个折中的办法,两个人的胳膊架在八仙桌上,掰手腕。

祖大寿淡然一笑,真是个傻瑙岱,居然为了一次掰手腕,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毕竟是场游戏,祖大寿没有驳瑙岱的面子。

假如说瑙岱能够恢复到三十年前,具有轻灵的萨满之魂,脑子里能闪现出祖大寿的红夷大炮轰向了老汗王那样,预见到祖大寿会因一次掰手腕而累死,他说什么也不来逞这个强,他通灵的萨满已经出卖了他,一个灵魂的出窍,他居然毫无所知。

祖大寿仙逝那一刻,瑙岱觉得像掰一截木头,用劲儿也罢,松劲儿也好,对方坚固地挺立,无动于衷。直到格格趴在他耳朵上说,老人家薨了,他才猛醒过来,这一辈子,注定与祖大寿没有输赢。

葬礼是奉孝庄皇太后懿旨操办的,礼仪按照汉人的习俗,除了顺治帝没来送灵,规格不逊于刚刚去世的正蓝旗旗主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场面。如此待遇,孝庄皇太后颇有深意,那是做给远在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看的。

无论是亲属是皇室,都以为祖大寿沉疴久矣,寿终正寝。没人知道,是和瑙岱较劲儿累死的。瑙岱很内疚,却无法言说。

或许这是天意,冥冥之中,无缘无故,瑙岱千里赴京,天神故意安排瑙岱专程接灵,护送祖大寿魂归故里。这么一想,瑙岱的心里宽敞了许多。在格格的搀扶下,瑙岱扶着祖大寿的灵柩,出东直门,一直向东北走去。

那是一次真正的大出殡,从京城到宁远,历时半个月,一路上唢呐嘹亮,纸钱飞扬。沿途州城府县官署的主官,都要陪灵相送一程,路上行人若不想回避,需行叩拜之礼。这些风风光光的出殡礼仪,瑙岱无法看到。他心中在想,安葬祖大寿时,做什么样的萨满。

祖大寿回来了,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家乡,可他再也睁不开眼睛,看看瞎子瑙岱怎样殚精竭虑地修好了被他外甥烧掉的祖宅,看一看摆满祖家世代英杰的祖氏祠堂。这个祠堂里如今又多了个灵柩。朝廷拨来银两,大修祖大寿的陵墓。

墓地选在城西六里的宁远河河畔,那里面临清澈浩荡的河水,周边环绕着苍劲的松林,是上好的风水宝地。祖大寿的陵寝,规制仅逊于亲王,两华里的神道直通宝顶,神道依次为神道碑亭、火焰牌楼、五孔石拱桥、四柱三门石牌坊。神道两旁挺立着两排护灵的神兽,圆形宝顶之前,分设南北焚帛炉、隆恩殿,以便祭祀和守陵。

隆重的下葬仪式,是在两年之后,顺治帝派遣永平知府到宁远,为祖大寿墓立碑镌文谕祭,碑文内容夸祖大寿“持身敬慎,秉性成老”。

给汉人做大萨满,瑙岱一生只给一个人做过,那就是祖大寿。葬礼之上,瑙岱舞得个天昏地暗,直至呕血。他把接住的一碗血飞扬到天空,让自己的灵魂陪伴着祖大寿的灵魂一路向西。

从此,瑙岱的残缺之身再无萨满附体。

入主中原之后,爱新觉罗家族人丁旺盛,却忽略了曾有一支遗落在宁远城外,以至于皇家族谱的丁册里,瑙岱居然卒年不详。直至康熙五十二年,才突然追寻起这支遗落的皇族,恐其子孙湮没,给予了红带子,可最终还是湮没了。

家谱丁册中记载,七世后,瑙岱无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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