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伯驹道兄
2018-03-15朱家
朱家
文物专家,清史专家,戏曲研究家
朱家溍先生和张伯驹先生相识十分偶然,一开始二人的交往淡淡如水,后来因为戏曲,变成莫逆之交。二人互有往来,谈古书画、谈戏。
朱家溍先生与张伯驹先生彼此惺惺相惜不是偶然的,二人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都把无法以经济价值计算的国宝文物无偿地捐献给了国家。两位先生,可以说算得上是同心同言的朋友。
伯驹道兄和我认识是偶然的。我的父亲翼庵先生平生收藏法书名画及各种古器物,所以琉璃厂各古玩铺都经常往我家送东西,我和他们非常熟悉,也常到琉璃厂去。有一次在惠古斋,遇见伯驹,惠古斋掌柜的柳春农给我们俩人介绍的,当时我二十岁。我还记得那天我在低着头看一个高澹游《万峰秋霁图》卷,柳春农在陪着我的时候,忽然听他自言自语地说:「张大爷来了,四爷您慢慢看,我先去招呼一下。」说着话他就迎上去,徒弟已经开门,进来一位细高身材,三十多岁,在戏院也常遇见的人。我听别人说过,他就是张伯驹,但因为没人介绍,没说过话,所以我仍旧低头看画。柳春农陪他坐着。惠古斋在厂东门里,路南的古玩铺如吉珍斋、韵古斋等等都是老字号,惠古斋当时是路南的新字号,匾额是我父亲写的。柳春农是个很能干的人,琉璃厂的同行们都叫他小柳。当时古玩行业中有几个人,如尊古斋小焦、虹光阁小杜、惠古斋小柳,都是岁数并不算太小,而以小称,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能说会道很让人喜欢的缘故。当时我看完把卷子卷好,小柳看我和伯驹两人都没有主动要互相说话的意思,就笑容满面地给介绍了。我们寒暄几句,当时我觉得伯驹说话声音很低,好像也不爱说话,所以我也不和他说话。这时候小柳就两边说,施展他的周旋本领,一个人谈笑风生,风雨不透,可是我和伯驹始终没谈下去,坐了一会我就走了。第二次是在丰润张孟嘉先生家里,孟嘉先生是一位画家,又是长我两辈的亲戚,他藏有一幅王烟客的《晓岚图》轴,一个王石谷的青绿山水长卷。伯驹这次是来看这两件东西的,我因为早已看过,所以那一次我也没有久坐。此后有时遇见不过点头而已,就是这样淡淡如水之交。这其间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很长时间根本没见面。
一九五一年为了支援抗美援朝,我们故宫博物院的业余京剧团发起捐款的义演。从正月开始每周演出两场或三场,参加演出的有一部分故宫的职工,同时还有专业演员参加,例如《阳平关》,我演赵云,刘砚芳先生演黄忠,钱宝森先生演徐晃。《连营寨》祝荫亭先生演刘备,我演赵云。这个演出团体售票情况非常好,继续了一年,到「三反」运动开始才停止演出。专业演员参加的还有迟月亭先生、王福山先生等等。乐队则完全是专业的,场面头是马连贵,打鼓佬有杭子和、侯长青、裴世长,三位轮流来做活。大锣马连贵,小锣王长贵,齐钹小杭,胡琴朱家奎等等。他们诸位先生在一九五一年的时候都还是「散仙」,尚未参加组织,所以连贵先生很容易组织了这样一个强阵容的乐队。有一次我演《长坂坡》,散戏正在卸装的时候,看见伯驹进后台来了,「真正杨派的《长坂坡》!现在演《长坂坡》赵云没有够上杨派的,只有你这一份」。他还没走到我面前,就大声地把话说完。我连忙说:「你过奖了,我很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我一边洗脸,换衣裳,一边我们就没完没了地谈起杨小楼。这时候刘砚芳先生也过来,我们三个人一同散步到景山东街马神庙路南的一个四川小馆吃晚饭。席间伯驹说想参加演几次,当时商量妥当,订好戏码。从次一个星期开始,共演出四次。一次是我演《青石山》,伯驹扮吕洞宾。二次是我演《拿高登》,他在压轴演《打棍出箱》。三次是他演《摘缨会》,我扮唐蛟。第四次是《阳平关》,他演黄忠,我演赵云。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来往,我们原来淡淡如水的关系变成莫逆之交。他到我家来,我也到他家去,谈古书画,谈戏。我们又共同组织京剧艺术基本研究社,有载涛、刘曾复、叶仰西、钱宝森、王福山、迟景荣等诸先生参加。一九五五年在中国京剧院的小剧场,我们演过一次《祥梅寺》,因为钱宝森先生临时患病,我替他演黄巢,王福山演了空,四将是伯驹演葛从周、刘曾复演孟觉海、金惠演朱温、王玉珏演班翻浪。后来又排《安天会》,未能上演就掀起反右运动、「四清」。后来伯驹去吉林博物馆,十年动乱的后期我去了干校。客观环境把我们隔开。我从干校回京,可巧伯驹也从吉林辞职回来,在一个晚上,他到我家来看我,这一次我们互相倾吐了二十年来的彼此经历和感受。
张伯驹绘《菊》
张伯驹先生扮演黄忠
余叔岩、张伯驹演出《探母见娘》
自传统戏曲恢复上演以后,一九八〇年我演出《麒麟阁》,伯驹和李万春、许姬传、梅绍武、王金璐、吴小如等等诸位都坐在第一排。谢幕后他们都到后台向我祝贺,伯驹走在最前面,笑着说:「始望不及此,谁想还能有今天。」那天演过之后,我就到武当山去,在这期间夏淳同志在剧协还为我这次戏开了一个座谈会。我从武当山回来,听了这次开会的录音,伯驹热情的发言有很丰富的内容,并提出希望我演《状元印》。我们两人认识以来,因为彼此不了解,有几年见面无话可说,自一九五一年以后成了知己,在我最倒霉的时候,他不避嫌疑来看我,在他倒霉的时候我也同样关注他,我认为这都不是偶然的。还有把无法以经济价值计算的国宝文物无偿地捐献,我们二人也都做到了,应该说算得上同心同言的朋友了。伯驹是个乐天的性格,他在最穷困的时候,我们见面聊天,谈古书画、谈老戏、谈杨梅余还是照旧兴高采烈,大有「回也不改其乐」的意思。当他手头富裕的年代,对于认识的人,如果有困难,他常常解囊相助。这种习惯一直继续到他自己已经不是有钱的人了,但遇年节如果有他认为应该帮助的人,他还是勉强地点缀点缀。一九五六年他有一次向我借四百元,说有急用,可巧我又亲眼见到他的用途,就是开发帮助几个人。这种性格很像《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杜十七爷。
张伯驹书《七言对联》
今年伯驹逝世十周年了,他的女儿传 、女婿楼宇栋计划出版一本纪念文集,我想起这位老友,拉杂写些回忆,当作纪念吧!(原载《燕都》,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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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百年不遇的堂会—
◎ 还有一个堂会被说得很多,这就是张伯驹过四十岁生日,在隆福寺的福全馆举办的一场大型堂会演出。大轴是《空城计》,张伯驹自演诸葛亮,当时是杨小楼配演马谡,余叔岩配演王平,程继仙配演马岱,王凤卿配演赵云,所以被称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杨小楼、余叔岩、程继仙、王凤卿等都是平常单挑班的了不起的大佬,或是息影舞台多年的名角儿,这四个人给张伯驹配演四将,都是因为和张伯驹的交情,是绝无仅有的盛况。当时张伯驹用八毫米的胶片录了影,后来他将胶片捐献给艺术研究院,结果艺术研究院在“文革”中给毁掉了,非常可惜。虽然张伯驹自己只是玩儿票,但是实际上这场堂会确是可以载入戏曲史册的。
—赵珩口述审订、李昶伟录音采写《百年旧痕:赵珩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一六年二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