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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谢三春

2018-03-14秦乐只

南风 2018年3期
关键词:慕容

秦乐只

秦艽身上发生的所有不幸,从七年前偶遇慕容弗,到五年前被迫嫁给他,再到如今被他一纸休书赶回娘家,皆是在草长莺飞的暮春三月。

她乘车穿过长街,外头熙熙攘攘,她靠着车厢小憩,想起慕容弗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休书放在案几,上面压着一枚清莹碧透的玉玦,“玉玦为证,你我两清。从今往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回归秦府后,日子平淡如往昔,父亲秦穆顾及她的心情,鲜少谈及慕容弗。

半年后,慕容氏遭逢大难。秦穆联合御史台弹劾黎宁侯贪污巨额军饷,致使两年前大燕迎战北戎时损失惨重,此旧案由太子审理,证据确凿,又是突然发难,偌大的侯府一夕间式微,被剥了爵位举族流放西北。

那天淅淅沥沥下了大雨,雨雾细密如白纱笼罩,窗前的树叶被冷风刮得窸窣摇曳,秦艽受了寒,昏昏沉沉中见婢女一脸喜气地推开门笑:“小姐,宋家公子来提亲了!”她应了声,侧头望向枕边那枚碧玉玦,伸手想把它扔出去,终究也只闭目微微一哂。

秋末冬初,燕京下了一场初雪,天气骤冷,穿堂风带着几分寒意拂过庭前凋败的晚菊。雪后放晴的第三天,秦艽再嫁。

这场婚礼远不如她第一次嫁人时豪奢盛大,但围观的百姓同样多,花轿一路晃过长街,秦艽握紧手中的碧玉玦,拜过堂后由喜娘牵引着入了洞房。屋内寂静,她端坐床沿,忽闻一声柔媚轻笑:“少夫人。”

她心头一颤,猛地掀开盖头,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调:“绿孟?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啊,绿孟怎么能在这里呢,她该依偎在慕容弗怀里,漫赏塞外风光,遍游远水高山,一世逍遥。

“自然是来送贺礼呀。”绿孟穿着侍女衣裳,环视红绸高烛,笑盈盈的眉眼里藏着一丝怨,“好歹我们相识一场,大喜之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何?”

“那个扰你半生安宁的人——慕容弗他,要死了。”

秦艽手中的碧玉玦倏忽就落了地,啪嚓一声,碎成了两半。

在秦艽的记忆中,初遇慕容弗非但算不上愉快,而且堪称败兴。

因母亲早逝,父亲又一直未续弦,她自幼寄养在安阳外祖家,长到十六岁,才回了京都秦府。那时慕容弗已经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了,他有张迷惑人心的好皮相,身边总少不了美娇娘,风月事柳絮似的满城乱飞。

秦艽运气差,回京的马车经过望月楼时,恰逢二楼的慕容弗顺手泼了杯酒下来。

时值三月,晴空如碧,暖风荡开马车上轻薄的窗帘,那酒凌空泼下,正巧撒了少女半张脸。酒液顺着下颌流入衣领,端得是若隐若现的旖旎风景,慕容弗临窗下望,醺然一声轻笑:“莫恼莫恼。在下早对姑娘一见钟情,奈何遍寻无处,如今有缘再会,相思得解,实在情难自已。”

秦艽原本不打算追究,但见他满口荒唐擾人清誉,顿时火从心起,顾不上擦脸就戴了帷帽下车,仰头问:“阁下何人?”

“在下复姓慕容单名弗,字夷非,家住长安街慕容侯府,尚未娶妻。”他啜饮一口酒,搂着身畔美人纤细的腰肢,醉眼朦胧含情,“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举止极其轻薄无礼,秦艽怒极反笑:“慕容弗。好,我记着了。”

慕容弗这名头在京中很响亮,稍一打听就是一箩筐,据言他十四岁被父亲送去战场,在边塞守关两年,凭借家族权势升了将军,回京的原因却不大光彩——北戎大肆举兵犯境时,他弃甲当了逃兵。后来他灰溜溜逃回京城,领了个鸿胪寺少卿的闲职,成日斗鸡打狗无所事事,一跃成为燕京最吊儿郎当的纨绔。

一连十天,秦艽闭门写了百余首诗,引经据典,专门讽刺慕容弗荒唐浮浪、金玉其外。她的诗文婉转流丽,很快在坊间散播开来,被人编成了曲争相传唱。

才女之名更由此来。

于是慕容弗走到哪里,哪里就能听到暗讽他的歌谣,这令他有些恼。当时酒后失言,竟连那少女的面容也未看清,如今被她兵不血刃嘲讽一通,怎么也该去会一会。

次日他整整衣裳,拿一把洒金檀木折扇,爬上了秦家的围墙。

彼时春光融融,花香清浅,秦艽倚在廊下长椅上看书。慕容弗坐在墙头,唰地摇开折扇,笑如临风玉树,拖长的一声“秦姑娘啊——”引她下意识抬头。

骨子里刚烈要强的姑娘,原来生得一副温婉柔顺的容颜,黛眉杏眸,右颊一点玲珑美人痣,神清骨秀,像名家笔下轻描淡写的端丽仕女。她一时又惊又气,此刻瞪着眼,一双茶色眼眸似万顷琉璃煌煌生辉。

她将手中的书掷了过去,“浪荡之徒!”

慕容弗像陡然陷入了某段茫昧缥缈又鲜活曼妙的回忆里,愣怔地看着她,“你可曾记得安阳城中……”说话间被书砸了个正着,顷刻间又回过神,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轻佻模样,“安阳城中一面之缘。我对秦姑娘一见钟情,朝思暮想难忘怀,是以今日特来相见,一叙入骨相思意……”

秦艽恼怒至极,转身进了屋子,一挥而就续写了十来篇赋暗讽他。

那时她从来没想过会嫁给慕容弗这样不三不四的纨绔,一句“宁为市井妇,不做纨绔妻”从秦府流传出去,一度被燕京百姓引为名言。

皇帝赐婚御史大夫独女和慕容世子的圣旨传来时,众人猝不及防,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秦宋两家世代交好,早便定下了婚约,如今慕容弗明火执仗横插一脚,狠狠地打了宋氏的脸面。宋氏蒙此屈辱,自然十分不甘,家主宋讷愤慨至极,上谏君王此事不合理法,痛斥慕容弗目无法纪罔顾伦常。

自大楚建朝,开国功臣慕容氏家主受封异姓侯,封号“黎宁”,意喻黎庶宽安。如今历经数代,慕容侯府依旧炙手可热,把持着大权,嚣张事迹不止桩桩件件,可皇帝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半路毁人婚约的事情一出,以秦穆为首的言官纷纷上书进谏,宋讷更是长跪殿前为儿子抱屈。

黎宁侯原本相当不悦慕容弗瞒着自己向皇帝请求赐婚,但见老对头吃瘪,一下子活络了起来,召集下属弹劾大学士宋讷蔑视皇威,颇为不依不饶。皇帝无奈,最后只道男未婚女未嫁算不得数,还罚了宋讷等人各二十廷仗。

执仗刑的太监是黎宁侯的人,得了授意,将一干文官打得奄奄一息。

当日黄昏,慕容弗带人抬着两大箱古玩珍宝上了秦府,彼时秦艽正按大夫吩咐照顾昏迷的父亲,听到下人禀告,当即冷哼一声:“我秦家世代清正,断没有让无耻小人踏足侮辱门楣的传统。”

传话小厮的脑袋几乎低到脖子里,“小、小姐,您还是去看看吧……”

等秦艽安顿好父亲,走到大门口时,慕容弗正笑眯眯地趴在一副担架上,婢女们粉面含春围在旁边,一个扇风,一个捏背,一个喂瓜果,另有三人说笑逗趣,别提多惬意。她一来,婢女们纷纷作鸟兽散,露出中间的慕容弗。他面上笑容顿敛,一手扶着臀侧,摆出痛苦至极的可怜相。

“阿艽别恼,我实在不知会累你父亲受罪,如今自罚杖四十赔礼,莫生气了好不好?”

清风拂过,依稀可见他衣衫上渗透的斑斑血迹,秦艽唇角微勾,手中的竹丝扇状似不经意般往那伤口上狠狠一戳。

“咝——”慕容弗倒吸一大口凉气。这回是真痛,为博她怜悯,那四十杖他让人打得重,谁想未赢得她原谅,倒换来了一记冷笑。

她移步至两个檀木箱前,掀开后略瞥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俗物。”她的眼角眉梢仍残留丝丝怒意,愣是叫她强压下去,垂眸微微一笑,俯身凑近他耳畔,“你想讨好我,就该投其所好,慕容弗,我喜欢书,你要送——”她放轻了声音,“就送珍稀难觅的卷帙。”

她尤偏爱东归先生和乐山居士的诗文词曲,此二位先贤生于前朝,死后仅存的十八册孤本流落四方,极其难寻。等慕容弗费尽心思搜罗到其中十二册,已是半年后。

他脸皮厚,时常打着与她父亲对弈的名头,堂而皇之踏入秦府撩拨秦艽,眉眼风流,言语戏谑,她一向看不惯这类佻达子弟,“砰”地关上门,须臾,屋外传來他同婢女们的调笑声。秦艽透过纱窗,望见他翘起的唇角,笑盈盈的眼眸,全无被冷落的难堪和气恼。

她皱了皱眉,坐在窗前打开他方才送来的木匣,是东归先生和乐山居士的文章。

他含笑凑上来,眼波澹澹荡漾无边春色,“如何,可喜欢?”

葱白指尖挑开一本泛黄的书,她隐忍怒气,道:“老学究才癖好陈书旧籍,钟爱翻烂了、泛黄了的珍藏古卷,我偏不喜欢。你若真心,就去把这些书全部重新抄一遍,装订成册,纸须柔软白腻,字须整洁好看。”她一顿,胸腹间漫上淋漓的快意,眼角眉梢透出三分骄矜四分鄙夷,“我喜欢新东西,它们不过多沾染旁人气息,自始至终属于我一个人。”

这话足够清楚——她不喜欢旧物,同样也厌恶与其余诸多女子牵扯、沾染世俗浊气的男人,分明是在变相拒绝他。

拒绝这荒谬的赐婚。

慕容弗却恍若不觉,“我先拿回去,改日再送过来。”

誊录成册的古书连同聘礼送到秦府,那字笔锋劲峻,全然不似其人轻浮。秦艽忍不住想,如此风骨傲然的书法,怎么会出自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她摩挲着字迹,思及慕容弗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笑,仔细回忆,竟觉他眼底仿佛藏了弥天大雾,幽晦似杳杳深渊。

随即,她想起父亲平白受刑,更因婚约被毁而遭宋氏诘责唾骂,一夜间苍老又疲惫。“朝堂的局势越发混乱了,慕容家猖獗不了一世。阿艽,我担忧你嫁过去,以后遭受牵连。”父亲长叹一声道,“你娘要是在,定要责怪我护不住女儿……”

秦艽指尖一颤,像被火烫伤一样猛地收回了手。

她的名字取自一味药材,母亲病弱,父亲便喜欢抱着她到母亲床边,握着母亲的手抚摸她小小的身子,将她当成滋补良药以挽留母亲衰弱的生机。秦艽一直以为,她及笄后会嫁给书香文士,譬如宋秋笙,他们会像父母一般感情好,如若足够幸运,便能安平喜乐地度过一生。

可慕容弗横空搅乱了一切……她扬声唤来婢女,指着桌案上的手抄古书,只道:“收好,放入妆奁。”

成亲当天,是燕京近几年最热闹的日子。迎亲队伍绕着京城游街,锣鼓开道,红妆铺叠十里长街。晴空碧透,护城河水波粼粼,透过天光折射入新郎眼眸,是潋滟温柔的融融笑意。

夜幕很快降临,慕容弗摇摇晃晃推开门,入目是红绸花蜡,床前一只火盆焰光跳跃。秦艽端坐在床沿,喜帕遮脸,垂首慢悠悠地撕开书本撂进火盆,火舌舔舐一页页纸,转瞬焚成黑灰。

凑近了才发现,那是他为她亲手抄的古书。落笔时满心柔软虔诚的情意,如今被肆无忌惮地踩在脚下。

怒气混着醉意烈烈升腾,他一把掀开那艳红的盖头,双目微红地盯着她手中撕得七零八落的书。她兀自怡然轻笑:“慕容弗,你可知我为何喜欢东归先生和乐山居士?”

他面无表情,听她道:“因他们生逢乱世,不为金银折腰,不为权势屈节,他们一生坦荡,无愧天地。”她松了手,任火光吞噬剩下的书页,眼神轻蔑毫不掩饰——仿佛在说,你不配誊录他们的孤本,所以,这些书烧了才算干净。

慕容弗低笑出声,有些沙哑地道:“可是阿艽,过刚易折,东归先生与乐山居士可不就是好例子?身处浊世,却妄想孤高如莲不染淤泥,最终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死后暴尸荒野,弟子立碑祭拜都只敢偷着去。”他冷笑起来,直视她愤怒的眸,“古往今来,多少愚昧无知如东归乐山者,一味避世,死不足惜……”

“慕容弗!”她蓦地起身打断他,呼吸急促,音调拔高,“那你呢?贪生怕死之人,也配随意评断先人对错!”

他愕然,眼神一瞬惊痛,站在阴影处冷冷地看着她。

秦艽咬紧牙,压抑涌上喉咙的酸楚,一字一句道:“你从前驰骋战场,也曾意气溢三军,如今耽于玩乐,却口出狂言妄议先贤,真不觉羞耻么?”她素来端庄温婉,从未如此刻薄地训斥一个人。

触及他悲伤的神情,她想自己该是痛快的,可那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发慌发闷。

红烛泪尽,沉默在昏暝的屋内蔓延,过了许久,他抬脚往外走,行至门口又停步:“秦艽,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他没有回头,嗓音泠然无波,“我无愧任何人。”

婚后慕容弗渐渐收敛了举止,断了与从前那些红颜知己的往来,一心待秦艽好。

起初她并不领情,虽未刻意针对,但也冷言冷语没什么好颜色。他不动声色,耐性奇佳,又深谙郊游赋诗、煮茶弈棋、围炉观雪等文雅消遣,于风花雪月之道驾轻就熟,时间一久,她慢慢松了态度,不再防贼似的防他。

早前听说他在黎宁侯府处境艰难的传闻,嫁入侯府,秦艽才真正明白个中滋味。当年黎宁侯宠妾灭妻的旧事闹得人尽皆知,他母亲早逝后,继室严氏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处处刁难。

慕容弗却满不在乎,他只发过一回怒,在严氏给秦艽下马威,故意让她在炎炎烈日下久候时。他将中暑昏迷的秦艽抱入怀中,看了一眼面得色的严氏,敛眸低笑一声,目光森冷而凉薄。

隔日二公子便被发狂的骏马踹断了肋骨,严氏气势汹汹地去兴师问罪,奈何无依无据,顶多占点口头上的便宜。慕容弗倒是优哉游哉,端着一碗热粥吹了又吹,“二弟行事荒唐,惯以驱马踩踏庶民取乐,如今风水轮流转,啧。”

“以后若再那样鲁莽,兴许就不只是负伤这般简单了。您深明大义,趁此良机该好好教教二弟……”他意有所指,不紧不慢地道,“什么事做不得。”

严氏脸色青白交替,拂袖冷笑:“世子也别得意太早,凡事到最后方见分晓。”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慕容弗泰然自若,舀一勺粥喂到秦艽唇边,她没张口,皱眉叹了口气:“这侯府好歹是她掌事,左右我也无碍,你何必逞一时之快,就不怕她暗地里使绊子?”

“阿艽担心我?”他忍不住调笑,见她有些着恼才敛了轻浮神色,“招不招惹,她一样会使绊子害我,好为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铺路。我活在世上一天,就是她的心腹大患,早已势同水火,更何况——”他停住话,眼底浮现巨大而深切的痛楚,一瞬間像陷入波涛汹涌的记忆中,“有些账,现在不算,以后也是要算的。”

秦艽的心一下子像被针刺了一下,他眼中哀恸满溢而出,转眼就枝枝蔓蔓地植入她的血肉,疼痛如有实质。这莫名情愫似惊涛骇浪般令她茫然无措,下意识想抚平他眉间凄怆。

一只手遮住秦艽的眼睛,慕容弗笑了起来,哑声道:“别用同情的目光看我,阿艽,你当明白,我从来无需你怜悯。”

他的掌心微凉,触及脸颊却如火撩,将肌肤烧成一片胭脂红霞。她抿着唇,心如捣鼓怦怦乱跳,一句“不是同情”在舌尖打转,最终又咽了回去。

窗外日光曚昽,熏风拂过耳畔,隐约可闻葳蕤枝叶间虫鸟啼鸣。天地空清,让人恍惚以为悠悠岁月有情长,眨眼便可白头老。

得知慕容弗即将重上战场时,秦艽正与他对弈。棋盘上危机四伏,她支颐苦苦思索,乍听此言,惊得指间白子啪嗒一声掉落棋盘。

多年前北戎犯境,他身为将领却弃兵独自奔逃,致使燕军损失惨重,已在大燕百姓心中留下污秽的烙印。世人皆道,皇帝虽未追究他的罪责,但也不会再放任一介懦夫统领军队,可如今……

慕容弗低下头摆正打乱的棋局,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胡乱落下一子。这一招令她此局全盘皆输,再无转圜余地,慕容弗道:“阿艽心乱了。”

人生如棋,眼前男子的棋路大开大合,往往置死地而后生,如同他的字一样风骨傲然,她分明对他存着一份世俗偏见,却摸不清他所思所想,亦看不懂他处世之道。

“可不是我自己想上战场送死的。”他笑着解她心头疑惑,啧啧讽刺道,“严氏的枕边风,对我那‘怜香惜玉的好父亲,可谓无往不利。”

所以黎宁侯才执意向圣上请旨让他领兵,美其名曰慕容氏以武立朝,理当给他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北戎来势汹汹,边关已折了好几员大将,众人心灰意冷,谁也不看好臭名昭彰的纨绔子弟。坊间特设赌局,赌他能在战场坚持几天,百姓茶余饭后,拿当年他如丧家之犬逃回京城的事来说笑。

后来捷报频频传来,燕都渐渐转了风向。戏文里咿咿呀呀唱:“凛凛英雄风流子,半生来梦死醉生,一朝里挥剑破楚歌,翻云覆雨势如虹……”

直到,他当“逃兵”的消息再次传来。

那场战役后来被称作飞虞之战,以两败俱伤的惨烈结束——大雪封路,粮食耗尽,燕军兵分三路突围,不久击鼓声从山谷内激越而起,引来雪崩,将这三路将士连同敌军一起埋葬深山,慕容弗则由若干侍卫护着逃了出来。据传,击鼓之人乃其心腹死士,而葬身飞虞山的将士们对他百般信任,却被他作为诱饵吸引敌军注意。

一切,都不过为了他自己逃命。

漫天流言传到慕容弗耳边,只换来一声嗤笑。他伤得重,整日里疗伤调养,大夫是特意从宫里请来的御医,门外由侍卫把守,谁都不让进,只有一盆盆乌黑的血从里面端出来。后来好了些,秦艽去看他,他唇色苍白,眸光阴郁,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屋内药味浓郁,她开窗通风,手指捏紧窗框,很久才涩声道:“慕容弗,我愿意信你。”

好半天没反应,她以为他没听清,一转头,却见他用一种似悲似喜的古怪眼神盯着她,“是吗?”他咳嗽起来,丝帕捂着嘴唇闷声笑,“那真是抱歉,要叫你失望了。东归先生宁为玉碎,乐山居士忍辱负重,可我不是。秦艽,别拿你那非黑即白的处世观来评判我,为偷生而负他人,这样的事我做得出来。”

秦艽缄默不语,一双通透的眸子似空山新雨后薄雾微茫,她脑中浮现当年他说“古往今来,多少愚昧无知如东归乐山者,一味避世,死不足惜”时的冷漠,嘴唇颤了颤,终于转身离开。

春光明媚,一只受伤的灰雁自北归的雁阵中落单,扑棱着摔在秦艽脚下。她俯身捧起灰雁,爱怜地抚摸它的羽毛,心中没来由一阵凄恻,泪落在灰雁伤口上,烫得它一颤。

“别怕。”她低声道,下意识回眸,那人陷在阴影重叠处低头看着手中丝帕,表情晦涩难辨。

飞虞之战后,大燕和北戎皆元气大伤,双方偃旗息鼓,准备议和。和谈一事非同寻常,皇帝竟下旨让慕容弗主持,群臣气得脸红脖子粗,争执半月也没能挽回,对黎宁侯一派愈发深恶痛绝。

因他有伤在身,礼部官员频繁出入慕容侯府。秦艽偶尔经过他书房前,屋门半开,他笑眯眯地歪在软榻上,面容苍白,目光对上她时一愣,随即若无其事移开。

从那天起,他就开始刻意冷落她、回避她。日益荒唐挥霍,闲暇时同以前的红颜知己寻欢作乐,仿佛回到了遇见她之前的日子,快活恣意,不必讨谁欢心。她渐渐心灰意冷,却还残存一丝希冀。

直到他将绿孟带回家。

这段风月情事可谓活色生香。据说接风盛宴上,北戎使臣醉酒,踏上舞榭推倒了丈余高的三根竹竿,立在竿首旋舞的美人随之倒向慕容弗,众人皆惊,唯他从容擒住竹竿,含笑望向掉落怀中的美人。皇帝抚掌大笑,当即将那舞姬赐给了他。

秦艽不止一次撞见他与那美人。

盛夏时节,池中菡萏娇嫩欲滴,比不过纱衣赤足的美人芳姿曼妙,在半悬空中的绸布上翩翩起舞。一只灰雁扑棱着翅膀撞上去,美人脚一滑,身子一歪摔下池水里,狼狈至极。

秦艽连忙跑过去将停在荷叶上的灰雁抱入怀中,刚要离开,后面传来一声唤:“站住。”那美人梨花带雨地扑入慕容弗怀里,他面色有些白,温柔地安抚怀中人,“大雁留下。”

秦艽紧了紧手臂,略一侧首,“如若我不呢?”

她的眼底仿佛有一簇幽蓝星火,平素安静无声,一旦被冒犯,就要声势浩大地燃烧起来,灼伤所有阻拦她的人。慕容弗垂下眼睫,却没有退步的意思:“我不能让绿孟平白受委屈。”

秦艽蓦地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只灰雁,毫不犹豫地跳入池子,“咚”的一声,水花四溅。她攀住莲梗探出头,面含讥诮:“如此,可解气了?”然后她爬上岸,捧起灰雁就走。

他在身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依稀听得绿孟的惊呼声,他喘着气低笑,“不碍事。”她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灰雁的傷彻底痊愈后,秦艽舍不得它,故而多养了些时日,眼见暮秋将至,她借口上山拜佛,去城郊放生灰雁。她张开双臂,仰望着半空中盘桓的灰雁,莞尔道:“去吧,去吧。”

不远处有人娇声轻笑:“少夫人好兴致。既然喜欢,何不留在身边呢?”

她回过头,绿孟依偎在慕容弗怀里,手中捏着一个护身符,满面欢愉。秦艽低眉浅笑:“尔为燕雀,自然不知孤鸿之志。”

这话呛得绿孟难堪至极,正欲反驳,她已经同他们擦肩而过了。慕容弗望着她仪态端庄的背影,伸出食指抵在绿孟唇上,低声道:“你气什么,她是在说我。”

是啊,她说的只是他,说的是四年前洞房花烛夜时的那一辩,比的是身为孤鸿的东归先生、乐山居士和微若燕雀的他。

那之后,他们极少再见面,燕京关于他和绿孟的传言愈来愈烈,都道他将绿孟捧在掌心娇宠,要什么给什么,再过不久恐怕便要休妻了。当年黎宁侯宠妾灭妻,如今世子迷恋舞姬,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秦艽听了只是笑,直到被一纸休书赶回娘家,她始终平静端庄、不哭不闹,保持着一贯的大家风范。她觉得这样很好,只是偶尔摩挲着碧玉玦,隐隐感觉心底空了一块,恨不能大哭一场。

“你可知他为何疏远你?少夫人,因为他行将就木,命不久矣。”绿孟咬着牙笑,“飞虞之战时,严氏命细作易容成你,趁他意识混沌时下剧毒,毒入心肺,顶多能再活一年。他与我逢场作戏故作深情这么久,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心。他把我当幌子,可我、我……”她的声音哽咽凄楚,闭着眼,一行泪从眼角滚落脸颊,“我一直不甘心,可秦艽,我见不得他郁郁终日的样子……”

燕都上下,大抵无人能料到,秦艽会在嫁给宋秋笙时连夜逃婚。

如此行径,胆大包天,恣意妄为,这个平素恪礼知节的端庄女子,大抵一生也才任性这么一次。

夜里风寒露重,秦艽戴着兜帽伏在马背上,风刮在脸上疼痛无比,细雪飘飞,混着冰冷粗粝的沙尘钻入脖颈,片刻就捂得湿热。

世人大多管中窥豹,愚钝浅薄,认为宋秋笙这等青年俊彦迎娶一介下堂妇只因顾念旧情。但这其实就是一场家族联姻,慕容氏的名声有多坏,宋氏的名声便有多好,宋讷若得秦家相助,即可摘得丞相之位;而秦穆正忧愁掌上明珠的下半生归宿。一举两得罢了。

抵达西北平城时已是数天后。

娇生惯养的姑娘,餐风饮露日夜兼程,纵然意志坚韧,到底没有一个铜铸铁打的身子。秦艽浑身滚烫,仿佛有烈火通过血液一路燃烧,将她的意识烧得片甲不留,陷入昏迷前,她恍惚看到慕容弗眉眼深沉地凝望着自己。

谁能知道,慕容氏犯的本是诛九族的通敌大罪。

秦穆曾去找过慕容弗。秦艽无意中看到父亲的身影,见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遂尾随着父亲,一路追到了慕容弗的书房前。

她也是那天才知,慕容侯府竟已经数代与北戎相通。百余年前大燕国泰民安,武将出身的慕容氏无用武之地,为防鸟尽弓藏,留住那滔天的权势,便主动与北戎勾搭成奸,制造了多次战争,如今更是意欲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秦艽大惊之后神思恍惚,许久,她听到慕容弗轻声喟叹:“那么岳父此行,所为何来?”

“放过阿艽。”父亲道,“我愿给慕容氏一条生路。”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贪贿大案。那封休书于慕容氏、于秦艽而言,都是好事,倘若慕容氏九族尽诛,她身为世子妃亦无法逃脱。

可绿孟却说:“你父亲搜集的罪证,全是世子故意透露给他的。这世上没人比世子更痛恨慕容氏,可他流着慕容氏的血,最后还是给了族人一条活路。”

翻滚的梦境断断续续,秦艽烧得头脑晕沉,难受地哭出声来,她揪紧被褥,轮番陷入光怪陆离的情境中。

一会儿是慕容弗倚着窗淡笑:“我知你那日站在窗下窃听,慕容氏终将式微,我会带着绿孟隐居塞外,逍遥一世。从前我对你的那些执念,自此随风烟消云散,再不复存在。”

一会儿是绿孟捧腹大笑,几乎笑出泪来:“都说伶人命贱,我明知他把我当幌子、当枪使!我明知道的!”

过了很久,聚散更迭的画面在梦中淡去,鼻尖熏香清浅,她平静下来,慢慢睁开眼睛。

慕容弗一袭天青缎袍,仿佛还是昔年风流俊秀的翩翩公子,只是容色惨白,羸弱得吓人。他展眉一笑,伸手抱紧她:“阿艽,你来了。”

慕容弗死在次年春,三月初三,是七年前秦艽归京时遇见他的日子。

那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檐下水声叮咚,像一曲哀婉凄清的挽歌。秦艽抿着唇僵坐一旁,不言不语。

“百余年前,慕容氏曾达到鼎盛荣华的顶端,后来每况愈下,连续几任家主资质庸碌。他们无法容忍宗族江河日下,自此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世子外的其余嫡子,成年后陆续送往战场,‘战死之后,皇帝须抚恤下臣,为彰显宽仁必不敢公然夺权。”

他身为世子,本不必孤身犯险亲赴边关,奈何黎宁侯对严氏言听计从,当年连宠妾灭妻的荒唐事都做得出来,遑论将区区原配之子送上战场。他若死了,严氏之子即可承袭世子位,于他那寡情薄义的父亲而言根本无甚打紧。

“我小叔也是死于这肮脏的弯弯绕绕中。”他抬起眼,目透琅琅光彩,隐约是回光返照的征兆,“阿艽,你信不信,我从未当过逃兵?”

秦艽陡然想起那年洞房花烛夜,他头也不回地道:“秦艽,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我无愧任何人。”那是他的真心话,他藏在心底的骄傲,却被她曲解成寡廉鲜耻。

“我信。”她心中涌上无限酸涩,喑哑道,“我信。”

飞虞之战那次,严氏先是撺掇黎宁侯送他上战场,为置他死地,多次遣细作阴谋暗算,后来又命人将作战布局透露给敌军,迫使燕军陷入困境。慕容弗率兵突围,却没料到她的死士竟躲在军队中击鼓引来山崩,在他侥幸未死后又散播流言蜚语,竭尽全力坏他名声。

就像十年前他第一次上战场对抗北戎一般。

他背负着千万条无辜性命,厉鬼一般爬回京都,暗中同皇帝结盟,逢场作戏,摆出玩世不恭的纨绔姿态。那么多,那么多,纵然声名不正,但若换得海晏河清、盛世太平,虽九死其犹未悔。

“阿艽,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他的声音低微虚弱,掩不住笑意盎然,“你看起来那么娇弱,却有最刚烈的目光,眼底像燃着一把火。”

那是十年前,他被部下从修罗场救回一条命,路上跌落山坡,浑浑噩噩爬起来往安阳城走,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同露宿街头的乞丐没有两样。沿途有人一脚揣在他心口上,掩着鼻子骂:“滚远点!”

“倘若世上所有人都当清流避世,那谁来激流勇进,开万世太平?”这聲音如春日莺啭,茶楼上的少女豆蔻年华,右颊一点美人痣,一副端庄矜持的严肃模样,正与那些文士争辩。她转过头来,突然一愣,喝道:“住手!”

他抬起头,透过凌乱染血的发丝隐约看见少女跑过来。她弯下腰,露出一丝笑容,“别怕。”

多像后来她抱着灰雁时,那样温柔而天真的眼神。

“阿艽,此生若不曾遇见你,该多么乏味绝望。”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脸,秦艽一动不动,任他慢慢描摹她的五官,最后牵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他眼底华光乍放,一瞬间亮如烟火,“阿艽,我很高兴……”

掌下心跳倏忽停了,他的身体余温尚存,眼中光亮却渐渐消散。她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像害怕惊动了什么,一遍一遍轻唤:“慕容弗,慕容弗……”

凉风将雨丝斜吹入室,落在脸上又凉又痒,她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仿佛此时才发现,这个扰她半生安宁的人,当真不会再应她了。她将头贴近自己覆在他心口的手背上,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那年春日迟,少年坐在墙头,眉眼风流,笑一笑便如春深时随风撩过手心的落花,飘逸而美丽。往后春朝复临,千般光景,徒忆相逢,不见昔日赏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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