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
2018-03-14简小扇
简小扇
【一】
西晋永安二年,晋帝不再安于淮河以北三千疆土,由镇北将军季扶舟率十五万大军渡过淮河,向盘踞在淮南的陈商发动了攻击。
三日时间,晋军长驱直入兵临陈商城下,季扶舟正和众将士商议明日的攻城之战,副将突然匆匆闯入,铠甲带起一路的雨花。
“将军,我方收到消息,北夏军队偷渡淮河上游,如今已占领淮北三镇和封江道!”
季扶舟握住舆图的手指顿了顿,半晌,薄唇挑了个要弯不弯的弧度:“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知统帅是谁?”
“慕善。”
季扶舟不出意料笑了笑:“这北夏还能打仗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自两年前晋帝发动兵变建立西晋后,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大有一统天下的趋势,如今淮河以南只剩下陈商和北夏两个国家。这头陈商还没拿下,那头北夏已经主动出击,看来很是明白唇亡齿寒这个道理。
身后将士一阵骚动。封江道是军机要塞,前临淮河后倚屏山,淮北三镇呈三角形将其围绕,是极其易守难攻之地,如今被慕善占领,可谓是扼住西晋咽喉命脉,如果北夏此时出兵,直逼西晋首都也未尝不可能。别的不说,如今十五万大军围商,物资补给可全都从封江道运输。
慕善这一招,断其粮草援军,不可谓不狠。
季扶舟摊开舆图,手指从封江道拂过,淡声询问:“陛下派了谁去夺城?”
“林希将军。”
他直起身子,烛火映出玄甲一抹寒光,“林希不是慕善的对手,翁平。”
“末将在。”
“明日攻城战交给你了,如今陈商已是甕中之鳖,拿不下,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那……将军你呢?”
“我?”季扶舟笑了笑,“我当然是要去会会这位传闻中的慕将军了。”
夜里,季扶舟已经亲率三千铁骑渡过淮河,直奔封江道而去,轻装简行,与晋军会和时,时间方过去一天。而这一天,林希果然已经在慕善手上吃了个大败仗,损耗上万人马。
季扶舟接过帅印,询问灰头土脸的林希:“慕善带了多少兵马?”
林希结结巴巴:“不知道……”
他一向看不起慕善女流之辈,此次败在她手里,连对方有多少人都不清楚,真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季扶舟也无心嘲讽,当夜便展开作战商议。北夏比陈商的情况好不了多少,这些年都是守着祖宗留下的基业在啃老底,所以此次慕善带的人绝不会太多。但她擅打游击战,又精兵法诡道,贸然出击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无论怎样,季扶舟比她更了解封江道的地形,很快便商议出夺城之法。翌日天不亮,钟鸣鼓擂,已发动了攻击。
黑玄石堆砌的城墙之上,玄甲女子迎风而立,猩红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副将小声开口:“将军,晋军这次来势汹汹啊。”
她淡漠眉眼微微皱起:“作战方法变了,不是林希。”
“那是……”
她眯着眼,半晌,挑了挑眉梢:“季扶舟。”
专程从陈商赶来,这位镇北将军实在看得起她。慕善持剑转身,嗓音凛冽:“布阵,迎敌。”
这场战足足打了一天一夜,连月色似乎都蒙上一层血红,慕善刚击退一波攻城兵,副将浑身是血扑到她脚下,嘶吼 :“将军!淮北三镇失守!”
她一愣,手指紧紧握住长枪,连指骨都泛白:“怎么回事?”
“季扶舟亲率骑兵,我们……挡不住……”
北夏泡在水乡里的将士,多少人连刀枪都没拿过,如何敌得过这些年南征北战英勇善战的晋军,这个道理,她其实比谁都明白。
只是终究,不甘心啊。
慕善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挂在天边,一丝云雾也无。城外大片月见草沐浴在这清辉之下,被血水染得殷红。
她背脊挺得笔直,荒月映着寒甲,连嗓音都冰冷一片:“开城门,众将士随我出城杀敌!”
黑压压的晋军已经逼近,远处季扶舟正率骑兵赶来,这封江道,是守不住了。慕善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哪怕鱼死网破,也要拼到最后。
玄铁所铸的城门无声而开,连西晋的城门,做得都比北夏要坚固。
季扶舟过来时,北夏军已是负隅顽抗,晋军的包围圈一寸寸缩小,最后将之包围在内的,只剩下一个人。
玄甲女子就站在遍地尸骨之上,持枪而立,双腿中箭却站而不跪,夜风拂过时,墨发掠在眼角,看不清那双眸色如何,只有满脸的血水,和唇角紧绷的坚决。
那是一位将军,该有的铮铮铁骨。
季扶舟按住了身旁就要放箭的副将,淡声交代:“抓活的。”
【二】
慕善被关在地牢,没多时有个大夫提着药箱来给她包扎伤口。她膝盖中了箭,箭头插入膝盖骨,若是不及时治疗,今后这双腿怕是废了。
大夫取了块白布递给她,交代:“拔箭很疼,咬着点。”
她偏过头,没有接,也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眉眼生得淡漠,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皮肤尤显得白。
箭头带着血肉从骨头拔出时,她一声都没坑,只是嘴唇咬出了血,像涂了艳色胭脂。大夫上药包扎后便离开,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终于开口。
“出来吧。”
昏暗甬道口,季扶舟笑意盈盈踱步而出。她微微抬头,唇角勾着一抹讥笑:“藏了那么久也没看成笑话,让季将军失望了。”
季扶舟挑挑眉:“你不会是因为不想被我笑话,方才才强忍着痛不出声吧?”
她眼底闪过一抹恼意,转瞬垂下眸去,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知为何,季扶舟有点想笑,隔着一扇牢门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抄手靠着墙壁,不想与他对视,所幸闭上眼。
离得近了,可以看清唇上的齿印正汨汨流血,壁灯朦胧,她长睫垂在眼睑,微微闪动之时,有半寸阴影拂扫。
这样看,也没有像传闻中那样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若是褪去铠甲长枪,洗去这满脸血污,大概和上京的那些窈窕姑娘也相差无几吧?
这北夏是该亡了,居然靠这样一个姑娘独挑大梁。
季扶舟轻轻嗤笑了一声,她皱起眉头,睁眼看过来,这视线冷冽如同冰刀,倒是将他看得一愣。
慕善冷冷开口:“为什么给我治伤?我杀了你们那么多将士。”
提到这个,季扶舟也不禁蹙眉,淡声道:“比起让你为国捐躯,留着你的性命来羞辱北夏,不是更好?”
话音落,她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容愈发惨白,像是不想被他看了笑话,偏过头去。
季扶舟起身掸掸衣角,嗓音平淡:“慕将军,陈商已降,接下来就是北夏。若你不想战火波及无辜百姓,就给夏帝写封劝降书,兵不血刃,于双方都好。”
她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季扶舟。”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蹦出来,“你休想!”
季扶舟垂眸理了理袖口,笑了一下:“那届时黎民遭殃,生灵涂炭,慕将军不要后悔。”
慕善看着他,牙齿几乎咬出血来。季扶舟像是没看见,转身离开,走出甬道时,脚步顿了顿,对守卫低声交代:“牢房潮湿,她的腿伤受不了寒,加几床棉被。”
陈商已破,商王递上降书,已被押送回京,十几万大军渡过淮河,驻扎淮北三镇,休养生息。看这架势,是要乘胜追击拿下北夏。
待安置完大军,论功行赏,时间已过去七日。回房的时候季扶舟询问副将,“那位北夏的将军近日如何?”
副将想了想,回答:“挺安分的,送什么吃什么,也挺配合大夫治伤。”
季扶舟笑了笑。能屈能伸,是位主将的样子。半夜落了暴雨,一直浇到第二日早上,季扶舟出門时积水满庭院,他想起那座地牢年久失修,经过这一夜怕是要被雨水淹了。脚步匆匆去了牢房,果然有雨水顺着台阶往下流,下了没两步,季扶舟顿在原地。
台阶之下躺着两名生死未知的守卫,甬道尽头的牢房内空无一人。外面惊雷乍响,他脸色铁青,转身掠了出去。
封江道守卫森严,又下着暴雨,城墙百丈高,她想逃,没那么容易。最大的可能,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位女将军,他还真是小看了她。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副将前来复命:“可以肯定她还在城中,末将明日继续增派人手。”
季扶舟没说话,挥挥手让他下去了。云雾阴沉,天也黑得早,他挑了案几上的烛台,在窗前落座,展开封江道城内的舆图。
曾经有谚语,说的是“南有慕善北有扶舟”,那时年纪轻轻,听闻自己和一介女流之辈齐名,很是屈辱不甘,后来追随晋帝南征北战,渴望着有朝一日在战场上将她打败,好好为自己正名。
但北夏皇帝无能,守着祖宗的基业日益衰败,后来的日子,便也渐渐听闻慕善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北夏,如何顶着四面八方的虎视眈眈守护着那个国家。
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如果是他,都不一定能做到。
如今终于在战场上打败她,他却并没有多高兴。不是季扶舟赢了慕善,而是西晋赢了北夏。
只是如果此次被她逃出去,他季扶舟可就真的被打脸了。烛火蒙昧,他手指有节奏地轻点桌面,目光从舆图上一寸寸扫过,最终,顿在了一处建筑上。
他的府邸。
良久,季扶舟无声笑了笑。
【三】
没有惊动守卫,季扶舟隐了气息,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掠行。发现异样时,是在书房。这个位置选得很好,不仅可以藏身,还能趁机探听他和副将商议军机,一举两得。
他若无其事推门而入,俯身点燃书桌上的青铜烛台,烛光映着边缘一圈回曲纹,浅浅的纹路里蒙了一层烛油。
季扶舟自言自语:“我那本《七国志》放到哪里去了?”
手指从层层书架上翻过,步子却不经意走向书阁暗角。烛火投映,满室的静物倒映在墙面,唯有暗角一抹影子缓缓摇晃。
他本抱着猫捉老鼠的心态打算戏耍一番,不料对方似乎察觉,一枚暗器从重叠书阁间飞射而出,季扶舟侧身避过,眼前排排书架轰然倒塌朝他砸下来。他脚尖一点飞身后退,书架惊起一地尘埃,满室书香间,慕善飞身欲走,被他拽住脚踝,她趁势在空中旋转身子,脚尖踢在他肩头,借力跃了出去。
季扶舟缠身而上,双手方擒住她手臂,被她后肘一顶击在胸口,疼得他差点闷气,慕善已经摆脱桎梏,破窗而出,季扶舟追出去时迎接他的是一套凌厉枪法。
那把长枪是他放在书房做装饰用,此时被她握在手上,挑、刺、突、扫,几乎逼得他连连后退,季扶舟一边躲避一边喊:“仗着武器欺负我手无寸铁,算什么英雄好汉。”
破风声中只听见她的冷笑,招式却半分都没有减,季扶舟被她打出气来,好在他有腰缠软剑的习惯,玉带一松,软剑在夜里闪出寒光,犹如一条蛇缠上了铮铮长枪。
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月色清亮,院中那颗红樱树在这满院月光下灼灼盛放,枪风掠过时,惊起漫空的樱花。
越打季扶舟越心惊,只知道慕善兵法诡谲英勇善战,竟不知她枪法也如此厉害。翻飞樱花中,她容貌丽得惊人,像冰雪浇灌的红莲,夺魄又飒飒。
季扶舟终于寻到机会,软剑缠住她手腕用力一收卸了长枪,脚风扫过她双腿时,她面上骤然浮现一抹痛色,轻飘飘的身子犹如断翅之鸟坠落,狠狠摔在地上。
季扶舟也没想到自己这一脚能把她踢成这样,看她蜷缩在地捂着膝盖疼得发抖,才蓦然想起她膝盖骨断裂还没痊愈。
所以她这是,忍着断骨的痛和他打了这么久?季扶舟心里一阵气血翻涌。
他收剑走近,见她还想反抗,眼疾手快点了她的穴道,才蹲下身去看她的伤口。圈圈白布已经被血水侵湿,顺着衣角一滴一滴流下来。
季扶舟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疼得发抖,脸色惨白,却紧咬着唇瞪着他。
他皱起眉:“这都能忍?慕大将军,请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忍不了的?”
断骨裂经的痛,她吭都未吭一声。不说女子,就是他见过的所有铁血将士中,都没有能与她相比的。
她不说话,眼里一片冰冷,季扶舟和她对视半天,手臂环过她的腰,俯身将她抱起来。能感觉到怀里的身子猛地一僵,血腥味夹着女子的体香窜进他的鼻腔,他抿了抿唇,大步走回房间。
军医赶过来时已月上中天,拆开白布,伤口暴露在烛光下,季扶舟抬眼去看,被那几乎能看见骨头的伤堵得心里一阵发紧。
重新上药包扎,军医交代:“千万不可再下床了,否则这条腿就废了。”
季扶舟环胸抱臂倚在床边,凉凉问:“听见了吗?还跑吗?”
她瞪了他一眼,偏过头去。
夜里季扶舟宿在屏风后的木榻上,滅了烛台,屋内漆黑一片,时不时能听见床上传来的窸窣声。季扶舟翻身坐起来:“疼得厉害就不要忍着,就算你哭我也不会笑你的。”
那头瞬间没了动静,半晌,听见她冷冷道:“不要你管。”
季扶舟躺回塌上,叹气:“好心当作驴肝肺。”
慕善冷笑一声:“好心?要拿我去羞辱北夏的话,我还没忘。”
他顿了顿,“那是骗你的。”手臂枕着脑袋,他望着如墨夜色:“不杀你只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死了未免可惜。”
翌日一早军医就煎了药过来,季扶舟递给她时,看见她眼眸布满血丝,大抵疼得厉害,整夜都无法入睡。他还有军务要处理,离开时道:“慕将军,你若是还想要你这条腿,就老老实实给我躺着。”
她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下午用膳时,季扶舟命人送到了房间,推门进去时,慕善仍躺在床上,听见他走近,眼睑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他失笑,微俯身子:“躺着不动,是想让我喂你?”
她仍闭着眼,嗓音喑哑:“我不吃。”
“这是打算绝食自尽?”他舀了一碗药膳坐到床边,勺子轻轻搅动间发出清脆碰鸣,“慕将军,聪明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她抿着唇角,好半天低低开口:“太疼了,吃不下。”
季扶舟手指一顿,皱眉去看她的膝盖。能让她说出疼这个字眼,一定是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他放下碗筷,出门唤了军医过来,拆开纱布一看,伤口已然化脓腐烂。军医只得用刀割去腐肉,重新包扎。
她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水,嘴唇都咬出了血,依旧一声未吭。季扶舟就站在一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军医离开后,他俯身替她捏好被角,沉声道:“慕善,疼的话就哭出来,没人会笑话你。”
她眼角泛出一丝红,咬着牙偏过头去,坚韧得让他心疼了。
他长长叹出一声气,离她更近一些,气息几乎就喷在她耳根,雪白脖颈之上,耳后肌肤却绯红,像三月暮春的桃花嫣然。
季扶舟手掌拂过她后颈,低声道:“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不疼了。”
手掌猛地用力,一击手刀将她劈晕过去。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子骤然松懈,脑袋轻柔柔枕在他尚未收回的手腕上,长发从脸侧滑下,像墨色锦缎轻轻拂过他手背。
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容,褪去清醒时的固执与凛冽,这个模样的慕善,比寻常姑娘看上去还要柔弱。昨天抱她时,很轻很轻,这么瘦弱的身躯,是怎么扛起那样大的一个国家的?
他伸手,将她掠在唇角的长发别到耳后,起身出门吩咐侍卫把军务移到卧房来。
一直到落日西沉,军医煎好了药端过来,季扶舟晾在案几上,打算等药凉了就叫醒慕善。庭院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副将捧着一封文书踏进来。
“将军,北夏皇帝今日发布了檄文,说……”顿了顿,将文书呈上,“说慕善擅自出兵攻打淮北,意图叛国,自立为王,如今恶行败露,北夏为给西晋一个交代,将其慕家……满门抄斩。”
哐当一声,是季扶舟猛地掀翻药碗,褐色药汁流了满地,他捏紧文书,几乎咬牙切齿了:“简直无耻!”
慕善攻夺淮北三镇,若是赢了,北夏一举拿下西晋,皆大欢喜。如今输了,就将全部罪行推到她一人头上,以此撇清关系,转移西晋怒火。皇帝当到这个份上,真是不择手段。
身后一阵窸窣,季扶舟猛地回头,慕善不知何时醒来,笔直坐在床上望着他的方向。她目光有些涣散,像是没听清,偏着头轻声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季扶舟愣在原地,薄唇绷成一条线。
慕善等了半天,突然笑了一下,掀开被子跳下床。伤口骤然裂开,血水顷刻就侵湿了白布,季扶舟慌张去扶她,却被她一掌推开,抢过了他握在手里的文书。
四周俱静,她捧着文书站在那里,久久都没动作。季扶舟有点慌,轻声喊她:“慕善?”
她没动静,他忍不住绕到她面前,俯身想要说话,才看见那封文书被泪水打得透湿,她就静静站在那里,满脸的泪,一滴一滴顺着下颌滴在文书上,将笔墨都晕开。
生死存亡之际,断骨削肉之痛,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季扶舟用手去扶住她微微发抖的肩膀,她像是终于找到依凭,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却被他托住,整个人都被他圈入怀里。
她闭着眼,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像一只呜咽的小兽,终于低声哭出来,哭声凄凄,悲伤得撕心裂肺。
季扶舟低头看她,眼底晦涩一片。
原来这个姑娘,也会哭啊。
【四】
慕善昏迷了三日,高烧不退,季扶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三日。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她在跳跃的烛火中无预兆睁眼,漆黑的一双眸子,空洞洞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季扶舟坐在床边翻一本兵书,见她醒来,手指覆上她额头,烧已经退了,他松了口气,嗓音都不自觉放低:“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半晌,轻轻喊他的名字:“季扶舟……”秋叶般苍凉的嗓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求你了……杀了我吧。”
他手指一顿,唇角牵起一抹笑 :“胡说什么。”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流入鬓发,“我这样的人……”闭了闭眼,痛苦的暗哑声从喉咙滚出来,“还活着做什么啊。”
她将这一生都献给了她的国家,她守护着脚下那片土地,将烽烟战火都挡在城门之外,而她的国家,却在那座她用死来捍卫的王城中,将她的家人一个个斩于刀下。
她这一生,真是个笑话。
他俯身,手指从她眼角掠过,替她拂去眼泪,低沉嗓音低低响在她耳边:“之前不杀你,现在更不会。”
她闭着眼,眼泪仍不停地流下来,就像那淮南啊,日夜连绵的雨。
北夏檄文一出,天下哗然,连晋帝都传了密诏来封江道,言北夏此举推卸过失,西晋出兵无名,命季扶舟先带兵回京,信末提到,俘虏慕善一并押解回城。
季扶舟看著那封密诏久久没有言语,直到军医闯进书房来,大惊失色道:“将军!方才慕姑娘拔刀自刎……”
他猛地起身,撞翻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几乎扑到军医面前:“现在情况如何?”
“好在臣发现及时,已经止住血了,但她生意全无,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啊。”
季扶舟双拳紧握,匆匆赶过去。
床上的慕善再次陷入昏迷,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整个人憔悴地一点生机都没有,季扶舟坐在床边,手掌握住她的手指时,冰得刺骨。
“慕善。”他喊她的名字,凑近她耳边:“你有个弟弟,叫慕寒是不是?”
她手指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他的话,却没有睁眼。季扶舟抿了抿唇,“他还活着。我在北夏的人偷梁换柱,用死囚换下了他。”
她身子一僵,缓缓睁开了眼。
“听说你很疼爱这个弟弟,你如果死了,他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一个才七岁大的孩子,该怎么活下去?”
她死死盯着他,暗哑嗓音从干裂的唇飘出来:“我要见他,季扶舟,我要见他。”
他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长发,“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他来见你。”
时近初秋,天高气爽,在军医的细心治疗下,她的伤总算好起来,季扶舟命人做了副木杖,在床上躺久了,有时她也会撑着木杖到院中看他练枪。
秋日明朗,她就斜斜倚在门框,长发散在身后,整个人都像笼着光晕,看他一套枪法练完,才淡声道:“方才第七招斜刺那个动作错了。”
季扶舟回身,笑吟吟望着她:“就看你耍过一次,还是用来对付我,记不太真切了。”收枪走近,男子浑厚气息扑面而来,她朝后躲了躲。
季扶舟用袖子揩了揩额头的汗,“若我没看错,这是失传已久的杨家枪法吧?”
她有点惊讶,点了点头:“是。”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偶然间得到枪法残谱,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将之复原,所以与真正的杨家枪法还是有些差异。”
季扶舟眉梢微挑,笑意盈盈看着她。慕善被他看得发麻,皱着眉问:“怎么了?”
他扬起唇角:“慕将军还是真是让人惊喜不断。”
她愣了一下,收回目光转身回屋。
季扶舟在门口喊 :“别走啊,继续给我指导指导,也让我以后断了腿也能跟人打个不相上下。”
慕善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季扶舟,闭嘴!”
几日之后,季扶舟再次收到晋帝催他回京的旨意。将淮北三镇和封江道的守兵安排好后,季扶舟率十万大军回城,携慕善同往。
慕善是俘虏,按理说应关押在车牢内,但季扶舟力排众议,念其武将风骨和身体带伤,破例给她准备了马车。
登上马车之前,她问身边的季扶舟:“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弟弟?”
他望着封江道高大城门,“回京之后,自有安排。”
无论之前如何,她终究是他的俘虏。他们是敌人,她的傲气无法开口让他放她走,他的身份也无法这样做。
半月行军,抵达上京,慕善被廷尉司的人接走,关押天牢。
季扶舟望着她被上枷锁的身影,缓缓垂下眸去。上京风云涌动,盘根错杂,再不是他一人能做主的了。
【五】
季扶舟攻下陈商,回京之后晋帝一番大赏,在殿中汇报战况时,晋帝言语间似乎有将五公主许配给他的意向,吓得心不在焉的季扶舟回过神来,跪拜道:“如今天下尚未大统,臣无心婚配,不敢耽搁公主。”
晋帝笑吟吟虚扶:“这天下,如今也就只剩下北夏和几个附属小国,朕的大军,还不至于拿这几个小国没办法。”
季扶舟更深地低下头去:“陛下既提到北夏,不知如今关在天牢内的北夏将领慕善,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那位女将军?”晋帝笑了笑,“听廷尉司上奏说,这位女将军倒是铁骨铮铮,丝毫都不肯吐露和北夏有关的机密,留着倒是个麻烦。”
季扶舟袖中手指紧了一下,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北夏虽弱,但矗立淮南多年,又依仗江险易守难攻。若能将这位北夏将军留为己用,将来陛下不费一兵一卒统一淮南,也未尝不可。”
“可朕看她,似乎对北夏忠心得很。”
“夏帝杀了她全家十几口,再忠之心也会动摇。”
晋帝思忖片刻,点头:“既如此,就交给爱卿去办,若她执意不降,也无需多费口舌,正好用她的命来祭朕的封江道。”
“臣,遵旨。”
出了宫门,季扶舟径直去了天牢。长长的石阶上铺满金秋落叶,一进甬道,潮湿之气便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想起她无法受寒的腿伤,在这地牢待了这么多天,不知情况如何。
“我来提审慕善。”
正打瞌睡的守卒吓得一个激灵,朝他行礼后才道:“方才廷尉司的李大人带她走了。”
季扶舟皱眉:“去了哪里?”
“说是要带回廷尉司审讯。”
回答完再抬头时,季扶舟已经风一样出了天牢。他素来不在京城施展轻功,庄严之地飞檐走壁未免太引人注目,但此刻心里生出一丝不安,也顾不上那么多。身影从墙垣房檐掠过,带起阵阵秋风。
到达廷尉司时,审讯堂空无一人,他径直走入后庭,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偏房内一阵响动,又转瞬归于寂静。
季扶舟快步走近,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还没踏入房间,一道凌厉身影便飞身袭来,季扶舟避开攻势,沉声:“是我!”
慕善身形一顿,站在原地,光线照着一身单薄囚衣,血迹斑斑,总是淡漠的眉眼含着一丝愕然,微微仰头看他。季扶舟取下披风将她裹住,余光瞟到一旁倒地的人影时,愣了一下。
她动了动唇,暗哑嗓音飘出来 :“我杀了他。”
将人带到这个地方,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只是错估了这位女将军的武力值,还真以为是京中那些任人欺辱的囚犯女眷了。
季扶舟低着头,仔仔细细替她系好披风丝带,才走到尸体旁边,拔出墨靴间的短刀,一刀刺入脖颈。殷红的血顺着刀柄流下来,他站起身,用袖口擦了擦血迹。
慕善僵在原地,声音哑哑的:“你做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人是我杀的,记住了吗?”
“季扶舟……”她喊了声他的名字,他已经握住她的手,低头问她:“还能走吗?”
慕善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他笑了笑,牵着她踏出房门:“那走吧。”
回到将军府,季扶舟让人去安排别院,正领着慕善往里走,顿了顿,又叫住管家:“就在我的庭院打扫一间屋子出来。”
总觉得不放心,还是挨在一起比较好,副将在一旁小声提醒:“将军,慕姑娘现在是朝廷重犯,你这样做……”
话没说完,被季扶舟一个眼神制止了。慕善垂眸站在一旁,面上没什么表情,藏在披风下的手却微微发紧。
回屋之后季扶舟又叫了大夫过来,重新包扎伤口,忙来忙去,天色很快就暗了。今夜月色清丽,连烛火都幽幽,他还在窗前办公,房门缓缓被敲响。
打开房门,慕善笔直站在门口,院中那颗桂花树影斑斑驳驳投在她身后青石板上,空气中都是清幽桂香。
季扶舟有些意外 :“怎么了?哪里不习惯吗?”
她抬眸看他,嗓音比这月光还凉:“季扶舟,你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地帮我?”
他愣了一下,夜风冷香,他侧了侧身:“先进来,夜里凉。”
慕善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眸色深邃地望不到底。季扶舟有些无奈地扶额,“我说过的,你这样的人,死了太可惜了。”
她眯了眯眼,话语冷淡:“那你会放我走吗?”他神色顿了顿,没说话,慕善笑起来:“既不能放我走,我终有一日会死在晋帝手上,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思?”
季扶舟敛了神色:“陛下不会杀你。”顿了顿,放慢语气:“只要你愿意为我西晋效力。”
凉月如水,她猛地瞪大了眼,却又转瞬沉寂下去,好半天,突兀笑了一声:“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抬眼看他时,又仿佛回到她刚被他俘虏的那个夜里,在地牢时的争锋相对,“季扶舟,无论曾经,现在,亦或将来,我绝不会背叛我的国家。”
他抿了抿唇,“他殺你家人,灭你满门,你何必……”
“那也不是我背叛国家的理由!”她厉声打断他的话,眉眼皱得紧紧的,“如果我因此叛国,带着曾经的敌人践踏我曾保护的土地,那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这世上能有几人,如她这般赤血丹心?这个姑娘,怎么偏偏就是他的敌人呢。
良久,季扶舟笑了一下:“这由不得你。”他看向她身后如墨夜色,“慕寒还在我手上。”
迎着慕善几乎血红的目光,他若无其事转身,嗓音轻飘飘的:“慕大将军,慕寒的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你可要想好了。”
那一晚,季扶舟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当他回身时,只有满院的桂花,冷清清绽放在戚戚月色下。
【六】
慕善在将军府待了三日,这三日都不曾见过季扶舟。只是每日都有侍婢和大夫悉心照料,她也演算了无数种逃离此地的方法,到最后都是放弃。
因她不知道季扶舟到底把慕寒藏在哪里。
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她终于还是去书房打算找季扶舟谈判,却遇到他身边副将,慕善愣了愣,开口询问:“季扶舟呢?我找他有事。”
副将嗓音愤愤:“将军因为和廷尉司李大人起了争执,失手将他杀害,现已被陛下关押在大牢。”
她一下僵在原地,脑子像突然空白,连副将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只是想要利用她而已啊,何必对她这么好。
就这么失魂落魄到深夜,不知不觉竟走到季扶舟的房间。他一贯爱在窗前办公,月光稀稀疏疏洒进来,照着紫檀镇木上几株栩栩如生的翠竹。泛黄的书册下压了几张宣纸,被风吹起时,露出纸上她的名字。
头一次见到季扶舟的字,如他的人一样逸迹遒劲,白色宣纸上,墨笔落下尽是“慕善”二字。
她低头紧紧瞪着纸张,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字,脸上的神情认真得几乎严肃。良久,一滴泪突然啪的掉在纸上,晕开一团水渍,她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睛,月光盈盈落进她眼底,半晌,捂着眼低低哭出来。
翌日醒来,是被季扶舟叫醒。睁眼就看见他紧蹙的眉头,还有几日未梳洗长满胡茬的憔悴面容,“怎么在这睡了一夜?”
她才发现自己趴在他书桌前睡着了。季扶舟叹了声气,将她拉起来,手指揩了揩她眼角,“眼睛也这么红,没睡好吧?”
她不会告诉他她哭过,鼻尖嗯了一声,季扶舟已经唤侍婢来服侍她梳洗。她一时有些无措,好半天才开口:“你没事吧?”
他回头,挑眉笑了笑:“我可是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陛下就算生气也不可能杀我偿命,不过是罚了一年俸禄。”
她低下头去:“谢谢你。”
“真要谢我……”他挑起唇角,“就帮我束发吧。”
慕善愣了下,他已经将梳子塞到她手里,端端坐在了铜镜前。她无可奈何,只能走近他背后。这双手拿过刀枪棍棒,唯独没有拿过木梳,她比划半天都不知如何下手,几乎有些懊恼了。
季扶舟透过铜镜看她挣扎表情,没忍住扑哧笑出来。像是被这笑刺激,她争口气似地握住他的长发。第一次替人束发,发髻玉冠该如何处置完全不懂,一路磕磕盼盼,疼得季扶舟龇牙咧嘴,最后松垮垮梳了个发髻,令勇猛将军突兀生出一种痞相。
最后还是她看不下去,待婢女过来,将梳子塞到婢女手里后转身跑了。季扶舟在后面笑得不行,笑声穿过秋风冷香,几乎令她忘记,她在什么地方,又身处何种困境。
晋帝的旨意终于下来,要她进宫面圣,季扶舟陪她一起,踏入宫门前,他沉声提醒她:“不在乎自己,也要考虑慕寒。”
曾经有多感谢他救了慕寒,现在就有多恨他以此相要挟。
参拜晋帝,下跪叩头,她感觉自己作为武将的铁骨正在一寸寸粉碎,可每当她想要反抗时,总能收到季扶舟投来的警告目光。
所幸晋帝没有逼得太紧,只是询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像是很满意她今日的表现,居然要封她官当。可于她而言,这不是奖励,是屈辱。
离宫之时,她一句话都没和季扶舟说,只是回府踏入房间之前,她回过头来,眼睛红红的,几乎恳求问他:“季扶舟,你一定要这样吗?放过我和慕寒吧,我求你了。”
像是怕他不答应,语气都急切:“不,放过慕寒就可以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就算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你放了他吧,行吗?”
那样小心翼翼的语气,何曾从一位铁血将军口中说出来过。不到这样的绝地,怎么会放下身段,这样去求他。
可他只是闭了闭眼,嗓音冷漠:“那不可能。”
她咬紧了唇,转身要进屋,季扶舟拽住她的手腕,嗓音都晦涩:“安心留下来,留在京都,留在……我身边,不好吗?这天下,终有一天都是西晋的,你就算走,又能走去哪里?”
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声道:“但凡我还是一名武将,但凡我体内还流着北夏的血,便绝不可能为敌国效力!”
她甩开他的手,进屋关门,季扶舟的身影在房门投下一片阴影,她捂着嘴缓缓蹲下身子,眼泪无声流下来。
连着几日,晋帝召她进宫,问题也从起初的衣食住行问到军机部署,她只挑一些简单的来答,晋帝像是看破,却没有说破,只是笑吟吟道:“爱卿入朝不久,不适应也无妨,朕会多许你些时间去习惯,届时,爱卿可要对得起朕爱才之心。”
这样露骨的威胁,她不会听不出来。
出宫时,季扶舟等在外面,见她平安出来,面上露出放松的笑。每次都是如此,送她进宫,等她出宫,在这等待的过程中,他一定担惊受怕着吧。
怕她冲撞晋帝,怕等到的是一具冰冷尸体。而她,却一次都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傍晚用完午膳,慕善来书房找他,开门见山:“我要见慕寒。”
季扶舟仍低头翻书,“不行,你武功那么高,我都打不过,到时候要是带着他跑了怎么办。”
慕善难得没有生气,连表情都冷静:“不见也行,但起码要让我知道他真的平安无事。慕寒有一枚随身携带的玉佩,是我送给他的,你将玉佩拿给我,当做信物。”
季扶舟手指一顿,终于抬头:“行。”顿了顿,唇角扬起来,“来上京这么久,还没出去逛过吧?要不要我带你去?”
话是如此说,眼里却闪过期望。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好半天,她点了点头。他像是没料到她会答应,先是一愣,随后眉眼都露出喜悦。
慕善心底有块地方,突然就软得不像话。
【七】
玉佩是十日后送到慕善面前的,季扶舟笑得很得意,一副“看吧我沒骗你”的表情。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冰冷玉佩,好半天,唇角突然牵起一抹莫名笑意。
她抬头看看他,眨了眨眼,“季扶舟,谢谢你。”
他抿了抿唇,突然伸手将她扯到自己怀里。慕善僵着身子没动,他收紧手臂,下巴搁在她肩头,唇角就贴着她耳畔,轻声道:“慕善,好好留下来吧?我会保护好你,我可以……再给你一个家。”
她有点想笑,眼泪却悄悄流下来,嗡着声音问他:“季扶舟,你怎么能爱上敌国的将军呢?”
他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老天给的孽缘。可即便是孽缘,我们也早就绑在一起了。慕善,你还要逃吗?”
她微微仰着头,满脸的泪痕,却轻轻笑出来:“不逃了。”
他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像是不够,又将她推开一点点,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上去。冰凉的,柔软的唇,带着泪水的苦涩,渗进他心底。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晋帝在宫中设宴群臣,慕善称病没去。季扶舟明白她难以面对曾经这些敌人,陪她用完晚膳后便独自进宫参宴了。
回来已是深夜,又大又圆的月盘将庭院照得透亮。推开院门时,慕善就坐在那颗金桂树下,怀里抱着一堆宣纸。
季扶舟有些微醺,缓步走到她身边,笑问:“是在等我吗?”
她抬头看他,又低头看看怀里的纸,“季扶舟,你写我的名字,写得真好看。”
他失笑,“明日我教你。”
她摇了摇头,嗓音比月光还轻:“没时间了。”
季扶舟像是没听清,在她身边坐下,偏头问:“什么?”
她笑了笑,朝他伸出手,手掌心躺的,是那枚慕寒的玉佩,“这枚玉佩,是慕寒三岁时我送他的。有名游方道人说,慕寒命薄,活不到成年,为了保他平安,我去庙里求了这块玉佩,并且告诉他,此生只要活着,便决不能将它摘下。”
季扶舟一愣,习习夜风中,突然传来一股血腥味。她朝后靠了靠,轻轻叹出一声气:“你能将这枚玉佩找来,应该是知道慕寒,还有我的家人,葬在哪里吧?”
唇角溢出一丝血迹,她笑起来:“那就麻烦你,待我死后,将我和我的家人,葬在一起。”
那叠写满她名字的宣纸,渐渐被血水侵湿,季扶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忙脚乱掀开宣纸,看见她插入腹中的匕首。血水从她身下流开,侵过他墨色软靴,还带着满地的桂花香。
他猛地将她抱住,话都说不利索,“我带你去看大夫,我带你去……”
慕善趴在他肩头,咳出一口血来,嗓音轻轻的:“季扶舟,对不起啊。”
他全身抖得厉害,铁血般的将军,惊惶无措得像个孩子,嗓音都带着哭腔:“别这样,慕善,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
她笑了一下,身子却渐渐软在他怀里,那么多的血,好像此生都流不尽一样。她抬手,轻轻将他拥抱,“季扶舟,我爱你。可我……是位将军。”
她是一位将军,她没能死在战场上,庆幸,还能死在爱人的怀里。
那双前不久还替他束发的手,就这样无力垂下。他死死抱着她,发抖的嘴唇开合好几次,才终于喊出她的名字:“慕善……”
可她再也不能回答。
西晋永安三年,晋军出兵北夏,由季扶舟亲自挂帅,以雷霆手段攻破北夏王城,亲手将北夏皇帝斩于王城之内。
此后,晋帝下旨平反前北夏将军慕善谋反之罪,称其为北夏风骨,追封忠武侯。
不日之后,季扶舟将慕善尸骨迁入季家祖坟,亲刻牌位:爱妻季氏慕善。
终身未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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