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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偏执狂

2018-03-14算了

南风 2018年3期
关键词:塔吊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日日都像泡在糖果罐子里般甜蜜,她在这甜蜜里,既贪恋又焦虑,她爱他,也想杀了他。

那天是大三寒假结束返校报到的日子,游远远让出租车司机在文艺路口停车,她拿出手机、自拍杆、耳机,鼓捣一番后,对着呈45度角的前置镜头飞了个吻。

“宝宝们有没有想我啊?不好意思迟了几分钟,大家早来了吗?我现在刚下车,马上就要到学校了。”就算没开美颜功能,视频里的脸蛋看起来依然妆容精致、水润洁白,游远远一手举着自拍杆,一手拉着行李箱,脚上踩了十多厘米的恨天高,但她走得特别从容,比维密模特儿都稳当。用游远远的话来说,“这是作为一位网红必备的职业素养”。

没错,游远远除了是个大三学生,还是个网红。跟大部分其他网红一样,她有着欧式大宽双眼皮,低头能自杀的尖下巴,虽然被部分网友诟病蛇精脸,但游远远相信这只是她们的酸葡萄心理。何况,除了蛇精脸,她还有一副好嗓子,除了有颜粉,她也有着不少事业粉,他们每次听完游远远唱歌,都恨不得集资给她出唱片。

游远远在固定的直播平台直播,拥有一批数量不多不少的粉丝,她给他们分享自己的日常和歌声,他们为她贡献点击量、刷小礼物,游远远觉得各取所需,无可厚非。

她一向守时,前一天和粉丝定好了这次的直播时间,但因为飞机晚点,没及时赶回学校,她只能在路上开直播了。她边走边顺便给粉丝介绍了一下路边几家好吃的小店,她把手机左右移动,给大家全方位展示周围环境。

手机转到某个角度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她眯着眼睛确认了一下,开口问粉丝:“你们有没有觉得我对面那个大叔有点帅?”

因为离得有点远,大家其实看不清楚,屏幕上一堆评论“哪个?哪个?哪个?”

“要不要去撩他一下?”游远远接着问,问完也没等回答,她将行李箱平放在地上,朝一侧的轮子狠命一脚踩下去。

贺景升其实很早就注意到那个女孩子了,不光是他,还有他身边的一群男人。她从文艺路口的拐角处出现,穿着酒红色的风衣,有一头浓密的长卷发。她妆画得很好,不过贺景升能看出来,就算卸了妆,她依然是有姿色的。她左手拉着一只大约30寸的行李箱,右手握着自拍杆,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是视频还是直播。或许是因为她总在左右转圈,或许是因为她穿了高跟鞋,总之,她看起来摇摇曳曳的。

她应该是S大的学生,因为沿着这条文艺路再走三百米,便是S大的南校门。这几天正是开学的日子,从早到晚都有学生拉着行李箱经过。

她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画面美得令贺景升想到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那个经典镜头。当然了,如果对方没有突然开始激烈地踹行李箱的话。

贺景升和他的一群工友们眼睁睁看着女神突然神经,都吓了一跳。所以当她踹完行李箱穿过马路走向自己的时候,他甚至拿出手机随时准备拨打110。可是,近在眼前的女神看起来又恢复了正常,她勾起嘴角一笑,说“我的行李箱坏了,五十块,帮我搬回学校可以吗?”.

“刚才……我看见你踹它了。”贺景升有点搞不清楚对方的用意。

“呃……是吗?”女神看起来有点尴尬,她又笑了一下,伸手把额前的碎发往后拨了拨,继续说,“其实我就是想认识你一下。”

贺景升犹豫的瞬间,旁边的一个男人挤过来,笑嘻嘻地说,“我可以帮你搬,十块钱都行。”

贺景升撞开那个男人,在一片起哄声中,跟着游远远走向马路对面,走向那个少了俩轮子的行李箱。

箱子很重,他搬得吃力,怀疑里面藏了一具兵马俑。但因为游远远在后面举着手机直播,他能将腰板努力挺直。好不容易搬到她们宿舍楼下,游远远说:“加个微信吧,我发红包给你。”

贺景升没有推辞,加完微信后,痛快地收了游远远发来的五十块。

前前后后一个月内,游远远又找了贺景升三、四次,有时候让他帮忙把学校门口的快递拿进来,有时候让他把外卖拿进来。游远远第四次从宿舍楼出来接过贺景升手上的快递时,穿了卡通睡衣,妆容也没前几次浓,看起来更像个高中生。

贺景升将快递给她,突然说:“我今年三十五岁了。”

游远远愣了一下,回答,“我今年二十三歲了,比你小一轮。”

贺景升又说:“我其实是个导演,拍纪录片的,跟文艺路上那群人在一起,是因为想拍关于‘人市的主题,我虽然离你们学校挺近,也架不住这隔三差五的给你跑腿儿,以后这些取快递取外卖的活儿,你要不换个人,你这样挺耽误我工作的。”

贺景升说话语气有点重,但游远远并没有生气,反而很惊喜地回应:“真的吗?我还以为你每天站在外面跟他们一样在等工作呢,原来是导演啊,那我以后可不敢麻烦你了,改天我出去找你玩。”

贺景升沉默片刻,说“我刚才好像说过,我三十五岁了。”

“嗯,我听见了,我也说过,我二十三岁。”

贺景升看起来有点无奈,没再说其他话,转身离开了。

游远远说话算话,很快就去找贺景升了。这回贺景升架着DV,正在拍摄中。镜头里,接受采访的是他踩点期间混熟的“工友”,因为跟贺景升熟悉,所以那位工友面对镜头很放松,虽然时不时飙几句脏话,但也算是符合纪录片要求写实的特点。

一开始,贺景升并没有发现游远远,但镜头里的采访对象越来越拘束,目光也老往他身后瞟,贺景升回头,发现了那张明媚动人的脸。

贺景升无奈,只能提前收工,带游远远去吃饭。

游远远对贺景升的工作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吃饭期间一直问东问西。

“原来文艺路上每天都聚集在一起的那群人,就叫做‘人市吗?”

“你这样拍,他们都同意吗?到时候他们的脸会打马赛克吗?”

贺景升被吵得头疼,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女神的人,实际上是个话痨。

游远远的一众粉丝很是关心她和贺景升的进展。以往她在直播化妆的时候,下面的评论都是问化妆品的牌子,可是这次,都在问她化妆是不是为了去见贺景升。

游远远边描眼线边跟她们唠嗑,“你们远姐的眼光是真毒,你们知道吗?他是个导演呢!怪不得气质出众,挤在一群民工里都能被我发现。”

“还有哦,我不是跟你们抱怨过,学校门口的那条路上每天都会聚集一群看起来像无业游民的人吗?那可算是个小型‘人市呢。”

“‘人市你们知道吗?也就跟劳务市场差不多啦,那些人每天都会在那儿等雇主,会有人来雇他们做一些短期工什么的。”

“什么短期工?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厨师?瓦工?哈哈哈……下次问一下大叔就知道了。”游远远当然没有告诉过粉丝贺景升的名字,就一直以大叔称呼。

一个春日桃花妆画好,游远远说要去上课,和粉丝说再见之后关了视频。

她端详了一下镜子里自己粉嫩的腮红和眼影,想起上次贺景升说她打扮得太鲜艳了容易影响自己工作的话,便拿出卸妆水,卸下这花了半个小时画好的妆容。

游远远出校门,去贺景升蹲点的那个所谓人市。她兴高采烈地过去,却扑了个空,人市上的“小李”是贺景升的跟拍对象,小李还在这里等活儿,贺景升却不在。

“升哥赚钱去喽,升哥真是深藏不漏,竟然还会开塔吊。”小李说起贺景升来,满眼的崇拜。

游远远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塔吊,便打开手机百度起来。

“塔式起重机简称塔机,亦称塔吊,主要用于房屋建筑施工中物料的垂直和水平运输及建筑构建的安装。”百度百科如是说。

游远远给贺景升打了无数个电话之后,贺景升终于不胜其烦,同意她来看自己的工作。

他给她扣了一顶安全帽,带她爬上自己的塔吊操作室里,在那个几乎四面八方都透明的小空间里,游远远很兴奋,操作室里空间狭窄,贺景升在自己的驾驶座旁边给她放了个小马扎,游远远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在上面,看贺景升熟练地操纵机器,在几十米高的空中吊起地面上的钢筋水泥,觉得他连后脑勺都帅得人神共愤。

由于工作岗位的特殊性,贺景升需要加班,他让游远远先走,游远远不,坚持要陪他,还说自己要留下来看月亮。贺景升拗不过她,勉强同意。

那天晚上是农历十七,晴。月亮又大又圆,在距地面几十米高的塔吊上看,四周没有建筑物的遮挡,更是如梦似幻的,让人看得想奔月。贺景升休息的空档,坐在驾驶座上回头看脚边抱着双膝打瞌睡的游远远,她今天妆容简单,将一头大波浪卷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她的脸皎洁得就像此时驾驶室外天空中的朗朗明月。

像是被神指引着一般,贺景升伸出手,摸上那光滑的额头。几乎是在触到那皮肤的同时,游远远睁开了眼,她眸子清亮,看起来无半点睡意。她拉住贺景升下意识想躲开的手,站起身来,又俯身下来,准确地吻住了贺景升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双唇。

只是游远远没想到贺景升那么容易害羞,三十多岁的人了,只是被自己亲了一下,就像中毒一般整个人都变红了。这让本来觉得没什么的自己也有点尴尬。

“你为什么要来开塔吊啊?你不是跟拍别人吗?干嘛自己来?”气氛寂静了许久之后,游远远没话找话。

“我看那个雇主挺急的,我正好有证,也有经验,权当来帮几天忙,还能顺便找点素材。”贺景升看起来还算淡定,只是他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你还真是好心肠呢。”

贺景升刚想回答说这只是举手之劳,就听见游远远又说:“我就喜欢颜好心还好的人,不如我们在一起啊?”

贺景升震惊的回头,游远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在他不知道作何回答的情况下,狡黠的笑了:“不答应的话,我就再亲你一口。”

那段时间,贺景升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太阳就像是一路小跑着奔向北回归线,清凉的天气转眼就变得燥热起来。

游远远像颗小炮弹一般发射在贺景升身上,她捧起他的脑袋,吧唧亲一口,再抓住他的肩膀像演琼瑶剧一般晃来晃去:“喂,我好像要红了,贺导,等我红了,给你赞助啊,你就不用一个人带个破DV每天跑了。”

贺景升被摇得头晕,好不容易才明白,原来是游远远的一首歌突然進了微博热搜榜,点击量蹭蹭往上窜。游远远站在路边,很土豪的用流量点开视频,她清亮又慵懒的声音伴着轻微的风声灌入耳中,“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画面中,游远远站在塔吊操作室门口,就像站在空中一般,硕大的月亮挂在她的头顶,她眯着眼睛,唱王菲的《但愿人长久》。

视频播完,游远远眨巴着眼睛问他,“你还记得那天吗?”

贺景升翻个白眼,“在下没齿难忘,那天晚上差点失身还能记不清楚吗?”

那天在塔吊上,他答应游远远的告白后,她很开心,打开门大吼一声,然后又要唱歌给他,他可是听过现场的人,也是录视频的人。

游远远被贺景升的话逗得哈哈笑起来,拿拳头假意锤他。贺景升也笑,伸手握住游远远的拳头。

贺景升的片子进展还算顺利,他暂时离开文艺路,跟着选定的跟拍对象到处跑。

游远远便直接去贺景升的小公寓找他,或帮他收拾屋子,或帮他做几个家常菜。她把叠好的男式衬衫和摆了两双碗筷的餐桌照片PO在社交账号上,评论区里大部分都是来自她那些粉丝们的祝福。当然,夹杂在众多的祝福里,其中也是有一些难听话的。

午后,他们躺在沙发上,游远远窝在贺景升怀里,给他看粉丝们的评论。

“有人骂我整容脸,好生气,要不要骂回去?”游远远佯装生气。

“跟这些人较什么真?你就算整容我也喜欢。”贺景升拨弄着她的头发,显得毫不在意。

“哎,这里有人说我的名字很特殊,好听,你觉得呢?”

“嗯,是很特别,游这个字……真是个好字。”贺景升有点犯困,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

“那你以前还见过姓游的吗?”游远远拿胳膊肘撞他。

“有吧,有个好像叫……游离?呵呵。”好像这俩字很搞笑一般,贺景升嗤笑了一声,圈紧怀里的人,昏睡过去。

贺景升和游远远,是有过一段好时光的。像这样欢笑的、开怀的、温馨的日子,也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春节过后,俩人双双进入本命年。游远远送给贺景升的新年礼物是一身大红色的秋衣秋裤,被他嘲笑像他妈一样迷信。但尽管他将秋衣秋裤都穿在身上,也没助他躲过该有的劫难。

贺景升记得那天挺冷的,他去探班游远远,游远远穿着一身蓝色连衣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支MV,配第一支属于她自己的单曲,她唱歌那么好听,翻唱别人的时候,甚至比原唱还出色。如今,她终于有机会唱一首属于自己的歌了,贺景升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所以,当游远远被冻得煞白的小脸上挂着难掩的失落抱住他时,他拍拍胸脯,说“来来来,我上,不就是一场爆破戏吗?有什么呀?还能炸死人吗?反正这场戏几乎看不到脸,反正我跟那孙子身形差不多。”贺景升指的,是临时弃拍的男主。

贺景升的确没被炸死,他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神志还清醒,游远远握着他的手,满脸是泪,妆都花了,她一声一声喊着对不起,声嘶力竭的。贺景升真想跟她说声没关系啊,可他太疼了,疼得连呼吸都是困难的,疼得终究是昏了过去。

从医院醒来的贺景升,没看见游远远。

一开始,他以为她去卫生间了,后来,他以为她是因为内疚所以躲着自己,再后来,当他打不通游远远的电话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之间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仔细想来,游远远在他的生命里出现,像一个惊喜,更像一个意外。她于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如一只迎春花般毫无预兆地摇曳进他的视线,又在另一个初春的噩梦后无声无息地离开,她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甜蜜欢乐,和一身皱皱巴巴烧伤后的皮肤。

他上网搜游远远的消息,说实话,跟她在一起这小一年的时间里,一方面由于工作忙,一方面游远远没事就在他身边晃,所以,虽然知道游远远是个小网红,但他还真没专门上网搜过她。

从他出事那天起,游远远的几个社交账号就没再更新过。他把游远远发布的所有状态看完之后,又开始一条一条翻看下面的粉丝评论。可以看得出来,她是有一些真爱粉的,她消失这么久,竟然仍有一些熟悉的id经常出现,问候她早安晚安,关心她一日三餐,鼓励她好好唱歌,也祝福她和她的“大叔”恩恩爱爱。

贺景升苦笑,心想目前连“大叔”也不知道她的行踪。他继续往下翻,就看见了那条并不太友好的评论,内容还是老生常谈地骂游远远整容脸,但这次还配了图片,说是整容前后的对比照。贺景升本来没其他想法,可看着那张写着整容前的照片,他总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他思索一阵,突然像被惊雷劈到一般。

他终于明白,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贺景升再见到游远远,已经是两年后了,他去医院做定期的复查,在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长卷发、高跟鞋,身姿婀娜,她跟一个站在她面前的白大褂聊了会儿天,白大褂转身进医院,她去路边拦出租车。

贺景升并没有直接去找游远远,等她离开后,他拦住和她聊天的醫生,询问关于游远远的情况,医生并没有透漏什么消息,只是说要保护病人的隐私。贺景升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心脏一抽一抽的。那位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医生,贺景升认得,她是这家医院精神心理科的权威。

在医院蹲守半个月之后,贺景升才又一次见到游远远,他跟随她从医院出来,跟着她进超市,跟着她坐地铁,跟着她兜兜转转走进一栋小区的单元楼,跟着她进电梯,上十七楼。在掏出钥匙开门之前,游远远终于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游远远的眼神总是炙热的,像两颗小太阳般照射着贺景升,他从没有见过她如此淡漠的模样,她像花瓣一般粉嫩的嘴唇一开一合,凉凉地问了一句:“你是来报复我的吗?”

“不是”贺景升看着她,毫不犹豫的否认。

游远远继续用那波澜不惊的眼神回望他,意思很明显,既然不是报复那还来找她干嘛?

“我来告诉你,我爱你。之前好像都没跟你说过。”好像有点害羞一般,贺景升微微红了脸。

游远远本来漠然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化,她皱了皱眉,道“不好意思,我不爱你了。”

“不,你还爱我。”像纠正小学生的错误答案一般,贺景升温和地对游远远说。

“你有病吧?”游远远看起来有些动怒,她不想和他争论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她将钥匙插进锁孔,开始开门,但她的手却抖得厉害。

“游远远,你在害怕什么?你明明还喜欢我。”贺景升走过来,喋喋不休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不是很幸福吗?难道你忘记了吗?游……离?”

那开锁的动作猛然停住,游远远回头,发疯一般将手里提着的购物袋往贺景升身上砸,她边砸边哭,边哭边说:“我不爱你,也不喜欢你,我只想杀了你,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年,我每时每刻都想杀了你,在塔吊上想把你推下去,做饭的时候想毒死你,拍爆破戏的时候故意叫你去探班,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没被炸死?”

贺景升站在那里,不躲不避,等游远远把手里的东西都砸光,他穿过地上的一片狼藉抱住她,他轻轻拍打她的脊背,告诉她:“我没死,是因为你手下留情了,是因为你喜欢我,是因为你爱我。”

游远远觉得自己的力气被抽光了,她被贺景升抱在怀里,竟然觉得温暖安心。

时间好像倒流,好像回到多年前,回到她还叫做游离的那一年。

那年,游离十五岁,因为家境不太好,父亲又生病,她偷偷从学校跑出来,想出来赚大钱。她的第一份工作是个洗头妹,她的老板芳姐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大眼睛尖下巴,总是踩着高跟鞋,总是留着大波浪卷发。那时候还有些婴儿肥的游离觉得自己在她旁边就像个丫鬟。

她一点也不怀疑,贺景升每天来她们店里软磨硬泡,目的根本不是拍什么纪录片,而是想和芳姐搭话,就像那些经常光顾他们店的油腻男人一样。尽管那时候的贺景升还很年轻,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贺景升那么好看,和芳姐站在一起的时候,像一对璧人,每当这个时候,游离总是下意识躲得远远的,但她又控制不住望向他们的眼神。贺景升便笑,朝她招手:“小离你干嘛离我们那么远,你干脆叫游远远算了。”

贺景升笑起来也好看,能蛊惑人心一般。游离觉得,芳姐肯定也是被他蛊惑了,才会任他每天赖在店里拍摄,才会对他不加设防,才会被他送进监狱。

不过幸好,幸好那时候游离年纪小,幸好她什么也不懂,幸好芳姐在给她介绍客人之前就被抓了进去。可是,似乎也没那么幸运,她在派出所关了几天之后被放回家。回去的时候,爸爸已经去世了,大概是被她气死的。她们家日日被邻居戳脊梁骨,她变成了大家口中的“失足少女”。

游离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不说话,不吃饭,像个小怪兽一般。那段与外人隔绝的日子里,她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便一直做梦。有时候梦见父亲,父亲背对着她,任凭她怎么呼喊都不回头。有时候梦见贺景升,贺景升和她的邻居们站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她流着泪醒来,然后嘲笑自己,她把贺景升当成生命中的绝世风光,而贺景升,大概只是把她当成一棵树或者一只猫那样来拍摄的吧,或者,是当成一个臭水沟也说不定。

那是游离第一次如此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芳姐、憎恨警察、憎恨那些说闲话的街坊邻居,当然了,还有贺景升。可是她也害怕他们,害怕到不敢出门见到熟人,害怕到之后几年都没进过任何理发店,害怕到在路上看见交警都手心冒汗,害怕见到照相机、摄影机,害怕镜头背后站着的人是贺景升,害怕贺景升的眼里,是和别人一样的嘲讽和鄙夷。

她被愧疚、自卑和恨意填得满满当当,几欲疯狂。于是,她的妈妈带着她,背井离乡,去了别的城市,她们省吃俭用,打很多份工。然后她被带到整容医院。妈妈是固执也强大的女人,她听说贺景升是拍电影的,便执意要给女儿整容,她怕他的电影出来,会有更多的人非议她女儿。

妈妈的苦心,游离是知道的。可她却忍不住想整成贺景升喜欢的,与芳姐相似的模样,忍不住在整容后,模仿芳姐的穿着打扮,忍不住在改名字的时候,改成贺景升随口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她分明是恨着贺景升的,如果不是他报警,自己就不至于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父亲就不会带着羞愤和耻辱离世。她觉得,如果再见到贺景升,她一定是要杀了他的。可是等她当真再见到他,她却只想和他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日日都像泡在糖果罐子里般甜蜜,她在这甜蜜里,既贪恋又焦虑,她爱他,也想杀了他。

她想,大概从遇见贺景升那刻起,她就病了吧,不用医生诊断,她自己也明白,她对贺景升的情感是病态的。

贺景升那部直接取名“人市”的纪录片,由于中途導演住院,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过也算福祸相依,那部片子后来得了几个奖,有机会上了院线,给贺景升带来了一些名和利。其中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是片子最后游远远站在塔吊上唱但愿人长久的场景,比起全片大部分惨白又直接的实拍,这个画面简直文艺到不行。

游远远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看着大屏幕里朦胧的自己,对旁边的贺景升说:“当时我心里想的,其实是如何把你推下去。”

贺景升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拉过来,紧紧握住。

“我有病,我是个偏执狂。”游远远像梦呓一般,继续说。

“我知道,没关系,医生说,你已经好很多了,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贺景升摩挲着她的手背,“我爱你,我的小偏执狂。”

游远远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从贺景升手里抽出来,抚上他的脖颈,那里就像一片山路一般,崎岖不平,这样的山路,在贺景升身上还有很多条,都是那次爆炸留下的证据。可是他不怨她,比起她父亲的去世,比起她这些年受到的精神折磨,这些伤疤真的不算什么。

其实,游远远的心理医生后来找贺景升聊过天。他们的聊天内容,贺景升几乎能背下来。

医生说:“原来你就是贺景升啊,你没死,真好。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替她解释一下,那真的是一场意外事故。你出事后,远远很自责,她的精神状态几乎要崩溃了。”

医生说:“远远是很害羞的孩子,能去做网红,我想大概是希望你能看到她吧!还有那天,就是你第一次拦住我那天,其实那天是她一定要让我下楼的,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来,她早就知道你在那里了吧。”

医生说:“其实你就是她的病根,也是她的解药。”

医生说:“我希望你帮我一起治好她。”

贺景升笑了,他当然不会拒绝医生的提议。他告诉医生,他这小半生里,动过两次心,一次是他在文艺路的“人市”上,对方一边直播一边摇晃进他的视线。

另一次是多年前在一个破旧的发廊里,一个有着婴儿肥的高中生模样的洗头妹,边给自己洗头边小心翼翼地问水温合不合适。他觉得她傻乎乎的很可爱,他想,反正自己是学导演的,干脆留在那儿拍个纪录片呗。

说实话,贺景升本来只是想做个单纯的记录者而已,可那姑娘太傻,以为自己当真只是个洗头的,他终究是看不过眼,在那个精明的芳姐卖了她之前报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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