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华与中国第一代核潜艇
2018-03-14郑蔚
□ 本刊特约记者 郑蔚
黄旭华院士向记者讲述当年参加深潜的情况(郑蔚摄)
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会见,至今让人难以忘怀。
2017年11月17日上午,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亲切会见参加全国精神文明建设表彰大会的代表和全国道德模范代表。习近平看到93岁的中船重工719所名誉所长黄旭华院士和82岁的贵州省遵义市播州区平正仡佬族乡原草王坝村党支部书记黄大发年事已高,站在代表们中间,就握住他们的手,请他们坐到自己身旁。这感人的一幕,通过电视传遍了千家万户,温暖了全国人民的心。
在那次表彰大会上,黄旭华激情发言。当得知他为了我国第一代核潜艇的建设隐姓埋名、30年没有回老家,很多同志的眼睛湿润了,全场送上了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
黄旭华,为中国核潜艇事业贡献了60年,是我们共和国的英雄!这60年,中国核潜艇几上几下,从最初的孕育构想到如今已有多代多型核潜艇,“遨游五洋任所之”!
首艇必深潜
首艇必深潜,这就是核潜艇的规矩。
深潜有多难?曾任中国海军核安全局副局长的杨连新向记者讲述过美国“长尾鲨”号核潜艇的故事:1963年4月9日上午8时,美国大西洋西岸新罕布什尔州朴茨茅斯港,“长尾鲨”号攻击型核潜艇启航。它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鱼雷攻击型核潜艇,其设计的下潜极限深度为396米。在“云雀”号潜艇救援舰的保驾下,它将进行首次大修后的300米下潜试验。在指定海域,艇长约翰·哈维中校下达了“下潜”的命令。9时02分,“长尾鲨”潜入200米深的温跃层。温跃层内海水的温度和密度发生剧烈变化,“长尾鲨”原本清晰的通话声开始含混起来,7分钟之后发动机舱的一个冷却管焊头断裂发生泄漏。没有了冷却水,核反应堆迅速自动关机。核潜艇失去动力,开始下沉……次日上午,美国海军作战部长在五角大楼宣布:“‘长尾鲨’号沉没,129名艇员全部罹难。”
“为什么设施完备的专业潜艇救援舰就在边上却无法救援?”在中船重工719所,记者请教曾在黄旭华领导下从事核潜艇设计的资深专家宋学斌。
年逾八旬的老专家双手张开虎口比划说:“我们计算过,在极限深度,核潜艇只要有这么碗大一个破损,就难以救援了。”水深每10米,就会增加一个大气压,极限深度是几十个大气压。巨大的压力将海水通过破损处压进潜艇,这力度远大于核潜艇用压缩空气将水柜中的海水排出的能力。
“深潜才有战斗力。”黄旭华院士告诉记者。
二战中,反潜一方从空中和海面搜寻敌方潜艇,主要靠可见光观察和各种声纳。而如今,搜索核潜艇的手段更多了:布满太空的间谍卫星,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大洋,核潜艇的红外信号、航迹信号,甚至是海洋磁场的变化等,都会暴露水下核潜艇的踪迹。
深海,甚至大洋深处的海沟,才是核潜艇最有效的安全屏障。只有深潜,才有隐蔽性;有了隐蔽性,才有安全性,才能一击制敌,令侵略者不敢进行战争冒险!
“极限深度,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核潜艇研制的世界水平,美国和苏联研制的核潜艇深度大都在这个深度上下。我们就是根据这个‘世界水平’来确定的核潜艇的设计标准。”黄旭华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海军尚以近海防御战略为主,那第一代鱼雷攻击型核潜艇主要的对手是谁?只能是来犯的敌水面舰艇及水下潜艇,甚至是以来犯的敌战略弹道导弹核潜艇为主。
来犯者潜多深,防御者也必须潜多深。
“1988年我们进行了首次深潜,但我们不是到了80年代才想起来深潜的,早在我国第一代攻击型核潜艇研制初期就有了深潜的目标。”黄旭华说,“我们设计时就提出,我国第一艘鱼雷攻击型核潜艇401艇应该既是试验艇,又是战斗艇。”
“我们三方经过4年的共同努力,完成了将近600次的核堆启堆、提升功率、发电、主机试车等系泊试验;以及20多次、累计6000余海里的出海航行,完成了水上、水下高速巡航200多次,不断优化设计,终于在1974年八一建军节这天,将401艇正式交付海军。”
黄旭华清楚地记得,海军司令员肖劲光代表中央军委宣布了《第一艘核动力潜艇命名》的命令,首任艇长杨玺亲手升起了“八一”军旗。被命名为“长征一号”的401艇缓缓地驶离军港码头,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潜入波涛之中。
人民海军由此跨进了“核时代”。
深海同舟
“401艇解决了中国有没有核潜艇的问题。但那时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破坏,不少设备达不到我们期待的水平,还有的设备可靠性比较差,”黄旭华说,“我们在后续的402、403艇上又不断改进。到了80年代,我们的404艇终于可以向‘极限深潜’这个目标冲刺了。”
时任404艇副艇长、离休前为海军某潜艇基地副司令的薛法玉告诉记者,当年美国“长尾鲨”号深潜遇难的事大伙都知道,所以海军和719所、核潜艇总体建造厂为这次深潜做了周全的准备工作,不但事先全面检修设备,还为操纵系统、反应堆安全、生化、电气设备等方面准备了28套500多条应急处置的预案。
但是准备工作越充分、越周全,大家的精神压力也就越大。船厂在深潜试验前还为参加此次试验的十几位同志拍了“生死照”,以防万一失败后作个“最后的留念”。而参潜的年轻艇员也一腔热血,有几十位甚至写好了遗书。
404艇艇长王福山请黄旭华去帮助做艇员思想工作,缓解一下过分紧张的情绪。上艇后,黄旭华也感觉到气氛有点沉重。他问艇长:“你们是怎么做思想工作的?”艇长说:“我们强调这次任务光荣啊。”黄旭华说:“完了。你们老说‘光荣’,这些小伙子会以为你就是让他们去‘光荣’的。不怕牺牲是崇高品质,但我们深潜不是要他们去牺牲,是要完成任务、要拿到深潜的数据再回来。”
黄旭华当即对艇长说:“作为总设计师,我对核潜艇的感情就像父亲对孩子一样,不仅疼爱,而且相信他的质量是过硬的,我要跟你们一起下去深潜。”
表面复合离子处理技术通过两种或多种表面技术制备复合涂层,提高了薄膜的致密度,消除或减轻了膜层的本征应力,改善了膜层的结合性能,涂层的硬度较高,对于硬质薄涂层,常采用的方法有划痕法、压痕法等,但这些方法是以涂层从基体剥离的瞬间对应的临界载荷来表征结合强度,而针对实际服役条件的动态结合强度测定法是对涂层体系施加持续载荷并观测其剥落情况,与实际应用中涂层体系基本处于反复载荷下的条件较为接近,对工程更具有实际的指导意义,主要包括单摆冲击划痕法、解除疲劳法等。
“401”艇下水历史性的一刻(资料照片)
核潜艇的总设计师亲自参与深潜!这在世界上尚无先例,总设计师的职责里也没有这一项。很多领导得知后,都劝年已64岁的黄旭华不要亲自参加深潜了。
黄旭华坚持这么做。他说:“首先我对它很有信心;但是,我担心深潜时出现超出了我现在认知水平之外的问题;而且,万一还有哪个环节疏漏了,我在下面可以及时协助艇长判断和处置。”
黄旭华参加深潜,比什么都有说服力:别紧张,兄弟,核潜艇的总设计师和你“深海同舟”!
深潜的决心下定了,但黄旭华还必须得到另一位的支持,就是他的妻子李世英。当黄旭华把深潜决定告诉夫人时,其实他内心多少有几分对妻子难言的愧疚。和丈夫同在719所工作了几十年的李世英,深知深潜的重要和风险。她宽慰黄旭华说:“你当然要下去,否则将来你怎么带这支队伍?你下去,没事的,我在家里等你!”
1988年4月20日下午,南海碧波万里。执行深潜任务的404艇驶离军港,前往200多海里外的试验海区。21日上午先进行了适应性预下潜,下潜至193米时起浮,潜艇一切正常。29日上午9时,进行极限深潜,要求达到极限深度。艇上有本次试验副指挥长、北海舰队副参谋长王守仁和技术负责人黄旭华等170多位勇士。下潜不久,突然出现了水声通讯不畅的问题。艇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于是边排除故障边等待。
上午11时,接到继续下潜的命令,404艇如同一条鲸鲨向预定的深度潜去。薛法玉回忆说,从水深200多米开始,核潜艇的耐压壳体受到深海越来越强的挤压,有的舱门打不开了,艇身还不时传来“咔咔”的声音。
这“咔咔”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黄旭华告诉记者,核潜艇通常是双壳体的,外壳是非耐压壳体,不会变形;而内层是非常坚固的耐压壳体,耐压壳体在海水的压力下会发生变形。当潜艇的耐压壳变形时,连接内外两层壳体之间的三角铁就会承受很大的拉力。如果焊缝有一丝不牢,就会被拉开;如果焊接得好,虽然焊缝没有拉开,但三角铁也会拉动整个外壳变形,同样会发出响声。
这“咔咔”的声音在深海里听上去就格外瘆人!而且,有几个舱室的填料涵出现了渗水,能听到“滴滴嗒嗒”的漏水声。核潜艇有没有危险,还能不能继续下潜?黄旭华那时格外沉静,他和艇上几位领导一商量:核潜艇状态良好,没有问题,继续下潜。
保存在我海军某潜艇基地军史馆中的一段当年留下的影像资料,永远留住了这历史性的一刻:艇员报告,“280米到了!”当时已经是某潜艇基地司令员的杨玺沉稳地下令:“极限深度就快到了,咱们各个岗位认真操作,不要紧张,有点响声是正常的。”
记者问黄旭华:“您当时真的不紧张吗?”黄老笑了:“我当然也紧张啊,我要对全艇170多人的生命负责啊!但我不能让人家看出我紧张,我一紧张别人就更紧张了。好在之前我们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在每个舱室的关键岗位都有人盯着关键设备,每个关键部位都安上了记录潜艇结构承压变化的应力贴片。”
中午12时10分52秒,指挥舱的深度计显示,核潜艇稳稳地潜到了极限深度,还略有超过。各舱值班艇员的报告声依次响起,扣人心弦。
此时,艇体不再发出“咔咔”声,几处渗水处也并未加剧。核潜艇的耐压壳体和通海系统安全可靠,全艇机械设备运转正常,我国自行研制的核潜艇符合实战需要。我国潜艇史上一个深潜的最高纪录诞生了。
“起浮!”指挥员一声令下,核潜艇沉着地缓缓升向海面。当水手长报告核潜艇已经重新回到水深100米时,艇上所有人的激情和兴奋再也憋不住了,几乎同时爆发出一阵足以掀起巨浪的欢呼!恰好艇上的《快报》请黄旭华题字,激情澎湃的黄旭华一挥而就:“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
担任水下发射任务的”406“号核潜艇(资料照片)
当深潜成功的喜讯传回武汉的719所,外表始终平静的李世英突然放声大哭,释放出心头的巨大压力。时隔30年,黄旭华向记者讲述妻子失声大哭的往事时,依然泪眼婆娑。
404艇和后续建造的405艇,成为我国第一代鱼雷攻击型核潜艇的定型艇。从此,我国核潜艇的总设计师随同首艇一起深潜,成了719所的光荣传统。后来也成为新一代核潜艇总设计师的宋学斌,年逾古稀还参加了新一代核潜艇的深潜试验。
无名英雄
曾经承载着无数中国人厚望的401艇,如今静静地停泊在青岛的中国海军博物馆码头上。它是中国核潜艇事业的第一座里程碑,是当之无愧的大国重器。
时光回溯到60年前,时任上海船舶工业管理局设计二处潜艇科长的34岁的黄旭华,突然接到去北京出差的通知,走进了海军舰船修造部和一机部船舶工业管理局联合组建的核潜艇总体设计组,他这才知道“天字第一号”绝密工程选中了他。
黄旭华至今记得,报到时领导找他谈话说了三条:一是“你被选中,说明党和国家信任你”;二是“这项工作保密性强,这个工作领域进去了就出不来,即使将来万一犯了错误,也要留在里面打扫卫生,因为出来了就泄密了”;三是“一辈子出不了名,当无名英雄”。
黄旭华毫无犹豫。“一辈子出不了名,当无名英雄”,这与“党和国家信任你”相比,算得上什么啊?“党和国家信任你”,是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最为看重的荣誉。
核潜艇是黄旭华的理想。1945年他因优异成绩取得中央大学航空工程系保送资格,稍晚又接到上海交大造船工程系录取通知书。从小的大海情结、工业救国的理想,让他毅然选择了上海交大。交大求学期间,他加入地下党,走上革命道路。在中国核潜艇事业的“元年”受命入列,三年后海军司令肖劲光、政委苏振华任命他为国防部第七研究院09研究室副总工程师,他内心十分感激组织的知遇之恩。
为了核潜艇,黄旭华30年没有回老家。1961年12月,父亲黄树榖仙逝,黄旭华都没能送上父亲最后一程。“我心里很难过,我也想回家去送送老父亲。但我知道这项工作的保密纪律很严,虽然我知道如果我提出来,组织上是一定会批准让我去的,但这会给组织上增添很多的麻烦。我身上带的‘密’太重大了,当时的研究任务又这么重,我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30年没有回老家,他的8个兄弟姐妹难免对他有所埋怨。1987年第二期《文汇月刊》发表了祖慰写的长篇报告文学《赫赫无名的人生》,讲述了黄旭华为核潜艇事业隐姓埋名的事迹。黄旭华把这期《文汇月刊》寄给母亲,这篇文章虽然全篇没有提到“黄旭华”三个字,但写了“他妻子李世英”,老母亲知道这是她的三儿媳,文章尚未读完,老人已经泪流满面。读罢,老人把其他的子女都叫到身边说:“三哥正在为国家做大事情,你们从此不许说三哥的不是。”1995年,曾慎其老人享寿102岁去世。弥留之际,她还对黄旭华的弟妹说:“三哥的事,大家要理解。”
今天,黄旭华依然在为我国的核潜艇事业深思远虑,做新一代核潜艇研制团队的“啦啦队”和“场外指导”。对别人称赞他为“中国核潜艇之父”,他一概否认。夸他“隐姓埋名”30年,他笑笑说:“我们这个行业隐姓埋名的专家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