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梦街

范锡林

我来到了藏在绵延青山中的一个古镇。古镇上有一条街，远近闻名，许多人都不远千里专程来寻访这条街，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站在街口，面前是一座苔痕斑驳、雕刻精细的石牌坊，牌坊上刻着笔画古拙的两个大字——“梦街”。

乍一看，这街稀松平常，平坦的青石板铺就的路，两边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铺，店铺门口挂着旗幌或招牌。 那旗幌和招牌上有的写着“蓝天馆”“碧海坊”“翠林苑”，也有的写着“英雄楼”“王者官”。明星坛”，还有的写着“美食斋”“怀旧阁”“桃花坞”等字样，似乎与梦没有一点儿关系。

小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人气兴旺的景象，只是不时会看到有人站在街上，一动不动，闭着眼，似乎在入定静思。旁人看到了，也不以为怪，而是让开几步，不去打扰他。

我感到诧异，问别人：“他这是在干啥？”

“他在做梦呢。”别人见怪不怪地回答我。

我又看到有人在走，但走得很慢，上身呆挺着，像木偶人一样，一个劲儿直直地往前走，全然不顾会不会撞上别人，倒是别人见了，会赶紧主动让路给他。我仔细一看，发现他竟是闭着眼在走路呢。

我又奇怪地问别人： “请问，他为何闭着眼走路？”

“他是在梦游呢。”别人告诉我，并补了一句，“等会儿，你也会这样的。”

这可太有意思了，到底是

怎么回事？让我到这些店铺里看看再说。

我拐进就近的一家店铺，

那招牌上写的是“蓝天馆”，可店铺里玻璃柜台里摆着的只是些五彩缤纷、小时候常吃的那种水晶糖块。

我问掌柜：“你们这店里到底卖什么？”

那位笑容可掬、说话声音细柔的掌柜迎上来回答说：“我们梦街上的店铺，当然都是卖梦了。先生，你想来一个尝尝吗？”

“好吧，来一个尝尝。”我说着就掏钱包，“多少钱一个？”

“不要钱。”

“不要钱？”我有些狐疑了，“免费的？”

“对，我们这条街上的东西都不要付钱的，但也不是免费的，等你离开我们梦街时，与你统一结算。”

“那么，是用什么结算呢？”我有些警惕地问。

“根据你在我们梦街上消费掉的梦的多少，让作用梦来支付。”

哈，购物结束时统一结算，这倒有点儿像是大型超市了，不错，不错。

“可是，用梦来支付，到底怎么支付呢？”这可太稀奇了，我又忍不住问。

“这个嘛，”掌柜神秘兮兮地笑了，“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既然用不着付钱，我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那好吧，就来一个尝尝吧！“

掌柜给了我一个水晶糖块，那碧蓝、澄清的颜色好诱人哪，我放到鼻子下嗅嗅，有一种十分好闻的高远宽广的气息，对了，是一股阳光白云的气息。

“你可以现在就吃，也可以带回家去品尝。”掌柜笑盈盈地介绍道。

我哪里还等得及带回家去，赶紧就把糖塞进嘴巴里去了。水晶糖块味道甜津津的，很快就融化在舌尖上了。

我走出店门，来到街上，才走了两步，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臂已经变成了一对灰色的翅膀，轻轻晃动翅膀，整个人就飞到了天空中，朵朵白云就在身畔;我俯看下面，青山层层，绿水弯弯。哈，我变成一只鸟儿了。

我在白云中穿梭，随心所欲地时而上、时而下，翻几个跟斗，再滑出几个优美的圆弧，地上的景物如一幅幅彩画，尽收眼底。原来，做鸟儿竟是如此自由自在啊！

就在我还想再飞高一点儿、看远一点儿时，突然眼前一闪，身子一沉，仔细看时，自己还是站在那个“蓝天馆”店铺的门口。那位掌柜正站在柜台前，笑呵呵地对我说：“怎么样？这个梦很不错吧！”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就是吃了那个水晶糖块所做的一个梦，怪不得这个店铺的招牌是“蓝天馆”，卖的就是关于鸟儿与蓝天的梦啊。

只可惜，这么好的梦太短了些！

“还想再来一个蓝天梦吗？”那掌柜的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撺掇着说道。

可我才不這么傻呢，我何不再到别处去尝尝其他店铺里的梦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不了，谢谢！”我摇摇头，赶紧向下一家店铺走去。

紧挨着“蓝天馆”的，就是“碧海坊”，那店铺的玻璃柜台里摆着的不再是水晶糖块，而是一排排的玻璃瓶子。它们大小都差不多，像二锅头的瓶子那么大，但形状各异，有圆的，有方的，有扁的，还有葫芦形的，等等。

“先生，要不要来一个大海的梦？味道可好了！”一位胖胖的老板娘出来招呼我。

“好的，来一个吧。”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大海梦呢，是要海豚的、鲨鱼的、章鱼的，还是要海龟的？”老板娘一一指点着那些形状不同的瓶子，不无炫耀地说道，“我这店里可是品种齐全，应有尽有啊！”

“怎么，大海的梦还有这么多不同的种类？”我饶有兴趣地问。

“那当然了。”老板娘不厌其颇滔滔不绝地介绍开了， “梦里变鲨鲨鱼与变鲨海龟所品尝到的大海滋味怎么会一样呢？有的是在浅海，那里有美丽的珊瑚礁;有的是在深海，你可以看到许多平常见不到的鱼，还可能被吃掉……不过，你放心，就是被吃了，也不要紧，反正是在梦里嘛，梦一醒，啥事也没有……”

我恍然明白了，怪不得刚才头一家“蓝天馆”的水晶糖块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呢，敢情每一种颜色就是不同的鸟儿在天上飞翔的梦。遗憾的是，在那个梦里，我只顾着欣赏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忘了看一看自己到底是什么乌儿了。

我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一只金字塔形的玻璃瓶，那里面装的可是地球上最大的动物——鲸鱼的大海之梦。喝下了那瓶子里稍有些咸味的水，刚走到店铺门口，我就已进入梦中了。我遨游在一片厂袤无垠的大海中，这一回，我一翻身就看清楚了，自己的下身是一条巨大无比的鲸鱼尾巴，那感觉简直帅极了。

接下来，我到“王者官”店里吃了一颗枣子，做了一个端坐在金銮大殿上头戴皇冠、身穿龙袍竹君王梦;到“明星坛”店里吃了一块赤豆糕，我做了一个面对欢呼着的数万观众，跳着劲舞、唱着劲歌的明星梦;到了“怀旧阁”，我吃了一只饺子，再闭上眼，就回到了幼时，背着书包，走在现在早已拆掉的那条青石铺地的老巷中，走进现在早已搬迁、给我留下无数美好记忆的小学校里，那种滋味温馨无比。

最难忘的是到了“桃花坞”，那店里的老板给我喝了一碗粉红色的甜茶，进入梦中，我竟然与自己最崇拜的那值美丽绝伦的芭蕾舞演员谈起了恋爱！那种甜甜蜜蜜的感觉，让我陶醉得压根儿就不愿意从这个梦里醒来…

终于，我来到了这条街的尽头，回头望去，这条街上的每一家店铺，我都进去领

略了一下。有的店铺里，我还不止品尝了一个梦。因此这一路走来，我到底做了多少个梦，自己也记不清了。

街的尽头是一座青石桥，我轻轻松松地走过了桥。到了桥的那边，有一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头儿坐在一张旧式的账桌后面，他拨拉着一个算盘，抬起头对我说： “先生，你一共在梦街上品尝了七十二个梦。”

原来，这每一座小桥就像是一个神奇的磅秤，从这桥上一走过，它就计算出了你在这梦街上一共品尝了多少个梦。

那么，现在该如何结账，如何支付呢？

“先生，你在这梦街上消费了这么多的梦，得用你三年零十八天的梦来支付。”老头儿又噼里啪啦地拨了一会儿算盘，最后说道。

老头儿这话让我感到费解，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从今天起，以后的三年零十八天里，不管白天夜晚，再也没有梦了。”老头儿眯着眼解释道。他那看上去好像很和蔼的微笑里，我感到分明藏着几分狡谲。

“以后三年零十八天里，再也没有梦了？”我脑袋里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对，这段日子里，你所有的梦，都已经用来支付你今日在梦街上消费掉的那些梦了。“

老头儿说完'又去招呼我后面的一位游客了，低下头噼里啪啦地拨拉着他再也不理会我了。

我慢慢地朝外走去，嘴里在喃喃自言自语：“从今以后.三年零十八天里，我再也没有梦了，不管是开心的梦，浪漫的梦，惊险的梦，恐怖的梦，温馨的梦，怪异的梦，一概都不会有了。”

想到达，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天哪，这没有梦的日子，是不是会像一幅画，有线条有轮廓，却没有了一点儿色彩;像一碗饭，一口一口能吃饱，却没有了一点儿味道;或许更像是这个大地上，有阳光明媚的白天，却没有了星光灿爛的夜晚！

我突然发现，原来梦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重要！

想到这，我有些害怕，更有些后悔了，但我又有些庆幸：谢天谢地，幸好只有三年零十八天。熬吧，熬过这三年零十八天，我还会有梦的。

不过，这梦街，我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