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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振堂联稿叶音所见百年前江津方音属性

2018-03-13

关键词:音系官话江津

黎 新 第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振振堂(联稿)》[1](简称《联稿》),乃重庆市历史文化名人钟云舫(1847-1911)所著。钟氏乃重庆江津人,其有关本文的对联创作语言即当时江津话。《联稿》中药草类共有对联69副,率皆以中草药名为对;地名类共有对联17副,率皆以地名为对。为使意义联属自然,联语多取谐音双关。为使读者不致误解,作者又每于联语之下注明某字叶(同协)某音或列出对应之中草药名或地名。例如:

五谷登新,大麦黄连苍耳子; 五谷米 登新叶灯心

六神朝老,桂花香附白头翁。 老叶脑

鱼洞听琴,水心云篆回回湿; 鱼洞溪 听琴洞 水心亭 云篆山 回回湿叶石

龙潭歌乐,江口风吹句句凉。 黑白龙潭 歌乐山 江口场 风吹山 句句凉叶锯梁

又如:

久屈覆盆,惶祈使君速断; 久屈叶酒曲 黄芪叶惶祈

陈年衔石,雅怜妇子将离。 陈年酒、寒石、雅连、附子。将离,勺药名。

火焰烙黄牛脑; 火焰碛 烙叶珞 珞璜石

巫山压绿龙头。 巫山峡 鸭绿江

虽未分别注明“衔叶寒”“怜叶连”“妇叶附”“黄叶璜”“压叶鸭”,但“衔、怜、妇、黄、压”分别为“寒、连、附、璜、鸭”的叶音,殆无可疑。

还不仅如此,上述两类对联中,还有不少虽为谐音双关却为作者所忽略的。例如:

雨余凤化六月雪; 禹余粮 风化硝

云片山遮八角峰。 遮叶查

下联中“八角峰”非药材名,《联稿》校注者判断其为“八角枫”的谐音,但作者并未加注“八角枫”或“峰叶枫”,显系忽略所致。

笔者在《联稿》药草类和地名类中见到由作者注明的叶音分别为155条和25条,由《联稿》校注者注明及笔者辨识的分别为69条和4条,试作综合分析如下。

一、叶音覆盖江津方音80%以上的声母和韵母

语音的发展是渐变的、连续的。《联稿》作者钟云舫生活的时期距今虽已逾百年,仍旧不妨拿当今的江津方音作为观察钟氏当时的江津方音的出发点。下边是以当今的江津方音为据,排列出的“叶音同声母字表”和“叶音同韵母字表”。所称当今的江津方音,又以钟维克《江津方言同音字汇》[2]所列“江津方言声韵调”为主要依据,并参以四川大学方言调查工作组《四川方言音系》[3]中相关内容。

1.叶音同声母字表

说明:未加*号者据作者原注,加*号者据《联稿》校注(个别为笔者自定);“//”号前为见于药名类者,“//”号后为见于地名类者;叶音字后未标明数目者同一例只领有一条叶音,标明数目者则同一例领有不止一条叶音。下表同。

2.叶音同韵母字表

说明:有个别叶音字组的韵母可能并不相同而只是相近,如“渠(叶)茄”“也(叶)雅”。

二、叶音所见百年前江津方音的特点

1.声母特点

2)江津方音声母今读[n]而古属来、泥二母的叶音共20例26条,其中“老叶脑2”“奴叶芦”两例3条是泥、来两母字互叶。其余17例22条是来母字自叶,1例1条是泥母字自叶。后二者是前者的6倍,而且互叶的两例3条都是洪音韵母字,因而可以推测,当时江津方音中的古泥、来两个声母在细音韵母前仍有区别,但在洪音韵母前已经有混。

3)江津方音声母今读[ts、ts’、s]而古属精组和知、庄、章组的叶音共有50例72条,其中仅有“沼叶枣”“疏叶苏2”“耑叶钻”“止叶子”“三叶山2*”“僧叶参*”等6例8条是知庄章组字与精组字互叶。其余39例59条是知、庄、章组字自叶,5例5条是精组字自叶。后二者已是前者的7倍有余,因而可以推测,当时江津方音中的这两组字的声母在大多数情况下仍有区别,即知、庄、章组字仍读[]组声母,但已经开始与读[ts]组声母的精组字相混。

5)在“爱叶艾”“为叶魏”中,“爱”为古影母字,“为”为古喻母字,“艾”“魏”为古疑母字。在当今的江津方音中,“爱艾”二字均有[]声母而“为魏”均读零声母,据此,当时的江津方音中就已有古影母字增生出[]声母,也已有古疑母字读同零声母。此外,尚有1例2条“围叶薇”,“围”喻母字,“薇”微母字,意味着古微母字至少也已部分读同零声母字。在当今的江津方音中,虽有独立的[v]声母存在,但所辖字兼有古疑、影、微三个声母的一部分字,甚至有来自开口呼韵母的字,因而应当是后起现象。

2.韵母特点

6)《联稿》中有“各叶角”“恨叶杏”“衔叶寒”“旱叶苋*”“渴叶壳*”。“各、恨、寒、旱、渴”分别为古开口一等字,“角、杏、衔、苋、壳”分别为古见系开口二等字。在普通话中,前者今读开口呼韵母,后者今读齐齿呼韵母,唯“壳”字有开口呼又读。而在当今的江津方音中,“角、杏、衔、苋、壳”依旧分别与“各、恨、寒、旱、渴”同音。这足以表明,一部分古见系开口二等字在江津方音中不读齐齿呼韵母的情形,早在百多年前就已是如此。

9)江津方音韵母今读[an、ian]的叶音共16例21条,内中,“乾叶甘”“衔叶寒”“难叶南3”“添叶天”“煎叶尖”“三叶山2”“前叶芡*”等7例10条是咸摄鼻韵尾([-m])字(甘、衔、南、添、捡、三、芡)与山摄鼻韵尾([-n])字(乾、寒、难、天、煎、山、前)互叶,其余9例11条都是山摄鼻韵尾字自叶。值得注意的同样有两点:一是没有1例是咸摄字自叶的,二是两摄字互叶的数量(7)与同摄字自叶的数量(9)已相差无几。因而应当认为,当时江津方音中的古咸摄鼻尾韵母字,其韵母都已经读同山摄鼻尾韵母字。

10)入声韵字的叶音共43例54条,除去“合叶河*”“力叶蛎*”2例2条为舒入韵字互叶外,各例均为入声韵字自叶。入声韵字自叶的是舒入韵字互叶的20余倍。再者,在当今的江津方音中仍然尚有一整套独立的入声韵母,但也已有个别古入声字已改读舒声韵母,因而可以由此推知其在一百年前情形也是如此。

按:笔者在钟云舫所著《招隐居》(戏曲作品)中还发现两例包含微母字的作者自注叶音,1例是“魏叶未”,1例是“惟叶薇”,见《钟云舫全集校注》之《招隐居校注》22页、46页。魏,古疑母字,惟,古喻母字;未、薇,古微母字。

按:如“撇”“给”“抹”等少数几个古入声字已改读舒声韵母,而“撇”字有舒入两读。见钟维克2002。

11)江津方音至少在上个世纪60年代前后仍有[iɛi]韵母存在,而《联稿》叶音有“解叶蟹”“戒叶芥”。应当也可以推知,“解”“蟹”“戒”“芥”等字在钟云舫口中仍读[iɛi]韵母。

3.声调特点

12)既有独立的入声韵,就有独立的入声调。因此,当时的江津方音应当与当今的江津方音一样,有独立的入声调。入声调可以不止一个,但从“湿(古书母字)叶石(古禅母字)”、“笃(古端母字)叶独(古定母字)”、“拂(古敷母字)叶佛(古奉母字)”、“俗(古邪母字)叶粟(古心母字)”等情形看,当时入声字声调并不因为声母清浊而有分别,因而当时的入声调也应当如同当今的江津方音一样,只有一个调类。

13)《联稿》中,有“父叶附2”、“妇叶附”“度叶杜”“跪叶桂”“恨叶杏” “解叶蟹”“步叶部”“旱叶苋”等8例9条叶音含有古全浊上声字。它们分别是“父、妇、杜、跪、杏、解、蟹、部、旱”,“附、度、桂、恨、步、苋”则为古去声字。去声调类自中古以来一直保持稳定,因此,除“解叶蟹”中的解、蟹二字都是古全浊上声字,无从推断外,其余各例中的古全浊上声字都可以推断已读去声。虽然为数不多,却毫无例外。这应当能够反映,在当时江津方音中,古全浊上声的表现如同当今江津方音一样,基本上都已经变读去声。

14)《联稿》中还有一条春联可以作为12)、13)两项特点的旁证。这条春联是:

嘱仆逐屋蓄绿竹。

纶巾宾神寅新春。

额曰:诗史是适。又额:中总种竹;云影印月;烟掩院月;音颖韵逸。

所拟四额,每额四字,四字的顺序都是平上去入。而“是”是中古禅母上声字,额语中却列在去声位置,显然是“是”也已经读作去声。

从上述旁证中虽然只观察到平上去入四调,但可以相信,当时的江津方音也是五个调类: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因为,在所有各例平声字叶音中,都是浊声母字叶浊声母字,清声母字叶清声母字,而且早在元代的《中原音韵》中,中原之音的全浊声母就已经清化,其平声也已经分化为阴、阳两调。同为官话方音且已处于清末时期的江津方音,不可能成为例外。

三、钟氏叶音与《西蜀方言》音系、《官话类编·重庆话音节表》

综观钟氏叶音所见一百年前的江津方音特点,有两份大约与钟氏叶音属于同一时期的语音材料值得重视。

一是英国传教士钟秀芝所著《西蜀方言》(1900年出版)所见音系,有诸多特点恰与本文叶音所见一致。据甄尚灵(1988)[5]、黄灵燕(2010)[6]的研究,《西蜀方言》音系[xu]音节已经基本并入[fu],微母消失,泥、来二母在洪音韵母前合并,但在细音韵母前仍有区别;也有对立的[]组声母和[ts]组声母(但已有知、庄、章组声母读同精组声母),精组声母和见、晓组声母在细音韵母前不混(但已由分趋合),有[]声母;有[iɛi]韵母,有舌尖元音韵母[]和[],古臻、深、梗、曾、咸、山摄鼻尾韵母字,其韵母都已经混读为[-n]尾韵母;有独立入声,等等。仍据黄灵燕(2010)的研究,《西蜀方言》音系表现的并不完全是当时的成都音或仅仅是西蜀地区的方音,而是以成都及其周边方言为语音基础的中国“西部官话”音。

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初,还有一部供西方人学习“西部官话”、题名《华英捷径》(1910年出版)的书,是同为英国传教士的阿蒙森所著。据陈伟(2017)研究,其基础方言也应是20世纪初的四川官话,而该书所见音系,也与《西蜀方言》基本相同。

二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传教士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所著《官话类编》(1906)[7]所附“重庆话音节表”。此“重庆话”所谓重庆,其范围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重庆主城区。表中共收377个代表字,每字都有西文字母的注音。虽然暂时还无从考证其注音是否完全准确无误,但也应当是基本可信。仍以钟氏叶音所见语音特点为比较对象,“重庆话音节表”与之相同或相近的是:1.韵母为u而声母属晓匣组的字都读fu(如“户”);2.古零声母字(哀安昂拗恩)增生出[]声母,并有古疑母字(瓦外五岳)与古微母字(未文)读零声母;3.[]、[]两个韵母同时并存(表中古知、庄、章组字塞音和塞擦音都有[]、[ts]两读);4.古-m尾韵字(今钦凡蓝林南品参怎)已改读-n尾韵,古梗、曾摄字(僧灯疼曾丁廷),除“丁廷”仍读-尾韵外,也已改读-n尾韵;5.有韵母为[iɛi]的字(懈挨)。

与之不同或差别显著的则是:①没有独立入声。这不仅是因为表中所收的一些古入声字韵母已经同舒声字韵母没有区别(如“姐(舒)”、“切(入)”韵母皆为ie,“乏(入)”、“哈(舒)”的韵母都是a,“不(入)”、“铺(舒)”的韵母都是u等),而且该表所附说明也没有任何关于入声独立的提示。这就与钟氏叶音所见构成了最大的不同。②古泥、来二母字的声母没有区别(表中收录古泥母字17字,声母皆为n,古来母字23字,声母皆为l,但所附说明中明确说“l和n几乎总是可以互换”。);③古知、庄、章组塞音和塞擦音字已经同精组声母字相混并趋于完全相混(见陈伟2017[8]);④古见晓组细音韵母字(收录31字)与古精组细音韵母字(收录12字),都已经同读[t]组声母;⑤见系开口二等字(甲恰戒江交巧觉下懈学),全都已经腭化(即韵母全都以[i]或[y]作韵头)。

《官话类编·重庆话音节表》所附说明中还明确说到:四川其他一些地区与重庆不同,仍然保留[]组声母。这也可以同《西蜀方言》和钟氏叶音所见相呼应。

参照这两份材料,可以为钟氏叶音得出以下两点结论:

一是叶音所见与《西蜀方言》音系的诸多一致应当不是巧合。如果说单凭钟氏有限的叶音还不足以得出有关一百年前江津方音特点的肯定结论,有了《西蜀方言》音系的印证,其可靠性就大为提升。可以大胆推测,一百年前的江津方言就是当时“西部官话”属下的一处地点方言。也并非巧合的是,当今的江津方言仍然隶属于西南官话西蜀片岷赤小片(岷,岷江;赤,赤水。见李蓝《西南官话的分区(稿)》[9])。由此可见,无论是钟氏当时的或者是当今的江津方言都并非孤立存在,一百年后与一百年前正是一脉相承。

二是从当今的江津方音与重庆(主城区,后同)方音看,二者仍然相近而不相同,最大的不同就是前者有独立入声而后者没有独立入声。相近容易解释,江津与重庆地域毗邻,交往频繁,势必相互渗透,甚至二者很可能原本有着相同的方言底层。出现不同则应当同明清时期声势浩大的湖广移民有关。据周及徐、周岷(2017)[10]的研究,“现代四川方言可以分为两个历史层次:湖广话(西南官话岷江以东以北部分)和南路话(西南官话岷江以西以南部分)。湖广话主要是明清以来移民带来的,南路话则是元明以前四川土著方言的后裔”。今江津话隶属的西南官话西蜀片岷赤小片,其音系正属于所称南路话音系,而重庆话则是明清以来湖广移民所带来湖广话在川东的重镇和典型(周及徐2013)[11]。《官话类编》所附重庆话音节表与钟氏叶音所见的不同,既是一百年前重庆方音与江津方音的不同,也是当时湖广话音和南路话音的不同,同时还是当时四川“东部官话”(暂拟)和“西部官话”的不同。显而易见的是,和当今的江津方音已大面积向重庆方音靠拢不同(详附录),一百年前的江津方音具有更多的南路话成分。仍据周及徐、周岷(2017),见于钟氏叶音的不少重要语音特点(如二、1之2)3)4),二、2之7),二、3之12)等),至今仍在南路话中的金仙话、巴州话等地点方言中不同程度地得以留存。

附录:百年前的江津方音同当今的江津方音与重庆方音比较表

《四川方言音系》所列江津方音有[iɛi]韵母,读此韵母的例字有“界、解、皆、谐”四字(46页,97-98页)。《江津方言同音字汇》则既无[iɛi]韵母,“界、解~放、皆、谐”四字亦未见收录,不知是否遗漏所致。联稿“解叶蟹”、“戒叶芥”中,“解、蟹”与“解~放”同在《广韵》蟹韵,只是声母不同;“戒、芥”与“界” 同在《广韵》怪韵,并同读古拜切。

[1] 钟云舫.振振堂(联稿)[M],初刻于[清]光绪卅二年(1906).本文所据为收入《钟云舫全集校注》之《振振堂联稿(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药草类校注者为熊飞宇,地名类校注者为王于飞.

[2] 钟维克.江津方言同音字汇[J].方言,2002,(2).

[3] 四川大学方言调查工作组.四川方言音系[J].四川大学学报(社会科学),1960,(3).

[4] 何大安.规律与方向:变迁中的音韵结构[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 甄尚灵.《西蜀方言》与成都语音[J].方言,1988,(3).

[6] 黄灵燕.再论钟秀芝《西蜀方言》的入声和基础音系问题[J].语言科学,2010,(4).

[7] 狄考文.官话类编(修订本)[M].上海美华书馆出版,1906.

[8] 陈伟.《华音捷径》音系研究[J].古汉语研究,2017,(1).

[9] 李蓝.西南官话的分区(稿)[J].方言,2009,(1).

[10] 周及徐, 周岷.《蜀语》与今四川南路话音系,语言研究,2017,(2).

[11] 周及徐.从移民史和方言分布看四川方言的历史,语言研究,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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