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他乡还好吗?
——三位云南人外出务工的蜕变和转身
2018-03-13摄影陈昌云
文、摄影 陈昌云
前有北京人在纽约,温州人在巴黎。
今有云南镇雄人在浙江永康,彝良人在广东深圳。
每一个生命的摸爬滚打,都有泪水和艰辛,也有欣慰和笑容。
猛士王雄
1月22日,浙江永康阴霾而寒冷,云南省总工会牵头、团省委和省妇联加盟的“云南娘家人上海工作站永康分站”副站长王雄从上午9点到下午18:30为三位农民工的权益奔走,记者随行,撷取了以下场景。
9:00 永康市第一人民医院。
28岁的王玉梅在医院车祸损伤联络办公室、欠费管理办公室门口焦急的等着王雄的到来。
她的母亲一个月前从镇雄来到永康市打工,工钱还未挣得多少,却在下班路上被车撞伤,全身多处骨折。“髋关节粉碎性骨折,已经做了一次手术,花了9.2万,现在是第二次手术,膝关节的。”
事故肇事方付了第一次手术费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这一次手术至少需要2万元,王玉梅的母亲就排在当天手术序列的第二位,家人却只能凑出1万元。
能否顺利进行手术,得看王雄斡旋的结果如何。
将近9点的时候,王雄赶到医院,找到永康市人民医院车祸损伤联络办公室、欠费管理办公室主任徐铮,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车主现在拿不出钱来,家属自己先垫,你这里帮他先把手术做起来,他们家里面在想办法凑钱过来,她这里有1万先交了。”
徐铮一看是王雄来协商,一口应允下来。
前后不过十分钟,一切都已谈妥。
临走前,王雄交待王玉梅:“我跟你说,欠医院的钱到时候是一分不能少要还回来的。”
上了车,摇下车窗,他笑眯眯地向保安打招呼,看得出,双方很稔熟。
他对记者说:“这里要我亲自来,我来了10万都可以欠,别人来说不行。”
王雄从镇雄来永康工作、生活已经10多年,他从一个打工仔逐渐成长为小企业主,再往后,他干脆把自己的厂子处理了,加盟在“中共镇雄县外出务工党员驻浙江工作委员会”(简称“党工委”)领导下的“云南娘家人永康工作站”,与“党工委”书记曹安富一道,带着5名全部由镇雄籍打工仔变身的工作人员,为云南籍在永康打工的农民工提供维权服务。
据不完全统计,分布在浙江全省的云南镇雄籍农民工有22万之众,其中仅永康一地就有13万人。
9:40 永康市城西教办。
接近1.8米的身高,100公斤的体重,长得坚忍不拔,令人觉得王雄就是为农民工维权的不二人选。
王雄的对面,坐着永康市城西教办主任胡向跃、锦苑幼儿园楼园长,以及当事人、锦苑幼儿园23岁的员工向仕琴。
谈了一阵,谈不拢。
楼园长拿她和向仕琴所签的用工协议指责向仕琴“违约”,朱德显挥挥手,“你别拿协议说事,《劳动合同法》这个法律我学过,她这个属于天灾人祸,法律有免责条款。”
王雄则“嗖”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壮硕的身体前倾,他瞪着楼园长说,“一句话,你给不给?你不给我就马上去教育局,再没话跟你讲了。”
语毕,他招呼同来的朱德显说,“走!”
朱德显是镇雄县外流贩毒整治外派工作组和外流盗抢品整治工作组组长,他已在浙江工作了一年半。
“算了算了,我给你了。”坐在对面的锦苑幼儿园楼姓园长嗫嚅着作出妥协,她拿出手机划款。
楼园长分两次划款给向仕琴,她说向仕琴有一次没关幼儿园水龙头,“要扣掉50元。”
向仕琴实得3783元。
母亲在镇雄老家肺部严重病变,人命危浅,向仕琴急着要返乡,园方以她违反用工协议为由,扣发她3833元的工资,无奈之下,1月21日,向仕琴流着泪向云南娘家人镇雄驻永康工作站求助。
工作站副站长王雄接待了她,“别哭啊,明天我们帮你去讨。”
收到了楼园长划过来的工资,向仕琴愁眉始展。
14:50 方岩镇政府。
36岁的镇雄籍女工郑先凤到杯业工厂找老板辞工未果,猝死在公交车上。
工厂老板认为她既非死于工作岗位,且已脱岗,因此并不负有责任。
而家属坚持,若不是老板克扣着工钱不给,已经返回四川夫家的郑先凤就不会再次回到永康,也不会发生接下来的痛心事。
云南省纪委派驻省总工会纪检组组长黄增强(左)到浙江慰问王雄(中)。
矛盾由此而生。
既要安抚家属情绪,防止他们有过激举动,又要尽可能的保障他们的权益,多争取一些补偿,王雄的处境微妙。
从永康市驱车行驶40多分钟后,王雄和朱德显赶到郑先凤生前打工的工厂,奈何老板避而不见,王雄二人只能先到方岩派出所找熟人帮忙,而后两人又前往方岩镇镇政府。
镇政府分管工业发展的经济发展办公室李孟平主任对王雄、朱德显的造访明显不欢迎,连杯开水都不给。
在李孟平办公室盘桓近一个小时后,经方岩派出所所长徐健为之缓颊,李孟平才电话通知当事工厂来人进行协调。
“我受镇雄县人民政府的委托来跟你们谈,我姓王,我是云南娘家人永康工作站站长。”
16:00,在方岩镇政府、方岩镇司法所、方岩镇劳动保障所的主持下,王雄、朱德显二人、当事工厂相关代表、死者家属等三方坐在一起,对郑先凤的死亡赔偿事宜进行协商。
在整个过程中,王雄分别与郑先凤家属、工厂代表、方岩镇政府相关人员数次单独协调,前后历经两个多小时。
协商很艰难,双方在一些细节上不断反复拉锯,烦躁之时,王雄会把刚掏出来的烟立在桌上,使劲的墩几下。
王雄坚持要6.5万元,对方只答应5万,僵持之际,对方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形势陡然变化,只同意给2万元。
这下,王雄不谈了。
“改天谈,把背后的工作做实了再和他谈,”这种反复,司空见惯,王雄依旧信心满满,“肯定要谈下来,5.5到6万之间拿下来问题不大。”
回到工作站,已经18:30,永康寒冷的夜幕降临了。
何其波:一个云南农民在浙江的华丽转身
如果说,云南镇雄是现年34岁的何其波的桑梓地,那么,浙江永康则是他的蝉蜕仙境。
何其波长相讨喜,见人一说话就笑容满面。
15台机器,14个工人,1300平米的简陋车间,2017年1100多万元的产值,目前位居永康市弹簧生产厂的老四——这是位于浙江省永康市经开区炉头村香珠路9号名叫“永康市顺聚工贸有限公司”的一家弹簧厂的基本轮廓。
在浙江庞大的制造业界,这几个数字何其微小。
然而,对于何其波来说,这几个数字是他人生中迄今最辉煌的吉祥梯步,这是他在永康打拼17年的最大成果。
读书对于何其波来说很痛苦,“就上过小学三年级,四年级读了一个星期,就没读了,小学三年也没好好念过书,成天跟着同伴小偷小摸,胡作非为。”按照何其波对自己的评价,他的真实文化程度,比文盲好,但好不了多少。
2000年,17岁的何其波受先到永康打工的堂哥的影响,毅然决然追随堂哥来到永康,进入一家弹簧厂打工,人生的酸甜苦辣就从这家弹簧厂开始。
永康是中国有名的“五金之都”,类似何其波供职的这家作坊式微型工厂,在永康不知凡几。
和今天相比,18年前的弹簧厂设备和工艺都很落后,“刚到永康时,我一天工作9个小时,15块钱一天。那时候设备很古老,原来都是手工卷弹簧丝。我那时老板说一个月给我450元的工资,但实际能拿400左右,生活费大概100,能存300块。”
曾经的云南滇东北大山里的山沟少年,做梦也没想到成就自己的是弹簧。
何其波这17年,无论给人打工的前9年,还是自己开厂的这8年,一直专注地做弹簧,“我来永康一直干弹簧工作,换了三个厂,第一个厂老板拖欠工资,干了3年多,后来没做了。2004年,又去第二个厂,收入能到800块钱左右,这个厂有半自动的机器了,那时候最多一天生产一万个弹簧。我在这个厂干了3年。”
干了一年多,一场不寻常的车祸彻底改变了何其波的人生。
“2005年的一天,我和朋友出去玩,过铁路,莫名其妙被火车给撞飞出去10多米,”他说,“铁路警察来找我,找了约半小时没找着,准备放弃了,还是一位警察多走了几步,在路基下草丛中发现了我,把我送到医院,大夫说,再晚10分钟,我血流干了,后来,光输血的费用就花了两万多元。”
昏迷了10多天,住了两个月的院,何其波痊愈归厂了,他感到老板的眼神、表情不对了,“我算残废了,没力气干活,人家肯定不会再要我干了。”
车祸前,何其波曾零星萌生过自己办厂的念头,但旋生旋灭,到了这个时候,他经过认真思考,被迫决定自己开厂当老板。
话是这么说,但自己当老板对何其波来说,艰难无比。
“没有资金,没有任何经验,没有路子,场地、设备、材料、销售等等一切,一概不知,惟一拥有的,就是我这9年为人打工学到了一些技术,懂得弹簧生产的流程、工艺。”
心里蠢蠢欲动之下,七凑八凑,何其波凑了3.8万元,租了一间至多50平米的小屋子,买了两台半自动弹簧成型机,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自己当老板的艰辛里程。
“3.8万元中,有岳母在工地为人打工拌砂浆辛苦挣来的两万元,一开始办厂,我没生活来源,一家人全靠老婆每月在一个开关厂打工每天起早贪黑挣来的两三千块钱过日子。”
第一批产品出来了,销售又成了大问题,何其波就在永康挨家挨户敲门问人家要不要他生产的弹簧,第一个星期铩羽而归,第二个星期,费尽周折感动了上帝,赚了400元钱,得到了他自己办厂人生的“第一桶金”——但这桶“金”的掘取,何其波回忆起来至今还会为之酸鼻:
“我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永康遍地都是厂嘛,挨家挨户,总会碰到一些好人。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一个单都没有,天天受人白眼,一个星期以后,我碰到一个老板,人很好,其实可能也是因为我自己脸皮厚,我一个星期以内找了他三次。
他做小电器,需要一种弹簧,只有一点点大,一个弹簧成本就是两三厘钱,他在外面买是一分二,我给他报八厘钱,但是他一个月用50万只,我给他少四厘钱,他一个月就省下来两千块钱。我反复的找他,脸皮厚嘛,开始找他的时候他说像你这样的实力说实话不敢跟你做。
我就跟他解释,是不是给我一个机会,我免费给你提供样品,你觉得好用了再给我做。
他觉得我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又觉得我很坚持,就给我一个机会,当时对我来说是要养家糊口,面子这些东西就不会去很在乎。
第四次去找,他说‘好了好了我服你,你给我打样品,打过来好用了你给我做10万只。’因为他一个月用50万只,不可能一次全部给我做,意思就是10万只给我做,如果好用,这10万只每次都给我。
样品拿过去可以了,他就真给我做了,这就是我办厂的第一个单,后来全部50万只都给我做,现在这个厂还在,他也帮我介绍了好多生意,同时他的产品我也帮他推销了很多。我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
当时10万只他给了我800元,我赚了400元。”
慢慢做起来了,但过程依旧煎熬。
何其波生产的弹簧必须送到距永康50公里左右的武义去做电镀,那时他没有运输车辆,用小舅子的三轮摩托车送。
一次,他载着六七百公斤的弹簧去武义电镀,镀好以后已是傍晚,往永康赶,途中遭遇狂风暴雨,摩托车货箱篷布破烂,“已经镀好的弹簧全部被雨水淋坏,我只好奋力往家赶,赶回家扒几口饭,再开着车重返武义,重新花钱电镀,深夜又返回永康。”
弹簧被雨水淋坏,为什么不折头返回武义而非要赶回永康吃饭,再从永康返回武义?
“那时穷,没钱在外吃饭,回永康家里吃,可以省下几块钱。”他说。
一路煎熬,一路坚忍不拔,何其波站稳了脚跟,工厂办得渐臻佳境。
“现在打开了局面,和两家当地有外贸背景的大企业合作,给他们提供他们所需的各类弹簧,仅其中的一家,我和他们一年的合作产值就达到500多万元,”何其波看看自己简陋的车间,笑笑说,“回老家过完春节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改造工厂厂房,建一个规范的生产车间,像这样不行。”
他车间15台设备中,最贵的一台是花了60多万买来的,14位工人中,镇雄籍工人有11位,其余三位是湖南籍,是他工厂的技术灵魂人物,“其中最能干的杨辉,我每个月给他的底薪是1万元,他每月可以挣到1万多元。”
这几个数据及其来源和去向,在六七年前,何其波想都不敢想。
来自云南省总工会的资料表明,何其波只是750多万主要分布在长三角和珠三角外出务工的云南籍农民工中的一员,也是分布在浙江至少20万名滇籍农民工中的优秀一员,更是分布永康多达13万云南镇雄籍农民工中的杰出人物之一。
自己成功逆转了命运,何其波开始挂念与他命运一样的其他镇雄籍兄弟姐妹。
“我到今天,我从来没想过我是什么老板,我对待我自己的员工,不管是湖南的、贵州的,还是云南的,一律平等,我永远记得我也是贫困家庭打工一步步走过来的。我从来不拖欠工人工资,工人没钱了都在我这里借用,目前每个人基本都欠我过万。”
“每年春节,我都要回云南老家看望老人。”
而在永康,他有一儿一女,“他们会讲普通话、永康话、镇雄话。”
李均友:一个色差复杂的云南农民工
一
“请你把纸巾盒递给我,我忍不住了。”说毕,泪水潸然而下。
45岁的李均友对工人日报记者说,“要准备点纸巾,这段经历对我来说,现在回想实在顶不住。”
1月27日下午15∶00,位于深圳市公明工业园区的“晴天五金制品有限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身为总经理的李均友对记者这个素昧平生,刚刚认识至多5分钟的陌生访客仅仅说了约三五句话,泪水就汪然溢出目眶。
截至记者前来采访的2018年1月27日,李均友来到深圳打工、创业已经整整24年7个月又7天。
1993年6月20日,他花了73元,从昆明买了一张火车票,来到深圳,从那天起,他就开始把自己的须根和主根慢慢扎在这个城市,与大海为伴。
叙述中,李均友对几个数字记忆极其清晰而敏感,其中一个是“6月20日”。
“1988年6月20日那天,我揣着75元钱,提着一个塑料袋,袋中只有一条旧式警裤和一件夏天穿的背心,就从云南省昭通市彝良县两河镇小溪村老家出来混世界了,又过了整整5年,1993年6月20日,我花了73元买了一张火车票,很茫然地来到了深圳打工,以后就逐渐在这里扎根了。”
1988年6月20日那天家乡下着中雨,是14岁半的李均友人生中第一次出门,“我在家太过顽劣,用今天的话说是‘问题少年’,和父亲冲突严重,我也实在无法忍受他,就跑出来了,漫无目标。”
走的时候,母亲送他去“断车”。
“断车”是云南方言,就是“搭车”的意思。
李均友多年以后还记得母亲送他那种“倚闾”的目光。
李均友的75元钱来自两个组成部分,“大哥给了25元,我向朋友借了50元。”
14岁半的少年李均友出来混世界,说他纯粹毫无目标倒也不甚准确。
李均友有一个十分模糊的目标——他要到一个距离他家400多公里,位于云南泸西县的圭山煤矿,寻找一个他素昧平生,甚至连人家的姓名都说不清楚的人,“听一个盐津的熟人说,他的堂弟在泸西圭山煤矿工作,我想找到他这个堂弟,也去挖煤讨生活。”
“先坐车到昆明,从昆明买了一张到泸西的车票,6月24日到泸西,碰到彝族火把节,住了一晚后,只有两块五毛钱,花了一块二毛买了一碗米线吃,还剩一块三。没钱坐车只能走路,我就从泸西走路到旧城,寻找圭山煤矿。早上10点左右徒步走到旧城,走到晚上六七点钟。那时候觉得泸西很发达,姑娘小伙都是骑自行车。”
“沿着公路走,看着太阳一点点掉下去,在旧城的一条马路上,我放声大哭,自己对着旷野说:‘妈也,我回不来了!’第一次出门想到母亲送我出门那种场景,离家800多里,一下就崩溃了。”
李均友当时的表现如同精神病人,“有很多姑娘小伙看着笑话我。”
“为什么暴哭?我身上只剩一块三毛钱,我感觉要死在外面,回不了家了。”
李均友当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没有地方睡一宿,吃上一顿饭。
“我看见来了一个长得黑魆魆的男人,年纪和我现在差不多,我说‘叔叔,我已经没饭吃了,能不能去你家住一晚,吃点饭?’”
云南各地方言大同之中有小异,李均友勉强听懂了这位大叔的话,意思是他也是到泸西来做客过火把节的。
“去到人家家里,矮凳子很矮,一个大妈在吃羊肉,叫我吃,我就觉得人家给我住我就很满足了,不能再吃人家的东西,其实我很想吃的。睡到差不多凌晨四点,鸡开始叫,那个大叔是要去矿山上班的,我就跟着大叔一起去到矿山,天都亮了,到了以后大叔说我到这里了,你去那边看一下,问一问。”
一路走一路问,6月25日走到晚上六点多钟,天已经暗下来,李均友看见一个小煤窑要开饭了,“我看见一个人烫着爆炸头,觉得是大哥,就问,‘大哥能不能给我吃点饭?我两天没吃饭了。’我吃了一碗米饭,我最不喜欢吃羊肉,但是那天吃了不少。吃完饭我说要去找朋友,爆炸头叫我就在这里干活得了。我就在那里下了小煤窑。”
李均友在小煤窑的活是到距地面好几百米的井下挑煤,一担煤大约有40多公斤,压在一个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年肩上。
“每天走下去一两公里,再平着走两三公里,挑着煤走出来我心脏跳得很厉害,感觉马上要死在那里,肩膀上一层层起皮,我要老板给点路费我回家。老板将我换去砍柴。”
干了四个月,挣了两百块钱,“我回到家乡,给我爸100元钱,那个时候100元是很大的钱,一下子跟我爸爸的关系就好了,我和他已经半年不讲话,以前有话都是我妈传,他对我彻底失望。我能挣到钱回家,我爸觉得我还是有用的。”
“第二年我又带着八九个人去这个煤窑干活,干一段时间力气就大了,人家说这个小伙子不错,就让我带班。”
二
小煤窑无法满足李均友日益躁动的心,他想飞得更远,就离开小煤窑,来到省会昆明。
但在大城市要居住生活,洵为不易。
在昆明,李均友到餐馆洗过盘子,和人摆过烧烤摊,“我身份证丢了,就用一个捡到的叫‘杨增江’的身份证,拿着这个身份证来到深圳,用这个名字用了两年。”
1993年6月,李均友在昆明王大桥劳务市场看到一则深圳一家制衣工厂的招工信息,他毅然报名,然后花了73块钱买张火车票,6月20日,坐火车来到深圳。
“下了车觉得这个地方跟火炉一样。在制衣厂,做印花,第一个月拿了387,寄了350给我爸妈。健力宝舍不得喝,喝押瓶子的可口可乐,抽烟两三天抽一包大前门,六毛,最便宜的。”
在制衣厂,李均友结识了来自台湾的周经理,意外掘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后来他赊了一车两吨多废布给我去卖,卖得18000多块钱,我赚了6000多块。”
“废布赚了6000多,我一下子就懵了,我一次性给我妈寄了3000。那时候汇钱回家是要通过村上的,村里有人看到我父母收到这么多钱,就问他们说,‘你儿子在外干吗?能弄回这么多钱?’我后来就叫他们不要干活了,闲着享福,过日子的费用我负责。他们60多岁都在玩,对得起他们。到我爸我妈走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流,我也不许家人哭。老爸走后,把老妈接到深圳玩了四年半,回去没多久我妈就得了癌症,在宜宾做了手术,回到在四川的二哥家,她感觉身体不行了,想落叶归根,我开车回去接她,把她送到老家,我把她抱进家仅40分钟,她就咽气了。我不许家人哭,老人在世的时候要对他好,死了不要流眼泪。”
卖废布好几年,逐步赚到钱以后李均友的心开始膨胀了。
本地人说男人30岁之前不会成功,我就不服气,老子一定要成功。做布赚了钱,一定要出去做生意,我中间还开过饭店,失败了。在这个厂子里干了三年,就辞工出来做生意。钱不够,跟姑妈借了11万元,年息2分。借到了钱,做生意要讲排场,我买了摩托车,还买了当时最好的摩托罗拉手机。”
“印花,小店,手工加工,文具店,这些都干过。”
李均友认为他最蠢的生意当属他返回昆明倒腾毛巾到深圳卖。
“从昆明螺蛳湾倒三千条毛巾到深圳,然后发挥我的印花技术,把十二生肖的图案印在毛巾上来卖,我从昆明每条2.2元拉过来的毛巾,人家说顶多给我2.5元,而且要卖掉了才付我钱。当时这个事情做错了。”
“后来又从深圳倒了几千件登喜路系列的货到昆明卖,批发给人家50或60,着急的时候40也卖,做亏本生意,后来剩下的全部给侄儿了,给姑妈借的11万元一年不到就赔光了。”
后来他发现做采购的人都发了。
有人给李均友指点迷津,原来做采购按照当时的行规,“向商家采购货物,商家都要给采购员回扣,回扣多少看你买他的货物量而定,最少的也要给5元买罐健力宝喝。”
但李均友从来没做过采购,“采购必须要经验,还需要有文化,我就花钱办了一个大专毕业证。”
办大专毕业证,李均友觉得要用自己的本名,“我的身份证也从老家补办回来了。”于是,“杨增江”变成了“李均友”,“我用‘杨增江’的名字好多年,但从来没有用这个名字做过坏事。”
终于,李均友应聘到了一家五金塑胶厂做采购,但后来他又跳槽了,“这个厂太小了,池塘太小了。”
“我第一次买东西采购了35元钱的东西,老板硬给我5元的回扣,叫我买红牛喝,我尝到了甜头。”
李均友为了和他的采购工作应该有的能力匹配,也是为了和他的“大专文凭”学历匹配,他开始了一段认真学习的过程。
“我练钢笔字帖练了18天,进步神速,18天后,我写出字来,人家看不出我实际只上过小学初中。当时还学电脑,五笔输入法,认真背诵记忆口诀,第一遍学会以后,没怎么用,又忘了,然后我又报名交费再去学了一遍。”
在小五金厂干了一段时间的采购,李均友掌握了不少技能,他觉得可以进大厂了,于是就辞了职。
2001年,李均友去了一个名叫“保祥工艺礼品厂”的企业,这是一个做工艺礼品的台资工厂,做礼品时钟、灯饰什么的。
李均友的到来,直接撼动了先来这个厂干采购已经两年多的一个四川小伙子的利益“蛋糕”。
李均友入职不到10天,就麻烦不断。
“有一天,这个四川小伙子拿了一个喷了漆的塑胶产品,问我‘这个是什么东西’,意在考察我的采购能力,还问我‘干了几年采购’,我说五六年,其实我就干过8个月。他觉得我顶了他的位置,还打小报告,说我坏话。工厂的副总指着鼻子骂我,说,‘李均友,再给你一个星期,你干不了就滚蛋。’”
但李均友没滚成。
一场莫名的大火烧着了工厂堆有10多桶天那水的库房。
天那水,俗称“香蕉水”,以其气味类似香蕉味而得名,它作为溶剂,普遍应用于化工产品——如涂料、粘合剂等——的生产过程,但易燃。
“副总骂了我第三天,库房就着火了,这个火,是我表现自己的天赐机遇,库房里有十几桶天那水,危险得不得了,我奋勇救火,我一个人就用光了11个灭火器,终于把火给灭了,等于救了工厂,也救了骂我那位副总,他一下子对我刮目相看,说要给我申请奖金,虽然没拿到,但是关系就很稳固了。”
借助灭火壮举,李均友不仅在工厂站稳了脚跟,而且和厂领导关系铁了,被工厂委以采购重任,那个和他过不去的小伙子被辞了,李均友顺风顺水充当了相当于“首席采购”的角色,干这个活,收入可观,“我欠姑妈的11万很快就还清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每年的2.2万元利息从未拖欠过,正是有了这个信用,后来我从这个厂子辞工出来自己干五金厂,我姑妈又借我112万,但这是后话,这是2005年的事。我姑妈套路很深,全家人都知道她借给我,她跟我说是她自己背着我姑爹借给我的,其实她想因此获得高利息。”
李均友在保祥干了一年没干了,“是因为对我不错的那个副总不做了,我跟他是绑在一起的,这个副总不会做人,在厂里得罪人太多。”
之后李均友又去了一个新加坡人开办的五金工厂,还开过小卖店,卖工人用品,2002年结婚后又到一个工艺礼品工厂打工,干了半年退出,自己开文具店。
最后,他帮一个台湾老板搞产品加工,“2003年上半年做了3个月,赚了21万。”
三
做来料加工一段时间后,李均友赚到了一些钱,他还是想买车床等设备来自己干五金工厂。
“买机器来做,投入太大,干了一个月,资金没了,媳妇叫我不要干了,卖了机器去打工,我勃然大怒。为什么发火?每次我创业,只要一遇到麻烦,她就叫我别干了,给别人去打工,我说,‘你滚!老子自己干!’但当时的确难以为继,嘴上我说狠话,背着她,我还是偷偷地出去投了两次找工的简历。”
但命运在三天以后转折。
“过了三天,一个名叫‘卢香娇’的贵州女商人来找我订了12000元的单,这一单,我能赚四五千元,这是救命的单,有了这个单所以没卖机器。”
“老婆跟我说卖机器以后,我们天天吵架,关系一度很紧张。机台是请人来操作,师傅月薪1800元,普工月薪是700元,买了机床还要买很多配件,钱只出不进,我又做销售又做生产,没时间,生产出来的东西找不到人买。”
工厂需要发布经营信息才会有订单,那时互联网不发达,广告宣传多是通过电视、报刊、广播等传统媒体来发布,但这样要有钱投入,李均友当然没钱打广告,他决定自己制作、发布小广告。
“买几块木牌木头,喷字,喷上我的工厂信息,天黑了我就去路口钉牌子,小广告有效果,过了几天有个螺丝厂找我,给我下了几千块钱的订单,我很高兴。慢慢地有点钱了,我又加了几台机器,有点信心了。”
2005年,李均友把工厂搬到现在的厂址,找他姑妈以高利借了112万元,增加了一些设备,有模有样地开起了五金加工厂,他的小五金厂用“晴天”作为名称,“雨过天晴,好光景到来的意思。”
公明工业园区是李均友的福地,2005年则是他的好年成。
“我搬到这里是2005年。一个名叫‘黄土三’的老板给了我一批小活计,第一次做了两三个月才有两三千块钱的流水,但渐渐增多,做到五个月8万多,六个月的时候20多万,到这时,我就能挣10万,我觉得有救了。干到年底,我挣到钱了,还姑妈的钱,最后一笔钱70多万一下就给她了,她都想不通我怎么一下子就能拿出这么多钱。”
“那年我赚了60万,除掉房租、人工等支出,净赚30万。”
四
李均友今天回溯既往,得出一个结论,“我是棱角都磨完了,才开始赚钱。”
“有一次,我骑电动车从东莞运材料回来,材料长2.4米,重一百多公斤,车一走就拼命弹跳,那年头道路没有硬化,多是土路,弄得尘土飞扬,我走得慢,后面有个小汽车拼命按喇叭催我,我一下暴怒起来,把电动车停在路中,下来指着那个小车一顿乱骂,老子的厂要倒闭了,人都是崩溃的,要死要活随便,结果样子吓得人家赶紧摇车窗上去,话都不敢说就走了。”
李均友在深圳买过三部摩托车,第一部被偷了,后来因为深圳“禁摩”,第二部被交警收了,第三部有一天又被交警给截住了,“他们要扣车,我把车使劲砸倒在地,说,‘老子不要了!’走了。当时如果有刀,我会杀了那个警察,人到了山穷水尽,情绪极坏,自己最重要的谋生的工具还被强制扣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后来他花了2.3万元买了一辆老旧面包车,但故障率极高,动辄熄火抛锚,“当时就想有个棚棚遮雨就好。车经常熄火,去跟人家谈生意,打电话告诉人家说,还有两三公里就到了,结果就抛锚了,我力气大,一边把握着方向盘,一边推着走。”
“我觉得每个工人都应该平等的对待,特别别人落魄的时候千万不要去欺压人家。”
应该说,这是李均友自己成长过程中所遭遇的切身感受。
1993年6月来深圳打拼之前,李均友混迹昆明的时候,曾经想过抢劫、盗窃等犯罪。
那时他不仅一无所有,关键是以他当时的条件,想靠劳动挣钱也很难,这时他想到了以犯罪手段迅速获得财富的路径。
他曾经“恶向胆边生”。
“1992年春节,我没钱回家,萌发了想干一票回家的念头。滇池电影院是红灯区,晚上经常去那里盯梢踩点寻找下手目标。”
无论是偷,还是抢,李均友认定自己只有这条路可以整到钱。
有一天,他锁定了一个老外,“我看他掏出一百块钱买椰子,感觉他很有钱,但是他打了车走了。这一票没干成,我回去在床上气得捂着被子放声大哭。”
“后来是在王大桥劳务市场看见深圳有工厂招工才救了我,断了抢劫或者盗窃的念头。”
“一个人如果能够积极向上,谁不想做好人,坏人是被逼出来的。我其实很理解那种走投无路去偷去抢的人,就是一个瞬间走错了,20多年前在昆明,我就铁了心的要走这条路了,”他说,“使我改变的是深圳,我到深圳来拿了第一份工资心态就彻底转变了,我觉得人要过好日子,必须要努力的工作,而在深圳,努力工作可以过上好日子,这对我的转变非常大。”
但人是有惰性的,总有轻松致富,乃至不劳而获的想法,曾经一度,李均友迷上了赌运气的买彩票,“我买过六合彩,也买过彩票,记得那时我月工资800元,我敢花1200元买彩票,老以为之前没中大奖,肯定是买少了投入不大,直到我头碰墙壁多次以后才清醒过来,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到1月27日记者采访他时,李均友独自一人离家闯荡江湖已经整整29年半,距他到深圳打拼也有24年半,是深圳这块机会良多的热土成就了他。
1月27日晚,应他邀请,记者一行乘坐他的路虎来到了他位于东莞常平镇的别墅做客。
这是一座带游泳池、花园、地下室的双拼别墅,500多平米,花了700多万元,在深圳的另一处,李均友还有两套商品房。
问及他的资产,李均友狡黠地笑笑,“我没挣到钱,就挣到一些固定资产,超过千万是有的。”
但他工厂的工人人数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窥探到他的实力,“我现在的工人有60多个,来自广东、广西、河南、湖南好几个省。”
每月发放这60好几工人的工资,就要二三十万元。
1月27日晚,李均友在工厂对面一个东北女人所开的饭馆请自己的工人吃年饭。
“我现在有两个女儿,媳妇管财务,现在家庭幸福和睦。”
“成功现在还谈不上,这个路要永远走下去,明年要好好规划一下产品。”他说,“很多人说做产品一定要品质漂亮,但是我觉得做人更重要。”
2009年,李均友带着几个台湾企业家朋友回云南旅游,他心中还有一个任务,他要回去还一笔亏欠近20年的旧账,他在圭山小煤窑挖煤时,多次到一个姓阮的小店赊购东西,先后欠人家171元未还,到了昆明后,李均友租了一辆车带着台湾朋友一起故地重访,寻找阮店主要为还款,“我带了2000元给他,但他早已搬家,问了许多人都不知他的下落,钱没有还成。”
李均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明显荡漾着失落的歉疚。
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