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军“一号班”是怎样炼成的
2018-03-12张丹丹许一航
张丹丹 许一航
先想象一个战争大片的场面:战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敌方的导弹、战斗机都已升空,逼近我方阵地,一旦不能拦截,我方阵地将面临重创。这项关系全局的拦截任务,落在一个不过几平方米大小的地空导弹雷达装备指控舱(以下简称指控舱)里。
指控舱内,5名军官全神贯注地工作着。探测军官张少平负责探测危险目标,截获军官何锋负责锁定目标,发射军官刘晓鹏快速计算弹道轨道,以便一举发射出击中空中目标的导弹,排长李佳恒帮助调整设备状态。全部操作时间虽然只有几十秒,但足以影响甚至决定战场走向。指控舱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除了信号的滴滴答答声和几人相互配合的应答声,再没有杂音。一切,都在刘晓鹏按下发射键的时刻定格……
7月20日,记者走进中部战区空军地导某营,一下就被这种紧张氛围所震撼。这5人组成的雷达战勤班,因为战绩神勇,又是“一博四硕”的高学历,不仅有官方认可的一号战勤班之称,还被战友们私底下称为“天团”。
张少平,两秒成功拦截“敌机”
“硬汉”两个字简直是写在张少平脸上的,他是连长,也是“一号班”班长。常年军旅生活让张少平皮肤黝黑、不苟言笑。采访这天正是台风来袭前,天气异常闷热,营房里只有一台吊扇在头顶吱呀呀转着,驱赶热气的作用实在有限。张少平却习惯了这暑气,军装笔挺,端坐对面,一板一眼地回答记者提问。
“制导雷达是整套武器的核心,是控制中心、指挥中心,我们战勤班几个人要是出问题,那肯定是要吃败仗的。”张少平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战勤班的重要性,这就难怪一个仅仅组建9年的战勤班竟先后有3名博士、7名硕士服役。
“去年我们执行了一次重要的演练任务,用的是比较先进的装备,我们营的经验为零,前期失败了6次,压力很大,最后大家废寝忘食研究,在实弹打靶时一击命中。”他说起话来也像行军打仗,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提及那些动情的时刻。倒是一旁的戰友刘晓鹏忍不住插话:“命中目标的瞬间,连长就在指控舱里哭出声了!”
张少平有点不好意思,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现在都记得导弹‘砰的一声出筒时那种心跳的感觉,也是当兵这么多年最紧张的一次。”接到那次演练任务时,张少平刚刚办完婚礼,正在休假,他马上赶回军营,和战友们从零开始研究武器。两个月后,他们奔赴大西北参加演练,但因为缺乏经验和资料,前期试训很难成功。“留给我们操作的时间只有几十秒,千钧一发,连长是下达发射命令的那个人。能不能打中?压力全在他身上。”刘晓鹏是军事装备领域的博士,他告诉记者,那一次命中后来被部队总结为“研究了一套某型目标识别战术,在实兵演练和实弹射击中开创耗弹一发即命中目标等新纪录”。
创造新纪录,对张少平来说算是常事。高考那年,他就创了理科高分纪录,以638分的成绩成了当年河南三门峡一个县的理科状元。那是2004年,17岁的张少平在填报高考志愿时选择了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高三那年神舟五号升空,对我影响很大,我就想学航空航天”。与军营的缘分就这样结下了,他成了一名国防生。到2008年,他应召入伍,同时考取了智能系统与模式识别专业研究生。毕业时,导师很想留张少平在南京继续从事研究,但张少平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部队,并且是回基层,从排长开始踏踏实实干。
2013年,业务过硬、有理想有信念的张少平被营指挥班子选中,入列一号战勤班。刚到班里,就赶上了实兵对抗演练。第一个演习日,“下马威”来了: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雷达显示屏上的空情也是波澜不惊,一架“民航班机”在航线上正常行驶。没想到,这架班机在靠近“要地”后瞬间降到低空,这是战斗机的速度!“坏了!是敌人伪装的民航!”原来,对手故意沿民航航线静默飞行,然后突防以干扰我方雷达,缩短被发现距离,使用反辐射导弹进行对地攻击。
这次“突袭”打了张少平一个措手不及,好在发现“敌机”后,全班反应迅速,仅用2秒就成功拦截“敌机”。虽是2秒,也把张少平惊出一身冷汗,他明白必须熟悉反辐射导弹的使用条件,掌握我方抗击的安全距离,才能有效杀伤。于是,在执行演练任务的同时,张少平利用专业知识,加班加点研发软件。这款软件能快速计算出敌方在多远距离时我方可以发起射击、在哪个距离段发起射击会导致我方也不安全。在软件的辅助下,张少平和战友成功“击落”多枚反辐射导弹。
一次次执行任务,张少平见证了军队装备的升级换代和强大威力,“实弹射击中,看到目标被击中,在空中开了花,每次都能被震撼。”这种真实感让他舍不得离开连队,好几次放弃了调去机关工作的机会。但他身为军人的自豪感与责任感却与日俱增,有人说他留在基层部队是屈才,他每次都正色回应:“基层部队需要知识丰富、学习能力强的高学历人才,我不觉得自己留在基层有什么屈才的。”今年春节,连队制作了一面心愿墙,张少平发现战勤班这些博士、硕士战友的心愿竟然出奇地一致,那就是都希望提高战斗力。“后来我们交流时也发现,大家都想把自己的高学历优势用到基层,让部队更有战斗力。”
刘晓鹏,改进动作节省5秒钟
刘晓鹏是整个营区学历最高的人,他来基层连队的原因很简单,“我们部队的武器装备先进”。这位空军工程大学武器系统与发射工程专业的博士生抱着对武器装备的热情,去年7月毕业后走进军营。
刘晓鹏在一排晒得黝黑的官兵中特别好认,皮肤最白那个是他,说起武器和装备滔滔不绝那个是他。这两个特点都离不开军校生活12年的熏陶。受武警父亲的影响,他从小就有个军人梦。2006年高考时就选择了军校,考入空军工程大学。
在军校,刘晓鹏开始接触一些导弹的专业知识和兵器型号。大三时他参加全国大学生电子设计竞赛,其间学习了编程、元器件使用等,逐渐对科研有了兴趣。两者一结合,他在武器装备的研究上不断深入,一直读到博士。
“最新的装备在部队,我想着来这里也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刘晓鹏博士一毕业,就到营里。来了个博士,营连领导很高兴,马上把他安排到一号班,成了“天团”一员。这是很多官兵训练多年也享受不到的荣誉,但刘晓鹏一开始并不知道。第一次进指控舱,他和所有人一样蒙了。这种“蒙”,张少平有过、何锋有过,狭小的舱内从头顶到脚跟全是按钮,一会儿亮红灯,一会儿亮绿灯,让人眼花缭乱。刘晓鹏拿着原理书站在师父身后,一条一条学。“我一问,舱里全是硕士,顿时就觉得我这个博士也不算什么了。”
刘晓鹏把姿态放得越低,张少平便越觉得他能力强,“学东西特别快,原理都懂,一结合就很快上手了”。于是,发射军官的重任交到刘晓鹏手里。当时,战勤班正在一次演练任务中,每天的训练和研究任务都很重。刘晓鹏刚从军校出来,还没来得及适应军营里的节奏,就要执行任务,每天和战勤班起早贪黑地训练,进行课题研究。但毕竟初入营,他对装备还不熟悉,只能利用深夜的休息时间“啃”教材,尽快掌握装备知识。这是件累并快乐着的事,“把装备学懂学精学通太重要了”。最近,刘晓鹏被抽调到机关作战科,他发现研究战法打法的基础就是对装备和兵器性能的了解,因此更感觉到高学历人才在基层部队淬炼的必要性。
同样,营里有了这名博士,要想进一步提升战斗力,就必须更注重细节。过去,小单元紧急机动是战勤班的弱项。刘晓鹏把自己负责的那套动作拆开来研究了一番,发现其中一个动作是撤收地钉、地线和锤头,这其中有个螺栓手柄,只要将其转动4圈就能完成动作。这个改进一下节省了5秒时间。在分秒必争的作战中,5秒意味着很多。
这也是刘晓鹏让全营官兵尤其佩服又激发赶超劲头的地方。副连长岳金宝到连队早,专业技术强,甚至还带过刘晓鹏一段时间,但很快他就没什么能教的了,反而要向博士请教,“说实话,我有危机感,只能快马加鞭去追赶”。
在危机感的促使下,战士们都希望高学历战勤班给自己补补课。士官胡鹏双一开始自卑于学历低、基础差,对装备理论学习望而却步。直到去年和战勤班一起执行任务,这些博士、硕士战友总是耐心地给他讲授每一步操作背后的原理,带着他学理论、查电路、看波形,告诉他如何分析数据。这一整套学下来,胡鹏双已经学会了拆装组合、测量仪器、判别数据,让人刮目相看。
为了给战士们上课,刘晓鹏和其他人没少费脑筋,高深的原理要用简单的语言讲清楚,无形的电波要用有形的图画表示。但这些都是必须的,“将来士官技师会是中流砥柱。”
何锋,为了参数黑着脸把营长赶下车
“你人太老实了,以后就踏踏实实做技师吧。”2007年,何锋从空军工程大学本科毕业时,教导员给了他这句临别赠语。“还真被说中了。”何锋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笑了。算起来,他在指控舱里担任截获军官,已经十余年。
1985年出生的何锋是高学历战勤班里“最老”的军官,年龄最大,入伍最早,到班里时间最长。今年新来的李佳恒见了他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师父”。不过,今天的老兵当年也是个暗暗給自己打气的新兵。
一到连队,他就是新装备部队的排长,不但要逼自己赶快适应部队生活,还要抓紧掌握新装备的操作和保障技能。截获军官是这一套武器装备的眼睛。为了给武器一双火眼金睛,何锋硬生生把自己的视力从5.2熬成了500度近视。“每次训练都要盯着屏幕一两个小时,一秒都不能放松,有时候敌方武器可能只会在屏幕上闪现一两秒,你得抓住。”不止是视力下降,何锋的职业病还有腱鞘炎。一次训练要完成上千次的摇手轮动作,手腕的日常状态是肿胀—消肿—再肿胀—再消肿。经年累月,手掌留下了厚厚的老茧,手腕有难以治愈的腱鞘炎。
不过,这些折磨反而让何锋和方舱有了战友般的感情,为了这“钢铁战友”的一个小参数,他甚至有一次黑着脸把营长田忠业赶出舱过。那次训练任务中,田忠业在几个连队中来回穿梭,传达指令,指挥人员维护设备。但人员的每次进出都会导致车体晃动,由此可能造成参数数值变动。田忠业几次进出后,在舱里调参数的何锋转过头来冷着一张脸:“营长,你可以出去了,出去后先别进来!”田忠业也是从方舱里走出来的技术干部,马上明白了何锋的焦虑,就赶紧下车在车外指导。
“他那脸黑得哟!大概根本不记得我是营长了。但技术军官该有这种性格,一切以设备为重。”说起这事,田忠业笑了,对何锋操作的规范和训练的较真赞不绝口。此时的何锋,却根本不知道战友们正在和记者说这些训练往事,他在指挥技术室查资料。这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技术室,是全营技术干部最爱去的地方,何锋甚至把宿舍换到了隔壁,好随时去技术室学习。这也方便了战友,能更快找到他学理论、查电路。他还把自己长年累月记下的15万字学习笔记毫无保留地放在技术室,为战友们答疑解惑。
很多人把何锋当师父,不光是技术上的,也是人生道路上的。2011年10月,何锋申请报考强军计划硕士研究生。既要训练,又要复习,加上专业已经丢了好几年,重新捡起来难度大,但这些都没有难倒何锋。他不分昼夜地完成训练与学习,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研究生,踏上第二次求学之路。2015年他学成归来,成了营地里的励志人物,很多人以他为榜样。
唯一让何锋感到“扎心”的事,是两岁多的女儿因为太久没见他,把他往门外推的那一幕。家人生活在和军营驻地相隔大半个中国的成都,一家人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张少平知道何锋女儿的那一推让这个铁血男儿的内心充满愧疚,但他不知如何安慰战友。这种对家人的愧疚,战勤班里每个人都有。
李佳恒,“土豆新排长”
90后小伙子李佳恒属于“明明可以靠脸,偏偏要靠才华”的人,一米八几的个头,浓眉大眼,棱角分明,有十足的“偶像气质”。但这个25岁的小伙子却十分反感偶像派:“军营里哪有偶像派,我们都是要当实力派的。”他所热爱的军营,是热血、奋斗、豪迈的。这个军人家庭出身的新晋军官,听着父辈的军旅故事长大。李佳恒出生在打响革命第一枪的南昌城,父亲、舅舅、姨父分别服役于陆军和海军。他一心想成为军人,保家卫国。
2011年, 李佳恒如愿考入空军工程大学,2015年开始读研究生,军人梦算是实现了一半。梦想实现一半已经足够激励这名年轻人拼尽全力。研究生期间,他在军事核心期刊上发表了6篇专业论文,获得过空军级以上奖项两次,在全国研究生数学建模竞赛中获三等奖。到毕业时,他的课程平均分、学位论文评分、学术论文成果全部拿到第一名,是名副其实的学霸。毕业选择分配去向,李佳恒来到了这个营。
但军营与学校是两码事,学霸到了军营,不一定就能进“一号班”。初入军营,李佳恒恨不得马上就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连队一天到晚站岗执勤、公差勤务、擦车晾衣……琐事很多,干了几天我就不耐烦了。”自带学霸光环的李佳恒忿忿不平,有“大材小用”之感,一个冲动,他跑到张少平面前申请:“不让我上战车,那干脆让我去炊事班做饭吧!”没想到,张少平的带兵原则是要磨砺,还真让他去炊事班找存在感了。李佳恒从此有了个外号叫“土豆新排长”——整天在厨房里削土豆皮。
内心挫败的李佳恒在炊事班干着活,突然听说方舱里的军官都是博士、硕士学历,一下惊呆了,“土豆新排长”开始反思自己的心高气傲用错了地方。
半个月后,张少平来找他,说了一句话——“硕士博士都是战士”,然后把他召回了指控舱。“他是高材生,要是在炊事班待久了,那可就真是埋没人才了。”张少平磨砺李佳恒的这半个月,让他戒除了骄气,蜕变重生。离开炊事班时,李佳恒还有点不好意思:“削了半个月土豆,没一次比其他人削得干净。”他学会了谦虚。
岳金宝就记得一次夜巡时看到的李佳恒。那时还没开春,岳金宝深夜查岗,岗哨没能及时发现他。“本来我想狠狠批评岗哨缺乏警觉性的,但走近一看,发现作为主岗的李佳恒正借助对讲机屏幕的微弱光线在看装备专业书,副岗则举着对讲机给他照明。我走到两人旁边,他们才赶紧起身解释,‘担心用手电光太亮,会暴露岗哨目标。”勤学苦练的“土豆新排长”终于也入列了“一号班”,成为营地里人人都想赶超的技术精兵。
采访这天,中部战区空军地导某团政治委员周诚志也在营里,他的话可以总结张少平、刘晓鹏等高学历人才在基层部队的作用:“科技兴军,不仅需要先进的武器装备,更需要一支与之相适应的专才队伍。军队院校是培养军事人才的摇篮,基层一线是他们淬火加钢的试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