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女之恋
2018-03-12
我不是一个诗人,可我脑海里却常涌起这样一句诗:“我为什么眼里常含着眼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是的,“深沉”,既浑厚又沉重,既热烈又冷峻,既清醒又困惑,既执着又矛盾,这就是我——一个合格又不合格,称职又不称职的大海的女儿对海南母亲的真实感情。
我对大海的依恋情结是源于很早很早以前,那时我没学过地理,也不具备一丁点常识,看过地图,海南在我的想象中就是一个鸡蛋那么大的地方,岛的四周是茫茫大海,中间顶着棵椰子树,人一不小心便会翻到海里去。但即便是这样,每当人们问起我的籍贯时,我虽然很有“小时是女孩,大时是女人”的虚荣心,但奇怪的是我不去说我母亲的故乡重庆,也不说我出生地南京,而往往脱口便是说——海南。
如今我已在海南落地生根七八年了,我已把我父亲的故乡切实变成了我的故乡。我已把海南定为我人生最后的驿站,我很清楚地知道,除了每人必去的天国,我的情感已不允许我再去青睐别的土地。但不知道为什么,愈是熟悉、亲近,反而令我对这块土地的感情却愈发复杂起来。
我是地地道道的海南人,不论看我的血缘还是我的现状。可我又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海南人,因为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完全地融入海南社会。无法融入是因为我始终带着批判和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海南社会,我甚至时常痛苦、非常矛盾,因为我无法在思想、观念、行为方式上完全认同他们。
这种态度和我对文昌女人的态度完全如出一辙。
我在我的散文《文昌阿婆》(现已改编为文学电视剧)和许多场合都曾动情地阐述过我的这一观点。
我对文昌女人,我的上辈的上辈的文昌女人,姑母、祖母、太祖母们始终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
无疑文昌女人是这世界最富有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的女人,无疑许多处于祭坛位置的文昌女人也是人生最无望、最无味、最悲惨的女人。她们之中只有少数人以自己的青春年华、血肉之躯铸就了烈女、贞女碑,而大多数的女人一生从未开过花,从未结过果,从未有过一个真正女人的夜晚。女人们一生背负人间所有的重荷,却换不来半点的怜悯和尊敬。
那我该怎么办?讴歌她们吗?无疑是反了社会进化和文明。批判她们吗?无疑是鞭挞了奉献和牺牲。
文昌男人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他们有一个精神的金字塔,那就是没有文昌人就不成其为政府,那就是文昌县仅在抗战期间就诞生过一百多位高级将领。文昌男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要上天,文昌女人永远是安全的着陆点;他们要下海,文昌女人永远是宁静的港湾。文昌男人只管冲锋陷阵,自有人维系香火;文昌男人只管前赴后继,自有人修缮祖坟。文昌男人有了文昌女人便拥有一个永远的自信,那就是不管天塌地陷,不怕日月无光,在那大海朝霞铺设的地方,总会有一方角落按照家乡的习俗将他们永远供奉。
这就是我的亲人——文昌的男人和女人们。我看着我的阿姑、阿婆,心里涌动着的是深深的敬意还有涩涩的酸楚。是呵,没有沙砾石块,哪里来的金字塔?但何时女人们自己才能登上金字塔?同时,我看着文昌的男人们,看着那些气宇轩昂的达官贵人和威风犹在的将军们,我除了敬佩敬畏,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平之意。我的阿叔、阿公,当您们在人生征途上春风得意时,可有谁眷顾一下辗落在脚下的桃红?
就是这种带着欣赏又带着批判的极其复杂、矛盾的心情左右了我对故乡的情感,使我难以完全、彻底地融入海南社会。
再比如我欣赏海南人的大度、随和,他们极少处心积虑去盘算什么,谋取什么,但我同时又忧虑他们过于疏懒、散漫,许多人不会竭尽全力去奋斗、去争取。偶尔靠彩票发了大财或多年不见的亲人荣归故里的童话被人们不倦地传颂着,憧憬着,于是不少人指望着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我欣赏我们海南人对权威、对秩序的遵从和敬畏,比如说在海南男人眼里,女人本不算人,但说到宋庆龄时又个个脸上放光,但如果在敬畏权威时模糊了邪恶和正义、真理和谬误的标准,我以为那又未必是什么好事。
我欣赏我们海南人的一种气节,海南男人膝盖不会打弯,面部神经不会乱打颤,也就是说海南人极少奴颜媚骨、低三下四,更不会去沿街乞讨、偷偷摸摸。但海南人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和虚荣,在他们看来擦皮鞋、卖报纸、当小工都是低贱的,对太阳下流汗,月光下加班也不屑一顾,为此海南人少了多少生存的武器和竞争的本钱。
我欣赏我们海南人的忠厚、朴实,海南人像一座山,山是不会斗转星移、见异思迁的,只要您需要,山便是永远可以指靠的伙伴。但山同时又永远不会开口说话,当您需要激越高昂、神采飞扬,当您需要沟通理解、峰回路转时,您又会遗憾大山太沉默、太沉重……
凡此种种,我以为便是它们妨碍了我融入我的海南社会,甚至还严重影响我去学海南话。来海南七、八年,至今我不仅不会说,听也听不懂。“笨”当然是一个原因,但恐怕更主要的是,我虽以我们祖先独创这种决不雷同任何语言的海南话为荣,但我又老是琢磨这种含混不清的语言是不是我们祖先赤日炎炎下热得发昏的呓语?
但话又说回来,这一切一切,无论还要加多少都不能削减一分我对海南的热爱,从骨子里的热爱,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热爱;正因为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怎么做才叫真爱的那种热爱。
从这个意义说我是大海最好的女儿。
真爱,特别是女人的爱,爱得真切,那同时也是糊涂的爱,盲目的爱,没有商量的爱,我爱海南正是如此。
我爱海南,爱海南的日升日落,潮涨潮落,花开花落,风起风落;我爱海南,爱海南英雄花艳,槟榔花香,九里香醉;我爱海南,爱海南五指山高,通什城静,亚龙湾美,这种美呵,直美得令人震撼,令人沉醉……
我爱海南,爱得有时不讲道理,甚至不由分说。我听不得人说海南不好,更不能容忍任何人往海南身上抹黑。人说海南混乱,我说这是产房的混乱,它诞生的是希望;人说椰子树下无真情,我说如若有情,那一定像木棉花如血似火;人说海南风大浪急,我说正是这样才浪遏飞舟,风景这边独好。
我爱海南,所以我真诚关心每一个过海人的命运,犹如每位过海者都是我们家的朋友,我享受着他们每个人的幸福,分担着他们的痛苦,我愿以我有限的力量传递给他们浪花的柔情和爱抚。
我爱海南,所以我更爱一切为海南倾注过爱心,贡献过财富、智慧、力量,甚至鲜血、生命、爱情和家庭的人。我呼吁我们的政府应该建立两个高大巍峨的纪念碑——“闯海者丰碑”和“侨魂纪念碑”,没有他们,海南决不会有今天的辉煌——一个海南从未达到过的高度和辉煌,我以为海南的子孙决不可忘了他們。
我爱海南,这是一种无私无畏、光明坦荡的爱。正是这种爱给了我勇气,给了我才智、胆识,同时,也给了我不老的青春和涌动的活力。不少人问我,何以任何时候都精神焕发,我的回答是:去拥抱每天的太阳,去爱大海的每一滴水。
就是这样,我爱着海南,执著地爱,忘情地爱,也痛苦地爱。
一个海女的爱恋是微不足道的,但那也是无怨无悔、纯正无邪的。不是常说被爱是幸福吗?不是常说心中充满爱更幸福吗?如果那爱就像大海一样博大深邃,如果爱的恰好就是大海,如果大海也回报给你无比广阔又无比彻底的爱呢?那么这个人是不是就是世上最幸福、最富有的人呢?我以为绝对是,不然何以有这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