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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史图博之“全岛风景最美的地方”

2018-03-12多港峒客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新乐美孚黎族

多港峒客

“新乐岩谷地可能是全岛风景最美的地方”,专钻深山穷谷对几十个黎苗村寨进行人类学考察的史图博博士,绿水青山习以为常,唯独对“新乐岩”美景给出异常高分。在牙格附近,他再次惊叹“这一带山谷的景色极其美丽”。

更奇的是,从“新乐岩”到“牙格”这五六个村,就像从天而降的阿凡达,惊鸿一瞥之后,再也不见蛛丝马迹了,今人三次“重走”,亦不得其门而入。这段山谷,到底有多漂亮?在旅游秘境不断受热捧的今天,能否终将重现于世?

最难追溯的一段

1931年和1932年,德国学者史图博教授两次深入五指山腹地进行考察研究,成为对黎族进行人类学田野作业的第一人。由于近现代中国和黎族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史图博的经历早就不可复制,他的学术成果已成不可替代的经典。为了纪念和深入研究他,2013年3月,海南知名学者与德国摄影家用10天之久联合启动了首次“重走史图博之路”。随后,2014年2月、2017年6月,岛内外相当级别的多名专家,先后两次“重走”考察,媒体也同步形成报道热点。

从公开报道看这几次“重走”,点线过于概略,大有挖掘空间。

虽然仅仅过了85年,史氏著作中记述相对清晰完备的路径,很多就难于辨认。他考察过的四十五六个村寨,“重走”报道涉及的不足10个,其中还不乏值得商榷者。

笔者对黎峒历史深感兴趣,自然包括史图博,首先是对他的行踪追寻。史图博通过田野作业,对当时黎族生活形态、社会形态和意识形态丰富记述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为过。最近三个月,我逐一考据了书中记述的绝大部分村寨,并尽可能实地勘察,试图将行踪线路厘清,可以说,这也是个人的“重走”吧。

行踪最难追寻的一段,或许算东方市、昌江县之间的南尧河(时称大歧河)流域。此段地势本就崎岖,极为闭塞,居民点改名易址的不少,加上下游低地河坝区多被大广坝水库淹没,产生连片移民;上游贫瘠处,同样在解放后为改善民生、保护天然林出现移民之举;剩下中游即“大歧黎”聚居处,老通道亦已截断。所以总的来看,是一片扑朔迷离。

我将史图博考察路线分为四个地理单元,南尧河流域属于第三单元。本文介绍其中的一半,即中下游路线,按照史氏记述的顺序,包括新乐岩、古鹿、加配、布东、牙格五个村寨。严格地说,新乐岩村不在南尧河流域,但是地理紧邻,为论述方便也放在本单元。

史氏对这些村寨,颇有生动记载,第一个村就是令他大为惊艳的新乐岩。可惜当代地图中,这一带居民点已极难寻到蛛丝马迹了。

海南的三次“重走”,对这五个村寨基本没涉及,唯一提及的是“牙格”,认为相当于“牙迫”村。但很遗憾,我发现的史料证明并非如此。

新乐岩村

8月11日,从七叉来到新乐岩村,这个村子位于金齿岭的南麓,是在金齿岭险阻而裸露的岩石壁所形成的布满岩石的森林夹谷中。此地只有少数侾黎居民,他们住在建筑于椰子树和香蕉树之间的简单的小房子里,新乐岩谷地可能是全岛风景最美的地方。(17页——本文史图博著作页码,均指2001年海南翻印的1964年中科院广东民族研究所编印之《海南岛民族志》页码,下文不另加注。)

在卫星地图细分析,这个新乐岩,极可能在俄贤岭山谷的谷口,即今日保眉、俄贤诸村以西。但要缜密证明,尚需更直接的史料。

实地考察俄贤峒,唯一的进入通道也挺险。七弯八拐一段山峡之后,方向感早已迷失,终于在右侧显露出水面,下车前往,立即就被眼前的美景镇住了。

完全没意识到,这就是与困惑多时的“新乐岩村”故址猝然相遇。这个曾经“山似青螺髻,水如碧玉簪”的谷地,虽然大半被库水淹没,但几座露出的“青螺髻”依然令人惊艳!十余天之后,当以充分材料完成后期案头考据,才最终确认是它。尽管其位置,与实地考察之前我的推断几无差别。

破解迷局,首先靠详细占有材料。除了审读相关记述外,我设法找到两份历史地图。一份是史图博行走后三年,即1937年测绘的两张相关位置地形图(下简称民国地图),另一份是50年后的1986年,即大广坝水库完工前发行的《海南地图册》相关图幅。然后,进行饶有兴味的“破案”。

民国地图精确度有限,1986年地图却是以海南第二次航拍地形图为依据的,相当准确。因材施工,我用了新办法。利用制图软件,先复制该图昌化江、南尧河水系线条,再等比例放进卫星地形图。当老地图河道与卫星地图现存河道重叠之际,其淹没库区的故河道也就准确还原了。这是可靠底本。然后,将两代老地图的相关居民点逐一嵌入当代卫星地图的相应位置,再细校原文,就能真正读懂行程。

史图博南尧河行踪就此基本重现。

民国地图“峨贤峒”谷地西侧,标有“陈龙亚”村,村名不但与“新乐岩”发音相近,位置及地形也完全符合史氏描述。在谷中绘有若干座孤峰突出,还绘有椰子树。在等高线密集到常常令人目眩的民国地形图中,这处山谷的描绘,堪称另类风景,甚至可以想象当年测绘人员在实地面对这种清新景致,也难免惊讶。

这个“布满岩石的森林夹谷”,其实是谷地靠河口的低平处,现存卡斯特地貌仍然“可能是全岛风景最美的地方”。接近陈龙亚村位置的水边,有少量临时工棚,稍远,当代地图上虽标注着“俄龙村”,却已没有村屋图斑,是废村了。

古鹿村

这时候,新乐岩侾黎正与东邻的居民发生械斗,因而我们不能够按原定计划直往东走,8月12日,我们从稍为偏西的方向来到了一个广闊的山谷平地,从东南流来的昌化河,在燕窝岭险路的前方流着。(18页)endprint

按民国地图,陈龙亚村“东邻的居民”是谷地的俄贤村,远些还有保眉村等。保眉村今日仍在原址,老俄贤却已淹没库中,村子移到比保眉更远、地势更高的山谷。这里从东南流来的昌化江,离“燕窝岭险路”已远,应该是笔误。

史图博原计划,是沿这个狭长山谷深入考察的,这样封闭的地理环境正是原始传统的“保险箱”,符合他一路考察的路线理念。他可能会一直进入当年的大俄村,必然更惊异于山谷深处卡斯特地貌之奇美。

然而,由于新乐岩与东邻诸村发生严重利益冲突(小村新乐岩的消失,说不定就与这种势力“不对称”的冲突有关),他不能东行了,只有改变计划,南下古鹿:

“靠近昌化河,有一个叫古鹿的很大的侾黎村。8月12日,我们离开此地向东开始了海南岛中部的旅行,由古鹿村向西行的(约)两公里到了昌化河岸……昌化河从高大茂密的山林之间的广阔谷地流出,一直向南再转向东流入平原,大岐河是从东西的大山脉中于此处流入昌化河的”。(18页)

古鹿,与民国地形图的“峨乐”谐音,位置与描述也吻合,村子在南尧河南岸大片河滩缓坡中,生活条件不错,所以村子规模“很大”。史图博在古鹿村过了一夜,村民很友善,第二天还用木筏将他们一行渡过大歧河。

俄乐村后来成为大广坝水库淹没区,整村搬迁到大田镇。

加配村、布东村

古鹿村的侾黎让我们坐着小筏渡过大岐河,我们穿过很多玉蜀黍地来到了横在主要山脉前面斜坡上的大村落加配。加配是美孚黎的聚居村。此地有发源于丛山之中的小河流,能见到富饶的稻田,椰子树亦很茂盛。

8月13日,从加配东行,抵布东村。它位于海南岛中部西缘最高山系的山麓,大岐河以这个山系流出。由为数不多的小户人家组成的布东,住着直到今天为止我们还完全不知道的大歧黎。(18页)

除了史氏记述之外,找不到加配村的任何信息。同样消失的还有附近一个“奥特”村,不过村子很小,本文不单列了:“美孚黎村落……(在)感恩(加配、奥特、布东——原注)……加配、奥特及布东在下马峒。”加配是大村:“如荷樂、松岩和加配等大而富裕的村庄的房屋是特别漂亮的,在加配的上头,位于大岐河谷口的奥特和布东村的房屋同北部森林地带的村庄(牙维、街站)一样小”,“松岩和加配都围着难以愈越的竹篱笆”(均见129页)。

奇怪的是,这么大的村子,民国地形图居然没有录入!当然漏录也不罕见,总归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布东,与今日地图的保丁村谐音。寻找保丁村,没想到被手机导航开了个玩笑。开始提出要约时它爽快回应,当进入到南浪村以后就失灵了,不予应答。最后请教本地人,才知道南浪村是公路通达的最后一村,保丁村不通汽车,必须由水路乘船。看看天色已晚,无奈只好撤退。

保丁村在修建水库时,已整村移民到大田镇,与俄乐移民村隔着S314省道比邻。今日地图的“保丁”村大致位于原村,从卫星图看,只有零散的三四幢房子,守着二十来亩水边平地,还有人在耕作。

史图博没在平缓的布东过多停留,而是继续沿大歧河上溯,进入峡谷。

牙格村

我们再顺着这个山谷往上行,抵大岐河的源头。 8月13日,抵达由山谷上去约5公里的小村子牙格,道路穿过川流于狭谷的奔腾的山溪,沿着山谷左侧(南面——原注)险阻的斜坡伸展,从那里越了已经是西北向的金齿岭和右边的山谷斜坡,可以望到耸立着的岩石山山顶的美丽景色。

牙格村位于全被森林复盖着的短而窄的山谷中,村子是由七个被芭蕉园围着的简陋的小住户组成的。……(19页)

牙格,是今人“重走”活动中提及本区五个村的唯一村寨,认为就是“牙迫”村。且看今年6月的相关报道:

(专家们)跨越雅加大岭,进入被称作“海南小西藏”的王下乡。在汽车便利的当下,仍需近两小时车程翻山越岭才能到达,难以想象史图博当年是凭借怎样的毅力翻越大山,来到了王下深处的牙迫老村。

如今的牙迫村已于2003年整村搬迁至石碌镇的水富村……牙迫老村旧址位于大岐河谷,即当下南尧河的十里画廊之处。

笔者认为,这个行程全是误解。

史图博记述离开七差之后,是沿燕窝岭的低平地域南行,未到新乐岩村就已看到“宽度在100米以上”的昌化河(17页),不会进入王下方向雅加大岭的群山。他的路线目的清晰,非必要不会冒险及空耗体力。他自七差进入大歧河峡谷之前的线路,都不甚险,也都不是山区,民国地图标有现成路径。不过,这条历史通道已被大广坝水库完全截断了。

从民国地图可以看到,大歧河一条山溪中有个叫“芽甲”的小村,与“牙格”谐音,距离布东大概就是史氏记述的5公里,这山溪在“山谷左侧(南面)险阻的斜坡”,村子在“短而窄的山谷中”。全部吻合。

显然,这个消失了的小村才是史图博住过的牙格。

这条山溪曾造成史图博的误解,认为已经找到大歧河源头了,后来才知道不是。如果没有相关历史地图,光凭记述,这段行程的确非常容易迷乱。

次日,史图博一直沿南尧河谷上溯到荷乐(今洪水村),再下一日又沿河谷下探,直至牙格所在的山溪口,惊叹“这一带山谷的景色极其美丽”(20页)。他没有说当晚在哪过夜,无疑,雨林狭谷中只有牙格能落脚。所以,牙格是他住过两晚的地方。

南尧河下游这段,当代已没有通道,无法实地考察了。

延伸阅读:本区方言属性

史图博首创将黎族分为五大方言区,其重大意义一直影响至今。但其中也不无朦胧处,以本区而言,首先值得探究的就是他判断为“侾黎”的古鹿村。

不妨延伸一下——

材料一:按照1955年初内部出版的民族调查材料,峨乐村和布丁村都是美孚黎。从地域看,这一带还是全岛面积最大的美孚黎连续分布区。图中雅加大岭以北各美孚黎分布区与史图博记述基本吻合,唯有峨乐村不符。endprint

材料二:王恩女士在《霸王岭黎族探源》中指出:美孚黎族相传,先人800年前就从五指山区搬到峨乐、俄贤一带,后来到七差盆地,辗转定居在机告(构)等村。某年因火灾频繁,其中一支又迁到“现在东方市东河镇的峨乐地区”(该书第5页),而且“机告村和峨乐村、亚耀村现在还经常走亲戚”。

可见,峨乐是美孚黎的核心聚居点之一。“走亲戚”当然同史图博一样经由民国地图现成通道,如果绕到王下乡群山,那就叫“壮举”了。

该书还提到,美孚黎只跟本方言的人通婚。因为周边都是黎族哈方言的,异族通婚很快就被同化。20公里外的水尾村就是例子,机告村的“奥雅”(头人)“经常讲水尾村的故事。水尾村五代以前是黎族美孚方言。有两户黎族哈方言来他们村定居,五代之后,黎族美孚方言被黎族哈方言同化为黎族哈方言”(该书第81页)。身为黎族的王恩女士,是海南省博物馆资深研究人员,1988年嫁到机告村。她整理的材料,人类学价值甚高。

“东河镇(不是大田镇)的峨乐地区”正是史图博住过一晚的古鹿村。莫非这时受“侾(哈)黎”同化到连史图博都分不出是美孚黎了?

材料三:大广坝水库移民村的去向,主要是今日大田镇。《村村乐》网络的“罗旺村”网页,保存了该镇24个少数民族行政村的来源信息:

库区移民村10个: 玉道村、马龙村、万达村、冲报村、保丁村、俄龙村、南尧村、报英村、俄乐村及报白村;原始村庄14个: 罗旺村、短草村、大田村、乐妹村、那都村、二甲村、新宁坡村、居便村、报板村、月大村、老马村、牙炮村、戈枕村及长安村(《关于东方市大田镇各少数民族行政村庄的调查报告》)。

很清楚,古鹿(俄乐)、布东(保丁)两个村都已移民大田镇。而移民村名單中,有小村布东,无大村加配,这恐怕就不是民国地图漏录,而是另有原因了。

从上述美孚黎分布图可知,大田一带原来也有不少美孚黎村寨。移民村风俗与原有各美孚黎村声气相通,彼此通婚,对稳定移民自然有利。

此外,史图博指认加配村是美孚黎,布东却是“大歧黎”,而且他经过布东时,对此还不知道(18页)。不过在另一处,他又称布东是美孚黎,或美孚与侾黎混杂:

美孚黎村落……(的)加配、奥特及布东在下马峒。

布东也是美孚黎和侾杂成的,但在加配和奥特有两三户大歧黎(均见129页)。

不同方言区的相互影响、渗透乃至嬗变,相当复杂。史图博和王恩对这些村落略显扑朔迷离的记述,或许恰恰客观地揭开了一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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