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诗歌的河流情怀与寻根意识
2018-03-12陈朴
陈朴
在雄鸡起舞的中国版图上,陕西处于中心位置。作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陕北高原、关中平原和陕南山区地带三分陕西,黄河、渭河、泾河、延河、褒河、灞河、沣河等数不清的大小河流,纵横交织,蜿蜒不绝。在这里,文学和地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忘不了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棣花、叶广芩的青木川。但在此之外,我们似乎还应记住一些在地图上找不到标注,同样闪烁母性光辉的无名河流——新世纪三位陕西青年诗人笔下反复吟唱的罗敷河、麻池河、玉带河。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诗人写身边的河流就是向生活的深处掘进,追溯生命、文化之源。这样的诗学追求在国内诗坛并不鲜见,就是在陕西本土,也有成路的《母水》竖立的经典标杆。而王琪、子非、程川的实践也富有成效,对青年诗人的创作无疑是有启发性和示范意义的。
新世纪以来,陕西青年诗人以其扎实的诗学功底勤勉创作,异军突起,避免了类似小说界的“断代”现象。在庞大的陕西诗人群体中,王琪、子非、程川从属不同代际,他们的河流情怀与寻根意识颇为浓烈,值得关注和借鉴。王琪笔下的罗敷河,子非笔下的麻池河,程川笔下的玉带河,经由诗人的诗意呈现,与江非的平墩湖、徐俊国的鹅塘村一样,逐渐为人所知,成为诗歌地域性书写、文化意识传达的例证。
王琪自离开故乡那天,“罗敷河”便成为魂牵梦萦的地方。从2009年出版的《远去的罗敷河》到2014年结集的《落在低处》,“罗敷河”这一诗歌意象随处可见。纵览王琪新世纪以来的创作轨迹和诗学流变,正如诗人刘川所言:“在消费快感为主导的商业文化之下,王琪是被边缘化的‘次要诗人,而如果让时间继续前行,历史剥离浮躁与功利,他那饱含温情,智性,人格与理想光芒的作品又会让他成为一个‘主要诗人。”这样的评价是切实和中肯的,这来自于诗人生命情怀的灌注及河流形象的塑造。在我看来,日夜流淌的罗敷河并没有远去,只是诗人的身份和心境有所迁移而已。“从罗敷河出走的那年/我一去不归/一个人,带着从未有过的迷茫/开始了大地上的行走/我经过的村庄很多/可我思念生我养我的村庄/在我越过的河流中/故乡的罗敷河,仍是我最亲的河流”。通读王琪《徘徊在羅敷河上空中的风》这首长诗,一股凝重的乡风瞬间扑面而来,这首诗呈现出的河流情怀,实际上是具有强烈寻根意识的生命悲歌。一个为故乡立传的诗人,他的精神追求源于自发的生命觉醒。在这里,他没有牵强附会,没有忸怩作态,难能可贵的品质或许正是他成功的基石。再看这首《如今,我已不忍目睹罗敷河》:“罗敷河不会知道/它新的模样,在这个春天的出现/令那个河边长大的孩子/对着几株怒放的桃花,开始饮泣”。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西部偏远农村日益凋敝的“空巢”现象,早已引起社会学家的关注。而诗人心有余力不足,在不断回归的过程中,面对剧变只能在诗中长叹,感慨或守望。作为诗人,这已足够。对于罗敷河,王琪也可以问心无愧。诗人蓝野如此评述:“罗敷河是诗人王琪故乡的河,它承载着诗人的成长记忆,忠实地记录着诗人的忧伤和喜悦。他善于从这条河流入手,写了超出这条河的更多的生活体验,写出了生命的温情和疼痛。”
子非为自己的首部诗集取名《麻池河诗抄》,这说明麻池河对他和他的写作具有深意。批评家宋宁刚认为,子非笔下的麻池河是“衰朽与死亡的歌哭”,这无疑是对子非诗歌深刻地归纳和总结。宋宁刚说:“在这些关于麻池河的诗中,几乎每一首都展开着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命运。关于麻池河的这些诗篇,很能体现子非作为一个诗人的质素。既能体现出他的强烈的现实关怀和道义感,也展示出他的诗艺能力。”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子非写麻池河不仅频繁,在产量中更写出了质量。“坐火车,沿着铁路到达汉中/再坐豪华大巴车,沿着高速路到达宁强/再坐普通客车,沿着柏油路到达毛坝河/再坐摩托车或拖拉机,沿着水泥路到达麻池河”。《故乡》这首诗,通过由远及近、从大到小的方式,以及特有的语言节奏,给我们讲述麻池河的位置,故乡之所在,也即诗人的精神家园和最后一方净土。可以说,有麻池河在,子非诗歌创作的源泉就不会枯竭。他在《再说麻池河》中反复诉说:“麻池河自西向东流淌/活着的人,往下游走/就能见到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往上游走/就能见到活着的人”。我不知道子非在多少个日夜行走麻池河边,点一支烟或喝一口酒,怀念亲人,思考人生,但我能感觉麻池河对于他,就是血和肉的关系。有了深入骨髓的感情,再写麻池河,就会自然而然地将身体里的血液融入诗行。如此,子非诗歌中所呈现出来的深刻的生命意识,也就凸显无疑了。
程川曾以《玉带河渔歌》登上《诗刊》下半月刊的头条位置,因被“发现”而令众多青年诗人刮目相看。这是他多年钻研诗艺取得的成果,更是源自生活的磨砺和玉带河母乳般的哺养。在这组诗中,诗人写道:“雾光牵着藤松的脚印/在搁浅的沙滩上,留下了一行/渐行渐远的远方。近处/有人寒暄着下游水深,滩涂浅/而岸,紧握泥沙,如同一位浪迹天涯的游子/始终在玉带河畔徘徊不止”。评论家陈卫对程川的诗歌如此评价:“青春的诗篇,是纯粹的诗篇。”程川在高中以前的十多年里,一直生活在玉带河流淌的小县城,而当他考上大学进入繁华的城市以后,他诗歌中暗藏的根(玉带河)就开始迅速鼓胀,并成为此后写作中的一个主题。“贯穿黎明与正午、落日和黄昏/形同四处流窜的悍匪/经历支流的多次篡改后/最终,玉带河以汉江的名义汇入长江之中/最终,一条江谈及咆哮/而曹操御批‘衮雪/则被博物馆镇压在璀璨的聚美灯下”。这是程川2015年的作品,在意象融入的同时,诗歌触角延伸到对历史文化的溯源之中。程川的诗和他的人一样,充满青春光芒,同时又有一种难得的老辣、深邃和智慧。在他身上,我看到了陕西90后诗歌的前景。
对于陕西这块地域和文化以及诗歌的精神关联,诗人阎安在《隐藏在雾霭中的群山》一文中有过精深的论述:“单纯就陕西境内而言,汉水、渭河、黄河是三条独立的文化之河……这样的构架与格局就像一出神话舞台剧一样,是可以经得起任何语言事变的折腾的,也是容得下任何独出心裁甚至出格的表演的,因为它在本质上是诗性的。诗歌写作是有特定地点和特定文化场域的,正因为陕西由地质地理、自然气候、历史境遇迥然不同的三个文化板块相互独立而又复杂交错地结构而成,它们同时有利于诗人们既能获取鲜活多元的诗性体现与现场启示,又有利于他们进行超现实超生活的综合。”这段话对我们有深刻启发。的确,人类文明在河流的哺育中繁衍和演化,历经几千年时间的冲刷而走向新的融合与再造。回到三位诗人的写作,他们诗歌中所流露出河流情怀和寻根意识,无疑是大有可为的。任何一个诗人的写作,都是立足个体经验,凭借丰沛的想象力,或向生存、生活的深处挖掘,或从生命源头和文化源头汲取营养。故此,这三位诗人的诗歌不仅是一种生命表达,还是渊源深厚的根性书写。
诗评家罗振亚在评价陕西诗歌时说:“有的地方诗歌,只有一种风气,全是一种写法。但是陕西诗歌非常不一样,而且特别有乡村性。”我并不十分赞成这样的论点,陕西诗人抒写乡土的不少,但很多人是在一种现代意识的主导下,观照乡村事物,在沾染乡村性的同时,还具有现代性。王琪、子非、程川,这三位诗人的作品就是例证。在城市化和商业大潮的推动下,很多人离开故土,谋生他乡。多年以后,当他们重新打量和审视生命的来处,一种巨大的失落和为存在寻找皈依的冲动油然而生。一种充满情感张力和生命内涵的写作,便由此展开。
在诗歌题材多元化,诗体变革愈加新锐的今天,王琪、子非、程川这三位诗人骨子里的寻根意识并不落伍。这也是时代潮流的剧变在人们心灵上的刻痕,我们不应回避,他们的写作在此向度还有很大的开拓、再造空间。对于走上这条回望之路的诗人们,我还有小小的建议,那就是在进行独特言说的同时,还应在时代和文化的多维境域凝观,深入灵魂根柢打捞,为我们的生活也为时代提供一份诗学档案。
责任编辑|王可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