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刘立山与茅洞桥
2018-03-12甘建华
甘建华
一
“啊?你是刘立山老师的后人?”
母亲一声惊叫,正在看电视的父亲也侧过头来探询。
“是的,是的,我是他大哥的儿子。”刘景遂一脸真诚地笑答。
母亲说:“刘立山老师可是我们茅洞桥的名师啊!五十年代的时候,他在当时的衡南四中、现在的衡南六中教美术,课教得好,画画得好,个子高高的,人潇洒得很。那时我只有十来岁,晓得茅洞桥的很多女人都想嫁给他呢!”
父亲缓缓地回忆道:“那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在三拱桥头认识了刘立山老师,他比我大十岁左右,我叫他刘老师。嗨!说起来,差不多六十年一个甲子了。”
母亲又说:“刘立山老师有两兄弟,都在学校教书,也是名师呢!弟弟刘乐山教体育,篮球打得特别好,县里一开运动会,就把他抽去当主力队员,每回都能拿奖牌。”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刘立山的名字吗?想不起来了,或许是,或许不是。我曾在衡南六中读过高中,两年时光里,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体育老师谢超俊是我爷爷的师弟,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教我习武强身之余,时常讲起茅洞桥、衡南六中的轶闻趣事,有意无意间给我灌输了一些地方文史掌故。
但第一次见到刘立山的画,却是在2013年3月间。郴州作家、书画家刘景遂来吾宅晴好居,堂弟刘之宁随同做客。他从行李袋中拿出三幅A4大小的纸张,铺在书房大班台上,徐徐展开,原来是三幅素描作品。
“这是家父当年在茅洞桥教书时画的,一直保留到现在。”刘之宁说。
“老人家现在哪里?”我问道。
“1998年夏天过世了。他生于民国十三年,活了74岁,真不容易啊!”刘景遂叹息道。
二
仔细品鉴这几幅茅洞桥风景素描,不像出于一般乡间画师手笔,一望而知受过专业训练。果然,刘家兄弟告诉我,先生早年毕业于桂林美专,是马万里校长的高足。马万里是民国时期非常有名的人物,一位杰出的书画篆刻艺术家、美术教育家,与著名学者、政界闻人马君武并称“广西二马”。他诸画兼擅,其中一幅水墨葡萄曾作为国礼赠送美国总统罗斯福,徐悲鸿、张大千都对他评价甚高。
刘立山先生这三幅画均作于1950年代初期,可能是衡阳南乡名镇茅洞桥现存最早的美术作品。它们在构图、透视、明暗、笔触等方面的艺术处理,表现节制而理智,结构和形式流畅而无滞碍,充满含蓄神秘、意境深厚的气势。尤其是树的画法和各种景物的画法,具有较高的美术写生功底,也有一定的地方文献价值。
第一幅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三拱桥,这是茅洞桥镇上的标志性建筑物。画中桥左有一幢高大的房屋,二楼是凸出的晒楼,连接着一二楼的木柱粗壮结实,显得很有力量和均衡感。旁边有一株两杈大树,虬枝盘旋,生机茂盛,似可见满树的繁花,好像是我小时候爬过的桑树,街对面还有一株柳树和几棵杂树。桥右是十来级石磴,连接着街道、篱笆、菜园和人家。河边有两艘乌篷小船,桅杆耸立,不见渔翁,却可想见栗江的清澈与富饶。
第二幅画了一座六拱桥,后面还有一座九拱桥,这是茅洞桥的哪两座桥呢?我曾经从斗山桥水库走到栗江进入湘江的河口,都没有见过它们的影子。栗江蜿蜒百四十里,宽不过一二十米,最宽处三十几米,一般也就两三拱桥,无论如何不需要六拱桥。但是,艺术创作不一定非得是现实真正的写照,画家可以凭兴致画出想象的天地,从而显示对自然景物概括的整体表现能力。从这幅超现实的画作中,我看出了茅洞桥老街两边的景致,苦楝树或水桐树的花枝,高低错落的一户户人家,黑色的屋瓦,土砌的砖墙,屋后的菜园,还有树荫下的一座小土地庙。正是夏日枯水季节,浅滩使河面显得逼仄而平静,一只小船搁浅在左岸的沙滩上,另一只小舟则有渔翁站在艄首,正张网捕鱼以待。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合理,保留了我们数十年前的生活记忆。
第三幅表现的是暮春时节,湘江支流栗江两岸的美丽风光。近处,两三株苦楝树渲染着春天的第二十四番花信,楝花“一蓓数朵,满树可观”,暗香浮动,沁人肺腑。其时春汛泛滥,河道变得宽阔,五艘休渔的小舟,并排歇于左岸,中间一艘桅杆上张挂着一床渔网,有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但见明净的天空下,远山如黛,树木葳蕤,画家以西方素描的语言,传递着中国宋元山水的笔意。如果题写上王安石的诗句:“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那样会不会更加完美而让人迷醉呢?
三
当夜无话。翌日大清早,刘景遂一行往茅洞桥怀旧寻根,我安排那边的友人负责接待。回到郴州后,他激情满怀地发来一篇《重登茅洞桥不是梦》。开首回忆五十二年前初到茅洞桥,探望二叔刘立山和满叔刘乐山。孰知,他俩已在四年前被错划为“右派”,清除出了教师队伍,蜗居在茅洞桥老街一爿狭长墨黑的店铺里。两人都是一副倒霉相,灰头土面,精神萎靡,根本没有我父母回忆中的那股精气神儿。据说刘立山夫人曾是“茅洞桥一枝花”,其时也是蓬头散发,一副乡村妇女的邋遢相,见人爱理不理的。两个堂弟,一个木头木脑,一言不发;一个拿着一个破瓷碗舔斋汤,狼狈不堪的样子。而可亲可敬的太婆和奶奶都不见踪影,原来已在年前活活餓死了,葬在河边的乱坟岗子。
这哪里是记忆之中的和美家人与温馨亲情啊!朝紫堂刘家曾经的体面和风光哪儿去了呢?
说起来,在我考据撰写的《衡阳文化世家排行榜》一文中,刘家可是榜上有名的人物。朝紫堂与茅洞桥镇上相距二三十里,就在古山脚下的硫市镇大石村。那儿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清末出过刘芳春、刘汉春、刘尚青等七个秀才。这个数量在湘南一个山乡屋场,不可能不让人伸大拇指。同治四年乙丑科(1865),更有一个名刘大方者殿试成进士。
查阅刘氏家乘,刘立山祖父刘献筠,字竹修,族祖廪生汉春公爱其天资,自愿不收学费,“令入馆读,于是始穷经史子集,后秀才得售,亦在乡设帐授徒”。独子熙儒,字上珍,“少即聪慧,四岁琅琅成诵,应对进退如成年人,族祖秀才尚青公素奇之”。十四岁家贫弃学,随堂伯父刘文俊到耒阳上铺街盐务办任助理。民国十四年(1925)返衡,与人创办《衡阳日报》。北伐期间出任各地幕佐,再返衡阳,获聘修建湘桂铁路衡阳段第二办事处专员。抗战时期参加衡阳县南乡游击指挥部,担任游击队长。这个地方武装抗日组织有数百号人马,下面有五六个大队,指挥长王紫剑被重庆政府授予中将军衔。我的祖父继昆公字玉林,据说是这支队伍武功最高强者,担任副指挥兼三大队长,但是没有授过军衔,这也是他在解放后没有遭到“彻底清算”的理由之一。1945年抗战胜利后,祖父忙着开工厂、办武馆、买田地,刘上珍却热衷政治和地方事务,当选衡阳县参议员。父亲曾说祖父对他说过,刘上珍喜好读书,吟诗作对,出口成章,且爱收藏古籍善本。在刘景遂提供的资料中,记述着这样一则逸事:1946年湘南大饥荒,前清进士李康侯子孙欲出让古籍《渊鉴类函》,这是清代官修的大型类书,共计四百五十卷,四十五个部类,以《唐类函》为底本广采诸多类书集成此书,由张英、王士祯、王惔等名士撰述。刘上珍竟令全家勒紧腰带度荒,购进了这套“万宝全书”。后来都没有等到“文革”,土改时就被贫下中农一把火烧了。endprint
四
刘立山大哥、刘景遂父亲刘寿山,名夷,生于民国七年(1918),殁于2004年,毕业于衡阳船山中学(现衡阳市一中)。抗战军兴,投笔从戎,考入黃埔军校第十六期,屡立战功,二十多岁即晋升少校。解放后,因这段历史身羁牢狱二十年。1978年洗雪,耽于诗词古文,85岁时双眼瞎了,还在摸索着写诗,书稿叠起来足有几尺高。他生前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卒后由其子刘景遂整理一部分,编辑出版《刘夷全集》,计126万字。我在写作《衡阳往事》一书时,从中搜集到了不少史料,其中一部分堪为信史。
将刘景遂的文章安排发在《衡阳日报》后,我陪父亲专程到衡南县向阳桥,在半山坡上的明园刘家,亲眼看到一个传说中的文化景观。1984年,刘立山从衡南县一中退休后,与儿子刘之宁、儿媳罗艳丽一道,历时十余年时间,在此购地置房,将门前隙地开辟拓展,创建了一家私人袖珍公园,移来名花奇石,张挂自家书画,镌刻名言锦句,回廊曲院,亭台水榭,居然蔚为风景。尽管没有多么亮眼出奇,只是一个乡村老儒的寄情山水,却也可窥其毕生追求和心高气傲。不但衡郴两地许多人闻讯而来,甚至有路过的外宾也被拉去观光,逐渐成了当地一个精神文明建设基地,门口悬挂了县镇村级的各种牌匾,墙上也有不少奖状证书。主人好客,一家两代笑靥如花,愈讲愈兴致勃勃,我却盯着已故老先生的自画像,陷入了长久的缄默之中。如果时代给予这个湘南才子机会的话,他断不至于埋没乡间,终老林泉。我考虑衡阳地方书画史,应该给予他一席之地,否则会愧对这位先贤。
时光一晃数年,逝者不舍昼夜。2017年9月24日,因了解茅洞桥泉水江段家兄弟三将军生前身后事,赴谭子山镇杨湖村大乐组归园拜谒,见到民国少将谢小球公子谢培建先生。与这位自称“小老儿”的趣人一聊,说是段沄、段复、段徽楷的嫡亲外甥,夫人双全却是刘立山的女公子。段、谢、刘三姓都是我们源远堂甘氏姻亲,惊叹世界竟然如此之小。炎热的秋日艳阳中,观赏其室内悬挂的刘立山先生花鸟、山水和油画,禁不住被其人格化了的作品所感染,心中泛起了一阵沁凉和惬意。
吾生也晚,只见到刘立山先生远去的背影,但他为茅洞桥留下的三幅画作,将会成为一个珍贵的纪念,在人们的赞颂和追思中,愈来愈显示应有的文化价值。或许某一天,有人在读过这篇文章后,也会如同我的母亲那样一声惊叹:“啊?你是画家刘立山的后人?”
责任编辑|王 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