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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生

2018-03-12文猛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盘龙河流人生

文猛

我从没有过这么静静地伫立在河边,这么静静地想自己想河流。一阵风过,吹散河中的星星,如风一般撒播天空之下。

人向前走,河向远方。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人的一生我们感叹为“人生”,河的一生自然也该总结为“河生”。我们经常歌颂人生反思人生奋斗人生,我们却很少去关注河生,以致“河生”两个字从我们的语言中跳出来,竟是那么地干涩和生硬。

家乡的河叫浦里河,这是在县志和我们家乡地图上的名字,估计更高层次的志书和更壮阔的地图上是很难找到他的名字,这就像我那平凡的家乡和我那平凡的乡亲。

从老辈人那里问河,河从哪里来?河往哪里去?河的子孙在哪里?

问完这些问题自己就脸红了,因为这些问题就写在河上,一直写在河上,就像我们的祖先写在湖广填四川的迁徙路上,写在古柏参天、荒草萋萋的黄土堆上,写在青苔斑驳的残碑上、香火冷清的祠堂牌位上,只不过我们的河写得很清,我们的祖先写得很神,很需要后人去推理去印证。

然而在浦里河的源头问题上,还是有些支支吾吾的问题。

翻阅县志《江河篇》,上面记录着:浦里河源于梁平县城东乡雨先山,长江二级支流,110公里长,流域面积1180平方公里。

没有更多的话。

问河让我陷入迷茫。在老辈人那里,浦里河发源于蛤蟆石山脚一处暗河,从暗河那里流到我的村庄,这一段河叫天缘河,暗河从哪里来?暗河有多远?暗河会不会就是浦里河在大地母亲怀中十月怀胎的那段河?

从这个角度上看,一片土地养一个文人非常有必要,至少有一个这片土地的发言人。

河流记着所有的事情。不信,你看河流。河流有一百种表情,激流是皱眉,缓涌是沉思,浪花是点赞,洪流是发怒。河流最静的时候,像镜子一样亮,落下一根羽毛都会显出纹路,就像早上刚刚醒来的孩子,对这个世界的万物没有好坏的分心,只有已知和未知的好奇,不停地流淌,不断地探索,就想去没有去过的地方。河流最怒的时候,扔下一方巨石也不会打断他的咆哮。河流用镜子照着,让滩流盛着,喊鱼虾记着。有时也会摇动河床,甩出浪花在树木上、岩石上、房梁上给你刻着,有时也会晒晒太阳,飘在天空的云朵,挂在农人的汗珠,流进我们的血管。

人在走,河在记,天在看。

再早的记忆属于父母长兄。

我们所能记住的童年,最早的记忆是从“周岁抓阄”开始:大人们在堂屋铺一块红布,红布正中放置一竹篮,篮里装上毛笔、算盘、书和红蛋。大人们引导我们爬向竹篮,看我们会拿起什么?拿笔寓意会写一手好字,拿算盘寓意能说会算,拿书寓意日后会金榜题名。唯一不能拿的是红蛋,如果我們拿起了红蛋,这蛋会被大人们扔出堂屋,表示“快滚蛋”,然后再从剩下的三件物里再抓一次“阄”。

——这就是大人们关于孩子未来人生的预测和暗示。听说我抓到的是书,给了堂屋围观人们一道炫目的掌花。等到我给我的孩子“周岁抓阄”时候,我才知道那红蛋是根本无法让孩子抓起的:一是蛋特别大,特别圆。二是蛋身上抹了层滑腻腻的茶油——除了拿不起的红蛋,剩下的毛笔算盘书,拿啥都吉祥,这大约就是乡村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原因。

大人们把镰刀交给我们割牛草割猪草,大人们把磨盘水车交给天缘河榨菜油榨桐油磨米磨面磨豆腐。

大人们把牛绳羊绳交给我们放牛放羊,大人们把竹槽木槽水堰交给天缘河盛满水缸水田滋润庄稼和村庄。

天缘河,我们的伙伴,我们都是乡村的孩子,乡村的孩子早当家。

翻开书,在老师的“人口手、雷雨风”中,我们开始了人生最初的思量。

河水哗啦啦,书声阵阵香。

我不知道我们的浦里河最初的那滴水源自哪棵草叶哪枚松针,只知道无数的水滴从草叶从松针从云朵中,此起彼伏地滴着,浸入花草树木脚下的土地,一滴滴水珠团聚着,找到一条缝,流进蛤蟆山下的暗河,一抬头看见太阳的时候,争先恐后地走出暗河,走出万年的沉寂,走到清清的天缘河,走到这书声琅琅的盘龙河……就像我们从家屋走向学校,从牛背走向教室。

水滴汇成河流,我们汇成学校。

从一滴水开始我们人生的朝圣。

从一滴水开始一条河和我们生命的历程。

教我们的老师是城里下来的知青,他们来自浦里河流入长江的那座城市。电灯,电话,钟楼,汽车,对远方的仰望,让我们的脖子几乎扭伤。大学,电影院,图书馆,对远方的梦想,让我们彻夜无眠。

老师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浦里河,河流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远方;一条是翻过高高的蛤蟆石山,山的那边就是我们的远方。

大人们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条路:一条是当兵;一条是考学。

学校敲钟的何大爷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双鞋,一双是皮鞋,一双是草鞋。皮鞋的路很长,草鞋的路很短。

老师的话很哲理,大人们的话很实用,大爷的话就在教室的黑板前面,那里摆着两双鞋:一双是草鞋,一双是皮鞋。

告别村庄,走向远方,那是我们最大的梦想。

河不回头,老回头看,眷恋那些从未有过的好日子或酸日子,只会扭伤脖子,只会撞墙或撞树。

盘龙河龙一般盘绕着学校,学校的后边是一座叫青龙岭的山,高扬着龙尾,龙头伸向盘龙河。

有一天早上,学校敲钟的何大爷神秘地告诉我们,说青龙岭上有一条青龙,昨晚托梦给他,要归大海啦!他敲响老槐树上的破犁,让钟声响彻村庄,让钟声把我们赶往高处。奇怪的是何大爷话刚说完,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温顺的盘龙河河水暴涨,河水掀起巨浪,犹如蛟龙翻腾,让我们的学校隐入河水,奔腾而去。大人们说,盘龙河走蛟啦!

我一直到现在都无法解释何大爷那奇怪的梦,真有青龙托梦给何大爷?神秘的是,学校没有了,老槐树还在,老槐树上的校牌和敲钟的破犁还在。更为神秘的是,敲钟的何大爷不见了,我们跟着河流找了几十里,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们把学校搬到更高的地方,挂上那敲钟的破犁,却再也听不见那金属般的钟响,成为山村永远的痛。endprint

我一直到现在都不解的是,明明是浦里河发大水,冲走过木榨,冲走过石磨,冲走过桥梁,冲走过牛羊,大人们却从没有责怪过浦里河,从没有把责任推在河上,说那是走榨、走蛟、走桥,龙过大海鸟归林,大人们就这么看我们的河。

面对奔腾不息的滚滚流水,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思想家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科学家说,水是生命之源;文学家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大人们说,尿不往河撒,痰不往河吐,对河的敬畏其实就是对自己的敬畏……

有河必有桥,我的那片浦里河的故乡古时归浦里,今天的地名就叫桥亭。以“桥亭”作为地名来记录一条河和一方土地,这在别处并不多见。

浦里河上有多少座桥,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桥是故乡的书签,桥亭就是桥的故乡。世上没有两块相同的树叶,故乡没有两座一样的桥——或庄严持重,披一身斑驳的绿苔;或纵身跃进,寥寥几笔,如图画里一勾灵巧的飞白;或朴素平坦,简简单单,像父亲的汗巾,随意搁在河腰上……

故乡有几座桥一直让我深思——

在河水最急促、峡谷最幽深的关龙河上,是著名的关龙桥。桥架在一条龙身上,前方是龙头,后方是龙尾,关龙桥就压在龙身上。关龙桥应该是大家共同的心愿,关住蛟龙,不归大海,祈求一方平安。奇怪的是那桥上的龙头不断被人砸掉又不断被人修复。就是这么矛盾。

关龙河流入余家坝,河床一下平坦开阔,水流舒缓,小船悠悠,河上就有了“万安桥”,古老的拱桥下青藤如瀑,青苔斑驳。民国一个叫绿影的诗人这样诗道:渡去踏来住所之,万安桥上动吟思。炊烟两岸蒸腾起,知是人家饭熟时。宋代一个叫查签的诗人这样诗道:满目山暮平远,一池云景清酣。忽有钟声林际,直疑梦到江南。宋代寇准这样诗道:春风入垂杨,煙波怅浦里。满目动离魂,江花泣微雨。

浦里河流过余家坝,就进入了河生的茂盛期,离小江近了,离长江近了,离大海不远了。一帆风顺中,往下的桥更万安了,从开门红开始,然后是月月红、季季红、满堂红,一直到红到底的时候,浦里河走进了小江。

桥载我们走对岸,河引我们向远方。

盘龙河带着我们的学校走了,那一年,从没有考出过学生的盘龙学校居然破天荒地一下考上五个中专生。我们是乡村的幸运者。

从同一山村出发,走着同样的河道,浦里河会把河水留在乡村屋檐下的滴答里,留在天空漂浮的云朵里,留在家屋水缸的倒影里,留在草叶上的露珠里,留在乡亲们奔流的血管里,留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指望里……走进长江,那也是浦里河最高贵的理想。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去什么水边听什么水。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和河生。

河生是什么?河生就是我们的人生,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少年,有他的青年,有他的壮年,但是河生不老。河生是一首温馨的诗,河生是一曲深情的歌,河生是一杯浓烈的酒,河生是一部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交响乐。

人生是什么?人生其实何尝又不是河生。有急流,有平缓,有激越,有险滩。时光流逝,一去不返,只有爱,只有奔流不息的精神,才会汇入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在汹涌澎湃中闪现,长流天地间。

河不会回来。河说,我也回来,我会变成云朵回到我曾经的河床。

我知道这是诗意的河生。我们的人生没有剧本,没有彩排。

美丽的浦里河只是大地上一条并不起眼的河流,美丽的山水并没有给这方土地任何达官显贵光照千秋的暗示和烘托,我们永远是故乡的儿子,和所有的乡亲一样谦卑和渺小。当年的大人们和我们都老了,浦里河通往外界的路其实很多,河向远方,路就通往远方。

“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雨来啦,撑起一把伞。撑起伞,伫望着奔流不息的河,伫望着河的远方,湿淋淋的心如同头上那柄湿淋淋的伞,我坚信每一把湿淋淋的雨伞总会有一扇虚掩的门在等着它回去,总会有一方码头一座桥梁等着我,浦里河的前方是大江,大江的前方是大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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