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想家
2018-03-12竹阿柒
竹阿柒
—What is dream?
—Is art.
—Whatis art?
—Is life.
行路难
人世间所有和梦想有关的路,大概行走起来都是小心翼翼又步履蹒跚的。
母亲还在熟睡。秋七将长笛收好放进笛箱,一边从书架的最顶层拿下音乐课本塞进单肩包,一边回想上周末乐理课上学过的内容。
母亲的卧室里传出微小的咳嗽声,也许是屋里面的人翻了个身。
秋七得赶在母亲设定的八点整的闹钟铃声响起来之前偷溜出家门,不然等母亲醒来时瞧见她这身行头,就没办法好好向她解释了。
外出时关门的声音有点大,可能刚好吵醒睡眠质量很差的母亲。
悸动和不安从她呼吸到室外第一口新鲜空气时起,逐渐散去。秋七伸手摸摸口袋里少得可怜的人民币,斟酌着今天的早餐,是两块的灌汤包,还是五块的早餐卷?不吃是肯定不行的,她摸着肚子对自己说,然后回忆起胃痛时疼得死去活来的狼狈样来。
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因为她想到乐谱本好像快要用完了。
如果不顺从自己那难以启齿的卑微的音乐梦想的话,秋七相信,她一定不会拮据成这副模样。而那些靠写字赚来的少得可怜的稿费也能成为她用来炫耀的资本,但是,课费实在是贵得可怕。
尽管,文字也是她的梦想之一。
秋七从来不会在母亲面前开口讨要钱物。文化课相关的花销就已经很让她过意不去,如今又要一意孤行地去追逐所谓的梦想,无论如何,想到这一层,秋七的心脏都是会生出绞痛感来的,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情。
下午的声乐课上,秋七看见那个曾弹过一曲《夜的钢琴曲》的女生红着眼睛偷偷抹眼泪,歌曲的高音部分她怎么也上不去。老师生气地朝她大吼:“像你这样子干脆别考了!”
新加入的同学天生有一副让人羡慕的好嗓子,在大家张大了嘴巴听她唱完一首《映山红》的时候,田子转过头来用一种十分无助的眼神看着秋七,她说:“完了。像我这样的,肯定完了。”整节课上她一直都在重复这两个字。
四月初,田子让秋七教她吹笛子,她说:“等五月份的时候我也教你弹钢琴吧?”秋七说:“好。”她一直觉得会弹琴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秋七突然想起上次在音乐教室练习时遇见的那个因为喜欢JAY而决定去学钢琴的学妹。那时候她拿手机给秋七放了一段周杰伦的MV,整个过程中对方的眼里都闪着熠熠星辰。秋七仍记得那天这个女生戳着手机屏幕说过的话:“我想追上他的步伐,周杰伦是我的梦想。”
像极了当年她将一个人视为信仰的那一份倔强。
体育课的时候秋七没有出队,逃开人群径直去了音乐教室。她拿出笛子来吹长音,曲子还没开始练习,便有人急急忙忙上楼来寻。许是仗着平日里无话不说的要好劲儿,对方才能轻易在这处找见她。
“班主任点名呢,全班就差你一个了,快走!”
秋七心中暗骂一声,收好乐器,临走前还不忘检查门窗是否锁好。一路上男生都在想着该如何面对班主任,她倒很是从容。
秋七承认,在面对班主任那双喷火一样的眼睛的时候,她多少还是有些怯了。在班主任的追根溯源下,秋七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如实回答着自己的行踪。最后入队的时候,秋七看见班主任用那种极度厌恶又嗤之以鼻的眼神瞟了自己一眼,然后开口朝她吼:“给我滚!下周把家长叫过来,家长来不了,你也不用来了!”
然后秋七匍匐着被罚走完了三个来回的鸭子步,以至于之后两周的时间里,每到上下楼梯的时候,秋七就痛苦到很想当场哭出来。
来晚自习的路上,秋七经过离学校不远的那家琴行,又忍不住朝里面望了一眼,隔着那一面光闪闪的橱窗,就好像,自己未来的一切都托付在那边了似的。
梦想总是遥不可及/是不是应该放弃/花开花落又是一季/春天啊你在哪里……
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任岁月风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寻不果
有个人这里不得不说。
同桌果子是个美术生,整天拿一支日本三菱牌绘图铅笔晃来晃去。秋七没见过她的速写本,她也没听过秋七唱首歌。两个对彼此一无所知的人就这么在梦想的支撑下相互取暖。
她们坐在班级靠窗的最后一排,就是那种被发配边疆无人问津的位置。好的一点是偶尔会有飞鸟落在窗台上,这是那些整日埋头做题的优等生们无法见到的光景。于是两个人便在班主任的数学课上昏天黑地地谈她们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
果子说:“你提乐器箱的样子真帅。”
秋七说:“你背画袋的样子也很帅。”
然后果子大言不惭:“嗯,我也这么觉得。”
有时候会看见果子握着她那支铅笔低头打个盹,秋七也不叫醒她,只是低头在试卷上画各种各样的五线谱调子。
毫无疑问,果子喜欢美术就像秋七爱着音乐一样。
她们每天盯着墙上放大又加粗了的班级排名看各自的分数,盘算着以自己目前的成绩能考上什么样的学校,以及果子离她的江西景德镇还有多远,秋七离她的江苏南京还有多远。
每一个用心去爱艺术的人都是快乐的,虽然这其间的路会走得很辛苦。
关于学艺这件事,果子的母亲倒是很向着自己的女儿:“人各有命。孩子想学就让她去学嘛。”
为此果子妈妈和果子爸爸吵了一架。那时候果子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一张两个小时的人像,嘈杂声中只听清楚了“人各有命”四个字,然后削尖铅笔继续画她的画。
很多时候秋七都是很羡慕果子的,至少果子的母亲比起自家的那位要开明很多。
秋七的母亲总是爱拿她的当年说事儿,生怕秋七一不小心就步了她的后尘。秋七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背着画板天南海北写生作画的文艺生,不幸的是她高考那年考题难得可怕,艺考没过,文化课也落榜了。犹豫再三的母亲咬牙狠心又读了一年,这一年再沒有想过画画,再后来她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秋七曾发誓就算卖红薯也决不会去做的职业。家里上下三代都是老师,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玩自己的音乐。endprint
秋七依稀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偷偷翻看过母亲的画夹,从建筑写生到静物素描,在她看来那都是些很棒的作品。小时候的她无法描述的好,直到现在也依旧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汇来,这大概就像音乐老师说的那样,文字的尽头就是音乐的开始。再正确不过。
果子有个小她一岁的男朋友,留亚麻色碎短发,戴一副金边小眼镜。秋七没见过,但听说长得确实很好看。这让秋七很容易就想起夏目贵志来,温暖得好似冬日里的暖阳。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秋七的少年也是一样。
果子说她以后要开一间画室,他站在阳光底下眯着眼晒太阳,她坐在画架旁用笔刻下他好看的模样。现实越是安稳,就越希望一切都永恒。
秋七拍拍果子的肩膀笑着说:“那以后我去找你学画,你可得给我免学费啊。”果子立马白她一眼,起身跺跺脚:“那可不行,基本的费用必须得缴,没得商量!”
秋七和果子结伴从艺术楼里出来的时候,十分不巧地遇上了从后面过来的班主任,在她眼里不务正业便是天大的罪过,即便是在全校大扫除的时候。
接下来的晚自习,班主任特地赶来当着全班的面将两人从头到脚训斥了一番,然后她脱掉那件大粉色的外套开始讲一套两年前的高考题。秋七和果子在后面站成两棵被罚的树。
那个晚上秋七佝偻着腰绞尽脑汁做完了两道数学题,果子拿着她的铅笔“刷刷”不停地画着。
站到脚根发软的时候,秋七突然开口对果子说:“我等不到七月了,现在就想走。”
果子没有看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再回来了。”说话的时候死寂得像潭死水。
这时候果子递过来自己的试卷,上面画着沧桑尽显的班主任的头像,然后她们看着试卷抿嘴咬牙一起偷着笑。
果子每次笑着说秋七傻的时候,秋七也总是不甘示弱地叫嚣回去,总要说上一句:“你快走吧,去画你的画,我一秒钟也不想再多看见你。”然后果子仍然一副死皮赖脸:“那我明天就走,走了你可别想我。”
那天晚自习,果子送给秋七一支削好的碳铅。秋七一开心,非要让果子用它在自己的笔记本后面画一张大大的鸣人头像。然后整个晚自习,果子除了给秋七画画,别的什么也没干。画稿完成的时候,秋七接过去捧在手里,开心得像个孩子。
果子抬起头来:“我打算早些去集训了。”
秋七低头看画,没心没肺的樣子:“走吧走吧,早走早解脱。”秋七没敢看她的眼睛。
接下来的期中考试,果子没有参加,后来秋七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直到一个星期后,秋七开始想她。一个月后,秋七开始懊悔自己不是她。
“哎,我突然发现你的嘴唇生得真漂亮!”
“啊,有吗?”
“喂,你坐定别动。”
“干吗?”
“画你啊。”
梦归葬
小城六月份的炎热被一场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儿童节刚过,秋七常路过的那家琴行正在;隹备一场露天演唱会。关于这一天,存留在秋七脑海中的全部记忆就只剩下自己不断的泪水和母亲细微的叹息。
那个女人翘着腿坐在转椅上,秋七站在旁边泪眼婆娑地数她米白色连衣裙上丑陋的花。
“想好了就立下字据,保证除了学业以外的一切事情都不再作想。”
女人转了个身,头高高扬着,偷偷用余光斜眄一眼后面的人。一旁秋七的母亲终于停止了抽泣,用手里握着的太阳伞戳了戳秋七的腰腹。秋七抹了把眼泪,向前艰难地迈出步子。
女人跷搭着的双腿换了个上下,顺手拿起办公桌角落里的教案本,翻到最后一页递给秋七。
“立马就在这里写好吧……哎呀,小王!”那个女人往前探了探头,“把你的黑笔借我用一下。”
前格的办公区里从挡板上方伸过来一只拿着笔的麦色手臂。秋七无法看见坐在那里面的人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秋七接过笔,将本子抵在胸前。她一点儿也不愿意俯身匍伏在一张染有那个女人气息的桌子上。
题头“保证书”三个字落笔,她突然想到那些她曾奉为圭臬的计划和未来,一下子忍不住又开始哭起来。可是现在,谁管你眼泪打湿了几层衣袖,到头来还不是照样被逼着亲手葬送掉自己的梦想?
那女人微蹙了下眉,偏过头来望了秋七一眼:“我对你不算好?你还觉得委屈?”
秋七吸了吸鼻子,继续把保证书写完。
女人突然想起什么来,懊恼了一声:“别给我写你那些让人看不懂的古文。”然后顺带瞥眼秋七的母亲,“你这孩子平时写点什么动不动就是古文。”
秋七在心里暗自腹诽了阵这个低头填数学卷子的女人,豆大的眼泪滴在写好东西的纸上,在纸张最后的地方签好自己的名字,然后给那女人看。女人一脸市侩地粗略浏览了一遍,冲着一旁的母亲道:“这次写得还可以,至少人能看懂……”她还在不停地抱怨着秋七的文笔。
“家长也过来一同签字!”
秋七看见母亲侧过身去,小心地俯下身子,在秋七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是好强的母亲从未有过的妥协与卑微。
女人不耐烦地合住本子往旁边随手一扔:“以后要是再有类似事情发生,就给我立马收拾好东西滚出我的班级!”
秋七用校服袖子擦了擦眼泪,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难道怀揣一个卑微的梦想就是错吗?
“你听到没有?!”女人暴躁的性格此时显露无疑,她不停地用笔尾敲击着桌面,吼叫声又提高了一个八度。秋七小声地吐出一个“嗯”字,然后抬手用衣袖蒙住眼睛,遮住自己狼狈的面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下一秒,秋七的泪腺开始坏掉。
葬送掉了,秋七对自己说。那个人毫不留情地毁掉了她那一点泛着微光的梦想。
秋七突然很想见见她的乐理课老师,她想在他面前大哭一场。可她找不到他,艺术楼的音乐教室没有,办公楼的办公区也没有。她找不到他,一如寻不到自己被葬入深海的希望和梦想。
很久以后,秋七看见马路上来来往往车辆的影子,总是要怀念起自己曾经坐102路公交车去文化宫唱歌的那段日子。
每天从学校的艺术楼前经过,秋七都要忍不住抬头望望四楼的音乐教室,然后告诉自己说,你再也没有理由进去那里了。
你跪在地上护住你仅剩的一点希望,他们毫不留情地碾轧过你的身躯,将你手里的微光打翻在地上。
看啊,这就是你可笑的一文不值的梦想,算个什么东西。
是啊,现实面前你算个什么东西。
—Whatis dream?
—Is life.
What is life?
——Is art.
后记:在我三月半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以为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看见它的结局,至少要等到流火的七月。可我没想到会这么早,早到连夏蝉都还未开始鸣叫。
我每天骑着单车从琴行旁边路过的时候总能听见里面传出的流水一般的钢琴声,可等我回头,看见的就只有自己被风兜起的衣角。
这个夏天过后,故事的主人公也再没有吹响过她那支引以为傲的笛子……
编辑/李鹏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