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词悬空结构的生成机制及形成动因

2018-03-12

浙江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1期

(郑州成功财经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郑州 451200)

介词悬空(Preposition stranding)是指在介词短语中由于介词宾语缺失而产生的介词滞留现象。介词悬空在汉语中并不是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在不同的语言中往往呈现出较为显著的差异。在以英语为代表的西方语言中，介词悬空是一种较为常见的语法现象，比如说英语的特殊疑问句和关系从句能够轻易地使介词滞留在句末而形成介词悬空结构：

例1:Whomidid you borrow this book from ti？*文中“ti”表示移位所留下的语迹，其下标表示在语义上与其先行项同指；“*”表示不合语法；“？”表示语义不明确；“CoP”表示并列结构；“CP”表示标句词结构“vP”表示轻动词结构；“PP”表示介词结构；“TP”表示时态分句。

例2:John bought a book whichihe took great interest in ti．

上述两例均由wh-短语移位而形成介词悬空结构，移位后留下语迹(Trace)，在语义上与先行项同指。

汉语一般不允许介词悬空，即在汉语中，介词必须严格管辖(Proper government)其宾语成分，介词悬空通常会导致不合语法的句子产生，比如：

例3：教育既受社会生产方式的制约，同时也对生产力和政治、经济的发展起积极的促进作用。

例4*：教育既受社会生产方式的制约，同时也对e起积极的促进作用。

在例3和例4中，例3合乎语法，例4不合语法。原因在于例3中的介词“对”严格管辖其宾语成分“生产力和政治、经济的发展”，而例4中的介词“对”后面宾语缺失(e表示缺失的介词宾语)，在句子中找不到其语义所指，因此句子不合语法。

但是汉语中确实存在着数量有限的介词悬空结构，此类结构早在先秦时期已经产生，在现代汉语中亦不乏用例：*本文例句均选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该语料库包括现代汉语语料、古代汉语语料以及英汉双语语料，为国内最大的语料库，数据详实可靠。

例5：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论语·卫灵公》)

例6：科学技术既可以用来造福人类，也能危害人类，这是一个常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学会生存》)

关于汉语中的介词悬空结构，国内前辈学者围绕其结构特征、使用范围、悬空动因以及表达功用等方面已经展开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介词悬空结构的句法语义特征进行深入的描写。在形式句法学的理论框架下对该类结构进行科学的分类，揭示其生成机制，并对该类结构的形成动因提供科学合理的解释。

一、前人的分析以及存在的问题

国内语法学界已经对汉语介词悬空现象做出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也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董秀芳[1]以《史记》语料为基础，深入研究了古汉语中“与”、“以”、“为”等介词宾语缺失的情况，并将此类情况称为介词宾语的“零形回指”。彭睿[2]从构式语法化的视角探索了“从而”、“以及”等词的词汇化演变。刘丹青[3-4]对自然语言中的介词悬空现象做出了统计，为其做出了明确的定义，并且对框式介词以及先秦汉语中的介词悬空现象做出了广泛而深入的归纳与总结。何洪峰[5]深入研究了先秦介词“以”的悬空与词汇化，指出“以”字空位宾语的篇章功能在于回指上文话题和非话题性的事物、行为或事件。张谊生[6]全面深入地讨论了汉语中介词悬空的方式与句法后果，并详细论证了介词悬空的动因以及表达功用。此外，蔡吉利[7]也深入研究了介词悬空的性质和动因，并详细论述了和介词悬空密切相关的语法化现象。

经过对汉语介词悬空相关研究进行简要的梳理，可以发现，尽管学界对该类结构的语义特征、结构类型、句法后果及表达功用等方面做出了一定的研究，但仍存在一些问题亟待解决。主要表现在：第一，关于介词悬空结构系统的、专题性的研究较少，大多数研究往往在讨论词汇化现象时偶尔涉及到汉语介词悬空问题。其次，以往关于介词悬空的研究仍然以描写语言现象为主，缺乏形式化的手段对该类结构进行清晰的刻画并揭示其生成过程。第三，对该类结构形成动因往往从语用功能入手，尚不能从语言结构内部出发，从解释性的高度探索该类结构生成的形式化动因。

二、介词悬空的结构类型以及句法表现

(一)介词悬空的结构类型

张谊生[8]指出，汉语中大概有“以、与、为、从、因、自、被、给、叫、据、按、依”等20多个介词可以允许其宾语缺失，形成介词悬空结构。由于汉语中的介词大都由动词虚化而来，根据上述介词的虚化程度及其语义特征，可以将汉语中的介词悬空结构分为三类：宾语提升式、宾语脱落式以及凝固成词式。

第一类介词悬空结构在古汉语中较为常见，在该类介词悬空结构中，介词宾语经移位提升(Raising)至句子的前部，介词之后并未使用“之、此”等复指代词，从而形成介词悬空的状态。古汉语中“以、为、与”等表示对象和工具的介词通常以这种形式进行悬空。比如：

例7：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召明，协和万邦。(《尚书·尧典》)

例8：勾践心虞文种，故不为发兵，哀公遂死于越。(冯梦龙著《东周列国志》)

例9：晋武帝为中抚军，迎常道乡公于邺，志夜与帝相见，帝与语，从暮至旦，甚器之。(《三国志·魏书》)

表示来源和原因的介词如“自、因、用、由”等，也可通过这种方式形成介词悬空结构，比如：

例10：惟俊风与旭日，俱东方自出也。(陆心源著《唐文拾遗》)

例11：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韩非子·存韩》)

例12：若从周家尊尊之文，岂宜舍其孙而立其弟？或文或质，愚用惑焉。(《北齐书·卷四十四》)

例13：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史记·殷本纪》)

此类介词悬空结构在先秦至两汉之间较为常见，到唐宋时期之后就相当少见了。在现代汉语中，此类介词悬空结构被视为不合语法的表达方式。

第二类介词悬空结构在近代和现代汉语中均较为常见。这类介词悬空结构中的介词宾语于介词后脱落，在介词之前也没有明确地显现。表示被动的介词如“被、为、叫、让、给”等经常以这种方式进行悬空，比如：

例14：路易十六被弑之后，皇后也被捕下狱。(苏雪林著《棘心》)

例15：张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金庸著《倚天屠龙记》)

例16：汪化堂笑眼瞅着酒壶，说：“哈!看你问得多傻，叫抓住了我还能坐在这里吃酒？”(冯德英著《迎春花》)

例17：这种丢三落四别说会成就“大事情”，就是他学生生涯中唯一当上的一次“官”也让弄丢了。(韩仁均著《杂文》)

例18：朱延年给问得无话可说，他转过口气来说：“当然要配货，不要一个劲屁股后头追……”(周而复著《上海的早晨》)

和第一类介词悬空结构不同的是，此类表被动的介词宾语由于脱落而在文中找不到明确的语义所指，即介词的悬空对象隐含在句中，在形式上难以补出。

第三类介词悬空结构由于介词宾语的悬空而致使介词与其后的成分紧邻共现，久而久之，其间的边界消失，最终凝结为一个独立的双音节词汇。比如介词“用、拿”等可以和其后的连词“以、来”等凝固为“借以、用以、拿来”等双音节词汇，比如：

例19：以后大妃又几次送去亲手烧成的饭菜，更使代善想入非非，不由得前去登门致谢，借以了解她的真意。(李文澄著《努尔哈赤》)

例20：这是我自己造出一把尺子，用以度量万事万物。(李宗吾著《厚黑学》)

例21:100倍的收益成为华尔街的一个经典案例，很多风险投资家都愿意把它拿来给自己打气。(张剑著《世界100位富豪发迹史》)

而“据、按、照、依”等介词可以和其后的动词性成分凝固为“据说，据传，按说，照说”等双音节词汇，比如：

例22：文章不通的人，据说，多数会打牌。(老舍著《四世同堂》)

例23：据传，蒋介石一反常态，杖责了蒋纬国，并剥夺了他的带兵权。(陈廷著《蒋氏家族全传》)

例24：按说，来了一位客人，实在不应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地方。(老舍著《老舍短篇小说集》)

例25：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张爱玲著《倾城之恋》)

在例19至例25的例句中，由于介词宾语缺失而造成介词与其后的成分长期紧邻共现，最终凝固成为独立的双音节词汇。

(二)介词悬空结构的句法与语义特征

上文讨论了汉语中介词悬空结构的三种主要类型，下文将进一步论述介词悬空结构的句法及语义特征。上文提到，第一类介词悬空结构的宾语经移位提升至句子的前部，从而使介词的宾语缺失而形成介词悬空结构。在这类介词悬空结构中，介词宾语必须在句子的前部出现，宾语提升移位所留下的语迹在语义上必须与其同指。如果介词在语义上的宾语在句子前部缺失，则会导致句子不合语法或者语义不明确等情况产生。比如：

例26:

a.魏元忠i，本名贞宰，仪凤中以封事召见。高宗与ti语，无所屈挠，慰喻遣之。(刘肃著《大唐新语》)

b.？高宗与ti语，无所屈挠，慰喻遣之。

在例26中，a句经替身移位后的介词宾语语迹与其先行项在语义上同指，句子合乎语法。b句中由于介词后的宾语语迹找不到与其在语义上同指的先行项，因此句子不合语法。

第二类介词悬空结构在形式上与第一类具有一定的继承性，其缺失的介词宾语在文中有可能找到其明确的先行项，但由于此类介词悬空结构的介词大多为表示被动语义的介词，其缺失的宾语在语义上大多不甚明确或不宜说明，因此此类介词悬空结构的宾语在多数情况下隐含在句子中，找不到其明确的语义所指，比如：

例27:

a.晋人i，虎狼也，若背其言，臣死，妻子为ti戮，无益于君，不可悔也。(《左传·文公十三年》)

b.公子围曰:“高伯其为戮乎，报恶已甚矣。”(《韩非子·难四》)

在例27中，a句介词“为”所缺失的宾语在语义上与“晋人”同指，而b句中缺失的介词宾语隐含在文中，找不到其明确的语义所指对象。

在现代汉语中，表示被动的介词如“叫、让、给”等的介词宾语有较强的悬空趋势，如无特别的语义要求，一般不会将其宾语明确地显现在句子中。而缺失宾语的介词与其后的动词性成分在线性上形成的“介词+动词”结构，具有一定凝固性，有时可以独立使用：

例28:

a.被打受辱成了矿工的家常便饭。(潍坊晚报，2014年3月)

b.小坡看了看小英的身上，并没有被打的痕迹。(老舍著《老舍长篇小说集》)

c.她被打了，她也不后悔。(矛盾著《林家铺子》)

d.我心里知道她见我被打，她也觉得好像刺心的痛苦。(胡适著《我的母亲》)

在例28的各项例句中，“被打”分别做句子的主语、定语、谓语和补语，具有一定的凝固性与独立性。

第三类介词悬空结构的独立性最强，此类介词悬空结构的宾语缺失以后，介词与其后面的成分经过长期的紧邻共现而凝固成词，最终实现了句法与词法的跨结构转换。比如下例证明了“因而”一词从紧邻共现到凝结成词的演化历程：

例29:

a.适人恐惧。而有疑必i。因ti而离。(《墨子·备城门》)

b.太子竟见废i。隋室因此i而乱。(《太平广记》)

c.当清兵进村时，她便把婆婆和子女藏到洞中，因而，全家人安然无恙。(曹秀君著《古今情海》)

在例29中，a句中介词在语义上的宾语位于介词之前，b句中介词后使用了复指代词“此”来指代其语义先行项，而c句中“因而”已经凝固成为一个连词，用来引导原因状语从句。

在此类介词悬空结构中，缺失了的介词宾语往往隐含在篇章中而无须明确显示出来，介词作为一个黏着语素，可以与其后的动词性成分凝固成为一个双音节复合词。比如上文提到了“借以、用以、因而、据说、照说、按说”等。除此之外，由于此类介词已经高度虚化，此类语义相近的单音节介词还可以相互结合而形成双音节的复合介词。比如“按、照、依、据”等单音节介词可以两两组合，形成“按照、依照、依据”等复合介词，“依按”一词在现代汉语中虽然不常见，但古汉语中却有用例：

例30：拔追悼诛伐之人，或所嗔畜物，皆依按道法格律，不可轻慢也。(《道法会元》)

因此，本文将此类介词悬空结构中的介词视为一黏着词素，其先与其后的单音节成分合并成词之后方可进入句法推导。

三、介词悬空结构的生成机制以及形成动因

上文深入地研究了汉语介词悬空结构的句法及语义特征，本节将分别探讨其结构的生成机制与形成动因。

上文指出，第一类介词悬空结构常出现在古汉语中，其结构中的介词宾语经提升移位至句子的前部，移位留下的语迹在语义上与其先行项同指。这是由于汉语介词与动词之间存在着较强的依存于演化的关系，古汉语中表示对象和工具的介词诸如“与、以”等的虚化程度较低，尚保留着较强的动词性。以下是此类介词做动词使用的例句：

例31:

a.则与一生彘肩。(《史记·项羽本纪》)

b.大小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左传·庄公十年》)

在进行句法推导时，运算系统倾向于将此类“介词+宾语”的结构和“动词+宾语”结构等同视之，介词宾语的提升移位并不会违反“空语类原则(Empty Category Principle， ECP)”[9]而导致句子不合语法。而下面一例可以作为为此类结构中介词宾语提升移位的有力佐证：

例32：彼姝者子，何以予之？(《诗经·干旄》)

这句话的正常语序应为“以何予之”。介词宾语“何”经提升移位至介词“以”的前部。因此，以“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为例，第一类介词悬空结构的生成过程如图1所示。

图1 第一类介词悬空结构生成示意图

此类介词悬空结构的生成过程如下：由于古汉语介词的动词性较强，运算系统先将介词短语和动宾短语合并生成一并列性结构[10]，然后整个结构继续以左向合并的方式依次与功能性语类T和C合并生成一完整的句子，之后，介词宾语经提升移位至CP的标识语位置[11]，原位置的宾语经系统删略，形成其表层线性表达式。该结构的形成动因在于宾语通过提升移位的方式核查功能性中心语C所携带的焦点语义特征[+Foc]。

第二类和第三类介词悬空结构的介词宾语大多隐含在篇章中，往往找不到明确的语义所指。此外，这两类结构中的介词较为虚化，只能作为附加成分(Adjunct)进入句法推导。将其视为宾语提升会违反“移位的局域性限制(Condition on Extraction Domain,CED)”[12]。因此，本文认为，这两类介词悬空结构的介词与其后的句法成分以直接合并的方式进入句法推导。以“张三被杀”为例，第二类介词悬空结构的生成过程如图2所示。

图2 第二类介词悬空结构生成示意图

此类介词悬空结构的推导过程为：句法系统从词库中提取词项，生成词汇序列{张三，被，杀，v，T}，以左向合并的方式依次生成上述例句。根据“主语内在于VP假设”[13]，主语“张三”基础生成(Base generate)[14]于轻动词vP的标示语位置，然后经提升移位至[spec， TP]，形成表层语言表达式。该类结构的形成动因在于悬空介词宾语的语义自足性、双音化[15]的韵律要求以及句法推导的经济性要求。

第三类介词悬空结构的介词更加虚化，比如说“据X”已经成为一个较为能产的词汇表达式。这类结构中的介词与其后成分的凝结发生在词库中，进入句法推导时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词项。比如“据说，他学习努力”的生成过程可以用图3来表示：

图3 第三类介词悬空结构生成示意图

在进入句法推导之前，介词“据”和动词“说”在词库中已经凝固成一副词性词汇，上面例句的词汇推导序列为{据说，他，学习，努力，v，T}。该序列仍然按照左向合并的方式进入句法推导。词项“据说”作为状语，在主语提升移位至[spec， TP]后，左向附加至TP左侧，从而生成完整的句子。此类介词悬空结构的生成动因在于此类结构中的介词已经虚化为以黏着语素，在双音节化的韵律要求下，先与其后的单音节词汇凝固成词，然后进入句法推导。此外，该类结构的语义自足性、句法推导的经济性也是该类介词悬空结构的形成动因。

四、结语

作为汉语中一种较为特殊的语法形式，介词悬空结构拥有自身较为独特的句法及语义特征。大量的语言事实表明，汉语中主要存在三种介词悬空结构。按结构中介词的虚化程度，可将其分为宾语提升式、宾语脱落式以及凝固成词式。第一类介词悬空结构经宾语提升移位、语迹删略生成，旨在核查所提升宾语的焦点语义特征[+Foc]。第二类和第三类介词悬空结构的句法推导按照左向合并与左向附加生成，其形成动因在于介词宾语的语义自足性、双音化的韵律要求以及运算的经济性要求，其不同之处在于第二类结构中的介词结构生成于句法运算，而第三类结构中的介词与其后单音节词素在词库中已经凝固成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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