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记
2018-03-11安宁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自己站在一摞高高的红砖前,努力翘起脚尖,一只眼注视着村庄大道上有无行人经过,另一只眼盯着砖板上一本闪闪发亮的书,那是白话版的《聊斋志异》。我悄悄把那本书拿下来,做贼一样地翻着,但是最终,又将它放回了原地。那一年,我8岁,除了语文教科书,父母再无余钱给我买其他课外读物。
我一直热爱读书,尤其痴迷语文。这跟童年时家中书籍匮乏有很大的关系。那时,我总是翻阅一切有字的纸张——挂面的包装纸、包油条的报纸、人家撕掉的书里的一页,甚至父亲借来的饲养家禽的书,我也读得兴趣盎然。而等到父母为养殖蘑菇,扛回一麻袋用来包装蘑菇菌的废报纸的时候,我好像一下子拥有了一座流光溢彩的图书馆。父母在偏房里忙碌,我则一头扎进报纸堆里,挑拣出那些稍微有文学气息的文章来读。父亲有时还会停下手中的活计,随手拿起一本书来,考我认字。我是丝毫不怕这些的。父亲不知道,刚刚10岁的我,已经能依靠一本新华字典,将那些有朦胧爱恋的小说读出一抹羞涩了。
每个学期的课本发下来,我都会第一时间包上书皮,而后窝进太师椅里,从正午一直看到天光昏暗。直到母亲跑来大骂我没有将鸡赶进鸡窝,我才恍惚地抬起发酸的脖颈,看一眼照进院子里的夕阳,和困倦地踱来踱去的鸡们,有种被天神一拳打回人间的失落与惆怅。
在老师开始讲授之前,我早已将语文书来来回回翻了许多遍。我深深地沉浸其中,觉得语文书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读物,能满足我对外面世界的无限想象。我可以借助文字,穿越至几千年前,那里野兽出没,大地苍茫;我也能通过想象,抵达无限遥远的地方,那是比村庄更为遥远的村庄,比麦田更为辽阔的麦田,比群山更为绵绵不尽的群山。
而更多的时间,我都处于无书可读的饥渴状态。7岁以前不识一字的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文字来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那时我只想走出小小的村庄,永远不要回来。我想过很多种离开村庄后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成为一名作家;更没想到,20岁那年我就拿起笔,开始了写作生涯。我再也没有停下用文字记录生活的脚步。所有的一切,或许,都源于我那鼓足所有勇气,想要偷走一本《聊斋志异》的童年。
后来读的书多了起来。初中时有一位教授物理课的班主任,姓张,年轻,长了一张郭富城似的帅气的脸。他是一位文学青年,喜欢读童话,也读《小说月报》。知道我痴迷写作,他常常借书给我读,还在班里念我写的小说。我记得当时在《小说月报》上读到过一篇题目为《水土不服》的中篇小说,作者是谁已不记得,但文字里那种荒凉、野蛮、魔幻的气息,深深地触动着14岁的我。好像忽然间进入一个神秘的山洞,那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它们闪烁着光芒,吸引着来自偏僻乡村的我。文学的天空原来这样异彩纷呈,我仰头注视着这一片高远辽阔的天空,知道自己将会走得更远。
大学因为上外语系的缘故,我读的大多是外国经典名著,比如《傲慢与偏见》 《雾都孤儿》 《简·爱》 《呼啸山庄》 《百年孤独》等。每年寒假,我都会从学校图书馆借好多书回家。在呵气成冰的冬天,站在窗前,拢着手,沉浸在文学的奇妙世界里。我的双脚常常冻得发麻,失去知觉而浑然不知,偶尔跺一跺脚,便重新陷入书中的世界。一帘之隔的堂屋里,大人们正在滔滔不绝地聊着家长里短,或一年的收成。那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犹如冬日的风,掠过厚厚的积雪,紧贴着窗户,蛇一样地钻进卧室,试图侵袭我早已麻木的身体。可是在那个冬日的黄昏,我只剩了一顆心,还是温暖的、跳动的,它与书融化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与一本书的亲密。
有一年夏日的傍晚,我无意中翻阅《聊斋志异》,被《绿衣女》这样一则只有六百多字的短篇小说深深地吸引。我犹记自己陷在沙发里,耳畔久久地萦绕着绿衣女“宛转滑烈,动耳摇心”的歌声。我知道此后我会长久地迷恋古典文学,那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我就是从《聊斋志异》开始,系统地阅读古人诗意的内心世界。从《山海经》中女人在山谷里洗十个月亮的浪漫,到《搜神记》里烟波浩淼之上的神鬼踪迹,从《笑林广记》中的琐碎日常,到《浮生六记》中的生离死别,再到《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我一路在这样的古典天地中沉迷,并愿永远地沉迷下去。
写作让我沉溺在奇幻的梦境之中,而读书,让我趋向于孩子一样的单纯、洁净。忘记这个尘世所有的喧哗与躁动,只剩一颗心,洗去尘埃,吐露芳华。
作者简介:安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已出版《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等多部作品。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推荐同学们看的书:《聊斋志异》(蒲松龄?著)?、《我与地坛》(史铁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