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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想象界到真实界的蜕变

2018-03-11姚石

中国图书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高利伊甸园变形记

姚石

菲利普·罗斯(PhilipRoth,1933—)的小说《乳房》(TheBreast)隐含的潜文本是弗兰茨·卡夫卡(FranzKafka)的小说《变形记》(TheMetamorphosis),这部小说通过互文性手法显示了卡夫卡时代的异化困境在当代美国社会变得更加深重。其实在《波特诺伊的抱怨》(PortnoysComplaint,1969)中就已经出现了对《变形记》的影射:

说对不起,亚历克斯!说对不起!道歉!哦,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嗨,我躲在床底下,背贴着墙,拒绝说对不起,也不出来,不承担后果。决不!她拿着一个扫帚追赶我,试图将我腐烂的躯体从床底下扫出来。怎么,格里高利·山姆萨的阴影!你好,亚历克斯,再见,弗兰茨![1]

这里波特诺伊自比格里高利,是因为他们都在家庭的高压下遭遇扭曲变形,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格里高利面对的是过于强大的父亲,而波特诺伊面对的是强大的母亲。如果父亲的过于强大带来的是异化时代的变形,那么父亲的过度软弱带来的就是后异化时代的变形。罗斯通过对《变形记》的影射展现了犹太人来到美国后父亲角色的变迁,以及由此带来的美国犹太人与犹太传统的断裂。

欧文·豪(IrvingHowe)在他著名的《父辈的世界》(WorldofOur Fathers)一书中将1881年作为犹太历史的一大转折点,“其意义相当于公元70年提图斯军团烧毁耶路撒冷的圣殿,或者1492年斐迪南和伊莎贝拉下令驱逐西班牙境内的犹太人”[2]5。1881年3月1日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对犹太人的宽松自由政策就此结束,亚历山大三世执政后一次又一次地发起了对犹太人的屠杀,开启了犹太历史上新一轮的流散。1881年之前,犹太人一直生活在栅栏区(PaleofSettlement),几乎与外界隔绝,延续着千年的传统,他们在每天的生活中都能触碰到历史,在这个世界中时间似乎是停止的,1881年的流散也就使他们开始了几乎措手不及的现代化进程。他们的流散是经过西欧来到美国,因此,“从犹太小村落到俄国或者波兰城市,然后再到纽约,是传统社会逐步解体的几个步骤”[2]59。

东欧犹太人的传统注重精神性,每个犹太社区都设有犹太教会所和学堂,社区的成年男人要在会所里研习犹太教典籍,并定期组织研讨。犹太教拉比在社会享有很高声誉,是社区的权威。他们更看重精神世界的价值和信仰,而不是世俗的物质生活:

一个男人的声誉、权威和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学识。博学之士坐在犹太会所的东墙,靠近约柜。妇女通常外出挣钱养家糊口,让她们的丈夫专心钻研学问,而一家之主认为能供养早熟的女婿研习上帝的语言(HolyWord)是他们的责任,实际上他们视之为特权。[2]8

在传统的犹太社区,男人是维系传统的核心,主要留在家中研习典籍,是传统文化活的化身,并且负责家庭中子女的教育,以传承文化,而女人则要外出挣钱,供养家庭,因此,父亲在犹太孩童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作用。

当他们来到美国后,美国社会的实用主义和物质文明使得犹太人的古老传统很快解体。构成美国文化根基的清教主义将对物质的追求和对金钱的攫取视为信奉上帝的方式,当这批犹太人来到美国时,美国人已经将金钱和物质享乐当作上帝來追求和信奉,抛开了对精神价值的追求。物质上的贫乏和整个社会对于物质的狂热崇拜迫使初来美国的犹太家庭中的父亲外出挣钱,而母亲则留在家中照顾家庭,负责子女的教育。

父亲从家庭生活中淡出给美国犹太青年造成严重危机,罗斯在下一步小说《乳房》中进一步展开了犹太青年在后异化时代的美国的变形,因此,《乳房》是对《波特诺伊的抱怨》中的父子关系主题的进一步推进,罗斯自己在谈到两部作品的关系时指出:

波特诺伊尽管陷入混乱疏离,但是他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就像对自己手背的了解一样(使用一个那部小说所激发的玩笑)。凯普什迷失了———一定程度上就像笛卡尔在《沉思录》的开始所宣称的那种迷失:“我确信我存在,但是我是什么样的存在?什么才能被认为是真实的?”[3]61

可见,《乳房》中的凯普什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比波特诺伊更加悲惨,而这部小说又是更加全面地指涉卡夫卡的《变形记》,展示了美国自由放任的社会中父亲权威的丧失给美国犹太青年带来的新的变形。罗小云教授指出,“罗斯在《乳房》的创作中运用后现代手法将西方变形小说艺术发展到了极致,是后现代生存状态具体化”[4]62。西方变形小说最重要的代表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这部小说表现了父亲的过于强大导致儿子无法有效反抗,而《乳房》表现了父亲的过于软弱导致儿子无法有效反抗,结果都带来了儿子的变形,然而却是不同层面的变形。根据拉康对弗洛伊德理论的创造性解读,《变形记》中的变形属于拉康所谓的想象界中的变形,而《乳房》中的变形属于真实界中的变形。

一、“变形”的内涵

《乳房》继承和发展了西方的变形文学传统,“变形在西方文学中有着悠久的传统,涉及变形主题的作品不可胜数。《乳房》在体现变形文学传统时,具有明显的互文性特征”[5]98。在追溯变形文学传统时,国内外学者关注更多的是西方文学中的希腊传统,而忽视了希伯来传统,其实,卡夫卡,弗洛伊德,《旧约》和犹太民间故事构成了另一条西方变形文学传统。罗斯在《乳房》中除了对卡夫卡《变形记》的互文指涉外,还广泛指涉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

弗洛伊德认为俄狄浦斯期被阉割的创伤被压抑进了孩童的无意识之中,在此后的成长过程中会出现向这一原初创伤的不断回归,最重要的是进入青春期的叛逆。在这个时期,父亲的权威和儿子的有效反抗是关键,如果父亲过于强势,儿子完全顺从父亲,主体将迷失在象征界中,失去独立性。特别是犹太文化尤为注重儿子对父亲权威的挑战,《旧约》中一条铁的规律就是家庭中最小的男孩总是赢得父亲继承权,弗洛伊德认为孩童心理的一次重大创伤就是弟弟或者妹妹的出生,因为弟妹夺走了父母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爱,为了重新赢得父母的爱,他们就努力做个模范孩子,放弃了对父母的叛逆,这种可贵的叛逆性只能保存在家中最小的男孩身上。格里高利作为一名推销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向顾客展示布料的样品(Muster),该词在德文中兼有模范孩子的含义(Musterknabe)。endprint

卡夫卡面对强大的父亲几乎失去了反叛能力,被动地接受父亲的裁决,同样在他最喜爱的作品《判决》(TheJudgment)中,吉奥尔格在听到父亲对他宣判死亡时,他就顺从地跳河自杀了。卡夫卡在他的《致父亲的信》中向父亲控诉父亲的专横对自己造成的压制,他最终没有勇气将这封长信送到父亲手里,于是他在信的结尾想象父亲给自己的回复,在回信中,父亲将他比喻为害虫,将他试图向自己挑起的斗争视为无耻地嫁祸于人。《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利一天醒来真的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害虫,因此,这部小说也是儿子执行了父亲对自己的审判,因为这种联系,卡夫卡后来将《判决》《变形记》和《司炉》(TheStoker)三部小说以《儿子》(TheSons)为题结集发表。

变形的概念是犹太民间故事里的一个常见主题,肖勒姆(Gershom Scholem)认为变形是“犹太大众信仰和犹太民间故事的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6]。在犹太民间故事中变形通常是作为僭越的惩罚,格里高利的变形也隐喻人类的第一次僭越,象征那一切罪恶之源的原罪。在第二部分的结尾,当父亲(家庭和宗教意义上的父亲)用苹果砸格里高利时,伊甸园的隐喻更加凸显。

二、从想象界中的变形到象征界中的死亡

《变形记》中格里高利的变形发生在他的家庭出现重大危机之后,格里高利在他父亲的公司破产之后接替他的父亲成为家中的支柱,他不仅上班挣钱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帮他的父亲还债,他还想把妹妹葛丽特送到音乐学院学习音乐,与他变形后的可悲形象相对的是挂在他卧室墙上的他从军时的照片,“一位中尉,手握剑柄,脸上露出舒心的微笑,他的戎装和军人威严令人肃然起敬”[7]12。格里高利不仅想在家庭中承担父亲的角色,他也开始在工作中接替父亲的角色。他的工作是他父亲安排的,父亲与公司老板有债务关系,他们应该是以前商业上的伙伴。格里高利对老板深恶痛绝,老板的老朽和严厉酷似格里高利的父亲,因为父亲的债务,格里高利一直压制着要挑战老板的权威的冲动,他筹划着最多再有五六年的时间他就可以还清债务,到时候就可以和老板彻底决裂。格里高利对老板的憎恶和挑战反映了他潜意识中对父亲的反抗。

在变形之后,格里高利退回到了寄生的状态,不得不放弃一切对父亲的反抗,而父亲再次成为一家之主。父亲不仅用苹果砸格里高利,而且还对着格里高利“像野人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7]19。这里象征原罪的苹果和蛇的嘶嘶声都来自父亲,显然父亲是利用原罪将已经失去反抗精神的格里高利逐出伊甸园。犹太文化认为人类的原罪终止了永生,带来了人世的罪恶,但又是新生的开始,正因为人类犯下了原罪才开始了人类历史的世代延续。人类被逐出伊甸园的双重后果在《变形记》中分别体现在格里高利和妹妹葛丽特身上。格里高利所变成的害虫(Ungeziefer)一词来自晚期中世纪高地德语,原意指“不适合献祭的不洁净动物”[8]87。这表明格里高利代表了堕落后的罪责,而葛丽特则代表了新生,格里高利死去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他们一家三口外出郊游,父母同时发现他们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个美丽,苗条的姑娘。葛丽特变得更加文静,眼神中饱含意蕴,他们意识到很快就该给她找个好丈夫了”[7]42。

作为牺牲品的格里高利在小说中其实经历了两次死亡,小说开头格里高利的变形其实就宣判了他的死亡,在家人眼中他已经死了,这是想象界中的死亡。变形后的格里高利在家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镜像,镜像击碎了真实界中的伊甸园幻象,格里高利在上帝的世界中由于不洁净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虽然格里高利被无情的镜像逐出伊甸园,但是他依然渴望回归伊甸园,这是在象征界的现实世界中的回归。变形后的格里高利并没有完全接受外在变形的事实,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接受了他变形后新的身份,他喜欢爬到天花板上消遣,当母亲和妹妹要移走他屋内所有的家具时,他没有反抗。此后,他不再有太大的奢望,只是默默地关心着家人,当妹妹拉小提琴时,那动人的天籁之音再度唤醒了格里高利对未来的憧憬,对无动于衷的房客深为愤慨,他不知不觉地爬到妹妹身边,表达他的欣赏和支持。他的善举却给一家人带来了尴尬和愤怒,妹妹说这只害虫根本就不是格里高利,如果他真是格里高利的话,他就会很识趣地死掉,绝不会给全家人带来这么大的烦恼的。妹妹葛丽特最终宣判了他在象征界中的死亡,当晚格里高利就在卧室静静地死了。

卡夫卡在写给他的好友布罗德(MaxBrod)的信中宣称他深刻地体验到了身体上的变形,“卡夫卡改造了精神分析学说中的俄狄浦斯冲突概念,使之更加契合生活在传统的东欧文化和后传统的西欧文化边界处的犹太家庭的特殊历史境遇”[9]209。《变形记》中的父亲其实是当时快速发展的现代文明的代表,格里高利变形之后,他再次找到工作,成天穿着制服,连睡觉时也不脱下。他所考虑的只有挣钱和投资,他没有把葛丽特送到音乐学院的想法,只是想以她的音乐才华为资本给她找个好的丈夫。格里高利的父亲不再有任何精神上的追求,而成了追逐物质利益的资本主义文明的代表,因此,他与伊甸园中的苹果和蛇的意象相连。父亲由代表犹太文化传统的权威转变为西欧现代文明的权威,在传统犹太家庭中父亲的权威会很顺利地内化为孩童的超我,而开始走出传统的父亲却让格里高利迷失在大写他者的象征界中,结果在不可理喻的现代社会中遭遇异化。

三、人间伊甸园中的变形记

罗斯的小说《乳房》中凯普什的变形是退化到真实界的变形,拉康认为如果孩童没有顺利度过俄狄浦斯期则有可能从想象界退回到真实界。他的理论认为从婴儿刚出生到6个月时只有要求(need),要求是纯粹生理上的,是可以完全得到满足的,这个时期的婴儿与母亲的乳房绝对认同,婴儿处于真实界:6个月到3岁,孩童意识到自己与母亲是不同的个体,自己并不是母親的全部,这时的孩童就开始拥有需求(demand),需求除了生理上的要求之外还有情感上的需要,需求是可以部分满足的,这个时期的孩童处于想象界,由于孩童的需求无法完全得到满足,孩童对母亲格外依恋,渴望返回真实界完整性之中,只有父亲的出现才能将孩童从渴望完整的迷梦带入正面现实的象征界。这个关键性的时期通常在3至6岁,此时的父亲必须对孩童实施阉割,让他接受永远的缺失,这样孩童才会拥有欲望(desire)[10]。欲望是孩童在满足要求后溢出来的需要(即欲望=需求-要求),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只有以“父之名”(Name oftheFather)才能将主体与真实界隔开,让主体在象征界中部分地实现真实界中的完整性[11]。endprint

拉康认为从真实界到想象界,再从想象界到象征界的过渡之中最关键的就是否定性,最强大的否定就是在俄狄浦斯期中父亲的阉割,此后“父之名”可以将真实界与主体安全地隔开,而现代文明的发展已经严重阻碍了主体的顺利发展,因为现代文明是以肯定的方式为主体提供一切满足,从而破坏了象征秩序,使主体无法进入象征界。后异化时代的美国犹太人不再遭遇任何否定和压制,但是他们得到的肯定和维护会带来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剧。

《乳房》就展现了犹太人失去传统之后在美国的后异化时代中的变形记。与《变形记》中那完全异己的异化社会不同,《乳房》中的凯普什生活在宽松自由的美国后异化时代。格里高利的家人和身边的人都极力掩盖他的变形甚至宣判他的死亡以维护社会规范,而凯普什身边的人都很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变形。凯普什像一名普通病人一样被安置在纽约市著名的雷诺克斯山医院(LenoxHillHospital)七楼的一间普通病房中,他被诊断为“于午夜至凌晨四点发生在体内的‘荷尔蒙的大量来袭‘内分泌灾难,以及/或者‘染色体的雌雄同体式爆炸”[12]19。乔登医生表示医院会尊重他的隐私和尊严,让他不要担心被监控或者被展览。精神分析医生科林格认为凯普什的变形是由“坚强的个性”和“生命的意志”所致,并且让他接受现实,要相信自己完全正常。

凯普什的父亲每周到医院看望他一次,像往常一样,每次见面父亲都跟他讲述他们家以前客人的近况。当讲到有一个人的儿子竟然娶了一个埃及女人时,父亲显得无法接受,凱普什觉得父亲表现出来的保守和对犹太传统的维护简直就像一个演员在表演,因为父亲竟然对他的变形毫不在意。他的妻子克莱尔在短暂的伤心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几天之后他们又开始了美满的夫妻生活。最让凯普什难以忍受的是自己已经明显不正常,而周围的人却都认为他完全正常,并且试图让他接受自己的正常,凯普什的处境犹如索尔·贝娄在《洪堡的礼物》中所说的,“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想要保持正常的想法本身就是疯狂的”[13]。面对周围人对他的肯定性反应,凯普什只有沉迷于情欲的满足,以回应这个试图将一切都纳入正常的秩序的世界,因此,平斯克(SanfordPinsker)指出:“即刻满足———而不是平常的手术———是回应这个疯狂世界的唯一途径。”[14]61

重建人间伊甸园的美国梦使得凯普什陷入精神危机,他在精神分析医生克林格那里接受了五年的治疗,而精神分析治疗的目标也和美国梦的理想一致,就是“回报———而不是惩罚!完整!舒适!快乐!满意的生活……”[15]72这个目标完全拒绝缺失,取消象征,指向完美无缺的伊甸园般的真实界。经过五年的治疗,凯普什已经治愈了内心的创伤,在近三年中和妻子克莱尔过上了温馨的生活,摆脱了大多数婚姻所无法摆脱的烦恼。这样的满足又几乎让他失去了欲望,甚至失去对妻子的兴趣,而最近他的热情被重新唤起,“但是‘激情这个词并不准确:当有人逗弄躺在婴儿床里的婴儿的下巴时,婴儿的快乐并不是‘激情这个词语可以表达的”[15]10。显然,他最近所体验到的“激情”是婴儿在真实界中可以完全被满足的需要,对这种实际上不存在的满足的追求就构成了凯普什的悲剧,正如罗斯本人在比较《当她好时》(TheShewasGood)、《波特诺伊的抱怨》和《乳房》三部作品时指出,“凯普什的困境也是一样———有一点不同:他的迷失无法追溯到心理、社会或者历史方面的原因。他想与他的同胞以及旧的自我融为一体的渴望,在我看来,比露西·奈尔逊或者波特诺伊的渴望更加心酸,更加悲惨”[3]57。因为“幸福,舒适,和回报正是凯普什所无法得到的,正如《欲望教授》以及罗斯笔下的其他角色所展现的,即使他们最渴望的愿望得以实现。‘完整似乎是不真实的,虚幻的,极度的不完全,或者(同样的意思)最终是无法企及的”[16]。

凯普什在描述他变形前后的“激情”时使用了大量回归母亲的意象和象征母爱的大海的意象。其中的一次是他与克莱尔在海滩游泳后的嬉戏,“我仰天躺在炎热的沙丘上,脚跟深深地埋在沙中,闭上双眼,张开嘴巴,等待着她俯下身子将一只乳房缓缓地送入我口中。多么奇妙的感觉,远处是大海在那里咆哮!这乳房本身就好像是一个宇宙———柔软的宇宙!”[12]55这是一种被裹挟在母爱的海洋当中完全满足的被动状态,渴望婴儿般与母亲乳房的认同,沉浸在那样一个完美的宇宙中。变形前的凯普什找到了回归“一种纯洁的,原始的色情满足的领域”[15]11。在他真的变成一个乳房时,对他一点触碰都会带来完全满足的极乐,“我的‘身体只要轻轻一碰,我的快感真是难以描述:一种意想不到的舒畅的感觉,然而感觉又很遥远,让我想起海水拍打海滩的场景”[15]17。小说中的大量海水意象隐喻了婴儿出生前在母亲身体内的状态,与母亲融为一体时的完整状态,处于被母亲保护起来免遭外部世界的风吹雨打的伊甸园。

凯普什觉得唯一不能接受他变形这个事实的就是他母亲,“老天保佑她已经去世了;如果她还活着,我这个样子会要了她的命”[12]44。凯普什在危难时刻想到的是母亲,因为他从母亲身上学到了坚韧,母亲给他树立了好的榜样。而父亲“虽然在工作上野心勃勃,机灵狡猾,独断专行———在家中,他对我们从不动怒,充满关怀,温和又体贴”[15]29。显然,和波特诺伊的家庭一样,凯普什的父亲主要在外打拼事业,挣钱供养家庭,他的母亲留在家中教育子女。在他眼里,母亲是榜样,具有毅力和原则,而父亲则毫无原则,只会伪装出要维护一些传统价值的姿态。这样的父亲显然不可能对凯普什实施阉割,他只有寻求新的权威,渡过俄狄浦斯期,进入象征界。凯普什所变成的乳房还具有男根(Phallus)的意象,因为他可以用乳头和妻子做爱,因此,凯普什的变形也隐喻了没有强大父亲对他实施阉割的不幸遭遇。

凯普什的上司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文理学院院长亚瑟·斯科布朗是唯一前来看望他的同事,见面后亚瑟抑制不住的大笑让凯普什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正常,也给他带来了精神分裂的危机。他发现保持正常的唯一方式就是承认自己的不正常,他的变形和周围人对他的反应都是他不正常的内心世界的投射,只有精神失常才能保持主体的统一。如果接受自己变形的事实,那么他就必须抛弃他的过去,面对自我的分裂,这种精神分裂具有普遍意义,因为现代文明的发展已经破坏了人们心理结构中的象征秩序,打破了时间的延续性和主体的统一性。endprint

凯普什想通过承认自己不正常以维护自我同一的努力遭到了精神分析医生科林格的坚决反对,科林格一再坚持让他正面“现实”,不能陷入自己的主观世界,否认现实世界的客观性。最后,作为文学教授的凯普什借助他所讲授的作家和文学作品走出了科林格所捍卫的现实,发现了维护主体统一的希望。他认为卡夫卡只是在想象中经历变形,而他自己由于对文学的专注亲历了变形,因此,他“比卡夫卡更加卡夫卡(IhaveoutKafkaedKafka)”[15]82。只有借助文學,凯普什才能进入象征界,再造属于自己的真实,远离真实界的威胁,达到主体的统一。在小说结尾处,凯普什说他要以里尔克的一首诗结束他的这次演讲,因为他每次都是以感人至深的文学精品结束他的文学课,“让学生从纯洁无瑕的课堂带入由垃圾食品和大众明星和愚昧无知组成的堕落世界”[15]86。这里作者隐射了伊甸园的原型,由垃圾食品和大众明星和愚昧无知所提供的即刻满足的人类伊甸园只是又一个堕落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文学艺术才能拯救人类,只有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才能对现代人实施阉割,重建象征秩序。

《乳房》以出生于布拉格的诗人里尔克的《远古的阿波罗残雕》一诗结尾,而这首诗又是以“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著名诗行结束。在这首诗中,诗人面对的是一个残存的古希腊时代的阿波罗雕像,雕像的头部和四肢都已经散失,只剩下残缺的躯干。在世俗者的眼中,这尊残缺的雕像几乎毫无价值,但是它却以它的破碎、古老和缺乏实用价值抵制着现代社会物质主义的泛滥,审视着我们的生活,所以,诗人认为虽然它没有眼睛,但是“他浑身无一处不在注视着你。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12]135。只有伟大的艺术品才能让盲目追逐物质享乐的现代人看清自己的生活,从而摆脱物质世界的束缚,重新建立象征秩序,获得新生。这首诗中的主导意象“远古的阿波罗残雕”象征了被阉割的男根,代表了永恒的缺失,这个意象将会对盲目信仰物质文明的完满性的现代人实施阉割,帮助他们进入永恒缺失的象征界。

结语

卡夫卡《变形记》中父亲开始走出传统进入现代西方社会,而罗斯《乳房》中父亲彻底走出传统进入现代社会,父子关系的变迁使得传统犹太家庭中有效的父子冲突成为不可能,造成儿子的变形,而这种变形又带来了新生的希望。格里高利虽然在父亲的高压下变成一只甲虫,但是他的变形是在积蓄力量以便有效地反抗父亲。卡夫卡在完成这部小说两天之后寄给女友菲丽丝·鲍尔(FeliceBauer)的一张斯特林堡明信片中透露了这部小说的隐含意义,斯特林堡在自传的结尾处谈到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孤独时说:“用灵魂的蚕丝将自己包裹起来,把自己封存在自己的蚕茧之中,等待着那注定会到来的变形。”[17]171因此,变形意味着文学上的成长,从这个意义上说,格里高利的变形表示他在文学世界中反抗父亲的权威,这一点也是作者卡夫卡自己人生的写照,他在《致父亲的信》中向父亲坦言:“我的写作都是关于您的,因为我无法在您的胸口诉说,我只有在写作中诉说。”[18]101可见,卡夫卡和罗斯在面对无法实现有效的父子冲突时,都将重获新生的希望寄托于文学艺术。

虽然《波特诺伊的抱怨》和《乳房》的出版时间只相差三年,但是两部小说表现的却是美国犹太人不同阶段的经历。《波特诺伊的抱怨》反映了少年时代的波特诺伊挣扎着离开犹太社区,进入美国主流社会时,难以舍弃犹太社区那纯洁的伊甸园,无法与美国主流社会同流合污。《乳房》中的凯普什已经是一个成功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中年教授,作为人间伊甸园的美国社会可以满足他的一切,接受他的一切,但是结果却是使他失去了主体性,陷入精神分裂。当代美国犹太青年进入美国主流社会的过程是离开一个伊甸园跌入又一个人间伊甸园,他们必须在日益世俗化的社会中借助文学艺术重建象征秩序,进入现实世界,融入美国社会,建立犹太人在美国社会中的男性主体身份。

[基金项目:本文为作者主持的安徽省人文社科重点项目“菲利普·罗斯小说中的犹太文化传统与美利坚国家身份认同”(项目编号:SK2014A237)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PhilipRoth,PortnoysComplaint[M].NewYork:RandomHouse,1969:121.

[2]IrvingHowe,WorldofOurFathers[M].NewYorkandLondon:HarcourtBraceJovanovich,1976.

[3]PhilipRoth,ReadingMyselfand Others[M].NewYork:VintageBooks,2001.

[4]罗小云.变形与阐释:菲利普·罗斯的凯普什系列小说[J].外国文学,2015(3):61—68.

[5]陈广兴.身体的变形与戏仿:论菲利普·罗斯的《乳房》[J].国外文学,2009(2):98—104.

[6]GershomG.Scholem,Major TrendsinJewishMysticism[M].New York:Schocken,1961:283.

[7]FranzKafka.TheMetamorphosis[M].StanleyCorngold.TheMetamorphosis,theTranslation,BackgroundsandContexts[C].New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6:1—42.

[8]StanleyCorngold.KafkasMetamorphosis:Metamorphosisofthemetaphor[A],StanleyCorngold.TheMetamorphosis,theTranslation,BackgroundsandContexts[C].New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6:85—91.endprint

[9]EricSantner.KafkasMetamorphosisandtheWritingofAbjection[A]. StanleyCorngold.TheMetamorphosis,the Translation,BackgroundsandContexts[C].New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6:203—211.

[10]MadanSarup.JacquesLacan[M].NewYork:HarvesterWheatsheaf,1992:68.

[11]JacquesLacan.Translatedby AlanSheridan.Ecrits:ASelection[M]. LondonandNewYork:Routledge,2001:151.

[12][美]菲利普·羅斯.姜向明译.乳房[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13][美]索尔·贝娄.蒲隆译.洪堡的礼物[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325.

[14]PinskerSanford.TheComedy that“Hoits”:TheBreast[A].Harold Bloom.PhilipRoth[C].NewYork:ChelseaHouse,2003:59—67.

[15]PhilipRoth.TheBreast[M]. NewYork:Holt,RinehartandWinston,1972.

[16]JayL.Halio.PhilipRothRevisited[M].NewYork:TwaynePublishers,1992:154.

[17]MarkM.Anderson.Sliding downtheEvolutionaryLadder?Aesthetic AutonomyinTheMetamorphosis[A].StanleyCorngold.TheMetamorphosis,The Translation,BackgroundsandContexts,Criticism[C].New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6:169—181.

[18]FranzKafka.LettertohisFather[A].StanleyCorngold.TheMetamorphosis,theTranslation,Backgroundsand Contexts[C].New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6:71—101.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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