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第九章:游击战(续一)
2018-03-10张正隆
张正隆
1935年4月29日,《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报告》中说:“战斗力最强者为邵本良队,作战时不能任意撤退,并有相当技术。”
写于同年但未注明月、日和署名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军的几个战斗情况》中说:“邵本良原来是个团长,他在南满一带‘剿匪最出力,也最有名。南满一带的山林队被他打个落花流水,山林队没有不怕邵本良的(在山林队中通常发誓就是:如果我做坏事,出门就遇见邵本良)。”
邵本良是海龙县人,中上个头,四十多岁,当过十多年胡子,后被东北军收编。此人胆子大,有头脑,善钻营,因在直奉战争中立下功劳,颇受张作霖赏识,此后由连长一路升至团长。九一八事变后,邵本良随东边道镇守使于芷山投降日寇。在其后的几年间,伪军有哗变的,有暗中“通匪”的,日本人瞅谁都觉得不放心,对邵本良却青睐有加,委任他为少将旅长、东边道“讨伐”司令官。
伪军中,有的人官阶虽高,却空有其名,而邵本良的官阶则是实打实的——邵旅粮饷充足,装备全是日式的。
从胡子头到东北军的团长,剿与被剿、军阀混战,那个年代的仗让这小子打全了。他还是条“地头蛇”,对东边道一带地形、民情非常熟悉。因其官兵人人都挂个“屁挡”,而被老百姓称为“大尾巴队”。这支伪军里,胡子出身的多,有些还是双枪将,不但枪法准、有战斗经验,而且走到哪儿都不会迷路,连哪座山上有山洞心里都一清二楚。
日军行军作战靠地图,特别是1935年之前,离开地图就找不到北。比之张学良的东北當局绘制的地图,日军的地图更精细些,但与实地也往往差距挺大。“鬼子”地形不熟,不懂民情,对抗联的战术也一知半解,除了装备好、作战顽强外,再无优势。而这帮双枪将过足大烟瘾之后,或是有烟土作奖赏,上阵也是不要命的,有时比日军还难对付。
一军独立师南下辉发江后的第一仗,对手就是邵旅的一个连。虽然最终将其击退,但独立师也付出很大代价——牺牲四人,其中包括在南满巡视的满洲省委常委金伯阳。
一军要在东边道站住脚,必须严惩邵本良。
位于通化和柳河两座县城之间的三源浦,是东边道中部地区的重镇,也是邵本良的一个重要据点,由邵旅一个营的伪军和警察队、治安队共同驻守。金川县凉水河子镇,是邵本良的后勤兵站基地,其军需补给、部下家眷都在那里,自然也有重兵防守。
权衡利弊之后,杨靖宇决定声东击西,佯攻凉水河子,同时奔袭三源浦。
独立师参谋长李红光找到当地几个农民,让他们到就近的伪警察署报告,说看到红军了,红军要打凉水河子。见那几个农民面露难色,李红光道:“你们照俺说的办,就是帮红军的忙了。”
11月24日,就在邵本良带着两个连伪军匆匆离开三源浦后,早已在附近设伏待机的独立师一阵猛攻,将镇子拿下。
杨靖宇正在琢磨下一个目标,有人送来一封邵本良的信。信是写给驻通化的伪军司令廖弼宸的,说他在东部驻有重兵,要廖部协防,防止红军突围。
杨靖宇和李红光分析,东部山高林密,邵本良不可能驻有重兵,可能情况正好相反。再询问送信人,送信人说信是在路上捡到的。
杨靖宇认定,这是邵本良下的一个套。于是,杨靖宇给尚在磐石的一团团长袁德胜写了一封信,说自己要从西部突围,命令袁德胜率部前去策应,并设法使这封信落到邵本良的手里。
假信对假信。就在邵本良自以为得计,在西部布下重兵时,杨靖宇却率部长途奔袭,一举拿下凉水河子。
迅雷不及掩耳的两次奇袭,打得邵本良嗷嗷叫:“俺就够鬼的了,这杨靖宇比俺还鬼。”
东边道的大小山林队拍手称快,都服了,说:“红军了不得,杨司令了不得。”
转眼进入1935年夏,在葱茏翠绿的黑土地上,抗联健儿又游又击,如大海中的鱼儿般欢快活跃。
8月上旬,杨靖宇率教导一团从金川县(今辉南县)河里出发,连续几天西行,准备偷袭柳河县城。虽然都是夜间行军,且每到一地立即封锁消息,结果还是走漏了风声,“大尾巴队”的一个营提前一天进入柳河县城。
邵本良就有这等本事,人熟地熟,耳目又多,别人搞不到的情报他能搞到。这是其他伪军比不了的优势,也是这个胡子头敢在日本主子面前拍胸脯“包打红军”,有时甚至不买日本主子账的资本之一。
柳河城不能打了,“大尾巴队”却像群恶狼似的跟了上来。
“来得正好!”杨靖宇听完侦察员的报告,立即召集连以上干部开会,决定在清原县的黑石嘴子伏击敌人。部队隐蔽在路北山脚下半人多高的草丛中,距路边就几米,路南是片大豆地,无遮无拦,第一阵排子枪响后就冲上去抓俘虏。
这一仗毙伤敌人六十多人,俘虏了十多个。军部秘书长韩仁和给俘虏训话,开口即道:“你们都把心好好放肚子里,俺们不杀你们,马上就放你们回家,还发路费。”
被俘伪军听到这话都愣了,“共匪共产共妻、群婚乱婚”“让共匪抓去不是活埋,就是割头”……这类话平时听得太多了。
韩秘书长说:“人民革命军打日本子,抗日救国,救中国,你们倒帮狗吃食打俺们,你们是不是中国人?你们的良心长哪去了?你们替日本子卖命,能捞到什么好?你们的爹妈和老婆孩子,不也一样当亡国奴、受日本人欺负吗?桓仁铧尖子日本守备队要娘们儿,把警察署警察的娘们儿都糟蹋了,你们的娘们儿就那么保险吗?你们也是中国人,心里啥滋味儿?俺们有句话叫‘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今儿个是你们撵着打俺们,是自找的。俺知道,放你们回家后,有的还会跑回‘大尾巴队去,那也放,共产党说话算数!可你们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要想着枪是日本人的、命是自己的,别白搭上小命,日后爹妈和老婆孩子还要跟你背骂名。”
9月,韩秘书长截听了“大尾巴队”的电话,得知邵旅七团(也叫“老七团”)的后勤要从柳河县孤山子移防到八道江,还有一些军官家眷随队前往,由一个连护送十马车物资。于是,一军就安排部队在他们的必经之地葱岭等上了。endprint
当战斗进行到需要顾及军官家眷时,抗联战士们才发现这些女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趴到路边小河沟里了,抱孩子的把孩子死死地护在身下。见到抗联战士,包括邵本良小老婆在内的这些女人,第一个动作都是摘耳环,撸戒指、镯子。后来,再听谁说红军是胡子,这些女人就说:“别‘扒瞎了,天底下还有给金子也不要的胡子吗?”
1936年2月26日夜,一军又端了邵旅“老七团”设在通化县热水河子镇的团部。
邵本良“包打红军”的牛皮被自己吹破了。为了挽回颜面,他以七团为主,配以相当数量的骑兵,携带轻重机枪、迫击炮,组成一支精锐而又轻便的近千人“讨伐队”。同时,他要求所到各县的地方武装都要听他指挥,并要求提供三架飞机助战,日寇一一应允。这样,天上地下,灵活机动,发现踪影,围追堵截,抓住机会,穷追猛打。
敌人最终在军事上击溃一军的那套战术,就是邵本良的这种战法提供的雏形。
东北十四年抗战,各地都有类似邵本良这样的铁杆汉奸。不过,像这小子这样有三架飞机供其调用的“陆空司令”,还真难找出第二個人。只是他被杨靖宇的伏击给打怕了,即便再恼羞成怒,再急于在主子面前挽回脸面,也不得不倍加小心。
杨靖宇命令把重机枪、迫击炮之类的笨家伙在山里藏起来,带着队伍就是一个字:游。
2月中旬,清汤林子容易暴露,就白天休息、晚上行动。看好个地方就封锁消息,然后等待时机。敌人不动,抗联动与不动要视情况。有时派出小部队偷袭、骚扰敌人,有时在游动中甩脱敌人,使其不知抗联去向;有时还要故意搞出点儿动静,打一下警察署什么的,把“大尾巴队”引过来,可过了一阵子又没影儿了。
从2月中旬到4月底,一军出通化、进辑安,然后途经柳河、桓仁、兴京、宽甸、本溪,先后转了七个县,行程约2000公里。4月30日,在本溪县梨树甸子大东沟,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将这支尾随了两个多月的“大尾巴队”大部歼灭。
大东沟是两山夹一沟,山大沟深,这种地形邵本良当然是不会轻易进去的。杨靖宇命令各部,将破衣烂衫的一路丢弃,尽显狼狈之状。每天上午10点左右,敌机就会出现在抗联战士头上,看到这种情况后,就向邵本良报告:这支队伍掉队的越来越多。当天上午,三架飞机飞临梨树甸子上空盘旋侦察,然后报告邵本良“未见异常”。于是,邵本良就率领一个加强营进了大东沟。敌人一进沟,子弹就从两侧急风暴雨般泼泻下来。
这是一个“口袋阵”。等在沟口的是一师六团,中间是军部教导一团和一师少年营,还有几支山林队,守在沟里拐弯处的是一师三团。
敌人发现中了埋伏,前头的拼命往前冲,后面的不顾一切往回跑,两头都被顶住,中间的则被截成几段。见突不出去,“大尾巴队”开始向两侧山上反扑。此时树枝刚刚打苞,离树叶关门还早着哩,视野非常开阔。抗联官兵居高临下,一个一个地据枪“点名”。几门迫击炮还没架好,鬼子的菊井少佐就见鬼去了。
一些老人说,沟底有条小河,河沟里的水都红了。
综合20世纪60年代初家乡党史人员调查当事人的资料和笔者采访到的老人的说法,进入伏击圈的500多人,跑掉的顶多不超过50人,其中包括邵本良。这小子脚后跟中了一枪,在几个马弁拼死卫护下趁乱溜了。
梨树甸子伏击战后,“大尾巴队”一蹶不振。
三个多月后,一军在通化四道江再次伏击“大尾巴队”,毙俘近百人。
梨树甸子伏击战,邵旅日本指导官英俊志雄大佐毫发未伤,抹了满脸血躺在死尸堆里装死,竟让他蒙混了过去。而在四道江,这个“武士道”又如法炮制,被打扫战场的抗联战士戳穿,一阵乱枪,送他见了阎王。
对于“大尾巴队”死了多少人,日本人并不那么在意,问题在于曾无比信赖的邵本良,这时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如果他俯首帖耳听使唤,日本人也许会给他安排个闲差,让其安然无恙地吃他的卖国俸禄。可这个桀骜不驯的胡子头却坚持认为自己那套战法没错,声称那满金一个豆的少将是凭本事干出来的。这话虽然是他和手下弟兄说的,能不传到日本人耳朵里吗?而且,他有时对主子也敢来几句横的,那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四道江伏击战,这个脚伤未愈就上阵卖命的汉奸,再次逃脱后住进奉天一所日军医院,不久就死了——据说是被毒死的。 (待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