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画布

孙逸群

画内是你笔尖凝固的彩虹，画外是你眼中不灭的星空。

——题记

罗昼最后一次看到画家挂起画布，整理画具，将颜料抹在带点锈迹的调色刀上时，仍然相信画家所说的关于“休息”的话语不过是玩笑而已。尽管画家郑重地声明这绝非戏言，甚至用小刀划破了最好的一张画稿，他也认定这不过是玩笑的必要步骤。画家是一位颇有才华的年轻人，人们都说他的画作仿佛具有生命。作为画家唯一的学生，罗昼是最接近那些绚丽作品的人，他觉得那些由画家的思维与笔画凝聚在画布上的色彩更像是多变的乐律，是对天才的无声赞歌。

這样一位画家，怎么可能停止事业？

罗昼不愿相信。

“也许我还会再作画。”画家握着铅笔正在起稿，“但它们会与我的名字一起沉寂消失。”

“你还是不相信吗？小昼？”

画家的话语里透出些许无奈与寂寥，语调却透着一种轻装远行的轻松。最近半年来画家日日如此，尽管在昨日之前从不明言，但罗昼时常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烦闷的预兆。“它们都会消失，都会消失。”——这几乎成了画家的口头禅，每每这时他总是带着挣扎的深情望着倚在墙边的那些画板。事件回归于“现在”，罗昼看着画家随心下笔的身影。浅淡的阳光把画家淡灰色的影子投在地板上，罗昼觉得今天的画家有种要飞走般的不真实感。他将要离去，他将会轻装远行。

“可是……为什么呢？”他开口问道。

大致布局已被勾勒出来，简练的线条编织着绝美的风景。“原因吗？我想想。”画家望着眼前的画布，稍稍眯细了眼睛。“它们美丽，它们是薄薄的画儿，它们被人们追逐赞美，但是……它们终会消失，它们并非永恒。我也下定了决心不想让它们再次被展览给世人。”

他顿了一顿，“我只为自己作画。”

罗昼知道这番话确是包含着不移的决心与意志，他沉默了，走到一旁工作台上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画家的小玩意儿。“但您的梦想……将要实现了。”他终于困难地开口，声音与心灵一同微微颤栗着。

“人生本修行，万般皆事外。”画家抿了抿薄唇，嘴角那缕笑意若有若无。“你提到梦想，那么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我……”罗昼怔愣了一下，画家的话语给了他勇气——但也让他迷惑。“我喜欢作画，我想要创作最美的画卷，然后……用我的画，将我的声音传达到世界。向您一样。”他发现画布上已多出了几大块明显的色彩，简单地铺排着，明丽又清凉，像高远明净的苍穹。

“我也曾这样梦想……像你一样。”画家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下。“我也努力这样做了。我带着我的画，推开那扇面向世界的门，胆怯不安的心情现在依然很清晰……人们注意到了我的画，却希望我的画笔可以谱写他们想听的歌谣……我退却了，应和他人的制造品，是没办法面对这种喧嚣的。既然‘万般皆身外，我更愿意忠实于自我……在最华丽的时候没落。”

“但还是应该走下去，即便只是微弱的……力量，我也想改变世界，证明我存在！”罗昼的音调倏地激烈起来，画家讶异地回头看着他时，他又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垂下眼眸。“只有存在，才会有价值……抱歉。”未了两个字的声音已经很轻，像湖上的小风。

“没有错，你也在忠诚于你的本心呀。”

“但是……”

“但我觉得也许我的价值也不在于此。王尔德曾写过一篇小文……是的，他希望自己的本心得以永恒，因为人生仅此一回。我想我也许会四处游历，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偶尔在路上画几笔，又把它们遗弃在风中。”面对着大致成形的画——绚烂的色彩，银红、秋香、蔚蓝——它们融汇着明暗，怀抱着月光与暖阳，孤独而浮夸地盛放着——画家苦笑了，拨了拨汗湿的额发。“我只想自由，这是我的价值。”

“我不知道我还会向往什么……财富吗？为了望着万贯家财，却拖着病躯日夜难以成眠？”

“爱情Ⅱ马？再相拥几次，就会精疲力尽了吧。”

“名誉吗？它只为我带来了涌动如尘沙的纷扰。”

罗昼沉默着，只是抬起坚定的黑眼睛，目光中反复述说着：不会的，不会的。只要坚守梦想，纷扰又如何。画家添上最后几笔，望着画里那片绚烂的、变幻着色彩的星空。繁星是栖息停住于天空的灯塔，以往数个不能安眠的夜晚，画家都会仰着脸注视它们，它们可以示明前行的方向。“我知道你不会的，小昼。我知道。喧嚣不会侵蚀你的梦想，世界都会屏息聆听你的画。”画家接着说，放下画笔，用手背温和地拍了拍罗昼瘦削的肩头。那片星空笨拙地拨弹了一下画家的思想之弦，竟在那平静的心中激起了一片厌倦。

但画家仍是举起另一块白色画布，覆上了星空。

“我更适合这块纯白的布——啊啊，时间差不多到了。”画家轻轻惊呼了一声，顾不上洗手便提起了墙边早已收拾好的箱子。罗昼没再问什么，他知道事情已不可改变。

“回头再洗洗手。哎呀，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了。画室留给你，小昼。说不定我什么时候还会回来瞧瞧，在那之前它就拜托你照管了。”

“对啦，星空留给你。坚持你不悔的道路，好好描绘你的星空吧。”

“您去哪儿？”罗昼迟疑了一下，轻声问。

“不知道。”画家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来。望着他明亮的眼睛，罗昼觉得那里会有美丽的星星。

一声门响，画家匆匆离开了。他用过的画纸和画布仍然整齐地叠放着，画具留在画架边，指向一致，指引着某个远方。星空沉默在纯白之下，却执着放射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不悔的路，笔尖绽放的星空与彩虹……

阳光浅淡。罗昼沉默面对着纯白的画布，拿起了笔。

指导老师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