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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筒(短篇小说)

2018-03-09徐向林

当代小说 2017年7期
关键词:表姐夫总编所长

徐向林

有人又要在凤凰医院跳楼了。我表姐夫马达语气急促地在电话里向我报料。我压低了声音,漫不经心地回他,我正在开会呢,现在去不了。

眾所周知,“开会”已经演变为回避某件事情或者一些不必要应酬的托辞了。我不能不回避类似于跳楼这样的新闻线索。连续三周,我在我们的城市商报上刊发了多起有关跳楼的新闻报道。跳楼的人中有讨要工资的,有想增加拆迁补偿款的,也有因为家庭情感纠葛的。几篇报道见报后,我们的总编已经坐不住了,他专门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给我上了一堂引经据典、生动委婉的“三观”课。

我们的总编给我引用了这样一个经典:世界上第一个把女人形容成花儿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形容成花儿的是庸才,第三个再把女人形容成花儿那就是蠢才了。总编的话温文尔雅、娓娓道来。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满脸赧红。但我还要据理力争,总编,跳楼算不上新闻吗?

总编不喜欢我打断他的话,他接过话题,我刚才说过了,第一次算新闻,第二次、第三次不能再算新闻了。再说,那些人有哪个是真跳了楼的。

这句话让我不服气了,我壮着胆子反问总编,要不是走到山穷水尽这一步,谁会爬到楼顶寻开心呢?

总编居然没生气,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亲自用纸杯给我倒了一杯水,递到了我的手上。然后他回到办公桌后面的黑色皮质大班椅上,肥硕的身子坐下去后,大班椅很是上下晃动了一阵。有话可以好好说嘛,要是动不动都去跳楼,这社会不乱套了?

我没能和总编争,因为我正捧着总编亲自给我倒的那杯热水。我喝了一口,水很烫,烫得我差点喷出来,但我还是委屈着我的咽喉,强迫着硬咽进去。我之所以有挑战总编权威的一点底气,是因为我的报道多多少少让快被人们淡忘的商报有了点儿人气。移动互联网时代,商报已经陷入“谁写谁看、写谁谁看”的窘境,至少,我的报道还能让我们报社寂寞了好一阵的报料电话,时不时地响上一阵。

总编为进一步加深我的理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笔端轻轻叩着桌子,这是我们总编的习惯,每逢他语重心长地开会发言时,他总喜欢用笔端轻叩着桌子,那个动作有点儿类似敲击架子鼓,随着或清脆或沉闷的节奏(敲击所发出的声音要取决于桌子的材质),他的声音不高,但有了这种节奏相辅,总会给他的发言增加几分威严不容侵犯的味道。

那天,他敲击桌子发出的是清脆的“笃笃”声,和着那个节奏,总编警告我,要注意导向,政治导向、社会导向晓得吧?要是你再继续报道跳楼的新闻,你就不是肩负新闻的道义,你是起负面的导向作用!我可不希望报社出现一个著名的“跳楼记者”!

我费了这么长的篇幅来讲述我和总编的那点事儿,你可别嫌我啰嗦。我是为了让你们明白,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对我表姐夫马达的新闻报料不感兴趣了。何况我对我表姐夫马达早就存有一些成见,我表姐夫马达喜欢在外面拈点花惹点草,这也就罢了,要是没有男人近乎普遍性的这个嗜好,那些花花草草岂不寂寞于尘埃?过分的是,我表姐夫马达居然把他那些花草“捧”回家,还吆喝着我表姐桂霞端茶递水、前后服侍。

就凭这一点,我就有鄙视我表姐夫马达的充足理由了。

刘颂,你必须来!马达口气还挺硬,而且不容置疑。因为要跳楼的是你的表姐桂霞。

这下,我坐不住了。表姐桂霞要跳楼,我确实要去,必须要去,哪怕刀山火海也要去!

表姐桂霞为什么要跳楼?这是我启动了车子引擎后,第一个蹦进我头脑里的问号。这个问题我很快就自以为是地找到了答案:一定又是马达惹我表姐生气了。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拿把刀去生剐了马达这个当代“陈世美”。

到了现场后,我才知道我是误会马达了。我表姐要跳楼的起因的确与马达无关。事情是这样的,我表姐桂霞前阵子觉得左眼不舒服,到了民营的凤凰医院眼科做了检查,医生说是肉眼瘤,必须手术切除。我表姐桂霞当即表示同意手术。哪料在手术中引起了病毒感染,病毒就像个占山为王的草寇,在我表姐的眼里兴风作浪。眼科医生给出的办法只有一个——摘除眼球。

这下我表姐心慌了,我表姐夫马达犹如火山喷发,他跳将出来向医院讨要说法。医院给出的答复是:先摘除了眼球,不然病毒蔓延开来,就会从左眼入侵健康的右眼,到那时,两只眼睛都保不住。至于属不属医疗事故,怎么赔偿,等摘除了眼球后再坐下来谈。

我表姐当然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悲痛,继而惶恐,继而无所适从。我表姐夫马达却像服用了兴奋剂,他没空闲去理会那些花花草草了,他上蹿下跳,一门心思地要在左眼摘除前与医院达成赔偿协议。

马达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期,如果等到治疗的一切尘埃落定,再讨论赔偿问题,那就会处于下风了。我记得我曾经配合马达给马达的一个亲戚处理过类似这样的事。马达跟我说,医患关系有时就像嫖客与妓女的关系,妓女很懂得抓住嫖客的心理,在做事前就会把价格讲好,急不可耐的嫖客往往会一口应允。但如果事情都做完了,再去讨论嫖资,嫖客们就会觉得贵。矛盾也就产生了,报纸上不是经常报道嫖客与妓女最终因为嫖资而产生纠纷的吗?不是嫖客杀了妓女就是妓女杀了嫖客。

我认同马达的“嫖资论”。他也懂得掌握“分寸”。医院被我表姐夫马达闹得没办法,也就同意了。但马达开价一百万,委实吓着了医院。医院起初只同意给三千,后来涨到五千、一万、三万、十万。到了十万就到底了。医患双方谈了几轮都没谈拢,正闹得不可开交,我表姐出场了,她的出场不同凡响,她勇敢地爬上了凤凰医院九层楼顶,要以跳楼的方式来逼迫医院就范。

那天,表姐是乘着电梯上到医院九楼的,再爬过一人多高陡直的钢筋焊成的楼梯,顶开通向顶楼的封盖,就这样毫无任何阻拦地爬到了九层楼顶上。医院停车场一个专管停车收费的大爷作为目击者之一,他是这样描述我表姐桂霞在顶楼上的活动情况的——

看车大爷不紧不慢地说,那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一出现在顶楼上我就感到不对劲,她在楼顶上来来回回走了很长时间,长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我抽了两根烟,她还在楼顶上转悠,当我抽到第三根烟时,那个女人就跨过了栏杆,要跳楼,对,就是她现这个样子。endprint

我显然不满意看车大爷的态度。我简直是气急败坏:这么长的时间,你就不报警不阻止?

报警?看车大爷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他深吸了一口煙,然后将狰狞的烟雾从口腔徐徐吐出,他不疾不徐地说:小伙子,我在这儿看了二十多年车,看到无数个爬到楼顶上去扬言要跳楼的,但就是没一个真跳下来的。我见到的死人都是医不好拉走的,从没看到一个跳楼跌死被拉走的。

万一这个是真跳呢?

看车大爷冲我笑了笑,小伙子我敢跟你打赌,就赌一包香烟吧,要是她跳,我输给你一包,要是她不跳,你输我一包。

我没烟,我不跟你赌!我甩给看车大爷一张十元钞票,不用找了。

什么找不找,在医院停车就十块钱。我可没你占你的便宜。看车大爷对跳楼已经不感兴趣,倒是想拖着我喋喋不休。

我没理他,我快步走出停车场,冲进三三两两围观的人群。从楼底望去,表姐桂霞的两只脚踩在楼檐上,身子前倾,背着的两只手紧握着生了锈的钢筋围栏,她像张满了的弓弦,一阵风吹过,扬起了她的红风衣,像吹起一面鲜艳的旗帜。风也摇动着她手握着的钢筋,她的身体也随着钢筋的摇动而晃动着,看上去十分惊险。

楼下,110、119的都出动了,估计是同院的病人或者病人的家属报的警。他们在预测表姐将要自由落体的地方铺上了气垫。我表姐夫马达正拽着医院林院长的白大褂,挥舞着拳头,激烈地说着什么。我就是不挨近他们,几米开外也能听到我表姐夫马达比平时高了八度的声音。

马达说:我老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林院长回一句:她自个儿的极端行为,与我们医院有什么关系。

马达声音变得粗暴起来:你还敢说没关系?要不是你们手术出错,我老婆会跳楼?

林院长依旧保持镇静: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问题没搞清,我们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马达恼羞成怒了:姓林的,人命关天,你必须给个说法。

林院长不急不恼:我们还在尽力治,就这是说法。

马达本来是两只手揪着林院长的,这时,马达控制不住情绪了,他松开了右手,张手成拳,似乎要挥向林院长。如果搁在平时,我会上去拉一拉的,但今天不同,要跳楼的是我表姐桂霞,桂霞现在正命系那细细的钢筋,要是她手一松,地心引力就会发挥强大的作用,尽管下面有气垫垫着,但谁敢保证我表姐桂霞能准确地落到气垫上?就是落到气垫上,谁又敢保证从九楼近三十米的高度落下来毫发无损?我对林院长的冷血也是相当不满意的,所以我不光不会拦着马达去揍林院长,我甚至还希望马达的拳头揍得重些重些再重些,最好一拳能把他的脑袋打出花来。

马达的拳头挥了半轮,突然像遭了孙悟空的定字咒一样给定住了。因为旁边正有一个警察冷笑地看着他。林院长倒是坦荡荡的,他迎着拳头没有避让,反而身子往前倾了倾,似乎要迎着拳头而上。他昂着头,声音很惊人地激动起来,打呀,你怎么不打了?这是什么世道,做医生的动不动就挨你们打,你们这帮“医闹”我见得多了,不就是想多讹几个钱?我看借你老婆一个胆她也不会跳,要跳早就跳了,还等到现在?

马达脸色涨得通红,嘴巴张了张,可能是卡了壳,没想到恰当的词回击。他无助地回头看了看,我以为他是想让我上前助阵,我正在权衡是上前给马达帮腔呢还是赶紧爬上楼顶劝我表姐桂霞不要跳楼。

正犹豫间,一个体态较胖底盘较低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他扬了扬手中的摄像机,清了清嗓子说,我姓刘,刘律师,马达是我的当事人,林院长,据我所知,你们医院不止这一件医疗事故吧,你当然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刚才的话我都录下来了,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可以告你渎职罪、诽谤罪,医生视市民的性命如草芥,还有良知么?

我认得你。林院长目光威严地扫向刘律师,你整天在我们医院里晃来晃去,怂恿病人跟我们打官司。说老实话,我们也调查过你,你根本就没有律师资格,只是一个法律事务所的工作人员,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要不要我通知安保部,以后不许你往病房里再跑一步。

刘律师顿时软了下来。他抬头望了望楼顶,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我们听,我的当事人在楼顶上站了这么久,要是撑不住,手一松,就真的掉下来了。看得出来,他是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窘态。

站我身旁的警察我认识,是辖区街道派出所的王所长。我正准备跟他打招呼,他的手机响了,是上到楼顶上谈判的警察打来的。王所长的手机漏音,我能听得清楚。

谈判警察说:王所,这女的死活不开口。

王所长:你们靠近她,找个机会扑上去摁住她。

谈判警察:不行,王所,这女的精得很,我们一靠近,她就作势要松手。我们现在是寸步难进啊。

王所长:那就跟她谈条件。她提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

林院长急了,他一扭身,摆脱了我表姐夫马达的控制,冲着王所长喊,我们是个民营医院,赚点钱不容易,合理的条件我们答应,不合理的坚决不能答应。不能让这些人成了势,要是以后闹一闹就能得到赔偿,我们医院就不是医院了,就成闹场了!

王所长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林院长,你别插话。

林院长看王所长动了怒,真的缄了口。

王所长朝马达看了一眼,指令道:你,上去劝说!

马达往后退让,不行,我得看着这姓林的。

林院长苦笑道,放心吧,这么大的医院放在这儿,我往哪儿跑?

马达还是不信,他重新揪着林院长的白大褂,生怕一松手,林院长就像充足了气的气球飞了似的。

王所长看来要发火了,他脸色铁青,咬着牙,皱起了眉。在他发火前,我赶紧自告奋勇地往他前面一站,王所长,我上去劝吧。

你是她什么人?王所长显然没认出我来,我曾经采访过他,但他可能接受的采访太多了,对我全然没了印象,他狐疑地打量着我。

她是我表姐。我说。王所长扬头朝楼顶看了看,又低下头略一思索,行,你上去吧。你给我记住,不要激化矛盾!endprint

我真的就上去了。上了楼顶,我才发现风很大,朝下面看去,下面围了一圈人看热闹的,还有的人,看了会儿热闹,就又自觉地散开。还有进出医院的,只是朝樓上看了看,甚至还摇摇手,与我表姐打招呼,然后又自顾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表姐桂霞看我上了楼顶,她朝我点了点头,还启唇笑了笑。表姐桂霞从来不多言多语,我以前到她家里做客,她就是这样。以至我产生了错觉,马达“捧”着那些“花草”回家时,她一定也是这样。

现在,站在楼檐上的表姐,也把楼顶当成她家客厅了,启唇一笑的意思是欢迎我,我明白。

我正准备说话,一直沉默的表姐突然大起了声音对我后面的几个警察说,你们下去,我就跟我表弟说几句话。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几个警察看着我,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朝他们挥挥手说,你们先下去吧,这儿有我呢。

几个警察下去了,表姐侧着脸,又朝我笑了一下,她侧脸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左眼蒙着纱布,但这并不影响表姐的秀气。表姐桂霞的秀气一直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包括我那个漂亮得被我称为狐狸精的二姐小雅,若说到别人漂亮,她肯定不服气,但要是说到表姐桂霞漂亮,她就会服气地说,桂霞是清水出芙蓉呢。

桂霞示意让我走近她。我走过去,楼顶上的风很大,我用手支撑着生锈了的钢筋围成的栏杆,我有恐高症,尽管站在围栏里,手上还牢牢地抓着钢筋围栏,但两条腿还是不听使唤地发抖。好不容易我才稳定了情绪,壮着胆子站稳了脚步,但神经还紧紧地绷着。

表姐竟然还带着淡淡的笑意问我:刘颂,你想往下跳吗?

我的腿颤抖着,头脑里一阵眩晕。我赶紧摇头。

你就没有过跳楼的念头和想法?表姐直视着我追问。

我没法回答。

其实每个人都在某个时刻产生过跳楼的欲望。只不过有些人只是想法,有些人付诸行动时暂停了,还有些人,脑子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跳下去了。表姐幽幽地叹了口气。

表姐的话让我捏了一把汗,难怪我们总编对跳楼的题材那么敏感,难不成他也有过跳楼的想法?

表姐叹了口气,转换了话题,她低声说:刘颂,我这只眼睛应该还能治好的。

能治好,怎么不治?我惊讶万分。

医院想推掉责任。你知道的,人到了医院,医生就是你的上帝,他们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

那也不至于拿眼睛来开玩笑啊。

桂霞又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为了你表姐夫马达吗?他跟眼科医生串通好了,说是摘掉我的眼睛能让医院拿一百万出来。

什么他妈的医生!我第一次在表姐桂霞面前爆了粗口,为了点钱就黑了良心。你怎么这么糊涂呢,拿自己的眼睛去赌一百万,值得吗?

那个眼科医生是马达的朋友,他在这家民营医院待久了,老不涨工资,想跳槽,医院不放,那个林院长还找了几个人吓唬他,说只要他走,就留下一条胳膊。他就想出了这个主意,事情出了,不用他辞职,医院也会主动炒了他。他答应我,他到了新的医院后,会保证给我治好眼病,不用切除眼球。

表姐道出了真相后,她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我心里突然很闷,我从栏杆上松了一只手,掏出一根香烟,点着了,抽了一支。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谁也没说话。我的香烟快燃到烟屁股时,表姐桂霞开了腔,刘颂,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得很清楚时,就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得心静。

我看着表姐桂霞,她那睁着的右眼已经渗出了眼泪。她又说,刘颂,要跳楼不是我的本意,我活还没活够呢,人一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都是那个刘律师出的主意,马达就怂恿我,说这么闹一闹,会让医院尽快拿钱出来赔偿。我答应了马达,拿到这笔钱,他会买一辆汽车,专心地和我过日子。他想买车已经很久了,家里没什么钱,他就拿我出气,说我没用。

我真搞不清,这狗日的马达有什么值得我表姐桂霞留恋的。

表姐桂霞看我紧抿着嘴巴,面露怒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婚姻就是一场合作,每个人都有一双翅膀,这也是人们为什么称婚姻为比翼双飞吧。如果马达飞得过快了,我就追不上了。现在,至少我比马达的那些“花花草草”更接近于马达。

表姐桂霞眼中流出的晶莹的泪水,正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往下滴落。我心软了,我掏出了手机,给马达打电话,让马达把电话交给王所长,我跟王所长说,我表姐同意不跳楼了,但她必须要三十万给她看病。

表姐惊异地看着我。我捂着话筒对她说,表姐要一百万是不可能的了,降到三十万,医院兴许会很爽快地掏出来。表姐点点头,表示她接受了我的建议。

王所长拿着电话跟林院长商量,林院长坚决不同意。王所长火了,吵了起来,人家治坏了一只眼睛,就不值三十万?

十五万吧,林院长齐腰斩。

三十万不能少一个子儿。马达叫了起来。

王所长虎视眈眈地盯着林院长,再这么纠缠下去,出现什么样的后果我可管不了。

林院长这才咬咬牙、跺跺脚。二十万,就二十万。否则你们该咋办就咋办!大不了我医院不开了!

好吧。就二十万!王所长一锤定了音。马达还是不满意:二十万,太少了,这事谈不拢!

王所长也冲他吼了一声,这事跟你谈了嘛,你再多嘴,当心把你铐起来,聚众闹事还得了!马达也蔫了,二十万,可能也是他心中承受的极限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打完电话,我对表姐桂霞说,医院和马达都同意了,你就下来吧。

我再待会儿。表姐桂霞挂着泪笑了一下,刘颂,从这儿往下看,就像一只万花筒,可好玩呢。

万花筒勾起了我的童年记忆。那时表姐桂霞就展现出心灵手巧的一面。她能将包装盒上的厚纸板用剪刀剪制成一个圆筒,再找几块毛玻璃,在水泥地上耐心地打磨好,用胶水粘成三棱镜,装进圆纸筒,最后再撒进一些碎彩纸进去。我起初是看不上那个外貌很土的圆纸筒的。表姐桂霞却兴致勃勃地让我眯上一只眼,用一只睁大的眼睛透过玻璃孔去管窥。endprint

刘颂,你边看边转,里面好玩呢。我依言转着圆纸筒,果然里面的碎彩纸随着我的转动,变幻出不同的五彩缤纷的画面。是不是一转一世界。我喜极点头,看了好久不肯罢手,索性耍起了无赖,表姐,送给我吧。表姐嫣然一笑,我做出来就是送给你的。

我陪着表姐往下看,一定是刚才的电话起了稳定的作用,楼下的人群散开了,医生和警察们有的坐在气垫上,有的三三两两地站着聚在一起抽烟,说笑。我表姐夫马达的手还揪着林院长的白大褂,林院长没表示反对,他晃动着身子与王所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马达也随着他的身子左右晃动。刘律师正低着头,调看着他摄像机的录像,有时摇摇头,有时点点头。

医院内的一个花坛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正低头捧看着一本书。我曾注意过她,她好像一直在看书,心无旁骛。仿佛,身边的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我表姐桂霞在楼顶上这么久,她也没有抬起眼皮朝这儿看一看。

看了一阵,我收回目光,看看离我不远的表姐。不知何时,她的眼泪收住了,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我继续无言,继续抽着我的香烟。表姐忽然开口,那个女孩可怜呢,父亲早逝,母亲在医院做手术时,因麻醉药用得过量,现在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医院里。她说她要考律师,考上了好替母亲打官司。

表姐的介绍,让我对那个女孩产生了兴趣。我又盯着坐在花坛上的那个女孩看。我希望她的梦想能够实现。又过了十多分钟,表姐桂霞让我用手机拍张照片。她说,人生有时就不能一步步往前跨紧了,要不然,往前跨一步,就像她这样,会从高高的楼上往下掉,要是掉下去,一切都没有了!

我觉得表姐桂霞的话很有哲学的意味。正在我慢慢品味时,王所打电话来催问情况。我说,再等等,我表姐的思想才刚刚做通,不能催得太紧。王所说,好吧。

又过了看似漫长实际短暂的几分钟,我表姐桂霞才缓缓地收起前倾的身子,她要“收兵”了。可能是脚站麻木了,她回跨栏杆时竟然抬不起腿,我赶紧上去帮忙。表姐桂霞终于脱脸了。楼下有人不满意地叫了起来,在楼顶上听得一清二楚,几个人叫嚷:又是一场跳楼秀,没意思。旁边有人调侃,跳楼好玩呢,你也上去试试。

接下来的事就开始走程序了。我表姐先是在医院检查了一下,无大碍后,被带到派出所谈话做笔录去了。医院让我表姐夫马达签了字,协议上有一条,医院一次性付钱,今后我表姐桂霞的所有治疗费、后遗症再与医院无任何关系。签字时,马达还想再要一些钱,但充当调解公证人的王所长吼了他一句,你再出尔反尔,一分钱也不赔!

马达二话不说,赶紧签了字。

我回到报社时已经很晚,总编让人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总编笑眯眯地对我说,刘颂,赶紧写个稿子,就把你今天经历的跳楼事件写出来。

我愕然,不是不让我再写跳楼的报道吗?

總编粲然一笑:这次不一样,咱们报社的记者是救人的英雄,这事怎能不写?不光要写,还要上头条。

我答应了总编,打开了我的电脑,准备写稿子时,不料我头脑里一片空白,白天的事竟然记不住了。混沌中,我在电脑上胡乱敲了几个字。待我洗了把脸、喝了杯浓咖啡,再看先前敲的那几个字时,电脑的屏幕上只有三个字——万花筒。

责任编辑:刘照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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