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好属于我们的故事
2018-03-09房伟等
房伟等
主持人:房 伟
参加者:明子奇 张 丽 张 伟
主持人语:“松下茅亭五月凉,汀沙云树晚苍苍”,伴着郁郁葱葱的人间美景,我们一起走进五月的文学世界。本期四季评,我们邀请了山东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明子奇、张丽、张伟,他们从不同角度为我们进行点评。明子奇关注小说在当代的审美价值,思考小说存在的意义,对东紫的《芝麻花开》、葛芳的《极地》、郝景芳的《写一本书》等作品进行了有力分析。张丽从小说的虚构本质切入,探寻生活的真相和人性的幽微,孙未的《镜子》、张者的《少女的舅妈》、许仙的《阳光照》均为佳作。张伟从文学写作的动机入手,探讨物欲世界中的迷途者形象,迟子建的《最短的白日》,裘山山的《调整呼吸》,赵刚的《迷路》等作品极具现实意义。
“小说”是一条这样的路
明子奇
在《新世纪:文学经典的终结》一文中,学者孟繁华声称:“伟大的小说”或“经典文学”已经成为过去,历史是只可想象而难以经验的。哈罗德·布鲁姆也认为“我们正经历一个文字文化的显著衰退期”。在这样一个小说的价值似乎已经大打折扣的时代,我们是否还需要小说呢?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小说是一条路,这条路不在现实,而在精神,它引导我们去观赏在现实当中难以体验到的风景。世界很大,需要小说。
《人民文学》2017年第5期刊载了山东作家东紫的《芝麻花开》,这篇小说没有正面描写死亡,却将人在死亡面前的种种情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中年迈的父亲患了癌症,手术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和母亲都意识到父亲大限将至,而早在十年前便开始给自己和父亲缝制寿衣的母亲更是想到了为人生的终点作准备——砌坟,相对保守的父亲却不能赞同这种做法,认为这样不吉利。最终父亲的思想工作终于被母亲做通了,二老选出了百年后的风水宝地,静待终极的来临。小说的重点其实并不在于选福地砌坟这件事,而在于由父亲重病濒临死亡而引发的其他相关事件:因为父亲得了病,跛足儿子好容易娶上的媳妇跟着包工头跑了,而在选坟的过程中,父亲和母亲更是发现了一个让人感到绝望的秘密,那就是父亲的二弟为了自己竟然用“打黑豆墙”的办法破了父亲一家的风水。在死亡面前,人性的阴暗面被赤裸裸地揭露出来。文章的最后,当算命先生选好了风水宝地后,父亲对母亲说道:“等我来了以后,你一定要想着在上面种上芝麻。芝麻花开节节高,让孩子们越过越好”。这其中饱含期望,但也饱含无奈。
渴望刺激和追求宁静是人的两种天性,总是矛盾地汇聚到一起。葛芳的《极地》(《作品》2017年第5期)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在地球上最寒冷的地方发生的故事。已近不惑之年的女主人公和一群“土豪”出差到了南极,在这里,脱离了家庭束缚的她仿佛经历了全新的人生。极地是一个世外桃源,可以让人放纵自己的天性,在这里,《上海的狐步舞》中的那种狂欢正不断上演,而女主人公也在“优秀”男士的诱惑之下彻底放纵了自我……小说当中实际存在两条线索,都是从女主人公身上生发出来的,一条是欲望线索,顺着这条线索,女主人公和身边的红男绿女一起陷入到了堕落的生活当中;另一条是精神线索,女主人公在精神上始终是孤独的,她无法获得任何人的真正理解,而最终在精神上拯救她的是同行的大师所带来的佛法。事实上,除了大师,来到极地的每个人都是孤独而无助的,极地既是天堂也是地狱,更是每个人身处的现实世界,在极地当中,大家只不过是一群相互依偎在一起取暖的陌生人。作者将女主人公作为典型,最终将人的精神世界引向了佛门,其实是在借宗教进行道德拯救。
《花城》2017年第2期刊载了李唐的小说《客厅的黑暗》。小说的基调是灰暗的,或者说小说本身便在讲述灰暗的梦。主人公灰原总是会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有时会梦到挂满钟表的高墙,有时会梦到与漂亮女人做爱……当他醒来时,会与父亲交流自己的梦境。而当他问及父亲最近的梦时,父亲总会说“我没有做梦”。小说便在一个又一个梦中逐渐展开,最后,小说这样描述灰原的梦:“他想象着那只手提箱又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幽暗的道路。他沿着那条路走了很远很远,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微弱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只豹子隐藏在明与暗的边界。他来到一堵墙的面前。他知道,这又是一场梦,惟一不同的是,这是一个童年的梦。他来到了童年的那扇大门前。门上有两个把手,上面镶嵌着花朵的图案……”事实上,梦在小说当中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它代表着独属自我的梦想和个体空间,父亲之所以不再做梦是因为年轻时做警察杀过人,因而也杀死了自我,而灰原实际上是一个“巨婴”,他仍想像小时候躲进衣柜那样躲进自己的梦里,但这种行为实际上是自欺欺人,“寻梦”本身也带有“火中取栗”的危险性。小说所讲述的其实是自我与外界冲突搏斗的故事。
《四川文学》2017年第5期刊载了周辉枝的小说《39克金链》。小说主人公朱小波年轻的时候为了还债而下海经商,对原来在计生委的职位进行了停职留薪,在借了许老板二十万启动资金之后,朱小波展开了自己的装修生意,很快,朱小波赚到了第一桶金并还清了许老板的借款,然而,不久以后,许老板因为意外坠楼身亡了,更要命的是朱小波在还款之后并未要回借条,于是,许老板的妻子王丽莎便紧捏借条追着他要借款,被逼无奈之下,朱小波和妻子金芝策划了一场假离婚,但在这之后金芝竟然真的出轨了,并最终和别人结了婚。更为荒诞的是,在这一过程中王丽莎声称自己调查清楚了——朱小波实际上已经还清了借款,并在一场酒宴之后和朱小波发生了肉体关系,之后与之成婚……小说的结尾,金芝带了一条39克的金项链来到朱小波家,朱小波明白,这条项链是金芝用来向自己赔罪的,是在出轨之后补偿违背诺言的一种方式,然而他同时也在金项链面前生出了对金钱与感情关系的思考。无疑,在金芝看来这条金项链应该属于朱小波,但朱小波应该接受这种道歉的方式吗?关于感情和金钱孰轻孰重的讨论还在继续,作者在借一条39克的金项链来拷问人心。
《福建文学》2017年第5期收录了王宗坤的小说《蔷薇色的少年》。身为教育局党委副书记的“我”在一次会议上认出了在台上发言的教授——师范同学叶昌华,由此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上学时候的叶昌华便特立独行,在校期间曾公然顶撞教导主任,并当众揭穿班级评优的暗箱操作。结识之后,叶昌华将“我”视作知己,并在毕业之际将两本日记送给了“我”,理由是他觉得“我”文笔好,并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再次相遇,此时的叶昌华已经成为了可以和市委書记谈笑风生的大人物,而“我”也想起了应该归还之前获赠的笔记。但再次相会的体验却并不美妙,叶昌华始终认为“我”是有所求才去找他的,因而便将老友相会变成了纯粹的社交,而我也体会到二人之间的隔阂,并在将日记归还之后彻底意识到两个人已经站到了不同的河流之中,再也不可能进行那种没有烟火气的交流。“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是美好期望,现实是人总在不断“成熟”,再不是当年模样。endprint
《天涯》2017年第3期刊载了郝景芳的小说《写一本书》,这部小说仍将写作的重点聚焦在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上,但作者将之写出了新意。小说中的阿阑自小崇拜姐姐,将优秀的姐姐视为人生的榜样,然而长大之后,阿阑却对姐姐生出了异样的感觉,姐姐和姐夫表面上看似恩爱甜蜜,但又好像若即若离;在姐姐的口中,几十万的合同可以轻描淡写,但她同时又为买一万块钱的包而犹豫不决。更重要的是,在阿阑眼中,姐姐已经没有了年轻时洒脱不羁的仙气,而是变成了一个已经放弃了写作理想,满口都是工作和金钱的庸俗女人。姐姐的生活是“布尔乔亚”式的,看似光鲜华丽,但却并非没有压力,而姐姐在这种生活中彻底放弃了曾经的自己,这让阿阑觉得不可理解和难以接受。阿阑的内心是充满了矛盾的:“你也就是沽名钓誉,最终还不是这么轻易放弃,我还是比你走得远。但……我走了那么远,就是想和你站在一起啊。”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那些始终追寻理想的人,也不是那些放弃理想向生活妥协的人,而是那些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之中无法挣脱的人。
《湖南文学》2017年第5期刊发了重木的小说《最好的世界》,这篇小说讲述了爱情,表现了虚无。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和男朋友分了手,四五分钟之后,男朋友遭遇了车祸,然而吊诡的是,当周围的人问她是否认识男朋友时,她却茫然了,按文中的话讲,因为“那只是你们的第二次见面,距离第一次见面只过去半个月……当下,你连他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惟一的联系方式是微信”。故事由此展开,作者开始为我们讲述女主人公的过往和爱情经历,她和男朋友的初见以及之后若即若离的关系。小说将大量的笔墨放在了描述女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上,她的生活平淡无奇,一如她与男朋友的关系。作者的意图显然不是想简单讲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而是借女主人公表现出一种人生状态,这种生存状态是日复一日的平庸,却将一直延续下去。正如文中所说:“明天,你依旧会在九十点这样起床……然后去医院看他……然后你会幽灵般地从医院消失……等你出来的时候,雪已经淹没了世界,所以你会迷路,在雪之树林,在你自己的记忆和往事之河边。童年时你恐慌着回家,现在,你不知道”。与《灵山》一样,小说采用了第二人称的叙述方式,这在拉近了读者与主人公距离的同时,让我们对主人公迷茫的生活状态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西湖》2017年第5期收录了山东作家老四的小说《镜子之城》,这是一篇流露着颓废气息的作品。小说的主人公吴越在妻子林冉的撺掇下去洗浴城嫖娼,结识了妓女林小蓉,而在这之后,林冉竟也成为了洗浴中心登记在册的小姐,理由是自己做小姐给丈夫服务可以省钱。人的欲望一旦打开便无法收束,吴越和妻子在这场性欲游戏中越陷越深,吴越先是和林小蓉夫妇玩起了换妻游戏,接着又和林小蓉的丈夫王世充干起了敲诈嫖客的勾当,在一次敲诈活动中,王世充意外将嫖客杀死,而吴越发现那个被杀死的嫖客竟是自己的好友东野……小说名为《镜子之城》,似乎隐隐说明其中所发生的故事像镜中之花一样若虚若幻,不可当真,但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映照着现实。在混乱的人际关系当中,“性”作为一条线索贯穿始终,到底是灵魂碾过肉身还是肉身碾过灵魂,对这个问题的思索是作者创作的起点。“不是重新做人,以后我们找回自己”,小说里看似沉沦在灯红酒绿中的吴越实际上一直想要逃离堕落的命运,但灵魂与肉体所进行的搏杀必定是艰难而又痛苦的。
不一样的烟火
张 丽
小说是虚构的真实,即使读者识破了故事中的谎言,却依旧相信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沉浸在作者用笔端所幻化的斑斓世界无法自拔。每个人,都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也许,小说之美就在充满无限可能的虚构,并于这种虚构中勾勒形态各异的人生,描摹百态世相,读罢让我们相拥而泣或会心一笑,宣泄之后达到灵魂的净化。
孙未的《镜子》发表于2017年第5期《北京文学》,这是一个采用嵌套结构筑成的中篇小说,大故事中内嵌着别出心裁的小故事,通篇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洋溢着汪洋恣肆的情感,读之念之思之想之,引人回味无穷。在瑞典哥特兰岛的国际写作营中,杰姆斯、伊娃和“我”分别来自三个国度,他们在仲夏之夜围绕一面镜子讲述各自心中酝酿的虚构故事。传说中这面镜子就像童话世界里的魔镜一般拥有神奇的力量,谁能在镜框上认出凯撒的头像,便能写出传世之作。人们相信自己能在镜子中看见凯撒,但镜子却映照出小丑的模样,我们在镜子里能看见最为真实的自己。第一个故事“小丑”道破世人喜欢看到他人拙劣、倒霉、可怜、笨拙的遭遇以凸显、标榜自我的实况,不无冷嘲与冷观;第二个故事“花园”发生在同为养子身份的两人之间,其中不乏神秘、荒诞色彩;第三个故事“梦境”给人以庄周梦蝶之感,索菲亚与乔治之间的通信来往令人为之动容。“小说乃展示真相之谎言”,孙未不断诱惑读者探究事实的真相,关于故事的真相似乎扑朔迷离,但从中我们却能读到人生的真谛。
晓苏的《妇女主任张开凤》刊发于2017年第5期《鸭绿江》,这个发生在乡村基层政权换届之际的故事让人不禁想起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作者以冷静、客观的态度为我们呈现当下农村的政治生态。油菜坡的支部书记王立社六月即将卸任,他一直大力推荐自己提拔上来的妇女主任张开凤接手工作,为顺利完成交接,维护全镇和谐村的名誉,张开凤极力劝阻村中想要离婚的夫妻三思而行、彼此珍惜,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打动他们,使其取消离婚的念头。但故事的结局却极富戏剧性,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张开凤到头来却被村会计捷足先登成为下一任村支书;而一向劝人好好过日子的张开凤也与丈夫离婚,并辞去妇女主任职务离开油菜坡。这莫大的嘲讽背后寄寓着深意,可以说油菜坡是整个中国政治生活原生态的隐喻,换届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猫腻只能留给读者去想象。
2017年第13期《北方文学》收录了许仙的短篇小说《阳光照》,作者以倒叙的笔法,讲述生与死的暧昧纠葛。黄海洋自幼便被称作“大恶人”、“小畜生”,因为他的诞生导致母亲离世,故而遭到父亲等人的一致嫌弃。可他却从来不哭不闹,即使是疼爱他的爷爷奶奶去世,也未曾掉一滴泪,其实他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坚强的外表下有一颗孤独、寂寞的心。命運之神似乎从未眷顾过他,一次车祸夺走了妻子、儿子的生命,他重伤躺了三个月后也到了人生的弥留之际,在“我”的陪伴下,久违的眼泪顺着其眼角流下来。终于,一切都释然了……如何面对死亡是人生的终极命题,无论是恐惧抑或坦然,生下来、活下去、最终开往列车的终点站都是每个人要经历的过程。“死者是看不见的隐身者,而不是缺席者”或许是对何为死亡的最好答复,惟愿逝者安息,生者如斯。endprint
姜燕鸣的中篇小说《在博尔塔拉留影》发表于2017年第5期《飞天》,作者以女性独有的细腻、温婉、感伤之笔描写浮世俗生的饮食男女。援疆干部俞风为撮合夏瑜和老皮,邀二人到边陲乐城观光,夏瑜是一位矜持的女性,在这个银色的草原上,尽管老皮一路不断给爱拍照的夏瑜拍下各种美照,两人的感情依旧不温不火。旅途结束后,老皮放弃了夏瑜,转而与俞风部门的同事王芳相恋;夏瑜在淡淡的失落后,重新鼓起勇气追寻在旅行中偶遇却让她怦然心动的一位不知名男子。人生就像一趟不断行进的列车,在不同的站点有不同的人上下站,有不同的人陪伴或离开,充满了巧合与阴差阳错。相聚也好,分别也罢,相信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无则奋力追求,有则尽情享乐,如此便可。小说通篇没有大的波澜起伏,但这些零碎的日常却颇能触动人的心灵,自然隽永的文字汩汩流淌在姜燕鸣的笔下,就像水溶于水中。
李子胜的《活田》刊发于2017年第5期《青年文学》,讲述发生在一片蓝色大海之上的恩怨纠葛。海生与二梅本是青梅竹马,但因二梅在芦苇荡受人欺侮怀孕,遂与海生的玩伴大力草草成婚。在大力与黑东的人因海货发生矛盾,误杀人而锒铛入狱后,海生毅然承担起照顾大力妻儿的重任。当地人管大海或海鲜叫活田,在海生找到一片物产丰饶的活田后引起村人的妒忌,他们不管江湖道义,紧紧跟着海生的船出海,大有竭泽而渔之势。可是,在大风浪来时,海生却不能见死不救,即使那些人曾有负于他……故事的结局颇有些出人意料,一贯称霸海上的“黑东”竟是村长为谋取私利杜撰出的子虚乌有之人,这引发读者的深思。在小说中,不乏农村基层权力的滥用与人性的贪婪,但海生的义气与二梅的坚韧终将胜过所有邪恶,抵抗叵测多变之命运的折磨。
2017年第5期《延河》收录了张海溢的《嫁给工资本》,一个是修车汪红兵、一个是政府汪红兵,刘竞秀在究竟要与谁共度余生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最终,她选择了后者,因为政府汪红兵有一份铁饭碗,而且他将工资本交给竞秀的举动彻底打动了竞秀。可是生活总是十事不如意之八九,婚后的竞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幸福,丈夫常年在外应酬、孩子的叛逆乖张让她应接不暇。而修车汪红兵在政府汪红兵抢走自己心爱女子后依旧和他称兄道弟,目的无非是凭借其权力为自己谋取私利。两个汪红兵一个太重利、一个太霸道,即使当初选择修车汪红兵,竞秀的生活也不会称心如意。读到最后,我们不禁发问,这个社会究竟是怎么了?当年政府汪红兵冒名顶替修车汪红兵念大学,两个人的命运轨迹也就此改变。倘若一切按照既定轨迹走下去,会不会不同结局?
张者的《少女的舅妈》发表于2017年第3期《当代》,这篇小说在讲述舅妈的悲惨遭遇时涉及当下医疗改革问题,既有人间至善至爱的温情,又有希冀加快医改的深刻。少女毛秀的舅妈在北京医院最终被确诊患了骨癌,如果在北京做手术成功的概率能高一些,但因为医保问题只能拖到2018年全国医保联网后进行手术。舅妈似乎早已为自己选定了结局,回乡后她尽情享受了最后的天伦之乐,为了不拖累儿女和外甥女,她在年后的一个寂寂深夜上吊自杀……可怜天下父母心,舅妈这一辈子都在为孩子着想,只要他们过得好,她就知足了,即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在有限的篇幅内,一位乐观、豁达、有些大大咧咧但却饱含舐犊之情的农村妇女形象跃然纸上,我们就这样红了眼眶。时间,有时很温柔,有时很残酷,2018,舅妈不愿再等,倘若医改的进程能再加快一些,看病治病医疗报销能再顺畅一些,或许便能减少如此惨剧的发生。
何立伟的中篇小说《耳语》刊发于2017年第5期《中国作家》,故事丝丝入扣,在泣涕叹惋之余,不乏警世的意味。严老六是黔江城最大桐油商号的老板,在小年之夜辞退不善做事的佣人朱三,由此展开与朱三心上人张细妹的来往,一来二去,两个人阴差阳错地情投意合并有了孩子,一向惧内的严老六终究还是将细妹娶进了门。可是,富贵人家的门槛太高,嫁入严家的细妹并未过上好日子,她终日生活在大太太严毛氏的冷言冷语与淫威之下,最终被蛮横、霸道、凶狠的大太太折磨致死,一位清秀、姣好、本分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严老六也曾想过带细妹离开黔江这块是非之地,但生逢乱世哪有安稳可寻呢?他们无地容身也无处可逃。小说以从军归来的朱三寻找细妹欲迎娶她为结尾,可等待他的只有细妹与细妹娘亲的两座荒坟,一切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作者以地道俗白的方言带我们走进旧日世界,冥冥中有一种叫宿命的东西是为人所不能抗拒的,女子身为第二性的路还要走多远,我们不得而知,愿她们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2017年第5期《山西文学》收录了洪放的中篇小说《柏庄谋杀》,这是一个看似血腥残暴却氤氲着暖意的故事。平静而寂寥的柏庄需要故事,常年流浪在外归乡后的柏皮便是其中一角,他与三平、迟玲子、姜花这三位留守村庄的妇女纠缠不清,有一份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奈。临近年关,她们出门打工的丈夫即将归来,因恐惧丈夫的责骂便合伙设计用药酒毒杀柏皮,其实柏皮对她们的阴谋心知肚明,但还是将三平斟的酒一饮而尽。在酒瓶意外被打碎后,柏皮叹息着离去,也许,命中注定他要像无根的浮萍般漂泊,孤苦无依,最终又重新开始一个人的流浪。在这个喧嚣浮华的时代,一个个寂寞而又躁动的灵魂早已无处安放,作者将夫妻间的貌合神离与金刚怒目,情人间的真情实意和虚与委蛇描绘得淋漓尽致,写尽这一代人的爱和伤、怕与痛。
喧哗浮世中的迷途者
张 伟
脚步无法到达的地方,文字可以。走在漫长的人生旅途,多少人忘记了来时的路,当代作家们以敏感的笔触,记录了一条条走错的路,点染了一片片生命的绿洲。强者也好,弱者也罢;欢笑也好,哭泣也罢。在缤纷缭乱的浮世间,我们看到的,是错乱的城市和那些迷路的人。
迟子建的《最短的白日》刊载于《十月》2017年第3期。作者以平静而又哀婉的语调,讲述芸芸众生的命运起伏。该小说采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通过“我”的自身经历和所见所闻,揭示现代人的孤独和落寞。“我”作为一名肛肠手术医生,原本有着不菲的收入和优雅从容的生活,因为儿子吸毒欠下了百万巨债,不得不到处接“私活”。而“我”的妻子则终日沉迷于昂贵奢侈的生活不能自拔。家庭的破裂,亲情的冷漠,让“我”充满了疲惫感。即便如此,“我”也努力尋找生活的乐趣,与馄饨馆的女人偷情,享受生活裂缝中的快乐。生与死,在小说中被淡化了,死亡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此在的生活才是最应该认真对待的。小说中列车员为了给母亲治病,放弃了梦想和积蓄的悲惨经历,与“我”的故事相互照应,形成互文。作者的非凡之处在于,用常见的生活图景戳开心灵的痛楚,以浮华的物质生活引发我们对精神失根的反思:何处是故乡?故乡是异乡。endprint
《上海文学》2017年第5期收录了裘山山的《调整呼吸》。作者采用两套叙事话语进行叙述,通过应雪梅的死亡事件,展示了当下老年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小说的第一套叙事话语是以全知视角进行的,警官郭晓萱盘问与死者生前发生争执的女人牟芙蓉,牟芙蓉虽然一次次将话语带偏,但让读者了解到应雪梅晚年的生活景象:一个事业上的女强人,因为婚姻破灭、晚年退休,而陷入了孤独凄凉的境地。小说的第二套叙事话语,则以死者女儿唐佳的视角展开,女儿对母亲的突然失联坐立不安,她回到母亲的居所,看到的是井井有条却索然无味的生活环境,才发现自己虽然爱着母亲却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两套叙事话语相互解释,相互补充,均以他者的视角,讲述应雪梅高傲倔强而寂寞凄惨的一生。在一定程度上,作者以应雪梅的处境,即强者晚年的消沉图景,展示了奋发有为的生命是如何走向衰老和死亡的,同时也讽刺了当下子女们对父母的忽视和冷落。
赵刚的《迷路》发表于《雨花》2017年第9期,讲述了一个女人精神迷路的故事。“我”的母亲与第一任丈夫陈百涛原本过着幸福浪漫的生活,他们常与整日游山涉水的好友唐门联系,然而,多年不孕成为悬在夫妻感情间的利剑。于是,婚姻破灭是两人的最终结局。离婚后的母亲选择了自暴自弃:酗酒、抽烟、性生活混乱……直到她遇到父亲,重新开始了另一段感情,并意外怀孕。当她想向前夫证明自己的时候,才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已迷失在过去的岁月之中。在小说中,唐门这一人物形象有着特别的意义,他大学毕业放弃了工作,直接踏上一场漫长的人生之旅,没有终点和尽头。这一人设既不推动故事的情节发展,也不具有现实意义。实际上,唐门的生活是对现代文明的逃离,他像漂泊在大自然的精灵,和被商品化了的人们形成鲜明的对比,而那些在浮世忙碌的人,正如母亲和父亲,不断处于精神失根的梦魇中。
詹政伟的《接力棒》刊载于《山东文学》2017年第5期。作者以极具讽刺意味的语调讲述了一场荒诞可悲的社会闹剧。故事的起因是,市委刘忠生书记要来医院看望受救助者大毛毛。医院大小领导心急如焚,因为大毛毛已被“處理”掉了,即被私自带出医院放走。为了做好市委书记的视察工作,医院不得不花钱雇佣马更生假扮大毛毛。小说的荒诞之处在于,当一切准备就绪时,医院又接到市委书记取消探望的通知。马更生了解到医院的“丑行”之后,为钱财进行勒索。情急之下,工作人员程小琼通过药物摧残了马更生,并把他作为受救助者悄悄“处理”掉了。程小琼这一形象有特别的意义,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希望以此抹掉“外地人”的身份标签,彻底融入医院之中。然而,他身上所体现的懦弱自卑、残忍冷漠又宣示着他早已失去精神的故乡,变成利益与虚伪的共谋者。实际上,作者对医院本身救死扶伤的形象进行了彻底的颠覆,其讽刺意义在于,现实中最具有生命关怀的场所也变成了虚伪的道德遮蔽物。
走在喧嚣的人生旅途中,自我迷失的根源往往来自内心的欲望。李宏伟的《欲望说明书》发表在《大家》2017年第3期,以极具先锋的形式讲述了人类的欲望哲学。这篇小说最大的特点是多视角的转换和叙述内容的碎片化,第一小节以“我”的视角,讲述“我”考入北大对戏剧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第二小节则以第二人称“你”的口吻讲述“你”对做戏剧导演执著,为了自己的剧本四处寻找投资方。第三小节则以全知视角,讲述没有影子的男人如何获得爱情的乌托邦理想世界。作者通过“戏中戏”的结构,将人的影子作为人类的心灵世界的窗口,描述欲望与梦幻的精神需求。小说中冯先生为了报复女友的离弃,通过抵押影子与神秘灰衣人合作,一跃成为影视大亨和神秘富豪的情节,使整部小说充满了寓言色彩。这一点与歌德的《浮士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神秘灰衣人作为魔鬼的化身,实际上是人类本性中恶与贪婪的代表。
《时代文学》2017年第3期刊发了董攀山的《参军》,这部小说以极具生活化的语言,叙述了“我”对自身命运的选择和把握,展现了“文革”后期被道德神话遮蔽了的历史真相。“我”作为家里惟一的小儿子,本不必考虑参军,但作为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是永远的艰辛和贫困,由此引发了“我”改变现状的决心。在小说中,主人公和整个时代潮流形成了一种悖论的关系,大街小巷都在宣传平均主义和集体主义的神话理想,而“我”报名参军只是为了改变农民的身份地位。“我”的选择虽然响应了时代潮流,其动机却是对集体意识形态的解构。作者以繁琐细碎的语言描写了整个参军过程,报名、体检、政治审查、家访等等,每一个环节都透露着对时代政治话语的嘲讽和消解,同时也揭示了文革带给农民的创伤。
《海燕》2017年第5期收录了郑德库的《帮着表嫂打官司》。该小说以一个小公务员的经历,展示人性的可悲。“我”作为一名军人,转业之后在体制内工作。此时家乡的表哥车祸去世,表嫂委托“我”帮助她打官司,实际上为了多赢得一些赔偿费用。“我”费尽心机,到处周旋,甚至还策划了家属哭闹的剧情,终于让对方赔偿了巨额费用。小说通过第一人称“我”的心理视角,展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人际交往法则。人性的贪婪与人类的可怜构成了一幅具有讽刺意味的世态图,这正是作者所极力渲染的。一方面,叙述者“我”以清醒的头脑叙述,嘲讽当下的官僚体制和世俗生活;另一方面,“我”帮助表嫂打赢官司之后,在家乡获得了无限的“荣光”和“体面”,满足了我的虚荣心,由此,“我”从嘲讽者变成被嘲讽者,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作者以主人公的自我约束和自我颠覆描摹人性的复杂。
《牡丹》2017年第13期刊发了沙柳的《各就各位》,讲述了一个迷途知返的故事。沙柳作为少数民族作家,对现实社会的感受和人生境遇的理解,常常别具特色。这篇小说以丁一的人生波动,展现了他与其社会环境的对立和错位。丁一这个名字有着“目不识丁”的暗示,他文化水平低,学历造假。原本是县长的司机,因为处事圆滑、善于恭维而被提拔为交警大队副队长,他在建设家属楼工程中行为不端、主动行贿,但是却赢得了领导和同事的信任。从这以后,他的人生顺风顺水、事业节节攀升,最终在官场的泥潭越陷越深,权力、欲望、美色成了他的日常必需品。丁一的结局可想而知,受贿事件被揭发,刑满释放后他最终又变成当初那个小司机。作者以封闭式的环形结构设计丁一的人生轨迹,从小司机到高级官员再到沦为小司机的过程中,折射出人与环境的错位所产生的矛盾与悖论,正如丁一,虽是好司机却不能成为好领导。
方晓的《逃离越古镇》发表于《滇池》2017年第5期。作者以后现代小说笔法,进行了关于逃离与救赎的哲学思索。小说的故事性被拆解了,我们读到的是碎片化的文本,“我”在一个叫越古镇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开旅馆的姑娘,她在等一个相恋十六年的男人。当我和她结婚时我才知道她叫胡月,此时我遇到了旧识李红,我和李红产生了暧昧的情愫。最终胡月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我不得不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选择离开。在小说中,越古镇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一样,有着浓厚的象征意味,它是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处,身处其中的“我”不断逃离却无法找到出口。作者以反传统的方式解构文本,整篇小说逻辑不清、叙述断裂、情节设置扑朔迷离,但它表达了方晓对庸常生活的反抗,对传统生命观的消解,死亡只不过是换一种活法罢了。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