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尉迟寺
2018-03-09王吉怀
王吉怀
泥土能覆盖一切,也能呈现一切,透过5米深的地层,穿过五千年的时光,原始人的智慧着实令人惊叹
昔日的尉迟寺是辉煌的,因为这里有为纪念唐代大将军尉迟敬德而修建的寺庙,宏伟的建筑曾吸引了前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今日的尉迟寺是辉煌的,因为这里发现了有五千年历史的原始村落,成为中国考古中的重大发现。看热闹的外行人接踵而至,参观的内行人接二连三。
走进不被关注之地
尉迟寺,坐落在皖北一片不起眼的土地上,静静地躺了几千年。住在当地的农民,只是一代又一代地在它的周围耕种和收获,却没有人知道和说清楚尉迟寺及其地下的秘密。当地的老年人都还记得,尉迟寺,就是一个大寺庙,有前后大院构成了规模恢弘的唐式建筑,矗立在高高的土堆之上。老人们说,只记得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曾是当地的一所小学校,再早就说不清楚了。
1989年,考古人的脚步第一次走近尉迟寺。带着期待的心情踏入了这个被考古界遗忘的角落,期待着在这里能寻找到原始人生存的痕迹。因为,在中国北方的黄河流域和南方的长江流域早就已经标上了古人类活动的地点,唯独地处中间地带的淮河流域还是个空白。原因之一就是,淮河水患给人们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自古代起,淮河流域就是经常被水淹没的区域,这里在远古时期是否有人类的活动?地下是否埋藏有古文化遗址?这些正是学术界经常思索或被困扰的问题。
带着疑问来到遗址处,远远望去,遗址中心呈“堌堆状”,能明显看出高出周围地面有两、三米。据说,早年堌堆比现在还要高,常年的平整土地和水土流失才成了现在的模样。当我们踏上这块土地时,却让我们喜出望外。因为地表随手可以捡到陶器的碎片,且都与唐、宋时代毫无关系,那原本是更早期人类使用的生活器具,又原本是埋在地底下的,因为农民的常年耕作而被翻了上来。当地农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年复一年重复着同样的农活。在这块土地上,该种的种,该收的收,陶片该捡的还是捡,无穷无尽。
当第一次在尉迟寺见到陶片时,我们立马来了精气神,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啊。一些能看出时代特征的器物碎片,让我们异口同声——“大汶口文化”!
大汶口文化(公元前4200年-公元前2600年),是新石器时代后期父系氏族社会的典型文化形态。以山东的泰山地区为中心,东起黄海之滨,西到鲁西平原东部。同时,河南省也有不少这类遗存的发现,往北可达辽东半岛,往南即遍布苏北和安徽的淮河两岸,因首先发现于山东泰安大汶口,故命名为“大汶口文化”。
这个发现给我们带来了一定的信心和底气,后来又经过多次的实地考察,考古工作者才真正踏上这块神奇的土地。
洛阳铲下的收获
一般而言,考古人对一处遗址的选定,首先要进行实地勘察,先用肉眼观察一下遗址的地形地貌。就是说,能否在地面见到与遗址相关的遗物。其次,就是用“洛阳铲”进行钻探。“洛阳铲”最初是盗墓者发明的盗墓工具,半圆形的铁制铲头,安装上约2米长的白蜡杆。根据惯性进行钻探,由于它具有探土的优越性,后来又被利用为考古工具。由河南洛阳附近的农民于20世纪初发明并延用至今,故名“洛阳铲”。
对尉迟寺而言,因为无法准确的把握其范围,只能以大面积粗探和局部细探的方法去了解地下情况。钻探信息显示:堌堆之上有5-6米厚人类活动的地层,这是远古人类在常年的生活过程中,日积月累而形成的堆积。堌堆之外甚至再远些,30公分、50公分厚度不等都有人类活动的迹象,说明人类活动的范围之大。而烧砖取土的断层上,还清晰的显露着丰富的遗物。文化层分布的范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大致的信息:遗址的分布面积至少有10平方米。文
堌式建筑的覆莲柱础。化层最厚的堌堆处即是中心位置,初步钻探也只能得出初步的判断,仅此而已。在整个钻探过程中,没有获得能让我们感到特别振奋人心的信息,只是大致了解了遗址的文化内涵属于考古学上的大汶口文化。
发掘获得意外惊喜
考古发掘就是挖土,是严格按照操作规程布开5米×5米或10米×10米的土方坑,从上至下逐层清理。这是一个磨练过程和享受过程的工作。初步的发掘也给我们提供了初步的收获:
其一,尉迟寺寺庙得到证实
1989年秋季,第一次试掘在堌堆的北部拉开了一排探方,也是首次揭开尉迟寺遗址的神秘面纱。先期的发掘使我们首先证实了原来说的寺庙建筑至少是宋代的建筑,或说,在宋代曾经维修过。因为我们在原建筑基址的下面,除了发现排列的柱础石和墙基槽以外,地层中还有大量的用作奠基或埋藏在其中的古钱币。
这些钱币不仅数量多,而且包含了宋代的每个年号。不同年号和不同字体的钱币,它和柱础石一样,是考证寺庙建筑的直接证据。而在这些钱币的下层,深深的埋藏着距今约五千年的人类文明,出土了我们曾经相识的大汶口文化遗物。
第一次发掘给我们增加了信心,因为让我们考古人第一次知道了皖北地区也有大汶口文化的分布。后来,又进行了第二次发掘,应该说,就大汶口文化而言,前两次的发掘并没有太惊喜的发现,真正能让我们兴奋的还是从1992年以后。
其二,“大炮弹”突然露面
1992年秋季,发掘工作进行到第三次。每天的工作正常进行,突然,從一个探方中发出了振奋人心的叫声:“快来看啊,这里出宝贝了!”这一嗓子,把整个工地都震惊了,在场人员也把出“宝贝”的探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着进一步的清理,两个像“大炮弹”形的器物全部暴露出来了,虽然破碎了,但整体完整。这时我们才清晰的看到两个“大炮弹”以口相对,呈东南一西北方向,静静地躺在那里,其中有一件因为农民犁地给犁去了一部分。endprint
在两个相扣的大口尊之内,清理出完整的儿童骨架,看骨架的大小,也就在两、三岁左右。这时,我们才突然明白,两件“大炮弹”原来就是小孩的棺材。这种现象,以前在其他的大汶口文化遗址里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意味着“大炮弹”的出现,将是一个新的发现。其中一件“大炮弹”口沿外侧,还刻有近似于日、月、山的符号。这让我们想到了和山东莒县陵阳河出土的一模一样,又是一个惊喜的发现。
“大炮弹”的名字叫大口尊。大口尊这种炮弹形的器物,最早是在山东莒县的陵阳河大汶口遗址发现的,当然,陵阳河周边地区也有,比如小朱家遗址、杭头遗址等,现在又出现在皖北尉迟寺,两地相聚千里之遥,但两件器物,无论是形状、大小、壁的厚薄、刻划符号的位置,甚至器物的重量等等,都好像出自一人之手。这不能不引起我们从两个方面去思考:一是尉迟寺大汶口人的由来问题;二是大口尊的产地问题。
①尉迟寺古人的由来。中国古代就有南蛮、北狄、东夷、西戎四大部落团体。大汶口人属于东夷部落,主要是在山东省境内,也是东夷起源的地区。生活在山东这块土地上的上古人类,最早被称作东夷人。
距今五千年以前,生活在泰安以东的东夷人(大汶口人),首先在本地发展壮大,随着社会生产力提高,氏族成员的人数也随之巨增,原来,现有的地理空间生态资源已经不能满足大汶口人生存的需要,便逐渐向周边扩散。目前所知,在山东大约15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都有大汶口人活动、生活的足迹,加上豫东、苏北和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大汶口人的活动范围至少超出20万平方公里。所以,考古资料充分显示了大汶口文化是中国新石器时代晚期发展势力非常强大的原始文化,并表现了从中期到晚期非常旺盛的发展势头。
到了距今五千年前后,一支大汶口人离开原住地,冒着风雨和被野兽攻擊的危险,向南迁移。这群衣不蔽体,拿着各种石器、骨器的原始人在原野上孤寂地走着,在旅途中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昼夜,这支疲惫的大汶口人到达皖北这片土地肥沃、水草丰茂的平坦之地……迁徙的队伍停下了,从此,在皖北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迎来了第一批“东夷”客人,并开始了生息和繁衍。他们一起采摘,一起狩猎,一起进食,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所以,尉迟寺的大汶口人,即是山东大汶口人的一个分支。在这里,我们不能不说,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发展,与部落族群的迁徙、人口频繁的流动和不同生产生活方式息息相关。正是这种现象,才使部落的聚合和交融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从“满天星斗”,发展到“众星拱月”。
②炮弹形器物的产地。这种类似于炮弹形的大器物,它的产地原本在山东莒县的陵阳河,皖北的尉迟寺距陵阳河相距至少有千里,是山东大汶口人带着它奔走千里之遥吗?显然不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考古实验室,利用岩相鉴定分析及等离子体发射光谱(ICP),对安徽蒙城尉迟寺遗址和山东陵阳河遗址出土的大口尊的矿物稀土元素地球化学及微结构等进行了分析研究。测试和分析结果证明,这种器物是属于当地取土制作,当地烧制的,完全属于文化传播因素,从而解决了同种器物不同地区的产地问题。
这就说明,尉迟寺古人从山东迁徙过来以后,同时也带来了文化传统,并在此发展和延续。来到尉迟寺后的若干年,他们认为这块土地可以让他们丰衣足食,从此开始在此建造自己的家园。
③长屋破土而出。1992年秋季,发掘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在探方中逐渐暴露出来比较集中的被火烧过的红土疙瘩,等红烧土块越来越多时,我们推测可能是史前人类烧陶器的陶窑,后经局部解剖,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现象:底部竟然是一个平面,光滑、平整、坚硬,就像水泥面一样,再度顺着硬面往四周清理,又出现了竖向的硬面,与平面连成一个整体。这时我们豁然开朗,啊!是房子,是用火烧成的房子。
随着发掘工作的进展,眼前的一幕又让我们惊叹不已,相邻的探方也陆续出现了相同的房子,而且连成了一排,就像一条红色的彩带,但房子倒塌后的现象却令人匪夷所思,因为每排倒塌堆积的顶部又似乎被人为的加工成一个平面。
这种现象完全不是房子的自然倒塌,应该跟人为的毁坏有一定的关系。待全部清理后显露出房子的整体布局,整排房子被分割成大小不同的房间。
这种布局形式,呈现的是以个体家庭为生活单元的聚落体。空旷的大间作为居室,而装满器物的小间则是储藏室。虽然同在一排,却分割有序,体现了原始大家庭的分中有合,合中有分。
经研究古建筑的专家鉴定,房屋的形状应该是中间起脊两面坡的形式,类似于现在华北广大农村的大北房,这样的房子具有坚固美观,冬暖夏凉的特点,是人类建筑史上一次伟大的飞跃,在中国建筑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并体现了祖先们的聪明和智慧,这应该是原始人的豪华住宅吧。
④久违的围壕突然露面。时至1994年,也是发现红烧土房子的第三个年头,当时,我们的心里就盘算着,为什么这个堌堆下的房子就挖不完呢,地底下到底埋藏有多少?于是带着这种疑问进行了卷地毯式的钻探。
经过密探得知,围壕南北跨度约240米,东西跨度约220米,宽25—30米,一条环绕式围壕围起了大约5万平方米的范围,正好把有房子的地方围了起来。围壕和房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聚落整体,相当于原始城堡,人们生活在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生活画面啊。
泥土能覆盖一切,也能呈现一切,透过5米深的地层,穿过五千年的时光,原始人的智慧着实令人惊叹。这也正是原始人给我们留下的无价之宝。著名古建筑专家杨鸿勋先生看了遗址现场激动地说:尉迟寺是一块宝地,可与“金矿”媲美。
尉迟寺遗址丰富的文化堆积,让我们一口气挖了七个年头九个季度,但是,若大的原始村落还只是显露了冰山一角,由于遗址土层堆积太厚,整个蝈堆部分像一个鸡蛋,剥去了蛋壳,剥去了蛋清,还剩下蛋黄。
第一阶段的发掘工作结束后回到北京时,望着高楼大厦,人来车往的一派繁华景象,我仍旧感受到了一种远古的气息。今天的一切不就是无数个昨天的沉积吗?龙飞凤舞的图腾时代,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如今只剩下那些陶片和白骨,但是人类却慢慢地走过昨天,告别蒙昧时代,跨入文明的门槛,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时间仿佛是一条隐藏在地底下的河流,只要我们屏声敛息,就可以听到它潺潺流淌的声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