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监委副书记钱瑛的传奇人生(六)
2018-03-09杨力仁
杨力仁
二十三
1966年5月4日,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北京召开,并于5月16日通过《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简称“五一六”通知)。会议决定成立以陈伯达为组长,康生为顾问,江青、张春桥等人为副组长的中央文革小组,这个小组随后成为凌驾于中央政治局之上的最高权力机构。此后《人民日报》几乎每天发表社论,号召群众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被迅速点燃。
8月1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钱瑛参加了这次会议,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文化大革命”前夕,她看到党的优良传统遭到破坏,一批优秀领导干部蒙受不白之冤,心里非常难过。她曾忧心忡忡地对一位老部下说:“现在有些事情我们得讲话了,我们不讲,谁还敢讲?”她还意味深长地说:“过去,我曾抱定必死的决心去跟敌人进行斗争,现在我还是这样,不过斗争比那时要复杂得多,困难得多!”这次会议后,中央文革小组公开将斗争矛头指向刘少奇、邓小平,同时大范围地开展对所谓“刘少奇司令部代理人”的批判斗争。
江青、康生早就对钱瑛怀恨在心。“文化大革命”初期,江青曾经直言不讳地说:“七千人大会憋了一口气,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出了这口气。”七千人大会期间,钱瑛在刘少奇的直接领导下,参与处理安徽省委的问题,会后又率队到安徽组织大规模的甄别平反。引起江青的不满,所以一直想出这口气。钱瑛在历史上曾得罪过康生,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康生等人发起“抢救失足者运动”,错误地把在国统区工作的地下党说成是“红旗党”,即打着共产党的旗帜,干着维护国民党的事情。钱瑛用事实驳斥了“红旗党”的说法,保护了很多在审查中被怀疑的党员干部,康生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钱瑛与江青、康生的直接冲突源起刘结挺、张西挺夫妇问题。“文化大革命”前,刘结挺、张西挺曾分别担任四川省宜宾地委书记和宜宾市委第一书记,因制造十几起冤假错案,1964年经四川省委监委查处,报经中央监委批准,决定开除其党籍,免于追究刑事责任。“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刘结挺、张西挺通过北航“红旗”造反派向江青、康生、陈伯达等人报送大量材料,栽赃诬陷刘少奇、邓小平、李井泉等领导人。1966年12月30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在北京接见了刘结挺、张西挺。听了刘结挺、张西挺汇报后,王力当即表态:“你们这个案子是个大案子,李井泉就这个案子就够了。你们的案子一定是那些坏家伙搞的。批这个案子的不是安子文,就是彭真,最高不过邓小平。从他们中挑不出一个好人来。刘少奇、邓小平是要打倒的。”当晚,王力给江青写报告,肯定刘结挺、张西挺的诬告“是有重要作用的”。第二天,王力向江青報告:“刘、张案件是邓小平批的。”1967年1月1日,江青在王力的报告上批示:“此事应该议一下。”并要陈伯达与她一起去林彪处讨论刘结挺、张西挺所诬告的问题。
此后,江青要中央监委给刘结挺、张西挺“平反”,钱瑛坚持中央监委对他俩的处理是正确的,不同意给他们“平反”,这就捅了马蜂窝。江青咬牙切齿地骂道:“什么检查、监察,竟敢搞到老子头上来了。”3月27日,康生、王力、关锋等接见刘结挺、张西挺,研究解决四川“宜宾问题”,实际上是为刘结挺、张西挺“平反”。康生说:“宜宾问题不单是宜宾问题,是四川问题;四川问题不单是四川的问题,四川是刘少奇、邓小平、贺龙、彭真黑司令部的大后方。”会后,由王力、关锋起草,康生亲自修改,形成了给刘结挺、张西挺“平反”的文件。4月4日,以中共中央的名义,下发了《关于四川宜宾地区刘结挺等平反的通知》。随后刘结挺、张西挺两人先后担任四川省革委筹备组负责人和省革委副主任,给四川带来极大灾难。
因为有江青、康生撑腰,刘结挺、张西挺窜到中央监委五楼会议室,当着众多干部的面公开诬蔑钱瑛。北京大学“东方红战斗团”气势汹汹地来到中央监委,贴出题为《钱瑛——刘少奇的马前卒》的大字报,鼓吹打倒钱瑛。戚本禹秉承江青、康生的旨意,到中央监委召集机关干部大会,公开污蔑“钱瑛没有毛泽东思想”“五级干部的水平,不如二十四级干部”,竭力煽动打倒钱瑛。
中央监委机关造反派夺权后,把钱瑛组织的甄别平反污蔑为“大刮翻案风”;把钱瑛在中共八大上的发言丑化为“反对突出政治的活标本”;把钱瑛与刘少奇之间正常的工作关系,诬陷为“忠于刘少奇”“共同反对毛主席”等,并给她扣上“叛徒、内奸、特务”的帽子,使钱瑛蒙受奇耻大辱,百口莫辩。
二十四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包括刘少奇在内的许多中央领导人被打倒,为了审查他们的“问题”,中央陆续成立了十多个专案组,下设第一、第二、第三办公室。需要对谁立案审查,由谁来分管,如何选派工作人员等,都要经过中央文革小组碰头会研究,并上报毛泽东和林彪批准。
中央文革小组碰头会决定对钱瑛立案审查,案子挂在中央组织部部长安子文专案组里面。1968年4月4日,安子文专案组向康生、谢富治、汪东兴报告:钱瑛“畏罪服毒自杀,是一种反革命行为”。两天后,决定对钱瑛进行隔离监护,将她关押在北京卫戍区的一所军营里,从这一天起,钱瑛失去了人身自由。
关押钱瑛的房间安装了铁门和铁窗,放了一张三屉桌和一只凳子,还有一张单人床,床上铺了一块草垫,放一套战士用的被褥。卫生条件极差,灰尘很厚,到处都是蜘蛛网。伙食很差,早上玉米面窝窝头,中午和晚上是用陈化粮做的米饭,打开饭盒后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在这样的临时监狱里,钱瑛度过了人生最后的5年多岁月。
为了把钱瑛打成叛徒,专案组多次派出外调人员,跑了很多地方,千方百计搜集钱瑛的“叛徒罪证”,没想到调查了解到的都是钱瑛的光荣历史。江青气急败坏地骂道:“叫你们去调查钱瑛的叛徒材料,谁叫你们去搜集她的英雄事迹?”endprint
无奈之下,专案组居然找到了一名当年在国民党法院经办钱瑛案子的在押犯,把他押解到北京,要他证明钱瑛的叛变行为。但是,这名在押犯在口供和笔供中一再强调:“当年彭友姑(钱瑛的化名)没有叛变,而且在法庭上和法官辩论的英雄气概实在了不起,我不能在这里说假话,再给自己增添新的罪名。”折腾两个多月没有达到目的,专案组只好又把这名在押犯送回监狱。
江青和康生把持的中央文革小组为了达到篡党夺权的目的,在残酷迫害钱瑛的同时,还把中央监委作为攻击的重要目标之一,全面否定党的纪检监察工作。中央监委的15名常委除书记董必武外,都遭到残酷迫害。中央监委60名委员和候补委员中,有49人被诬蔑为叛徒、特务、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有严重问题。
1969年1月30日,中央组织部业务组秉承中央文革小组的旨意,在《关于撤销中央监察委员会机关的建议》中污蔑:“中央监委长期以来被刘少奇的代理人王从吾、钱瑛等叛徒所把持,是保护坏人,打击好人的黑据点。”1969年4月,中共九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章程》中取消了党的监察机关的条款,撤销了中央监察委员会,党的纪检监察工作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浩劫。
钱瑛在国民党的监狱里服刑过4年多,身体受到极大的摧残。早在1951年,苏联医学专家在给钱瑛的身体做全面检查后,就认为她的健康严重受损,寿命只有几年了。钱瑛坦然面对专家的结论,长期带病坚持工作,严重透支了健康。“文化大革命”中无故蒙冤,使钱瑛忧愤成疾,健康状况急剧下降。被隔离监护后,钱瑛一直感到胸闷气喘,呼吸困难,不能平卧,咳嗽痰中带血,却无法得到及时有效治疗,病情越来越重。1972年4月12日,经专案组批准,钱瑛化名“陈平”,被送到北京日坛医院住院治疗,结果被诊断患有肺癌。入院时,钱瑛已经十分虚弱,但她神情镇定,目光坚毅,仪表整潔,身穿一套已经洗得有些褪色的灰布衣,脚穿一双旧解放鞋。
即使是对这样一位身患绝症的老人,专案组也丝毫没有放松监管。钱瑛住的病房不允许外人随便出入,窗户连同纱窗都被钉死,随意走动或凭窗眺望也被禁止,最令她感到屈辱的是,连入厕和更衣也不允许关门回避,6名身强力壮的军人两人一班轮流看守。
自从钱瑛被隔离监管后,她的战友们时刻牵挂着她的安危。自1937年开始,钱瑛一直在董必武的直接领导下工作,董必武流着眼泪对夫人何莲芝说:“我怎么也不相信钱瑛是叛徒,是特务!”帅孟奇抚摸着自己与钱瑛的合影照片,喃喃地说:“钱大姐,你到底有什么错?你怎么成了叛徒,成了特务啊?”他们和其他老同志联名给党中央写信要求见钱瑛,结果都是石沉大海。
北京日坛医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李冰,出于对老一辈革命家的崇敬,身负众多老同志的嘱托,借查房之机设法把病房里的看守支开,走到钱瑛的床前,轻声地说:“钱阿姨,我是李克农的女儿,多少同志在关心你呀!你要好好吃东西,把病治好。”钱瑛静静地听着,安详地吐出4个字:“我朝前看!”李冰走后,钱瑛不禁潸然泪下。看守们发现这一异常情况后马上逐级汇报,李冰为此受到警告和批评。在李冰、吴桓星和全体医务人员的精心治疗、护理下,钱瑛的病情一度有所好转。可江青、康生打着治疗要服从审查的旗号,不允许钱瑛留在医院继续治疗。1972年11月29日,钱瑛被押回原来的监管地点。
钱瑛是重症病人,由于得不到起码的治疗和护理,病情迅速恶化。1973年5月2日,她第二次住进日坛医院时,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监管仍然如临大敌,病房窗户再次被钉死,一百瓦的灯泡通宵照射在她的脸上,彪形大汉轮流值班看守,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就连用轮椅车推出病房去接受化疗时,还要用一块布把她的脸盖上,生怕人们看到钱瑛的真实面貌。
弥留之际,李冰来看望钱瑛,问她:“你还有什么要求吗?”钱瑛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不需要治疗了。”1973年7月26日深夜,钱瑛含冤逝世,终年70岁。
尽管刘少奇和钱瑛都已经被打倒并迫害致死,他们过去做出的重大决策也基本上被全盘否定,但是,他们力主甄别平反的安徽三大案件,却一直维持了1962年的结论,这应该归功于钱瑛严谨缜密的复查工作。
二十五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后,平反“文化大革命”中的冤假错案,为大批无辜遭受迫害的人恢复名誉和落实政策,成为一项重要而紧迫的任务。当时领导干部的冤假错案均由直系亲属提出申诉,党中央批准后再进行复查。钱瑛没有丈夫,没有子女,谁来为她申诉呢?她被迫害致死后,专案组把她的全部私人物品当作叛徒的“遗物”卖给信托商店,一共只卖了800元,她100多本工作笔记也被专案组毁之一炬。
为了给钱瑛平反昭雪,曾经担任过钱瑛秘书的刘克境挺身而出。1977年11月30日,刘克境给叶剑英和邓小平写信,请求中央复查钱瑛的案件。此信几经周折,送到胡耀邦手中。胡耀邦很快转呈邓小平,邓小平亲自批示复查钱瑛的案件。当时,“文化大革命”虽然结束了,但政治形势依然复杂,即使有邓小平的批示,复查工作仍然困难重重。因为中央专案组还在,负责钱瑛专案的人还在。
1977年12月,胡耀邦出任中央组织部部长,他遵照党的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原则,大力推动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党的政策。胡耀邦指出:“落实干部政策的标准,一是没有结论的,应尽快作出结论;结论不正确的,要实事求是地改正过来。二是没有分配工作的,要分配适当的工作,年老体弱不能坚持正常工作的,妥善安排。三是去世的,要作出实事求是的结论,把善后工作做好。四是受株连的家属、子女问题要解决好。”钱瑛案件的复查终于迎来重大转机。
在多种力量的推动下,中央专案组第一办公室于1978年1月19日作出《关于钱瑛同志问题的审查结论》,并报中共中央批准。结论肯定钱瑛1933年被捕后“没有供人、供组织,并和敌人进行斗争”,“拒绝反省,没有向敌人屈服,表现是好的”。但是,这个审查结论对钱瑛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诬陷迫害,没有给予平反昭雪。endprint
1978年3月23日,经中共中央批准,在北京为钱瑛举行了骨灰安放仪式,邓颖超亲自主持,廖承志致悼词。悼词肯定钱瑛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是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是我党一位有威望的女干部”,指出钱瑛“在长期革命斗争中,对党忠诚,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作风正派,光明磊落,严肃认真,坚持原则,顾全大局,谦虚谨慎,团结同志,密切联系群众,艰苦朴素,勤勤恳恳地为人民服务。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和共产主义事业,无私地贡献了自己的一生”。
由于中央专案组的审查结论对钱瑛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诬陷迫害只字未提,骨灰安放仪式后,刘克境等人于1978年12月11日再次联名上书胡耀邦,要求给钱瑛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刘顺元当选为中央纪委副书记,与黄克诚、王鹤寿、王从吾、张启龙被指定为中央纪委五人核心小组成员,负责中央纪委日常工作。刘顺元多次呼吁为钱瑛彻底平反。
然而,中央專案组仍企图从中作梗,胡耀邦于是决定由中央组织部直接进行复查,他明确表态这类案件即使中央专案组不提供材料也要复查,不怕困难,从头做起。1979年10月15日,中央组织部作出《关于钱瑛同志被捕问题的复查结论》。结论指出:
钱瑛同志1933年4月在上海任中共江苏省委妇女部秘书时,因其领导人妇女部长周超英叛变、出卖,被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区逮捕,先后关押于敌江苏省第一监狱和首都反省院。1937年9月,经我党代表团交涉获释。
钱瑛同志被捕后,虽经叛徒指证、劝降和刑讯,但始终表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坚贞不屈、英勇顽强的革命气节。在敌人法庭上钱瑛同志就抗日等问题,公开和敌人进行辩论,痛斥敌人“杀人”。在监狱和反省院期间,钱瑛同志带头并发动同监的难友拒不“反省”“悔过”,拒不向国民党旗敬礼,拒不唱国民党歌,是狱中几次绝食斗争的领导人之一。
……在林彪、“四人帮”横行时期,钱瑛同志被诬为“黑线人物”“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叛变自首和“特嫌”,长期关押于北京卫戍区,直至蒙冤逝世,纯系林彪、康生和“四人帮”制造的一起冤案。原中专一办安子文专案组于1968年4月4日向康生、谢富治和汪东兴同志报称:钱瑛“畏罪服毒自杀,是一种反革命的行为”,实属诬陷不实之词,应予推倒。为钱瑛同志彻底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撤销原中专一办1978年1月19日对钱瑛同志所作的结论。
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钱瑛,此生属于党,此生属于国家,此生属于人民。她就像一株傲雪斗霜的红梅,散发着动人的光彩和沁人的芳香,被后人崇敬颂扬。走笔至此,那首《红梅赞》的旋律又一次萦绕在笔者耳边: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