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记

思想随笔作家 蒋蓝

2017年我获得了“十大天府藏书之家”称号，据说这是海选出来的。记者闻讯来采访，一见到3万册藏书，哇！很希望宣传我这个实体书店的拥趸。但我说的第一句是：我已经很久不去书店买书了。

其实这也不尽然。因为在书店举行签售活动较多，我偶尔也会借机买几本，算是对实体书店的支持。一天在成都一家大书店搞文化讲座，发现这里卖的全是学术著作和先锋文学、美术作品。卖书的美女很本科，也很客气，热情向我介绍作家的作品热度、版次等，满嘴都是学问，她吃定我是一个虔诚但所知极有限的爱书人。我没有搭理，慢慢浏览着，看到很多可遇而不可求的著作，这不，一套9卷本的老版本《美国文学史论丛》，记得在北京见到时，—念之差就没买，回来还后悔了好久，而在这里竟然不期而遇了。

这一路选下去，心也随着越选越多的书而蹦跳起来。每选一本书，我是首先看版权页上的出版时间和价格，版本早些的自然价低一些，即使如此，我估计起码已选了1000元的书。有个别书极贵，如三联版的书，是一幅待价而沽的神态，几万字薄薄一册，售价竟达四五十元之上。选出来的书，本来准备最后付款时再淘汰一些的，但一看到卖书美女的殷殷目光，也就不好意思再放回去了，学一次骑士又何妨！这大概也是美女卖东西的一大妙处。

一算账，书约30本，达802元。美女轻轻一笑，说优惠2元，我说不用了，如果要优惠，我就再买一套书签吧。美女不由得笑出了声，说我这人有意思，我说读书人才没意思，面目可憎，还是美女有意思啊！

捆书时我随口问她，这书店是谁开的。美女说老板是一位作家，年纪与我差不多，信念执着，书店基本上都亏，可她硬要干下去。你要不要见见她，她就在里面办公室。我忙说算了算了，我应该是认识的。而这样的经历我也有过。这年头，成都的诗人除了集体开餐馆、酒吧之外，主要是在喝酒、品茶、打牌，你们老板应该向他们学习啊！

书很坠手，提着一大捆书穿过自由市场，在拧着血淋淋的兔子、牛肉和蔬菜的人群中，我显得十分孤立，也很疲惫，远没有了来时的兴致。书不打折是一个原因，另外还觉得，不去赚钱反而买这么多书，我是不是已经很落伍了？我有这么多时间阅读吗？读了又怎样？成为著名或超级著名作家之后，是不是可以随意在虔诚的文青们面前吸着烟、威严地走来走去，并准备进行单独辅导？何况，有可读性的东西眼下是如此之少！

反正还要走一段路，干脆就在路边以书做凳歇口气。我刚点上烟，一位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就站到了跟前，盯着我屁股下的书，威严地对我说：“这里是菜市，不准摆旧书摊！”看看吧，新的与旧的，一晃，就变了。

我很多书其实来自旧书摊，成都的地摊书籍由于来源丰富，品种繁多，价格低廉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一直名声在外。对本地购买者来说，20元、10元一本的稍微过时的本版书都有些嫌贵。外地人难以想象，但这就是事实。

一天黄昏，在路边的地摊上见到一行歪歪扭扭的黑字：“10元3本！！！！！”这种惊叹号连续并置的手法据说出自鲁迅先生，但先生最多用到了3个，现在却被商业领域肆无忌惮地滥用了。它是在猛烈地表达商人“大放血”的意愿。受到它的感染，我也挤了进去。

书很多，很杂，十几号人挤作一团，一阵乱翻，地摊中心就垒起了一个坟堆似的塔形建筑。过时的流行小说居多，然后是诗集、散文集、外星人访问地球等等。翻来捡去，弄得两手乌黑，不亚于一场单位大扫除，看来文化还是有污染的。正在兴味索然之际，翻到了几本名家文集，王蒙、魏明伦、余秋雨等等大师正在混乱的缝隙间露出他们文化的脸谱。我拿起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这本书我在20个世纪就买过，看看版权页就清楚了，这本初版于1981年的著作，到1998年前已经累计印刷了13万多册，这已经是个出版奇迹了，问题就出在1998年再行加印的1万册里。看来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满，这不就乐极生悲了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即，还看到一册自己的书。这是十几年前我为一个好大喜功的老板写的传记，自然是他包办了大笔银子，卖不卖与我无关，但看到自己的著作也混迹其间，羞耻心就发作了，决定买下来。但转念一想，这实在是一本垃圾书，转手扔进垃圾箱，说不定过一阵又会出现在地摊上。那就随它去吧，我已经无所谓了。我选了3本《美学散步》。付款时，穿着化纤西装的商贩扫了一眼我手里的书，神色有些诡秘：“你还要吗？这个书我还有几十本！可以再优惠嘛……”我说不要了，只要3本，我送给高人。其实我谁也不准备送，谁要哇？我不过是把它们放在日益壅塞的书柜里，也许，我再也不会去打开。

回到家后，觉得还是应该看看这3本书，就像一个奇特的告别仪式。扉页上有宗先生的几幅黑白照片，老年人特有的谦和与慈祥仍是那么历历在目。这位毕生只出版过这本不满20万字专著的美学大师，信奉充实为美，并不着意文字的多少，神思流淌在古人的美学意境里，于拈花微笑的顿悟中领略言语道断的禅机，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祥和、暖意十足。比起现在文坛、学术界的伪激烈与逞才之气，先生宛如一缕流泻的云，轻易地就逾越了个人遭际构成的块垒，一味曼舞于性灵的天空。

想到此，我就觉得自己很无知了。这么好的书，我又何必非要多此一举地重复购买呢？这是显示我对世人有眼无珠的感叹吗？还是显示自己对这位大师的尊敬甚至可怜？！拿出10元钱就可满足这种小文人式的品书情调，就显出了这种情调的低微与极度可疑。事实是非常清楚的，这一切跟宗先生无关，只跟书商对市场利令智昏的赚钱设计密切相连。如果出版社把某个大师的著作滥印到几百万册，造成滞销，难道我们就能怪罪于大师的低能和读者的弱智吗？其实也应该感谢这些辛苦的地摊书贩。既然买到了价廉的好书，这就够了。

顺着这样的思路清理下去，我就进一步觉察到自己的失误。比起宗先生的著作来，我辈简直就是蚂蚁。我为什么要把价廉的好书据为己有，而让自己的那本不应该流布的拙劣文字继续存在于交易中呢？“后悔少作”是文人们的基本规律，但我的那本老板传记却不在此例，而是为钱奋力运思和鼓吹，就是说，连“少作”也算不上啊。这不可耻，只是毫无意思罢了。

我决定明天再去书摊，销毁自己过去那些糟糕的痕迹。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天边上几丝白云，呈现着最后的舞蹈。“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乃是宗白华先生最喜爱的诗句，个中的禅意是难以传递的。我在坐看云散的时分，一只苍蝇停住在我的额头，奇怪的痒。我立即打消了明天再去买回自己那本传记的念头。

也没有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