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象拔刺
2018-03-08沈石溪
沈石溪
那年月,时兴赤脚医生,就是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挑一些有文化的青年,到医院培训三五个月,发给一个药箱,边劳动边行医,为农民治一些简单的病。我就曾经是边疆农村的一名赤脚医生。
那天清晨,我背着药箱到橡胶林去巡诊,走到流沙河的大湾塘,突然,从树背后伸出一根长长的柱子,横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林中昏暗,我以为是枯枝倒下了,便伸手想去拨拉,手指刚触摸到便吓得魂飞魄散——热乎乎、软绵绵,“妈呀——”我失声尖叫。随着叫声,大树后面闪出一个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深灰色的大公象,正撅着一对白森森的象牙,朝我走来。
别说我了,就是号称“百兽之王”的老虎,见到大公象也要夹着尾巴逃跑的。我刚逃出五六米远,突然“嗖”的一声,一根沉重而又柔软的东西扫中了我的脚,我摔了个嘴啃泥。我仰头一望,原来树背后又闪出一头成年母象,给了我一个“扫荡鼻”。
一公一母两头大象,像两座小山似的站在我面前。它们中无论是谁,只要抬起一只脚来在我背上踩一下,我是必死无疑了。
但它们并没踏我一脚,公象用鼻子顶着我的背,推着我往密林深处走。
我晕头转向地被它们押着走了大半个小时,来到一棵老榕树下,原来那里躺着一头小象。
这是一头半岁左右的幼象,只有半米多高,比牛犊大不了多少,它咧着嘴,鼻子有气无力地甩打着,右前腿血汪汪的。母象用鼻子在小象的头顶抚摸着,看起来是在安慰小象。公象则用鼻子卷起我的手腕,使劲往小象那儿拖拽。我明白了,这是一家子,小象的右前腿受了伤,公象和母象便到路上劫持个人来替小象看病。
好聪明的象啊,好像查过档案似的,知道我是赤脚医生。
我想,既然它们捉我来是为了给小象看病,只要看完了,大概就会放我回去的。
我不敢怠慢,立刻给小象检查伤口。是一根一寸长的铁钉扎进了小象的足垫,看样子已经有好几天了,伤口已发炎溃烂,散发着一股腥臭。
我从药箱里取出镊子、钳子、酒精、棉花等东西。首先是要消毒,我抬起小象的脚,将小半瓶酒精泼进创口。没想到小象也像小孩子似的怕疼,它“哇”的一声,像杀猪似的号叫起来。立刻,我的脖子被公象的长鼻子勒住了,就像上绞刑似的把我往上提。显然,它不满意我把小象给弄疼了。
我双手揪住象鼻子,想扳松“绞索”,但公象力大无穷,长鼻越勒越紧,我脚尖点着地,已快喘不过气来了。
就在这时,母象走过来,把它的长鼻搭在公象的鼻子上,摩挲了几下,嘴里还“呀呀啊啊”地叫着,估计是在劝公象不要发火。公象打了个响鼻,松开了“绞索”。
我把尖嘴钳伸进小象的伤口。还没开始拔钉子呢,小象又喊爹哭娘起來。我害怕公象再次给我上绞刑,赶快将半瓶止痛片塞进小象嘴里。遗憾的是,这么大剂量的止痛片对小象作用却不大。我夹住钉子往外拔时,它又疼得要死要活了。
大公象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长鼻高高翘起,白晃晃的象牙从背后瞄准我的心窝,随时准备把我吊起来捅个透心凉。我冷汗涔涔,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叫小象停止呻吟。
逼急了,我冲着小象破口大骂:“混帐东西,你叫个鬼!我好心好意替你治疗,你还想让你爹杀了我呀!”没想到,我这一发怒把小象给镇住了,它泪汪汪的双眼惊愕地望着我,停止了叫唤。我趁机把钉子拔了出来。
下一步要清洗创口,它又快疼哭了。我再次恶狠狠地大声唾骂:“闭起你的嘴!你再敢叫一声,我就把钉子戳到你的喉咙里去!”小象倒是被我吓住了,可母象不干了,嫌我脾气太粗暴,宽宽的象嘴对准我的耳朵,“嗷——”地大吼了一声。我脑袋嗡嗡响,耳膜发胀。
我不敢再骂小象,又不敢再让它呻吟,便只有跟它一起哭。它疼得要叫唤时,我也扯起喉咙拼命喊疼;它身体哆嗦时,我也在地上颤抖打滚;它痛苦得乱甩鼻子时,我也揪住胸口摇摇晃晃。
公象和母象大概觉得我和它们的小宝贝双双痛苦,这样挺公平;也有可能觉得我又哭又闹的样子挺滑稽,它们安静下来,不再干涉我的治疗。
我终于把小象的创口清洗干净,撒了消炎粉,又用厚厚的纱布包扎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象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勉强能行走了。公象和母象这才扔下我,护着小象进了树林。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又从那条路走过,突然,“啪”的一声,一只比冬瓜还大的野蜂窝掉在我面前,里头蓄满了金黄色的蜂蜜。我抬头一看,是曾经绑架过我的大象一家子,正站在路边的草丛里,朝我友好地扑扇耳朵、挥舞鼻子。显然,这只野蜂窝,是它们付给我的医疗费。
小象还欢快地奔到我面前,柔软的鼻子伸到我的鼻子上来。象和象表示亲热,是鼻尖和鼻尖钩在一起“握鼻”。可惜我的鼻子没法和它“握鼻”。
【选自《给大象拔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