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赢

荣光友

一

仲春时节，青龙山脉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美不胜收。发源于青龙山脉深处的青龙湖碧波荡漾，环山抱水，湖面轻笼着轻纱般朦胧的薄雾，多情的春阳陶醉在微风轻拂的湖面上，粼粼波光跳荡闪烁，令人陶醉沉迷。坐落于青龙山脉下的青龙村，在山环水绕，波光闪烁的湖水映衬下，更显仙境之姿，好像上天遗落在凡间的世外桃源。

在青龙村的最南端，有一座坐西朝东、古朴典雅的四合院，这里是林敏芝的家。四合院周围种植了桃树、李树、榕树和翠竹。一条从山间流淌而来的小溪，沿着四合院右侧小路的路基，向着青龙湖缓缓而去，为小院增添了别样的生机。

也许是经常劳作、心情淡然的缘故吧，五十多岁的林敏芝依然身材苗条、肌肉紧实，相貌也清秀。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忙着炒花生、蒸扣肉、熬鸡汤。忙碌了大半天了，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因为昨天她接到了电话：儿子林大龙在省城医大进修一年，如今已顺利结业，今天就要带着媳妇和孙子回家了。这怎么能不让她心花怒放呢？可是，她的好心情却在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时，立即烟消云散了。当她忙完厨房的事走进客厅，突然发现那个无情无义的陈世美杜继宗居然神态自若地坐在沙发上。往昔的恩怨情仇一下子涌入脑海，她只要一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就恨得咬牙切齿！

“敏芝，你好！”眼前这个人彬彬有礼的问候似乎想要稀释她的愤怒。五十七岁的杜继宗身材高大，面容清俊儒雅，眼神深邃，身着高档的休闲服，无一不彰显着商界大亨的气势。

“你是谁呀？”林敏芝非常冷漠地说，“我好与不好与你无关，你赶快离开我家！”“敏芝，我知道对不起你。”杜继宗郑重其事地说，“我要向你和儿子赔礼道歉，好好补偿一下你和儿子。”“你给我打住！”林敏芝怒火熊熊，言辞激烈，“你的儿子在你的家里，我这里没有你的儿子。林大龙是我的儿子，不用你道歉，你也休想找什么理由抢走我儿子！”“敏芝，这么多年了，你何必这样，我只是想让儿子认祖归宗，继承我的家业而已。”“儿子？”林敏芝哼了一声，“我问你，你说大龙是你的儿子，你管过他的衣食住行吗？你知道他的喜怒哀乐吗？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是你的儿子！”“敏芝，我知道我对你和儿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补偿的，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林敏芝看着杜继宗的嘴脸，打心眼里不屑一顾，根本就不相信他的甜言蜜语，厉声质问道：“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敏芝，”杜继宗依然语气平和，“我犯的错已经得到老天的惩罚了，这二十七年来，为了生儿子，我经历了后来的两次婚姻，可惜只生下了四个女儿，无法为杜家传宗接代。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我是有儿子的，是敏芝你生下了我们的儿子大龙啊！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我要与现在的妻子离婚，与你破镜重圆，要让大龙认祖归宗！我这次来，就是与你商量这件事的。”

“真是太荒唐了，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陈腐观念不放。女儿怎么就不能传宗接代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为了认回儿子，就要放弃现在的家庭，重组婚姻，你这是不择手段，自私自利！在这里，我要警告你：大龙已经长大了，我做不了这个主，认不认你这个所谓的父亲完全由他自己决定。至于你说的什么破镜重圆，对不起，我办不到！我品尝过离婚的滋味，我更知道被扫地出门的痛苦。我也决不会参与到你目前的离婚事件中。你要时刻记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的艰难困苦和伤痕累累，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二

林敏芝与杜继宗的结合虽然是以悲剧落幕的，但序幕和前半部分却是非常甜蜜的。就读于华川医大的贫民校花林敏芝以清纯好学的气质，赢得了本校硕士校草、制药大亨的独子杜继宗的青睐。在他轰轰烈烈的狂追之下，终于在林敏芝毕业时修成正果，演绎出了一段灰姑娘与白马王子的现代佳话。只可惜，他们的婚姻只持续了三年的时间。

二十七年前，刚刚离婚不久的林敏芝发现月事推迟并伴有孕症，经医院诊断，确实是怀孕了。为此，她特别纠结。婚姻生活期间，她一直都盼望着怀上孩子，但一直都不能如愿。记得刚刚结婚一个月时，婆婆就询问林敏芝怀孕了没有，并再三嘱咐，杜家三代单传，现在经济能力强了，在儿子这一代，一定要多生几个孙子。半年以后，婆婆就按捺不住了，紧锣密鼓地带着林敏芝看中医、看西医，并千方百计寻来生子秘方让儿媳服用。可林敏芝的肚子极不争气，根本就没有怀孕的迹象。直到结婚两年的时候，她的月事迟迟不来，而且呕吐频繁。婆婆见此情景，特别欣喜地陪伴着她去医院孕检，结果却是“假孕”！

公婆极为不满，尖锐的语言字字诛心，“不生蛋的母鸡”“断我杜家香火的丧门星”……这让林敏芝欲哭无泪。丈夫杜继宗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日渐冷却的脸色、经常借口出差不回家门的态度，让林敏芝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她不知道应该如何经营未来的日子……

记得那一天，当她接到杜继宗的电话时心情非常激动：“敏芝，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的日子，晚饭后我们好好谈谈。”林敏芝那干枯的心田犹如枯木逢春，春意萌动。只可惜，米粒般的春芽才刚刚萌发，立即就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倒春寒。那天晚上，公公婆婆来了，丈夫回家了，但同时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女人，抱着杜继宗的胳膊洋洋得意地走進了家门。这个女人的到来，彻底粉碎了林敏芝的婚姻。她只拿到了一万元的“离婚遣散费”和“青春补偿费”，就回到了青龙山下的老家，用仅有的钱修葺了老房子，安顿下来。

看着手中的孕检报告单，林敏芝思绪奔涌、倒海翻江：以前天天盼望怀孕，却始终不能如愿；如今婚姻刚刚破碎，却又发现怀孕了。这腹中的孩子该如何对待？如果要，该怎么要，单身母亲，怎么养孩子？如果不要，怎么舍得？这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孩子吗？她在苦苦思索之后，终于想到要联系一下杜继宗，再怎么说，孩子的父亲管一管孩子总该是天经地义的吧？

可让林敏芝万万没想到的结果，居然是前夫的质疑和污蔑！当杜继宗看到孕检报告单时，竟然像着了火的炮仗，立即爆炸开来，“三年都没怀孕，刚刚离婚就怀孕了，谁信哪！林敏芝，离婚了就是一刀两断了，假孕的戏码在我这里行不通！你别想拿怀孕的戏码来勒索我的钱财。我妻子马上就要生产了，我的钱财要用来养育我的子女！不管你的肚子里有没有孩子，都与我无关，你休想在我的手里拿到一分钱！”endprint

“杜继宗，今天，我终于认清了你的真实嘴脸！”林敏芝脸色发青，两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非常后悔曾经爱过你，后悔有了你的孩子，更后悔的是今天抱着一丝希望来找你。在此之前，我总以为，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没有了婚姻，应该还算是朋友吧。现在看来，是我大错特错了，原来，你早已经把我当作一块垃圾彻底地抛弃了！现在，我才完全地明白了自己应有的立场态度。本来，我还想着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既然他的父亲根本就不想要他，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将肚子里的孩子处理掉！杜继宗，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三

一个月前，当妇产科手术室的门打开后，和蔼优雅的护士长微笑着说出的“恭喜您，喜得千金，母女平安”这句话，犹如一记闷棍狠狠地打在了杜继宗的头上，直打得他头痛欲裂，晕头转向。

天哪，怎么又是千金！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了生儿子，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但却只是生了四个丫头，为什么就不能生出一个带把儿的？难道说，我杜继宗这辈子注定没有儿子，只能绝后了？老天，不公啊！没有儿子，谁来传宗接代呀！

撕心裂肺的绝望令杜继宗昏昏然，迈着沉重而蹒跚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住院部花园深处一个凉亭中的椅子前坐了下来，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半开半合的眼眶里似乎溢满了水分。在蒙眬间，他居然看见了在医大实習期间那个阳光帅气的自己，身着一身洁白得体的白大褂，怀抱一叠医疗资料，迈着朝气蓬勃的步伐，风度翩翩地从花园深处的小路走向住院部大楼。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啊！杜继宗与同在医院里实习的未婚妻林敏芝相亲相爱，幸福甜蜜。上班时，他们聚精会神，勤学苦练。下班后，他们交换心得，相互促进，比翼齐飞。可惜，那刻骨铭心的幸福时光，实在难以找回来了……

“杜董，您醒醒，我终于找到您了！”周晓文秘书的呼唤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梦境，将杜继宗拉回到了现实。“你干啥？没有看见我在休息吗？”杜董威严地怒斥道。“好消息！”周秘书说道。“我都倒霉透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您的儿子，您的宝贝儿子！”“你找抽呀！我明明又添了一个丫头片子，你却在这里讽刺挖苦我！”杜继宗正愁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杜董，都怪我没有说清楚，”周秘手忙脚乱地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彩照，恭恭敬敬地递给杜继宗，“您看看吧，照片上的帅小伙，就是您的儿子，他是你与第一任妻子林敏芝所生的儿子林大龙，华川医大硕士，目前正在这里进修。对了，我刚才看见他从这里走过去呢。您去看一眼林大龙就知道了，跟您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看连亲子鉴定都免了，一看就知道你俩是父子。”“难道我刚才迷迷糊糊地看见的那个人，竟然是我的儿子？这不是梦？”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觉犹如久旱逢甘霖，让杜继宗神清气爽，激情昂扬，“我杜继宗有儿子了，我有一个英俊阳光、学业有成的儿子，我今生无憾了！”

一天之中所遭遇的巨大的落差如坐过山车一般，一会儿掉进痛苦绝望的深渊，一会儿飞升幸福辉煌的天堂。杜继宗终于扬眉吐气了！与此同时，他还知道，自己毕竟与儿子相隔得太远太远了，如何让儿子认祖归宗，必须精准策划……

四

正当杜继宗还想着要再次央求林敏芝破镜重圆时，身着运动装的林大龙走进了客厅，亲切地呼喊着：“妈妈，我回来了。”

“啊，儿子，你回来了！”林敏芝非常欣喜地问道，“你媳妇和儿子怎么没有一起回来？”“嗨，咱们镇上不是来了马戏团吗，您孙子硬要拉着我们去看马戏，我怕妈妈您挂念我们，就先回来了，让老婆带着儿子看完了马戏后再回来。”“这样好，儿子，你先喝茶休息，我去厨房里准备晚餐。”

看着身材挺拔、面容清俊的林大龙，杜继宗只一眼就认定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连那份与生俱来的自信都与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而林大龙呢，从一进门就看见了杜继宗，也晓得那就是亲生父亲，但故意把他当透明人。虽然从小到大妈妈从不说什么，但好多次都见到妈妈看着一张照片流泪，那照片上的人与自己很像，与眼前这个男人更像，很显然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林大龙，你好！”这时，坐在沙发上的杜继宗突然开口。林大龙云淡风轻地问道：“你是谁呀？我们忙着呢，你别在这里耽误我们的正事！”“大龙，我是你的父亲，我叫杜继宗。”杜继宗亲切地说道。“从出生到现在，我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你说你是我的父亲，那就是了吗？”林大龙满脸冷淡，拒人千里，“我是如何出生、如何长大的你知道吗？我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你清楚吗？”

“我……”杜继宗语塞。林大龙继续发问：“我舀水不上灶的时候，你给过我一瓢水吗？我天寒地冻时，你给过我一件衣衫吗？我被人欺负受尽屈辱时，你给我撑过一次腰吗？现在，我长大成人，有所作为了，你来告诉我，你是我的父亲。试问，大千世界有这么便宜的父亲吗？”“大龙，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我有个儿子。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有儿子，我来认你，这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的呀！”“什么合情合理？我告诉你吧，我在县一中读高中普通班时就知道，高价班的杜雅丽同学的父亲杜继宗其实就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还在学校里远远地看见过你。如果你当时稍微留心一下，你就不难发现我的存在了。可惜那时，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你当然就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了。我还知道，你为了生儿子多次离婚再婚，你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生儿子，可半年前的体检报告却告诉你，你已经丧失生育健康后代的能力了。前不久，当你的新太太生下了第四个女儿时，让你特别痛苦绝望。恰好，你的秘书在此时发现了我的存在。”

“大龙，我承认你刚才讲的全部都是事实。可是我让你认祖归宗也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你想想，当一个乡镇医院的医生能有什么前途啊？一旦你认祖归宗，我的财产将由你继承，你可以当一个大企业家，如果你想继续当医生，凭我的关系，什么样的医院随便你挑选，这是我们之间的双赢，何乐而不为呢？”

“这只是你所津津乐道的‘双赢。你别以为，我当乡镇医生是迫不得已的，事实并非如此！我曾谢绝了导师和省城医院的再三挽留，自愿回到青龙镇当医生。因为从我记事以后，我就清楚地记得，当年在乡镇医院当医生的妈妈，常常忙得照顾不了我，是村长李淑贤照顾我，管我吃，管我穿，就连上学也是李村长将他的儿子和我一起送到学校里。你可能不知道吧？当年，当你无情地拒绝承认妈妈腹中的我，悲痛绝望的妈妈趁着夜深人静时投湖自尽，是悄悄尾随跟踪她的李村长和乡亲们挽救了妈妈和我……因此，青龙镇医院是我最佳的用武之地，知恩报恩、服务乡亲是我的最佳选择，这才是我的‘双赢！杜继宗，我并不需要你的赔罪补偿，如果你想要让我认你这个父亲的话，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你用你手中的金钱，尽量资助那些有困难的单亲家庭的孩子，让他们能够正常地生活和读书。因为，我最知晓他们的艰难了。如果你做得好，我或许可以考虑与你相认！”

林大龙的话犹如响鼓重锤，让杜继宗在极为震撼的同时，还萌发了他新的希望：是啊，大龙说得对呀，只要我从今以后多做善事、好事，儿子和敏芝肯定能够原谅我。到那时，父子相认，儿子儿媳和可爱的孙子认祖归宗，那又何止是双赢！

两年以后，杜继宗看着孩子们的感谢信和贺卡，老泪纵横，不知是悔恨还是感动。年近六旬，自己似乎才懂得了人生的意义。这堆信件和贺卡中，有一封信令他欣喜若狂：“爸爸，大龙为您点赞，您做得很好，这才是双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