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辐射后的第22年
2018-03-08史额黎
□ 史额黎
41岁的宋学文很清楚,核辐射的伤害就潜伏在体内,静静地改变着他。
最近几年,他的放射性白内障加重了,就连看5米外的物体都是模糊的。记忆力衰退的问题也显现出来,有时前一天聊过的人,第二天再见面根本认不出。最让他不舍的还是右手的中指,这个仅残缺一节的手指曾经承担着全部的打字重任,烂了两三年后,终于被截掉了。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仅凭着那根中指,宋学文在键盘上戳出了30多万字的自述小说。他使用假肢站起来的经历,也被一位导演改编为电影剧本,并邀请他本色出演。尽管被医生诊断为没有生育能力,宋学文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儿子。就在他努力将自己的生活拖入正轨时,核辐射再次给了他沉重一击。
2016年底,宋学文突然出现吐血的症状。他的身体被诊断出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胃肠道出血等疾病。为了检查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宋学文凑了4千多元来到了北京307医院。
宋学文对于307医院并不陌生,他曾在这家全国唯一的放射病防治中心经历过痛苦的治疗。此前为他诊治的几位老专家如今都已退休,当时的一名实习医生已经成为科室骨干。几位资深医生再看到他时非常惊讶:“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医生都知道,当年能把遭受中度骨髓型急性放射病合并局部极重度放射损伤的宋学文抢救过来,已属不易。
1996年1月5日,当时还是吉化集团建设公司工人的宋学文,上班路上偶然在施工现场捡到一条白色金属链,然后随手将其放在右膝的裤兜里。可没过多久,他就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
请假回到宿舍后,宋学文呕吐得更加剧烈,腹内疼痛难忍。下午5时,施工队长赶来探望,当他听说宋学文早晨捡到一串“钥匙链”时,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命令屋内的人员马上离开。
这条金属链上附着的火柴头大小的物体,正是核放射物质铱-192。吉化集团将其用于30万吨乙烯施工现场的射线探伤作业,但由于操作人员违反程序,致使该放射源从工作容器中脱落,遗失在施工现场。
以前从未听说核辐射的宋学文,就这样暴露在超剂量辐射中长达9个多小时。
送入307医院时,他的右腿已经肿得比原来粗两三倍,弯曲不能伸直,而且上面布满水泡。正常人接受的辐射量本应少于0.5Gy,但宋学文的全身受照剂量却是2.9Gy,右腿最大吸收量甚至达到了3738Gy。
为了避免病情继续恶化,307医院先后截去了他的双腿和左前臂。
历经两年7次手术,宋学文终于挣脱了死神的魔爪,但那个参加越野长跑的健康小伙彻底变成了残疾人。深感自卑的他终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躲在窗帘后面打量外面的世界。
刚刚截肢时,宋学文恰好在报纸上看到一种号称“可以把瘫痪者的脑袋换到一个健康躯体上”的“换头术”。从那之后的20多年里,他时不时会上网搜一下相关新闻。
当宋学文2017年11月听说“世界首例遗体‘换头术’”在距离吉林市不远的哈尔滨完成时,整个人都处于兴奋之中。身体在阴雨天“就像用针在挑你的筋一样疼痛”的宋学文说:“理性的讲,这个手术不大可能实施在我身上。但现在我对一个健康躯体的渴望,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你们想的伦理什么的,我从来不去想。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回一个健康的身体。”
后来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杨光。他们多次赴北京看病,去武汉安装假肢,还一起打赢了和吉化集团的赔偿官司。依靠家人的陪伴,宋学文逐渐走出了人生阴影。
2008年春天,他们在蛟河市松江镇爱林村办起了幼儿园。近十年,幼儿园总共毕业了五六百个孩子,最大的都上了初中。
但如今经营越来越困难。随着国家对农村幼儿园的要求不断提高,办幼儿园的投入成了“无底洞”。
2016年国家取消玉米临时收储政策,许多当地农民放弃种地,带着孩子外出打工。幼儿园孩子的数量一下从100多人降到了60多人。如今幼儿园的负债已经达到30多万元。
东北的冬天气温极低,他心疼妻子早上5点就要起来铲雪,把自己的轮椅“改造”成了铲雪车——右手操纵着电动轮椅,左侧的假肢上固定住一个半米宽的塑料铲。
他最揪心的是儿子。当初从307医院出院时,宋学文被告知核辐射改变了体内的染色体,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2015年儿子的出生,让夫妻俩惊喜不已,这也打乱了他们的家庭计划。
如今,买一次奶粉就用了几百元,“花得都肉疼”。
平日里,他特别喜欢和儿子玩一种游戏——先用右臂和假肢紧紧地抱住儿子,再问儿子“密码是什么?”。直到儿子笑着叫“爸爸”时,他才会把手松开。
宋学文总觉得亏欠着孩子。“我不能把他举得高高的,跟他玩。最让我心疼的是,孩子小,想要一个玩具,我可能都舍不得钱给他买。”
宋学文甚至无力支付全身检查的费用。307医院称,要完成几十项的复查项目,总共需要5万元的费用,而他根本无力承担。在北京住了一周院后,他又回到了家乡。
如今,他在网上卖东北大米。为了封装5公斤重的大包装袋,宋学文首先要卸掉两条腿的假肢,把米袋放在轮椅的踏板上,用仅剩的右手一瓢一瓢将大米舀到袋中。然后把热塑封机架到轮椅的扶手上,用左侧的假肢固定住机器,再用右手费劲地将袋口压合到一起。家人3个小时就能封好的袋子,他却要忙上一天一夜。
“赚多少是其次,真正的意义在于我能赚钱,我能为家人分担。”宋学文高兴地谈论起自己的新事业。
他并不愿意过多提及22年前的那场核辐射事故,“没有精力去回忆那些,除了痛苦就是痛苦。现实压力那么大,你再让我回忆那些,折磨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