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和自行车
2018-03-08赵刚
赵 刚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某个凌晨时分,两个外星人来到了一个名叫朱家角的小镇。他们跟两个小毛贼似的躲在一处墙角的阴影中,东张张西望望。其中一人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出了三五米,迎面驶来一辆自行车,他从来没见过自行车,吓得一蹦三丈高,直接从骑车人的头顶飞了过去,把骑车人吓得“呜呀哇啊”地一阵怪叫,脚下猛踩,把车子歪歪扭扭地骑走了……
这两个外星人一个叫勺子,一个叫周小。周小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家伙,且屡教不改,三个月前被所在星球的执法部门抓住并判了终身监禁。而勺子是执法者,是公平正义的化身。执法部门派勺子押解周小去另外一个星球服牢狱(他们的星球太小,监狱建在另外一个星球上)。一天早晨,领受任务的勺子带着周小驾驶着飞船启航了。他们要去的是Y星球,距离他们所在的星球四十九万五千八百公里,整个航行大约需要两年的时间,但他们的航行只持续了三个月就被迫中止:当飞船经过地球上空时,发生了一点小故障,勺子不得不临时迫降在了朱家角……这本来是一个小故障,检查修理一下就能继续航行,可就在勺子专心处理机械故障时,周小却在暗中偷偷放光了飞船的燃料。等勺子排除了机器故障准备启动飞船继续航行时才发现燃料已经点滴不剩……
这种飞船的燃料是从一种稀缺的原料中提炼而来,地球上根本没有这种原料。好在勺子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学专业——哦!外星球上也有大学的。他经过一番勘查研究,发现地球上有一种原料可以提取出近似飞船的燃料,那就是猫粪,俗称猫屎。就是说如果他们想离开地球,只能通过猫粪得到所需的燃料。问题在于猫粪与燃料之间的转换率太低,一公斤的猫粪只能提炼转化出0.01升的燃料,而他们剩余的航程还很长,需要成千上百万吨的猫粪才能转换成所需额度的燃料,这还是在满足了诸如设备、技术、人力等所有可能性和条件的前提下。即便满足上述的一切条件,时间也会成为另外一个制约——要从成千上百吨的猫粪中提炼出所需额度的燃料,粗略计算需要70年……
两个人不得不在朱家角驻留下来。既然离开的时间遥遥无期,生活就还要继续。在度过最初的一阵不适期后,周小很快融入到人类生活中。他凭借自己对外部事物敏锐的观察力,发现人类生活貌似繁复,好像有无数扇紧锁的大门挡在你的面前,究其实质却很简单,简单到只要手中攥着一把钥匙就能捅开世界上所有的门——所有紧锁的大门共用一把钥匙。显而易见,这把钥匙就是金钱。人类有一句话,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由此可见金钱在人类生活中占据着的重要地位。虽然知道了这个道理,但要真正将这把钥匙握在手中也并非易事。周小初来乍到,根本不具备任何挣钱的能力,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金钱。他观察了一两个星期,发现有钱人不是当官的就是做生意的。当官的他攀附不上,遂将目标锁定在了生意人身上。朱家角街上有很多小店面,有卖食品的、卖花卉的、卖服装的。有一家服装店的女老板是个大龄女青年,周小没事就跑过去跟她瞎聊,一来二去竟把她勾搭成自己的女朋友了。周小由此作跳板,一跃而入人类生活。这一步周小走得实在是太聪明了,他不仅成功地为自己快速融入人类生活找到了一条捷径,还在地球上有了亲戚——并且有余力给予勺子以现实的帮助。起码后来勺子的房租是周小帮助付的。反观勺子却始终悬挂在(人类)生活之外。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养猫。他的第一只猫是跟朱家角的一位街坊要的。是一只虎皮小猫。那只小猫简直太小了,刚到手时只有巴掌那么大,又是大冬天,小猫身子不停颤抖,喵喵地叫个不停,像哀嗥,感觉随时会一命呜呼。勺子心疼小家伙,一天24小时把它捂在腹部,看它不怎么吃食物,就从超市买了宠物奶粉喂它。这么过了半个月,小猫才活蹦乱跳起来。后来,勺子又收容了一些流浪猫,如果身上有一点钱(周小贴补的),他也会从宠物市场买一些猫回来;能买一只买一只,够买两只的绝不买一只,加上时不时跟别人要几只,猫的队伍迅速壮大,短短三五个月的时间,已然达到了数百只之多。猫多了之后,如何喂养便成了摆在勺子面前的一大难题。前面我说过,勺子对于人类生活一直水土不服,他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出去找一份工作,也不具备周小随机应变的生存能力。他在地球上的生活来源完全依赖于周小的接济,而他把这些钱基本都用来喂养猫了。可来自周小的接济毕竟有限,而他的猫又太多,所以他时不时要出去翻一翻附近的垃圾箱,试图为猫们找一点吃的东西。那些猫在勺子眼里就像是一枚枚金币,他就像一个每天靠数着金币过日子的土财主。他一天24小时和他的猫腻在一起,好吃好喝地喂它们,期待它们能为他拉出很多很多的屎来。在所有的猫中,他最喜欢一只黑色的雄性猫。他给它取名叫小妹。
有一天,小妹忽然失踪了,勺子急得茶饭不思,疯了似的满大街寻找,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一只叫小妹的猫?路人被问得莫名其妙,直把他当成了神经病。勺子也不管,这个人不理自己就扑下一个。没头苍蝇一般连续找了两天,最终在一河之隔的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了小妹。当时,小妹正骑在一只小母猫身上嗨得不行,边干边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的,声音凄厉激昂,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勺子已然被气疯了。让他生气的原因不在于小妹正干着的这件事情本身——这种事情每个星球的动物都无师自通,而是觉得小妹应该将这把子力气留给自家的母猫们,毕竟打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在一个盆里吃着食物……现在长大了,有能耐了就无视旧日的伙伴们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它怎么能置自己家的母猫们的需要于不顾,跑到别人家的田地里浇水施肥的,这算哪一出啊?勺子很不理解小妹的选择。
这时从房间出来一位老妇人,端着一碗水轻轻放到两只猫旁边,一转脸看到院子门口的勺子,请问你找谁?
勺子问,下面的母猫是你养的?
老妇人点头。
上面这只公猫是我养的。勺子说。
那咱们是猫亲家,来!进来坐一会儿吧!老妇人说。
勺子没动,倚在门框上又说了一句,你应该把你的猫管好。
老妇人问,你什么意思?
勺子不管不顾地说,你不应该放任你的猫勾引别人家的公猫。
老妇人生气了,说你这人真是的!你要知道不是我们家的猫去找你们家的猫的,是你的猫自己跑来的。它在我们家溜达两三天了,这两天都是我给它喂食的。你应该管好自己的猫才是!
勺子一听更是生气,小妹在你们家长工一般累死累活的,你一句谢谢都没有,还倒打一耙,心中火起,张嘴就回了一句,你们家的猫就是一婊子!
勺子初到地球,其实对人类很多词汇的含义和用法都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譬如“婊子”这个词就是前两天在路上听两个女人吵架时学来的;两个女人当时吵得势均力敌,谁也吵不赢谁,然而到了关键时刻,只见其中一个轻启朱唇,清晰有力地吐出了两个字:“婊子”。简短有力的这两个字瞬间击溃了对方。被骂作婊子的一方愣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一只手愤怒地拍打着地面……勺子于是记住了这个词汇。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词的具体意思,只知道这是一个神奇的词汇。好使,尤其在吵架时使出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老妇人是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一生斯文有礼与人为善,平时说话都轻声软语的,今天却被一个长得跟怪物似的年轻人骂成婊子(虽然骂的是她的猫),坚持了大半辈子的世界观瞬间崩塌。也顾不上斯文了,拉下脸皮跟勺子恶吵起来……正当两个人唇枪舌剑你一记棒槌我一句榔头之时,两只忘情的猫已经在地上嗨到了极致,抖胯提臀怪叫连连……
这天之后勺子就不喜欢小妹了。以前有好吃的他会第一个给小妹吃,现在只给它吃从垃圾箱捡来的垃圾。即便如此,依然难消心中的恨意,有时恨不得给它吃屎……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有一天路过女教授门口时,勺子意外发现院子里多了几只小猫。他停下来看了半天,确定是上次那只母猫生的崽,心中一阵窃喜。折回自己的住处,从一堆猫中找到小妹——两个多月他都没用正眼看过它,差点没认出来,抱起它就走。
老妇人端着一个食盆正在喂猫食,勺子抱着小妹走了进来。老妇人“咦”地一声,你怎么又来了?
勺子堆着笑脸,老阿姨!你们家猫是不是下崽了?
老妇人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勺子说,你们家的猫当初是跟我的猫配的,现在下了崽,我的猫就是这些小猫仔的爹。
老妇人被他绕了一头雾水,你究竟想说什么?
勺子说,既然我的猫是它们的爹,那这些小猫就有我一份。
你想要这些小猫?老妇人疑惑地问。
勺子点头。
老妇人顿时来了气,上一次他就对自己恶言恶语的,这一次又别出心裁地炮制出荒唐借口来索要小猫,于是硬邦邦撂出一句:没可能!我就是把它们卖了也不会给你。
勺子这次上门只是想要两只小猫,他知道自己上次得罪了这位阿婆,所以从一开始就把态度放低到了尘埃里,好言好语地说了一大箩筐,就差给她跪下了,谁知她一点都不领情,说出的话还越来越尖酸刻薄,勺子渐渐上了火,说你今天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
五十年的往日历史已随如花而去,可面临几近回归之期的当下香港呢?在中国政府“一国两制,五十年不变”的政策下港人开始对历史命运担忧起来。
老妇人说,凭什么?
勺子把怀中抱着的小妹往前一送,就凭它是那些小猫的亲爹!
你有什么证明它是小猫的爹?老妇人哼了一声。
勺子一愣,然后说,我看见的呀!你当时也在场啊!这你不会赖吧?
老妇人说,你只是看见它们在一块儿,但是不能证明小猫是它播的种。
勺子被她说愣了,结结巴巴地说,它们都在一起了,你的猫也下了崽,这不就可以证明了吗?
老妇人说,它们在一起不假,却不一定能孕育出新生命。我以前有个邻居结婚五年都没能怀孕。后来到医院检查,发现男的有生育障碍。
勺子说,怎么可能?在我们星球上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只要两个人上床了,哪怕就一次,女的一准能怀孕。
老妇人说,可是一个月后那个女的忽然怀孕了。
勺子说,如果不怀孕那一定是女的不在排卵期。
老妇人说,男的还以为自己的病自然痊愈了,高兴得不行,给老婆买这个买那个的,她老婆却掏出一张离婚协议书。
勺子说,或者男的为了工作中止了已经启动的程序。
老妇人说,男的很诧异,这么多年过来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老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提出离婚呢?老婆也不瞒他,说自己和一个老同学好上了,肚子里的孩子是老同学的。
除了一门心思养猫收集猫粪,勺子在业余时间还喜欢到处说周小的坏话。
说到周小,需要补充一个情节。因为落脚在了地球上,周小的罪名被暂时冻结了:母星的法律明文规定,在母星上判罚的罪名只在母星上有效,一旦离开母星,一切的罪名以及形成的判决便不再具有法律效应,直到该犯再次回到所属星球(他们一共有20颗所属星球),刑期才会被重新计算。也就是说,自打他俩踏上地球的那一刻,周小就已经不再是罪犯,勺子也不再是执法者,两个人完全平等了。想想他们刚落脚地球的那一阵尤其艰难,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脚踏坚实的土地却犹如身陷沼泽,越挣扎,下沉得越快,最艰难时两个人三天没吃一口饭。紧要关头,周小成功地傍上那个服装店的女老板,困扰他的生存难题迎刃而解。在自己成功上岸之后,周小也没忘记拉一把仍在沼泽里拼命挣扎的勺子。他为勺子付房租,每个月还会给他一些生活费。当然,周小用的钱都是从女老板那里得来的,而这恰恰成为后来勺子攻讦周小的把柄。他嘲笑周小是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是吃软饭中的楷模云云。刚开始时,这种攻讦只存乎于两人之间,后来随着认识的人不断增多,勺子泼污周小的面积也在快速增大,他有时甚至将周小在他们星球干过的所有龌龊事当笑话一样讲给大家听。时间一长,周小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便愈发猥琐了。在大家看来,周小整天油光粉面的,自己不工作挣钱完全靠女人吃饭,的确是个人渣;而勺子则始终处于贫困、无助、绝望的生活状态,即便如此,他也会从牙缝里省下一些钱收养流浪猫,这无疑是一种爱心的体现,这样的人不是好人谁还是好人?
照理说,流落到陌生地球上的两个人无论是出于生存需要还是出于同类互助的本能,都应该团结一心相依为命才是,但是勺子与周小之间的龃龉让人大跌眼镜。没人能说清楚勺子究竟出于何种心理对周小大加泼污,当面斥责周小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周小对此还逆来顺受。
那天勺子路过周小女朋友的服装店,看见周小蹲在门口洗衣服:一只塑料盆里堆着半盆衣服。周小袖子挽得老高,蹲在边上卖力地又揉又搓,脸上挂着一串一串的汗珠……
哟!干活儿呢?勺子阴阳怪气地打招呼。
周小抬起头赔着笑脸,是啊!你去哪儿?
勺子没回答,盯着周小看了一会儿说,那么大的一个老板,怎么不用洗衣机洗呀?
周小说,她嫌洗衣机洗得不干净。
勺子说,嫌洗衣机洗不干净那她干嘛不自己洗?
周小说,她说我洗得比她洗得干净。
勺子哼了一声说,一个大男人,整天像个女人似的,也不嫌丢人!
看勺子脸色不好,周小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对勺子说,洗几件衣服也没什么的。
勺子激动起来,指着周小骂,我看你就是一个贱货!抬起一脚把洗衣盆给踢翻了,盆里的衣服和水洒在地上,洗衣盆地连翻了两个跟头,中途居然凑巧地直立了起来,向前无聊地滚了两圈后当啷啷地放平了。
动静惊动了店里的人。一个大胖女人从店里走出来问,谁在这儿撒野?一眼看到勺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你!
勺子说,是我!怎么样?
女老板说,你为什么老是欺负我们家周小?你到底想干什么?告诉你,周小怕你我不怕你!
勺子双手一拍一摊,来呀!来炸我呀!来互相伤害呀!
女老板彻底被气疯了,腾身就向前扑,周小一把把她拽住了。女人气得浑身直抖,朝着勺子的方向波浪一般地挣扎,只是被周小死死摁着无法前行半步。她扭过脸对周小说,你别拦我!
周小说,你有完没完?
女老板说,你别管!我今天就不信了!挣扎着还要向前。周小一把把她搡了出去,别给脸不要脸!滚回去!女的连退了两三步。她被周小的反应吓着了。她看看勺子,再看看周小,突然蹲下身嚎啕大哭……周小再换上一副笑脸对勺子,对不起喔!她不懂事。
勺子哼了一声,收回架式,背着双手走了。
有时间来玩啊!周小谄媚地朝着背影喊。
勺子停下了,转过身对周小说,对了,我需要一辆自行车,三天之内买好给我送过来!
周小疑惑地问,你要自行车干什么?
勺子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三天之内能不能送过来?给个痛快话!
周小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勺子满意地走了,蹲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哭声愈发激越起来。
自行车当天下午就送来了。一辆新崭崭的自行车,火一样鲜艳的红色油漆包裹的车身,轮毂内侧的钢圈镜子一般闪闪发亮……勺子绕着车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内心无限喜悦。他几乎从一辆自行车上看到了——夏姑娘。
勺子是在老陆的工作室认识夏姑娘的。老陆是个诗人,勺子觉得诗人是他在地球上见到的最美好的物种,于是老陆顺理成章地成为勺子在朱家角为数不多的两三个朋友之一。
老陆独自住在一幢很大的别墅里。勺子很喜欢去老陆家玩,尤其喜欢老陆家的大院子。院子足有半个足球场大,被铺成了一整片的大草坪。他一见便无限欢喜,在草地上又蹦又跳,问老陆,等我凑够了燃料,能借你院子做飞船发射场地吗?
老陆说,没问题,只是这院子够吗?不行我可以帮你租一个足球场。
勺子说,我估摸着应该差不多。
老陆“咦”地一声,说你从哪儿学的“估摸”这个词?上海话里好像没这个词。
勺子说,我忘了,前几天刚会的。
老陆说,你还是应该学一点正统的上海话。
一天下午勺子和老陆坐在草坪上聊天。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以及两杯热茶,阳光铺满桌面,随着话题的展开和深入,一缕弹起的阳光投在了老陆的半边面孔上,划出另一半的阴影部分,让一张相貌平常的面孔有了雕塑一般的立体效果。他们正聊着,从隔壁人家的院子里踱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性(两户人家的院子相连),她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娉婷地走过来,把果盘轻放在桌子上,问,来朋友了?
老陆向勺子介绍,这位是夏姑娘,是我在朱家角唯一亲近过的女性。夏姑娘羞涩地扫了他一眼,脸颊红了。老陆指着勺子说,这位是勺子。
夏姑娘眼睛一亮,你就是那个被自行车吓得飞起来的外星人?
勺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当时没见过自行车。我们星球上没有这种东西的。
勺子和夏姑娘就这样认识了。
仔细想来勺子和夏姑娘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微妙。这是一段从朋友那里过继而来的友谊,这注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晦涩本质。勺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想理清老陆和夏姑娘之间的真实关系。“亲近”一词究竟是怎样一种程度的表述?他为这个问题苦恼了很久,最后感觉自己并不具备这种分析和辨别能力,心里才坦然下来。越过这道坎之后,他和夏姑娘之间的交往从容了许多。有一天晚上他约夏姑娘散步,夏姑娘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询问勺子所在星球的事:那里有太阳吗?你们用微信吗?勺子勉强回答了两个问题后就烦了,单刀直入地问,你能嫁给我吗?
夏姑娘吃了一惊,不行。
勺子问,为什么?
夏姑娘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勺子坚决地说,我改!
夏姑娘一怔,哈哈大笑,你准备怎么改?
勺子说,你让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
看着勺子一脸的严肃劲,夏姑娘有点害怕了,想起勺子和自行车之间的趣事,随口说了一句,你哪天学会了骑自行车再来和我谈这个事吧!说完扬长而去。
勺子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学会骑自行车。
经过一段时间的地球生活,勺子已经不像刚来时那样惧怕自行车了,但是对自行车还是没什么好感,平时在路上遇到有自行车驶过会主动让开。现在为了爱情他要拼了。他推着周小送来的车子去了一处小公园,准备自学成才。他双手扶着车龙头抬起右腿想要跨到坐垫上去,可是只要一抬腿,原本稳稳当当的车身就剧烈晃动起来,即将倾倒一般,把腿放回地上,车身才会重新稳定下来。他折腾了一个下午也没能把自己的屁股成功放到车坐垫上去。最后,他终于发现仅靠自己的努力是无法完成这个动作的。如果连车都上不了,骑车更是天方夜谭了。想明白这个道理,他推起自行车找夏姑娘去了。他要告诉夏姑娘他这辈子可能都学不会自行车了,让她别等自己了。勺子不想夏姑娘为了他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不道德。
黄昏下的古镇幽静安详,河道里的游船正在靠岸,街灯渐次亮起来,桨声灯影里的小镇上空漂浮着一缕饭菜的香味……勺子推着自行车走上一座石桥。一家饭店门前,河边的一张圆桌前,七八个人围着桌子大呼小叫地闹酒,其中一个人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了从桥上经过的勺子,挥着手臂大喊:勺——子——
这天下午我本来想去踢一场球的,球衣都换好了,一想到踢完球还要冲澡就有点犹豫:我不喜欢洗澡。犹豫了一番决定不踢球了。我决定去上海找朋友玩。三下五除二换下球服奔去了火车站,两个小时后就到了朱家角。当我出现在老陆家的门口时正遇到他要出门。看见我出现他很惊讶的样子。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他问。
你要出门?
有朋友约饭,一起吧!
“可醉”是河边上的一家小饭店。我们到达时,老板已经在河边摆好了圆桌——不太冷的天气,食客们都喜欢在河边吃饭。围着桌子零零散散地坐着四五个人,老陆为我们互相作了介绍,在寒暄中逐一落座。坐定后开始上菜,刚端上杯子,老陆突然站起身朝不远处的一座小桥上喊了一声:勺——子——
桥上的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听到喊声停下来,掉转头下了桥,不一会儿推着自行车到了眼前。
你去哪儿?老陆问他。
我去找夏姑娘说点事。勺子说话时微微有点羞涩。
老陆问他,吃饭了吗?
勺子深情地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摇了摇头。
老陆说那你在这儿随便吃点吧!
勺子不好意思地说,不了,你们吃吧!
老陆热情地说,反正你也得吃饭。正好有位置。来吧!
勺子也不再客气,将自行车架好后坐了下来。坐在我和老陆之间。老陆顺势给我们作了介绍。这位是南京写小说的。再一指勺子,这位是勺子,外星来的朋友。
此前我听老陆说过朱家角来了两个外星人。乍听这个消息时我与大多数人一样觉得不可思议,感觉这只是某个无聊人编撰的一个玩笑,或者是朱家角的镇政府为发展本地旅游业而制定的某种招徕游客的宣传策略,根本想不到会确有其事。我看看勺子,勺子朝我笑笑,然后我们一起端起酒杯,嘴里念叨着“幸会”“久仰”,一仰头干掉了。
酒桌上的人大都互相认识,开场阶段他们出于礼貌还偶尔关照一下我,跟我举个杯什么的,喝开了之后便捉对拼起酒来,不理我了,只有勺子时不时凑过头问我点什么,譬如作家是干什么的?小说是什么东西?我对他的兴趣更大,问他的星球是什么样的?平时怎么生活?后来还问到了周小。我说下次有机会希望能见见周小。
本来我们聊得挺投机的,我一说到周小,勺子的脸便拉长了。他对我说,周小这人有问题,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你们不都是一个星球的吗?怎么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太融洽?我说。
勺子说,一言难尽!
那你就跟我说说好了!我说。
勺子说,这些跟你们地球人没关系。
我说,既然来到了地球,你们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你们之间的事情自然便与我们产生了关系。
勺子还是摇头,然后说道,我只能告诉你,周小是一个很危险的家伙,特别坏。你别看他整天笑呵呵的好像挺和善的,其实都是假象,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会装逼。你要把我当朋友就听我一句,不要跟他太接近。
捉对厮杀的人一圈战完了,有一个当场吐了,另一个头抵在桌子上抬不起来了。尚有余力的两个家伙重新瞄上了我,频频邀我共饮,说词一套一套的,诸如“遇到就是缘分!”“再不喝我们就老了!”一类,话说得极其煽情。我架不住他们的合力,跟他们连灌了几杯后就不行了,最后,我刚端起酒杯就一头倒在了桌子上……倒下之后尚有一点意识,发现旁边的勺子在隐秘地翻我的衣服口袋。一种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外星人怎么也有小偷?但是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既无力制止也无力避开……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一串电话铃声突兀而起,我挣扎着抬起头想掏手机,勺子说是老陆的电话,轻轻抚着我的后背,不能喝就少喝一点!我朝他笑了笑,身边的老陆已经抓着手机说话了:哪位?周小周夫人,你好!有什么事?勺子在我这儿,我们在“可醉”吃饭。对,对,有朋友过来……那你来吧!挂上电话老陆疑惑地问勺子,周小老婆找你,好像有什么急事。
勺子警惕地说,她找我干什么?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猜透了什么似的大声说,肯定是来找我麻烦的!我得避一避。说着就要起身。
老陆说,你别怕!有我在她不敢撒野,放心地坐着吧。
不一会儿,周小老婆就到了。她一见到勺子便哇哇大哭:勺子,他跑了!周小跑了!
勺子呀地一声,迎上前问,怎么回事?
周小老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着说,他跑了!他抛下我们俩跑了!
老陆跟上去问,怎么回事?你慢点说!
周小老婆还是哭,边哭边说,我下午去市区进货,他留在店里看店。我半个小时前刚回来,人已经不见了,店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纸条呢?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周小老婆手忙脚乱地从衣服口袋翻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老陆,老陆看了一眼递给了勺子,我凑到勺子跟前跟着看了一眼,纸条上写着一行字:我去成都,不回来了!
老陆问勺子,他怎么会去成都?
勺子一脸茫然地说,我不知道啊!
老陆说,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同胞在成都?
勺子说,我不知道。我连成都在哪里都不知道。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他怎么会去成都?他干嘛要去成都?他为什么要抛下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愤愤地抹了一把眼泪,扭身走到自行车前,推起自行车就走。
我们问你干嘛去?
勺子头也没回地答道,我去成都把他找回来!
……
勺子就这样离开了朱家角。
我是第二天回南京的。回到南京后才发现衣服口袋里多了一张五块钱的纸币,上面写着一行字:我是勺子,认识你很高兴!
创作谈
一直有一个念头,想写一篇外星人在地球上生活的小说。
地球上有外星人存在这在以前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话题(或许现在也是),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地球并不完全属于人类,以前不,以后也不,它属于适合栖居于此的所有生命。这从另外一个层面变相赋予其他生命物种在地球存在的“合法”属性。其中理所当然地包括“外星人”。如果这种说法成立,接下来的另外一个问题是,外星人在地球上的事实存在对于人类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会对人类既有的生活秩序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个问题短时间内可能惟有病人能回答。
我一个好朋友去年被送进了脑科医院。上个月我去看过他一次。见面后他现场为我做了一道数学题,遇到我不懂的地方还会停下讲解一番;他做题目时很专注,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三五分钟后便做了出来。下例:
我问他为什么要做数学题给我看?
他说我是向你证明我没有病,精神病人是解不出如此高深的数学题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啊地一声。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没有病却被关进了医院?
他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医生?
他苦笑,我就是被他们关进来的。
我问“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关你?
因为我发现在人类中隐藏着许多的外星人,他们遍布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并悄无声息改变人类的基因以及生活方式,长此下去,人类将遭致毁灭性的灾难,而这家医院就是外星人办的……
我离开医院时,医院的一位副院长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还笑容可掬地拽着我聊了很久。他征询我对医院的观感以及对我这位朋友病情的看法。
我说据我观察我这位朋友病得不轻,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他,争取让他早日返回正常的社会生活……
副院长紧紧握着我的手,理解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