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后,“黄宾虹”在看我们
2018-03-07何鸿
何鸿
何 鸿 浔阳彭泽人,祖辈世代书香。收藏家,爱好书法、艺术文献收藏,现为中国美术学院艺术鉴藏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央工美联合会副主席,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师资库专家、浙江省文化产业专家库专家。
主持策划“一百个图书馆,一百个敦煌展”全球巡展项目。
主持国家级课题-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麦积山石窟勘察文献研究与活化实践》,主持浙江省哲学社科项目《浙江历代书画鉴藏及鉴藏家印鉴》、《域外浙瓷》等多项;
著作有《宋代文化与营造技艺》、《艺术品市场管理与研究》、《纂组英华旧影》、《飞天之美》、《金石文心-庐江草堂藏砖瓦拓片》、《元青花瓷的故事》、《重走梁思成之路·西湖石窟佛影今昔》、《穿越敦煌-莫高窟旧影》、《穿越敦煌-美丽的粉本》、《浙江历代书画鉴藏及鉴藏家印鉴》、《域外浙瓷》、《艺术品投资及市场案例分析》、《中国收藏学概论》、《艺术概论新编》、《浙江青瓷史》、《越窑青瓷文化史》、《钱镜塘鉴藏印》等。
另在《台北故宫文物月刊》、《陶瓷研究》、《景德镇陶瓷》、《中国陶瓷》、《佛山陶瓷》、《南方文物》、《荣宝斋》、《世界美术》、《美术观察》、《艺术当代》、《书与画》、《收藏家》、《典藏》、《收藏》、《艺术市场》、《艺术探索》等杂志发表论文50余篇。
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三章“寿”云:“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老子这句话,很适合六十多年前的黄宾虹先生。
《黄宾虹文集》“宾虹画语”中说过这么一段话:“姚惜抱之论诗文,必其人五十年后,方有真评。以一时之恩怨而毁誉随之者,实不足凭。至五十年后,私交泯灭,论古者莫不实事求是,无少回护。惟画亦然。其一时之名利不足喜者此也。”(《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p145)
黄宾虹先生的这段话告诉我们这几个信息:首先,黄宾虹作为画家,他是懂艺术批评的,并且知道“真”的艺术评论需要沉淀,五十年甚至更长。黄宾虹先生如果看了我们当今的“当代艺术的评论”一定会“笑死”。因为“当代艺术”不应该有评论,它还在生成的过程中。其次,黄宾虹先生知道艺术品论有“私情”,所以他的“论古者”理论是客观的,反观我们当今的艺术评论,私情泛滥,吹捧成风,“大家”、“名家”满目皆是,其实,我们忽略了一个基本的历史观:当名家、大家等泛滥的时候,正是不会有名家、大家的时代。我记得范景中先生在20余年前就表达过一个观点:21世纪艺术界很难诞生真的“艺术家”。艺术是“认真”的游戏拟或严肃的创作,可我们现在缺少的正是认真和严肃的态度。再次,黄宾虹先生是自信的。真正的大家是低调的、自信的,这种自信是一种内敛和含蓄,绝不是张狂和目中无人。这让我想到了“元四家”之一的吴镇,与吴镇比门而居的画家盛懋,其画很受欢迎,经常门庭若市,求画者络绎不绝。而吴镇则恰好相反,门可罗雀,但自信的吴镇暗自发誓:“二十年后不复尔。”(明代董其昌《容台集》)果然,在“元四家”中,我们找到了吴镇,而盛懋则渐渐退出了美术史。其四,淡泊名利者,才会从容远涉。“从容”、“远涉”体现的是一种品格和修养。从“白宾虹”到“黑宾虹”,正是这种“阅历形成哲学头脑”的艺术沉淀和人格思考,它不是简单的绘画图式,而是融合生活、生命、人生的理性价值观。
黄宾虹先生于1955年去世,至今63个年头。按照黄宾虹先生的观点,现在正是品读他的绘画作品的时候。的确,从他的美术“头衔”看,我们可以罗列很多,如“千古以来第一的用墨大师”、“中国人民优秀的画家”、“再举新安画派大旗,终成一代宗师”、“学者型艺术家”等,黄宾虹先生一定很讨厌这些头衔,他要活着的时候,他會很谦逊地说:“我不配带这些帽子”。他曾说“近日之画已有水无酒,故淡而无味。”这种价值观,与其说是一种自谦,不如说是一帧艺术良剂。可我们面对的现实是:现在的一些年轻画家,还未年过半百,头上的“帽子”已经像“三座大山”一样沉重,压得喘不过气,这种热闹的文化艺术界气象,看似是我们当代“文艺繁荣”的表征;其实,艺术实质的苍白正好在黄宾虹谢世后的50多年被他“看到”了。我们丢掉了很多“伟大”的古代文化精神,早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日本一位美术评论家吉村贞司就说:“我感到遗憾,中国的绘画已把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地方丢掉了,每当我回首中国绘画光辉的过去时,就会为今日的贫乏而叹息。”(【日本】吉村贞司,《宇宙的精神,自然的生命——傅抱石的中国画》,《江苏画刊》,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5期。)
黄宾虹先生的“五十年后”自信,是一种基于艺术本真的思考。我想,对中国画家而言,60岁之前基本上还是学习的阶段,60岁以后,才开始进入艺术思考阶段。齐白石先生70岁后“衰年变法”。黄宾虹先生60岁之前,基本上还是流连于“传统”之中;60岁之后则往返于“自然”山水之间。 “格物致知”之“理”让他在自然中得到了艺术的深思,“青城烟雨”和“瞿塘夜游”让我们看到“浑厚华滋”的绘画美学追求。
没有责任和思想的艺术家,其作品是苍白和无力的。70岁时,黄宾虹先生在思考中国艺术的走向,他发表在1934年《美术杂志》第一卷第一册上的文章《论中国艺术之将来》足见一斑。黄先生没有直接去谈中国艺术的使命和发展规划,而是“借古”、“引西”而未谈“今艺”。如“文徵明有自题其米山云‘人品不高,用墨无法。”“清湘老人有言:‘古人未立法以前,不知古人用何法;古人既立法以后,后人即不能出古人之法。法莫先于临摹,然临摹得其意而位置不工,摹画存其貌而神气或失。人既不能舍临摹,而别求急之方,则古人名贤之真迹,遍览与研求,尤不容缓。”“而名工哲匠,又往往得与文人学士熏陶,以深造其技能,穷毕生之专精,垂百世而不朽,其成之者,非易易也。”“董玄宰言: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技进乎道,人与天近。”(《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p7-11)从这些“碎语”中,我们能找到许多关键词,如“人品”、“法”、“诗文”、“笔墨”、“技”、“道”等,这些词正是构成黄宾虹绘画艺术价值重要因素。黄宾虹先生的画学思想正是其诗学的演绎,诗学是一种精神意境,也是一种哲学造化。在中国文化价值体系中,诗学是第一位的,其次为书法,再次为绘画。显然,英国美术史家迈克-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先生对中国山水画独特的认识——“中国山水画显然比西方风景画包含更多的内容,能体现炽热的情感,浓郁的诗情,以及最完备的哲学和玄学的观念。”(【英国】迈克-苏立文(Mchael Sullivan),《山水悠长——中国山水画的艺术》(Symbols of Eternity),洪再新译,岭南美术出版社,1989年。)更坚定了我们对中国山水画的价值归位。
时至今日,与其让我们去评价黄宾虹先生,不如让黄宾虹先生的绘画来“观照”我们目前的绘画艺术创作,这种借鉴和学习,正是五十多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黄宾虹先生经历人生历练后得出“唐画如麴、宋画如酒、元画如醇、元代以下,渐如酒之加水,时代愈近加水愈多”之观点,很显然,这是黄宾虹先生通透和精研历代绘画史得出的结论,也是艺术人生感悟的升华。对我们现时的画家而言,“阅”和“历”这两个字是要去好好修炼的,艺术是一种修为,更是一种信仰。
思绪仿佛回到了15年前的1996年,当我们一帮在浙江美术学院研习美术史的学子们,某日深夜夜游莫干山,走着走着,永松君突然冒出一句“那不就是黄宾虹的山水画吗”,我们顿时惊喜,这一惊呼,打开了我们品读美术史的视野,凸现在我们面前的正是晚年黄宾虹先生的“真”山水,这种“厚密凝重”也是我们在黄宾虹先生的诗中能读到的“尝于深宵人静启户独立领其趣”的结果。显然,宋人山水绘画的“游观”——“多画阴面山,如夜行岩壑间”的观念也牢记在黄宾虹先生心中;黄宾虹先生的这种“墨重笔匝”并非板滞一块,而是有如“深呼吸”,而这正是米氏云山的“虚中取气”的“呼吸观”,这也便自然回到黄宾虹先生对传统学习的绘画观:“先摹元画,以其用笔用墨佳;次摹明画,以其结构平稳,不易入邪道;再摹唐画,使学能追古;最后临摹宋画,以其法备变化多。”
(《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p301-309)很显然,站在我们面前的“黄宾虹”,他的绘画、他的画学、他的诗文题跋、他的中西绘画观念、他的教育思想、他的日记札语、他的人生经历和阅历、他的家世环境、他生活的时代背景等等,浓缩成一个整体的“黄宾虹”,我们看他的画,不仅是笔墨技巧,更多的要品读的是他的绘画思想、人生价值和生活观念。我们在仰望黄宾虹和他同时代的诸辈艺术家,如齐白石、吴昌硕、潘天寿、傅抱石、李可染、徐悲鸿、林风眠等等,他们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20世纪离我们去了,一个个绘画鲜活的背影总是在浮现,很难说一个人能代表一个时代,但我们相信是他们一群人从各个绘画艺术的层面撰写了20世纪的中国绘画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