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印太”概念中的海权竞争图谋
2018-03-07胡波
胡波
在美国渲染的“竞争的新时代”,中国承受的海上战略压力将急剧增大。
在美国特朗普政府发布的首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印太”概念得以正式确立。中国则无疑是美国“印太”概念的焦点,报告中但凡提到“印太”必同时提及中国。
在美国当地时间2017年12月18日发布的这份报告中,特朗普政府用“印太”替代“亚太”,作为区域战略的第一部分,排在了欧洲、中东、非洲等所有区域之前。此前的10月底11月初,美国国务卿蒂勒森、国防部长马蒂斯也分别在多个场合谈及“印太”战略,为特朗普访问亚洲造势,而特朗普在其亚洲之行中,也频频提及“印太”概念。
不过,即便“印太”概念被写进了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我们仍难断定,美国“印太”战略业已定型;但透过该报告有关“印太”的系列表述,我们也不难看出,中国海上崛起已经成为特朗普政府的首要关切。
核心在于海权竞争
特朗普政府的首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一开篇便指出,“中国寻求取代美国在印度——太平洋区域的地位,扩大其国有经济模式的影响范围,并按自己的意愿重构地区秩序。”
在“印太”部分,报告进一步展开称,“中国的基础设施投资和贸易策略被用来强化地缘政治野心,中国在南海建立军事基地的做法危害自由贸易、威胁其他国家主权,并破坏地区稳定。”“中国军事现代化的目的在于限制美国介入该地区事务,以便于自己更方便地主导地区事务。”“尽管中国将其‘野心美化为互利互惠的政策,但却在破坏‘印太地区多数国家的主权。”
对于如何应对中国,报告提出了如下对策:美国“期待印度成为一个新兴全球领袖与更强的战略防御伙伴,继续扩大与印度的防御及安全合作,支持其在该地区不断上升的影响力,并将加强与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的四方合作”“维持在该地区长足的军事存在,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击退一切敌人……与同盟国家发展一个强大的防御网络,例如推进与日韩在导弹防御方面的合作”。
此外,报告还提出,“在‘一个中国政策下维持与台湾的密切联系,例如,在《与台湾关系法》之下,为其提供合法的防御支持,以阻止(来自大陆的)威胁”“提升与东南亚伙伴国家在法律执行、防御与情报等方面的合作,以应对越来越多的(来自中国)的领土威胁”,并认为美国要“重新激活与菲律宾和泰国的同盟关系,加强与新加坡、越南、印尼、马来西亚以及其他国家的伙伴关系,帮助其成为美国的海洋合作伙伴”。
通过上述措辞,我们不难看出,美国此次“印太”战略的核心在于军事安全领域,主要目的是防范中国的海上崛起,维系美国在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地缘主导地位,它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海洋地缘竞争战略。
马汉又回来了?
“印太”战略的形成与美军海上战略转型有非常密切的联系,美军“重返制海”战略推动了“印太”战略的发展,其本身也是印太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冷战结束后,由于美国独步天下、超强的海上力量,传统的海权之争失去了现实基础,也不再那么令人关注。美国对于自己的海上武力十分自信,认为海洋控制已不再是重大问题,今后的重点是如何更好地运用制海权,打击濒海地区的恐怖主义、失败国家和跨国犯罪等威胁,同时更好地对美军在陆上的军事行动提供支援。
1992年9月,时任美国海军部长偕同海军作战部长和海军陆战队司令等共同批准并颁布了《由海向陆——为美国海军进入2l世纪做准备》的战略白皮书,将支援近岸和陆上作战作为海上力量的主要使命,使得美国海军上百年的以夺取制海权为中心的马汉传统(On the sea),转变为以力量投送和对陆打击为重点的科贝特传统(From the sea)。及至21世纪的头10年,海权问题虽然仍然是地缘政治学家和海军战略学家研究的重要问题,但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大国在军事战略上都未曾高调地将争夺制海权或海洋控制作为海上力量的首要任务。
然而,大约自2015年开始,情况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海洋地缘竞争有重新抬头之势,最大的变数就来自美国。面对中国、俄罗斯等大国军事现代化特别是海上力量的发展,美国变得愈发不淡定,认为中俄等国将挑战美国对海洋的控制。美国战略界人士惊呼,“马汉又回来了。”
美国军方则直接将对海洋控制的重新重视反映到了战略及作战概念之中:2015年,美国海军、海军陆战队和海岸警卫队共同发布的《21世纪海上力量合作战略》,频繁强调海洋控制和“全域进入”(AllDomain Access)能力;2017年1月,美军水面部队司令部提出“重返制海”概念,正式推出“分布式杀伤”(Distributed Lethality)理念;2017年5月17日,美海军作战部发布《未来海军》白皮书,“重返制海”上升为整个海军的顶层设计,要求美国海军在远洋、近海和濒海地区都要确保海洋控制。
美军实施这些概念的区域主要集中在毗邻歐亚大陆的近海地区,重点是西太平洋和北极,其中西太平洋地区所谓的“中国威胁”又是重中之重。美国军方近期发布的系列文件有关“印太”事务的表述,基本上与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相呼应,将中国界定为战略竞争对手,担心中国在“印太”地区取代美国的地位。
根据美军关于此次海上战略转型的系列论述,我们大致可以明确美国所认知的“印太”海上地缘环境与三类主要威胁,而反介入/区域拒止(A2/AD)被认为是其中最大的威胁和变数。美国战略界对A2/AD的关注始于21世纪初,但最初仅局限于技术层面;2009年,美国海空军围绕A2/AD开始酝酿“空海一体战”作战概念,此举标志着美军已~#AZ/AD当成是一个重要的战术威胁,并积极采取措施加以应对;而2015年新版《21世纪海上力量合作战略》中提出“全域介入”,则意味着美军已经将A2/AD看成是个战略威胁,要求在战略上予以回应。
其二,美军也越来越重视中国的海军现代化和远洋行动能力。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除了潜艇之外,美军并不太在乎中国海军的威胁,但近两年,随着中国军事现代化以及中国海军加快走向远海远洋,美军开始忧虑中国海军将逐渐具有与美军争夺局部制海权的能力。
第三类所谓的威胁是“灰色地带”竞争。中国的海上维权行动被界定为新的“灰色地带”挑战,这是美国战略界和防务专家为中国量身订做的标签,主要用来渲染中国的所谓海上扩张。“灰色地带”是指介于战争与和平问的竞争与冲突,它可以发生在国家内部,国家之间,以及国家与非国家行为体之间,这种对抗通常发端于执法力量或其他非军事力量问的摩擦,对现状的改变是渐进的,性质介于执法与战争、合法与非法之间的模糊地带。之所以称之为“灰色”,是由于其有以下三大特点:冲突性质的模糊、参与行为体的不透明、相关政策与法律框架的不确定。
上述三大所谓“威胁”和“巨变”主要集中在“印太”,挑战的最大主体都是中国。显然,美军此次海上战略转型将主要围绕“印太”与中国做文章。无论中国愿意不愿意,美国发起的这场海权较量已经开始,中国有可能被动地成为主角。
海上“竞争的新时代”
美军此次海上战略转型发生在美国国力相对下降,财政紧缩继续延续的大背景下,美军十分清楚自身面临的复杂形势,虽然“重返制海”口號喊得震天响,但短期内难以得到大规模的额外资源,军费的持续高速增长极不现实,与中国拼消耗也绝非明智之举。鉴此,美军试图进行路径和手段创新,重在“盘活存量”、依托已有的资源进行战略调整。而种种迹象也表明,美军正在尝试一些非传统做法:
一是扩大舰队或平台的数量规模。冷战结束以来,美国的舰队规模持续萎缩,2015年在役舰艇数目低至272艘。对此,无论是五角大楼,美国国会,还是战略界人士都普遍认为,这种规模不足以胜任日益复杂繁重的任务,在同时面对高、中、低烈度对抗的情况下,质量很重要,但数量也不可或缺,特别是在应对“灰色地带”对抗和处置全球性海洋安全的过程中,必须有一定的密度和数量规模方能获胜。
近两年,美军内部、国会和智库做过多轮舰队兵力结构的评估,结论都是要增加数量,尽管具体方案大有不同。2016年12月15日,美国海军抛出了一个355艘船的兵力结构目标。355艘的“超级海军”将包括12艘航空母舰、104艘大型水面舰艇、52艘小型水面舰艇、38艘两栖船以及66艘核潜艇。预计,算上军舰制造、舰艇行动及支持的成本,与此前308艘船的设想相比,以2017年的不变美元计算,355艘的方案将需要平均每年增加110亿至230亿美元,这个数字还没有包括舰载飞机、无人系统和武器等的费用,这在预算方面是个很大的挑战。因此,355艘的目标也不太可能立即实现,根据国会预算办公室的估计,美国海军最早在2035年才能实现355艘舰船的目标。
二是探索新的作战概念。自2009年以来,美国海军、海军陆战队等积极在军种内外探索新的作战概念,这包括“空海一体战”、联合介入作战、全球进入、《对抗性环境中的濒海作战》等概念,在《未来海军》报告中,创新作战概念被视为进行战略转型的重要路径。
其中,2017年正式出炉的“分布式杀伤”概念被寄予厚望,是当前美军海上转型的核心概念。它主要有三层含义:增强每艘舰艇的进攻能力,将每一个平台和单位都尽可能地武装起来,从驱逐舰到濒海战斗舰,从后勤补给舰到两栖登陆舰,以击败强大对手;尽可能地分散化部署力量,将力量广泛分布在不同的地理空间,迫使对手同时应对大量的目标,并面临来自不同地理空间的进攻;给予每艘舰艇复合型的资源以坚持战斗,增强它们的抗打击能力,以更好地应对来自太空、网络、空中、水面和水下攻击,通过新的网络和战术,最大化利用舰艇间日益提升的联合防御能力。这些概念的假定作战环境和假想敌,都与中国有关,多数概念都是直接瞄准中国的。
三是研发颠覆性技术。技术创新和质量优势一直是美军的建军法宝,在国防投资领域,美国一直试图保持相对其对手一代至两代的技术差距。随着中俄等国的军事现代化以及精确制导武器的全球扩散,美国在20世纪80至90年代构建的技术优势正在快速减弱,而中国等国却正在对美国形成一定的数量优势。
对此,美国国防部于2014年提出第三次“抵消战略”,试图通过利用美国在无人系统和自动化、远程隐形空中作战、水下战以及复杂系统工程与集成方面的“核心能力”,以不同的方式来投送力量,从而能够在总体上反制对手在反介入/区域拒止能力方面的投资,抵消对手的导弹库存或数量优势。
海洋方向是第三次“抵消战略”的重点投资领域,特别是“水下战”潜力较大,有望形成新的技术垄断优势。需要指出的是,被誉为第四次科技革命的核心技术如3D打印、人工智能和物联网等,都是对已有技术的集成化运用,实际上算不上颠覆性技术。或者说,有可能改变海洋空间和海洋政治格局的技术还没有出现,尚在酝酿和试错阶段。
四是释放盟友能量。同样是重视盟友作用,特朗普政府与奥巴马政府有较大不同。前者在“美国优先”的认知背景下,更强调盟友的付出,要求盟友为自身安全和美国安全做出更大的贡献;后者在自由主义霸权原则的影响下,更强调盟友体系对于美国维系全球领导地位的作用。从特朗普政府近一年的实践来看,其非常重视挖掘盟友潜力,释放盟友能力,同时为自己减轻包袱。
其具体做法则是一方面要求盟友提高预算比例,更多购买美国武器,加强自主防御能力,当然美国也会力所能及地给些军事援助;另一方面,牵头或参与一些地区安全网络,推动盟友及伙伴们的合作,加强合力。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就着重强调了如何在“印太”地区激活包括印度、澳大利亚、东南亚国家、中国台湾地区、日本及韩国等在内的所有关键节点,组建全区域的安全网络。在新的合作理念之下,美国很可能会给予日本、澳大利亚及印度等盟友或伙伴更多的自由度和空间,鼓励它们在“印太”事务中发挥更大作用,以弥补美国自身国力相对下降带来的实力不足。
总的来看,美国因应中国海上崛起的“印太”战略和“重返制海”战略正在趋于清晰。未来一段时期,中国承受的海上战略压力将急剧增大,在美国渲染的“竞争的新时代”,中美问的海洋地缘战略竞争将日趋激烈,中美两军在海上的摩擦与对抗风险急剧攀升,中国处理涉华海洋争议的复杂性也将更趋严峻。
不过,无论是“印太”战略还是“重返制海”,美国都存在战略透支的问题。美国在“印太”地区的主导地位是建立在欧亚大陆濒海国家力量过度弱小的历史前提之下的,其不可能长期延续。只要中国能保持目前的发展势头,美国在东亚近海地区的权势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其遏制中国海上崛起的图谋也注定不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