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个温暖的草坡
2018-03-07肖培东
肖培东
说起中学生活,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眺望记忆深处那个低矮的草坡。
1982年的秋天,我開始了我的初中生活,当时就读的浙北长兴县长广二中,是我们煤矿公司的一所子弟学校。比之小学校园的简陋狭小,中学则显得阔达多了。四层的红砖教学楼在那个贫乏的年代里很有巍峨之气,教学楼前的两排平房是老师们办公的地方,他们拿着教鞭托着书本很优雅地进进出出,我们在楼上瞅着,眼热得很,总觉得未来我们所需要的知识和本领都是附着在这些繁忙的身影上。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站在办公室前,最粗的枝杈上系着一口钟,一敲,就会震颤阔大的梧桐叶。若是钟声里挟着秋风,梧桐树就开始落下一张张会飞的羽毛,楼上的我们就开始叽叽喳喳地争吵,辩解着是秋风还是钟声带走了枯黄。我们常常在沙土的操场上追来逐去,绕着一棵棵梧桐送走校园的缕缕光阴。我们多是住校生,是煤矿工人的子女。每周六上午放学,我们就会被单位里的大卡车急急忙忙地接回家,周日在家吃完午饭,单位里再派车送我们回学校,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徜徉在校园的怀抱中。大楼,梧桐,操场,水泥乒乓球台,而我最爱校园里那低矮的草坡。
说是草坡,其实是学校沙土操场尽头处没有被平整过的一块高地。春天,草在自由地生长,野花随意地点缀,到了秋冬,季节剥蚀了大片绿色,阳光下荒草细密柔软,也是好去处。那时作业少,下了课,黄昏或者月夜,我们都爱来这片草坡上聊天,打闹,奔跑,拨弄着柔嫩的绿草,寻找躲在草丛里的虫子,听听校园外的水流声,看看天上柔和的月亮,校园生活也因此多了一层诗意和浪漫。联想到当下无数“高大上”的学校,我一直庆幸,在那个荒芜的时代,我们拥有了真正的校园,真正的梧桐树,真正的可以自由翻滚的草坡。这个草坡,是我中学生活中的一间辽阔的教室,我们的老师很放心地让我们在课余时间来这里触摸,尤其夏夜,晚自习结束,我坐在这空旷处,幕天席地,在清风中读尽自然文章,读出同学友情,读出校园生活的芬芳,这种充实的感受如今再难找回。我坐在荒草上读书,读历史演义小说,读金庸武侠小说,读诗歌,读散文,读累了就看看近处的大树,看看天空中的飞鸟,慢慢地我们对这个世界有了很真挚的感情,以后的岁月里,说话,写文章,就常常会想到脚下的大地、头顶的天空以及每一棵树、每一茎草。比起现在的孩子,我们对泥土、对田野、对阳光和尘埃有着更深刻更本真的爱,每当看到他们背着沉重的书包,急忙忙地奔走在拥挤嘈杂的城市里,我就更深刻地理解那个天然草坡的存在意义。
初中语文老师,也常常站立在这片草坡上。
老师叫郑维忠,教我们的时候大概四十多岁,身世坎坷,命运多舛。那个时候我们不懂,读不出他眼神中的故事,只是敬畏和取笑他高亢的嗓门。多年以后,他来信还说自己“身体硬朗,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想想确实如此。郑老师是班主任,管着我们这拨儿在矿山上野惯了的孩子,还真没少用心。他常常给我们说道理,时不时地用革命思想来滋润我们,语文课都是以慷慨激昂的呼告结束的,或控诉封建社会的罪恶,或赞美新社会的美好。奇怪的是,每一次激情澎湃他都能融入角色,我常常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泪花。听得多了,我们就低下头,相顾嬉笑,他见我们无趣,就吆喝着要我们去跑步,赶鸡似的撵着我们,说锻炼身体长大好报效祖国,然后,我们就撒欢儿地跑向操场,奔向草坡。老师站在草坡上,俯看着我们,大声地数着圈数,一圈,两圈……只是很快我就会趁人多操场又起风溜到草坡上翻跟斗,而老师,还大着嗓门嗨哟嗨哟鼓励着,高声地说着“坚持不懈,奋勇前进”这些口号词。那个年代,很容易激发起斗志,几个撑不住的女同学硬是摇摇晃晃地坚持着,我看着难为情了,又重新归队。等到结束,老师很认真地说我少跑了两圈,得去补回来,我这才知道,老师站在草坡上,眼睛看得更清楚。他见我瘦弱,对我的监督更有力度,督促我蹲马步,绑沙袋,还常常叮嘱我要有个健康的体魄,他也身体力行,一场锻炼下来,我筋疲力尽,他倒是面色红润,越发精神。“体育锻炼要坚持,读书也是要坚持的事,坚持!”这样的话,他说得最多。可惜,到今天,体育锻炼我没坚持住,读书写作也时有松懈,但那草坡上的催促声却是常常想起,常常令我愧疚。
班级里我年龄最小,学习成绩最好。郑老师对我甚是喜欢。入学不久,一次晚锻炼,老师在草坡上遇到我,问我父亲母亲是做什么的,我说,父亲是煤矿工人下井的,母亲在矿上做做小工,他不信,说我家一定有人是文化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后来一个周末,老师真来我家家访。看到我父亲煤炭般的矿工形象,看到我母亲农村妇人的勤苦操劳贤淑,老师愣住了,而后很认真地大叹所谓“天才”说,敦厚的父母竟然很是相信。现在想来,正是这一份对儿子是读书天才的深信,支撑着父母度过了多少艰苦贫困卑微的岁月。这,还不能不感激郑老师无意间的栽培。只是不知道,多年以后老师是否记得,为了证明我不是同学口中传说的老师的干儿子,为了获得同学们的平衡的认可,是我—做班长的我,默许了冬天同学们用雪团砸向黑板,换来了一节植物课的自由;也是我,在老师批评做错了事的同学时,却在全班同学面前很勇敢地辩解那个同学没错;还是我,偷偷地在他办公室的门前水泥地上用粉笔写下他的绰号,然后和同学偷偷地躲在草坡上看老师的生气相……老师是宽容的,虽然他的眼里会蒙上一层失落,但几句必要的批评后他总会拍拍我的肩膀。在他眼里,我就是草坡上那一株清新的小树,只要向着阳光,任何摇曳都是一种成长。这,也为日后我做教师做班主任树立了榜样,谁心里装满了阳光,谁就拥有了世间的辽阔。教育,就是春风吹过草坡唤醒生长的事;教育,就是信任和爱,就是滋润和等待。
老师的语文课我已记不住一堂完整的了。最有印象的是老师经常把一丁点儿的粉笔头在大手上反复地低低地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谁来说说这个问题?”老师习惯带着动作这样问。而我们更是想知道那可怜的粉笔头什么时候会掉落,没有人理会他的发问,然后老师会很失望地回到讲台,在黑板上写下很长很长的答案,继而又得意地高声讲解,要我们朗读他工整的粉笔字。往往这个时候,他手掌中的粉笔头会倏忽掉落,我们的心事也终于有了了结。现在想来,那时的语文课,其实也就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的汇总,老师的教学无非就是听说读写,没什么渲染和点缀,但我的语文学习习惯却是在那个时候养成的。进初中的第一天,郑老师就要我们做阅读笔记,还要我们各自给自己的摘抄本起个好名字,“柳絮飘飘”,我第一次写下我稚嫩的文学梦想。然后就是读书,抄写摘记,写写心得,老师盯得很紧,查笔记,查背诵,查书写,查订正,从不放过我的一次疏忽和敷衍。那时心里常有抗议,现在想想,感激不尽。前几年,我曾在我的《我就想浅浅地教语文》一文里这样写:“我的语文老师,小学的,中学的,他们的课堂简简单单,朴质无华。教我背书写字,教我摘抄积累,教我一篇篇文章要大声朗读,教我一段段文字要认真地抄写,教我记下黑板上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教我订正好作文簿上的红色问号,教得很原始很基本很纯粹。教着教着,若干年后,我竟然也成了语文老师。”“他们的课堂,不曲折,不婉致,简单朴素,像一棵冬天的树,苍劲枯瘦,只剩下听说读写。风吹来,冬天的树,摇出春的绿意。”这,既是对那个时代朴素本真的语文课堂的深情追忆,也是对当下色彩斑斓、繁芜丛杂的语文课堂的无限感喟。正是那些看似单调的语文训练和语文阅读积累,才为我的今天打下了较为扎实的语文教学基础。老老实实教会学生读书,语文,简单如此。中学时代的一段段精彩的诵读,一次次虔诚的摘抄,慢慢地,我的语言生动流畅了,我的文字深刻精准了,语文素养就自然而然地提升了。老师也有教学上的创意,他常带着我们围坐在草坡上,读读好作文,说说好故事,读到激动处,那高亢的声音都在草坡上回荡。越来越多的柳絮飘进了我的笔记本,中学时代的第一首诗,第一次作文得奖,小报上登载的第一篇我的文章,“柳絮飘飞”在我人生的每段路上,厚实成岁月的馈赠。大道至简,最好的老师在教好习惯,教好方法,教好品质。今天,当我能在自己的语文课堂上演绎出精彩和生动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中学时代最初的画面:黄昏,披着霞光,我坐在那青青的草坡上,捧读着笔记,风吹起,柳絮飘飘……
草坡上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初三那年,郑老师不再担任我的语文老师,所有的行走却并不因此停顿。在稍稍懂事的年纪里,初三,高中,总有那么一刻,郑老师硬朗的身躯就会站立在思念的远方中,促我前行,嘱我坚持。庆幸的是,后来遇到的中学语文老师佘海平、沈宝华、濮镇一,也都和郑老师一样,以勤苦以善良以慈爱以豁达为我的成长筑就了一个个温暖的草坡。在他们眼里,我依然是那个提着灯笼在暗夜里哭泣的孩子,泪水里荡漾着漫天的星光。想起他们,我就想去找到一朵饱满的深刻的花朵,种在校园的草坡上,和他们一起回忆那段美好的中学生活。
遗憾的是,现在,中学的校园早已不见踪影,那个温暖的草坡业已湮没在时代的风尘中。常常想起,我便暗自神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