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亿昌博物馆的陶盒开始
2018-03-07裴海霞
裴海霞
陶盒,带盖、泥质灰陶,轮制、敛口、饼足、素面。
盖和身吻合,成为一套,出土时折射出一道汉帝国厚实、质朴的气势,让一缕两千年前的气息,穿越漫长的黑暗,与现世的光阴邂逅。
世易时移,千代兴亡,万事浮沉,陶盒被黄土覆盖,不见天日的黑暗将鄂尔多斯高原的红尘、流年、清欢,全部遮挡在黄土之上断了联系,在一次考古发掘中,陶盒于一堆废墟里新生。
陶盒还是以最初烧制成的模样安静地摆放在鄂尔多斯亿昌博物馆的一隅,将一件文物的生命力凝结在器物之外,成为一个朝代的遗产、一个文化的符号,低沉、隐秘却又无可辩驳地真实,直逼苍白的眼眸,落笔成章。
安静的氛围里,温黄昏暗的灯光像是来自地下,每一件展品都披着古老的肌肤,站在了光阴之外,出落成一个时代的修辞,羁绊了过往的时光。陶器、瓷器、青铜器,一件挨着一件,像一本大书徐徐打开。
我在阅读,从亿昌博物馆的一个陶盒开始。
陶盒里袅出一缕青烟时,大堂悄然敞开的一条秘径,通往幽冥和神秘的黑暗,黑暗中夜莺悲啼的声音在暗影里苏醒,那里有历史的种子结出的果实,链接一束光向另一束光靠近,启示未来。
陶色青灰的陶盒,容颜依旧,以恰好的姿态、本色的素静贴近吾乡吾土中先祖们血脉的温度、骨殖和一点闪闪烁烁,不肯散去的一个逝去世界里残存的点点磷光。简单质朴的陶本是蛮荒岁月里的燃香生活,在祖先们的手中行走了几千年的时光,收纳着岁月的洗礼和风雨的冲刷,一笔落下时,沿着时间的纹理,钻入历史的骨髓、时光的纵深。
擦净落在陶罐上的尘埃,行走在历史的脊背上,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去一个古窑看一个陶。
当疾驰如风的匈奴人佩戴着精美青铜饰件离开后的鄂尔多斯大地,生活的安宁、富足、和愉快激动着每一个人,溪还是那条蜿蜒的溪,水是清澈的水,馒头状的窑炉,升腾的青烟,一静一动,缭绕着两千年前的烟火和繁忙。温润的细泥在工匠手中的慢轮上流转,苍茫的历史烟云遮蔽了他們清瘦的面容和佝偻的身影,陶匠的一生都在用毅力、信念、实践生成的经验重塑自然,将崇高的智慧灌注到泥土,做出敦厚耐用的陶器。阳光如倾的旷野,只能听到慢轮嗡嗡的声响,单调的如四季摩挲的风。窑中的陶出了一窑又一窑,人世间的岁月就在陶窑青烟袅袅的烟火中飘逝,成为了时间的灰烬,成了一座感官中的山峰。
九百度的热浪,把陶抱在怀里。烧成的陶,水滴一样脆弱,生命般的坚强,柔软如粉末般的泥土蜕变成陶,这是泥与火的一场刚柔相济、浑然相合的奇缘,是在恰好温度中的相逢,是一个分子抵达将另一个分子的最深处,相互唤醒,交集共生,重新布阵排列,升华、涅槃,在烟熏火燎中开出生命的新花。
毁灭和重生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纠结。
烈焰焚烧的泥,出窑成陶,途径了自然世界里的重塑,物质世界里的再生,神形兼备、尺度如真,古朴醇厚,成堆的睡在一片寒凉的夜色里。陶盒里盛着契约,活着的人把人间的温暖加在陶盒上,永不停歇的神性里他们得到了肉身逝去而精神长存的祖先们的护佑,满足一桩心愿,收获神性和精神上的奢华。其貌不扬的陶盒像佛国里的一点猩红,淹没在黑暗里,却能将黑暗烧透。
红尘繁华,陶盒宁静如初,在亿昌博物馆里。我久久地注视着它,以一个朝圣者的身形,细细鉴赏,敬畏和凝视它的脆弱,以及它无限的沧桑。它只是雄奇瑰丽的殿堂中万千展品中的一个,斑驳厚重地楔入陶瓷文明的版块,唯一的风骨荡漾出举世独有的磷光。
在亿昌博物馆里,陶盒在昭示,昭示着时间之外的生命与神秘,存在与昂扬,这昭示唯有走进,才能感悟。苍茫的人世间,一个人、一个族群或者一个朝代,当本体消亡后,往往一些重要的生命历程和与此有关的记忆由于岁月的久远而混沌,成为一个个深渊,一个个黑洞,变成新的荒芜,湮没在历史的暗夜里而无法企及。这件深埋在地下的信使带着历史回放的信息,从它出土之日起就轻轻叩击着万籁俱寂的远古大门,将抽象历史的本来面目通过具象的物质形式呈现于世。
陶盒来自汉代,从出窑成陶时一直与自然,与世界,与生命同行。流年寂寂,朗月清辉,那遥远曲折的路途中,精美的大器往往在红尘的半道上消耗殆尽,成了一堆闪烁不定的光,这些质朴的素陶却在漫长的岁月中流转下来,聚了千年的光阴,以它们的出生和籍贯为序,与远去的历史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像是历史的黑暗里不灭的灯盏。每一盏明灯都有自己的温度和来路,勾画出时空中的真实,一盏盏渗入浓稠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也就有了生气与活力。
百年过去了,千年过去,芸芸众生们还在敬畏和凝视着那一盏一盏的灯火,那是在敬畏和凝视历史、与创造历史的先民们。记忆在时间里苍老,膜拜在虔诚里年轻。这陶盒本就是大地万物间的一粒种子,光阴供养之后,烽烟俱净,跌落到收藏家郝英杰先生的手中,结出文明的果实。
陶盒沉睡着,它的世界安静而清幽,没有半点声息,独自繁盛万千明媚,它的明媚温暖到了我眼前。
陶盒与我影子叠着影子,我在考量着每一个路过的脚印,在这纷繁的尘世间,大道至简的灵魂才能婉约出亘古的风景。
红尘的路上人来人往,一件陶盒摆放在亿昌博物馆里,我心生悲悯。不经意间,一串薄凉的文字落了下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