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荒野猎人》中格拉斯的身份问题

包雁琳

(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对荒野和身份建构的关注是《荒野猎人》两个重要的主题。“荒野是人类文明尚未涉足触摸之地。广义的荒野指未被驯服的荒蛮之地，是文明的对应词，而在美国环境文学中，荒野是相对欧洲来说的，更多是指美国新大陆未知的、广阔空旷、尚未开发、主要是野兽而非人类居住的地带。”[1]荒野描写是其中一个极具美国性的命题，在《荒野猎人》中，荒野作为与西方工业文明社会对立的空间，是情节展开的主要场所。19世纪，大量白人开拓者涌入美国中西部，他们砍伐森林，猎杀野兽，并威胁到了当地聚居的印第安部落的生存，故事的主角格拉斯是一队白人拓荒者的向导，利益与良心、道德与本能、不同的语言都将他割裂，使他陷入身份的危机中。儿子被杀、自己也被同伴遗弃荒野后，格拉斯踏上了复仇和身份追寻之旅。文明和自然，两者与格拉斯的关系随着情节推进不断变化，并作成为线索串起了他从“游走在自然和工业文明间隙的边缘人”到最终“回归荒野成为自然人”的身份转变。

一、多重身份的困境

身份认同(identity)是个涉及社会学、心理学和文化研究等多种领域的概念，一般认为，“身份认同是个人或者集体界定自身处于某一特定语境中自我身份的标志”。[2]身份认同对于个体而言意味着一种归属感，是个体对自己与某种类别(社会地位、性别、年龄、角色、团体、文化等)的同一性认识”。并且，个体的身份绝非固定，而是流动的。斯图亚特·霍尔认为，人是支离破碎的主体，不存在可以去追寻和认同的本源性身份，身份既属于过去，又指向未来；既是一种存在，又是一种变化，并且永远处于建构、解构和重构之中。[3]

身份认同之所以困难，往往是因为现代社会中的“文明人”并不仅仅拥有一种身份。主人公格拉斯从血统上来看是一个地地道道、金发碧眼的白人；在社会中，他的职业是白人开拓者雇佣的向导，保障他们的利益是他的工作；在精神生活的范畴内，他本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和印第安人交火逃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船上向上帝祷告；在家庭中，他是一个拥有印第安妻子和混血孩子的丈夫和父亲。妻子的被害首先打破了格拉斯多重身份间脆弱的平衡。在印第安人看来，格拉斯本应憎恨垦殖者，他却成为其助力，即使这种行为是不仅仅是为了追名逐利，而是为了自己和儿子的生存，也无疑是与印第安文明的对抗，而在白人看来，身为“高贵的”白人的格拉斯却和与“低贱的”印第安人结合同样是不可理喻的。一方面，格拉斯的多重身份使其在白人社会和印第安部落中同时受到排挤和冷落，是他成为游走在两种文化间隙的边缘人；另一方面，也使格拉斯自己也陷入身份认同的迷茫和困惑之中。

二、“文明人”身份的剥离

首先，格拉斯被动地失去了“文明人”的身份。将格拉斯从困惑的状态中拖出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白人开拓者同伴。当被熊袭击后的格拉斯失去了作为向导的价值，奉行实用主义的同伴将他残忍地流放到荒野里，并将格拉斯身上的财物、枪支、马匹这些象征文明社会的东西全部带走，剥夺了格拉斯作为“文明人”的身份。菲茨杰拉德不仅没有依照与队长约定的合同照料格拉斯，甚至在格拉斯面前将他的儿子杀害。梭罗认为，物质文明的进步似乎总是伴随人性的堕落，工业文明并没有使人类生活得到提升，相反，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被虚假、表象的东西所代替，使人误入歧途。贪婪的菲茨杰拉德正是工业文明中异化的人的典型，在他身上看不到同情和友爱等美好的感情，唯有利益主导着他全部的行动。

格拉斯对文明世界的认同在此处遭到了第一次破坏，文明世界的契约精神却无法保护自己和儿子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并且，曾经为了不让儿子与垦殖者起冲突，格拉斯一味以基督徒式的忍让应对。然而祈祷和沉默并不能保护自己，只是让恶人变本加厉，杀人者拿上钱财逍遥法外，无辜的儿子却死不瞑目。格拉斯对于文明和作为“文明人”的否定感情在这个节点后开始不断滋长。

其次，格拉斯也有主动选择抛弃“文明人”身份的一面，即霍尔提出的“主体对自我身份能动地重塑”。[4]在极度的绝望和愤怒中，格拉斯决心穿越荒野，向菲茨杰拉德复仇。笛卡尔认为，人与其他存在的区别在于具有理性和语言能力。与熊搏斗的格拉斯声带受伤，只能像动物一样用身体和呻吟表达情绪，失去了文明社会的象征，而文明社会中赖以生存的法规不再适用，格拉斯在荒原上目睹了一群狼围攻野牛的场景则说明：若要在荒野生存，必须适应荒野弱肉强食的法则。虽然在捕鱼的时候，格拉斯仍会摆出射击的动作，仿佛是还对往昔生活充满留恋，但复仇的决心仍敦促着他放弃“文明人”的尊严和矜持，像未开化的人类祖先一般，啃石头上的苔藓，吃野兽剩下的骨肉，用手捧起水喝。文明社会的法律、道德无法在荒野中将他束缚，复仇、杀人的罪恶感在残酷的自然规则下渐渐弱化，复仇的渴望使格拉斯越来越远离文明，走向荒野。

三、重建的“自然人”身份

中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为人类入侵荒野提供了物质基础，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观则提供了哲学依托，笛卡尔就认为“自然是机器，它当然没有属于自己的权利，我们当然要毫不犹豫地操纵它、使用它”。在理性和科学技术的双重鼓励下，人类大举入侵荒野，疯狂掠夺资源、屠杀动物。自然被彻底材料化，成了人类掠夺、征服、蹂躏的对象。鸟鸣被英语和法语的咒骂取代，黑色的泥土上铺满了血迹未干的动物被剥去皮毛的残尸，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战斗打响后，火光冲天，高耸入天的古树倒下，昭示了自然的沉沦。北美野牛的尸骨堆不止一次进入格拉斯的梦境，尸骨山顶被插上了象征胜利者的红色旗帜，曾聚居在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部落也像野牛一样被拓荒者残杀，在枪炮面前，尖利的牛角或是带毒的弓箭都不堪一击。

荒野却并未因文明社会的冲击而丧失其神圣性。如果我们将熊对格拉斯的袭击看作是自然对人类报复的一个缩影，那么格拉斯能从致死伤中恢复便是自然对人类的宽恕。格拉斯不仅仅是“没有死去”，他还在充满危险的荒野中“存活下来”，其中最重要的原因绝非是个人强烈的求生意志力，以及拥有某些生存的技巧或是某种天命使然，而是因荒野无条件地向流浪者供给了食物、饮水、避寒居住的场所等生存的基本物质前提。

格拉斯能够存活还要归功于他在旅途中结交的印第安朋友。来自荒野的印第安男人出现在格拉斯刚刚踏上复仇之旅、伤病侵扰、饥寒交迫的晚上，他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中，如同一位庄严的远古神明。格拉斯向他俯身下跪象征着向荒野的屈服，而他也庇护了格拉斯，与他分享食物，为他筑屋抵挡暴风雪。两人舔舐雪花、开怀大笑的情景可以说是故事中最为动人的场景，也记录了格拉斯展露的唯一的笑容。在荒野的环绕中，人与人不再需要残酷的勾心斗角、虚伪的文字游戏，即使没有语言的桥梁也可以沟通彼此的心灵，在文明社会中被遗忘和抛弃的人性中的温情与友爱重新得到实现。只有在荒野中，人才是一个真实的、独立的、自由的个体，才能摆脱规则的桎梏，去面对内心的情感，拥抱真实的自我。

荒野是人类精神的疗养所，不管是茂密的热带树丛中的细微阳光，还是只留下鸟兽足迹的雪地，影片中所拍摄的大部分的荒野都沉静而圣洁，仿佛从未遭遇过人类的玷污和亵渎。广袤的荒野能给人带去心灵的平静和满足、让人忍不住去崇敬它、亲近它、成为它的一部分。格拉斯也常久久站在雪地里、河川边、洞穴中静默无言，那一刻，追求财富的渴望、复仇的怒火都与他无关。在荒野中，人更容易寻求到安全感和归属感。当追兵袭来，格拉斯纵身跃下山崖，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自然的神明；在冰天雪地中爬入温暖的马腹，主动回归自然的子宫，清晨赤身裸体、浑身鲜血的格拉斯从中爬出，宛如一次分娩，而格拉斯也在此刻得到了重生，成为了隶属自然的生命。

对西方文明世界的失望和对荒野的回归也在格拉斯信仰的转变中得到印证。旅途中，格拉斯曾做过一个梦，梦境中的教堂是破败萧瑟的，钟摆不安地摇晃、圣象从墙上剥离，儿子的鬼魂在教堂前哭泣，梦境空间填满了毫无生气的灰色，象征着格拉斯基督教信仰的崩溃。与之相对的是，印第安部落的树木崇拜则贯穿了故事的始终，梦境中格拉斯一家在金黄的大树下团聚，死去的妻子念着波尼族的箴言，要格拉斯像暴风雨中的树木一样，人只有全盘接受自然的恩赐或灾难，像暴风雨中的树枝一样屈伸自己，才能在荒野中存活。故事的最末，格拉斯与菲茨杰拉德进行了激烈的搏斗，格拉斯本可以直接杀死仇人，却只是将菲茨杰拉德推入水中，格拉斯在此刻引用了《罗马书》中的话：“复仇在上帝手里，而不在我这里”*亲爱的弟兄，不要自己伸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罗马书》)，但他所指的并非彼岸世界中基督教的那个上帝，而是当下正在河对岸的波尼族人一行人。不是听凭自己的复仇欲充满头脑，而是顺从自然给予的因果，格拉斯显然已不再是旅途之初那个被情绪摆布的流浪者，而成为了荒野虔诚的子民。

四、总结

格拉斯的身份认同经历了多重身份的困境、“文明人”身份的消解和重建“自然人”身份的三步过程，其身份的流变既有他者施加的影响，也是格拉斯的自我选择。文明社会的排挤、荒野的吸引、复仇和摆脱身份困惑的欲望都促使了这一结果的发生。电影的标题“revenant”原意为“归来的灵魂”，格拉斯即是从西方文明社会的彼岸中来，皈依原始荒野的灵魂。

[1]李玲.从荒野描写到毒物描写：美国环境文学的两个维度[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54.

[2]阿尔弗雷德·格罗塞.身份认同的困境[M].王琨，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33.

[3]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M].罗钢，刘象愚，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78.

[4]凌海衡.何为身份认同研究[J].文化研究，2014，(2)：6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