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叙事视角看《左传》与《史记》 对“重耳之亡”记述的差异

2018-03-07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国语左传司马迁

姚 明 今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西安 710049)

“晋公子重耳之亡”的故事在先秦时期广为流传,《左传》和《史记》对此都予以重点记录,其故事概貌大致相似,然在诸多细节方面又有不少差异。对同一故事原型,史家从各自角度予以再现和诠释,对其进行比较性研究非常有必要。此同中见异之法,实可见出中国史传文学迁延递进之轨,其研究的方法以及思路几与现代比较学方法无异。两者文本上的差异是最直观、显性的,也是最基础的研究,这方面已取得了不少成果,然在传统的叙事技法的研究之外,还可借助现代叙事学理论,叙事视角是叙事学理论中最具成果的领域之一,从这个角度观察,可以看出对同一叙事材料,不同的叙事者是如何进行组织、裁度和处理的,这个过程不仅体现了叙事者在关注点、兴趣点和历史观上的差异,甚至也暗含了著述目的以及读者期待视野上的差异。当然,对两者之间异同的比较,从根本上也不能忽略两部史书在体例上的差异。

一、文本的差异

先秦文献对“重耳之亡”多有载录,其中以《国语》和《左传》记载为详。《国语》主要集中在《晋语四》,其叙事详而繁,情节生动,擅于记言,极具原始史料的价值,然故事发展线索淹没在人物的长篇大论之中,失之于烦琐拖冗。《左传》的记载见于《僖公二十三年》,以单个人为中心将其不同年代的事迹汇编于一起,打破了编年体随事见人、隔年分见的惯例,隐含了纪传体这种以人为中心的崭新体例的萌生,在《左传》中实属罕见,因此,历来对这段描写都非常重视,有很高的评价。《史记》是纪传体的开创者,在人物传记上的成就众所周知,形成了中国史传文学的高峰。《史记·晋世家》从“晋文公重耳”至“九年冬,晋文公卒”为重耳立传,详尽地记叙了重耳流亡的经过,其叙事之周详完备,人物形象之生动又远在《左传》之上。

上古时代,先民们刚刚学会掌握文字,能够记录并留存下来的原始史料少之又少,作为两部皆为记载春秋历史的重要史书,《左传》和《国语》的关系历来为人们所重视。一种为内外传之说,即《左传》为《春秋》内传,《国语》为《春秋》外传,左丘明编写《国语》,是为了弥补《左传》词语简略之不足。另一种观点为采集剪裁说,认为《国语》在前,《左传》在后,《国语》为各国原始史料的汇编,《左传》在此基础上剪裁加工而成。从两书的实际情况来勘比,后一种说法无疑是目前最具说服力的解释,本文即认同此种说法,也即《左传》中的“重耳之亡”采自于《国语》而成。再说《史记》和两书的关系。班固的《汉书·司马迁传》赞曰:“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迄于天汉。”从叙事形成的角度上来看,《左传》和《国语》是司马迁著史的重要依据,《史记》“重耳之亡”即取材于两书。以下通过文本细读法来看“重耳之亡”在《左传》和《史记》记载的不同,从而找出中国叙事学发展的一条脉络。

《左传》开篇首句“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在晋献公派兵讨伐的情况下,重耳拒绝了部属抵抗的要求,重耳始出场,俨然一知礼守节、仁厚忠孝的贵公子形象,这段记叙既见出左氏一贯用笔的隐讳凝重,又不乏对人物的粉饰美化。《史记》则寥寥几笔,陈述大概,点明本质:“献公使宦者履鞮趣杀重耳。重耳逾垣,宦者逐斩其衣袪。重耳遂奔狄。”这是一起典型的宫廷谋杀,牵涉太子废立与王位继承的大事。

重耳在狄,《史记》与《左传》不同在于,插入了一大段背景介绍,既有对晋国政坛形势的描述,也记叙了重耳与从臣之间的谋议,由此说明了重耳离狄赴齐的原因所在。以上材料散见于《左传》《国语》,司马迁对其进行了整合,其叙事之缜密,可见一斑。“夫妻话别”作为这一故事背景上的细节,两书的记叙又有所不同。(重耳)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在《左传》中,双方的对话是命令誓言式,铿锵有力,质木无文,人物形象呆板,说明作者还不善于运用笔端展现人物细腻复杂的心理。《史记》的描述则生动了许多,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从“谓季隗曰”到“谓其妻曰”,称谓的变化带来了对话氛围的改变,营造出了人间夫妻的和煦场面。“其妻笑曰”,一个“笑”字更是活化出了人物此时的复杂心理,夫妻间温情之中又略带伤感的离别场面宛然在眼前。值得称颂的是,季隗的回答婉转生动,与《左传》中的对语相比,无疑更富有文学表现力,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归有光《项脊轩志》著名的结尾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直似从太史公处点化而来。

重耳过卫,《左传》叙事平直,严格地拘泥于史实,“公子怒”“欲鞭之”“稽首”“受而载之”,对重耳的一举一动皆有记录,而《史记》推崇意到为止,无关大碍的具体描述能省则省。对同一事件经过的不同描述,可见两部书在文法上的差异。

至齐,齐桓公以厚礼遇之,重耳安于现状,遂发生了从臣谋议、醉而遣之的一幕。《左传》中姜氏劝曰:“怀与安,实败名。”其措辞书面化,典雅庄重,符合彼时一般贵族妇女的身份和口吻,然又不免流于空泛之论。《史记》中姜氏的劝解更加口语化,从重耳一伙人的现实处境出发,设身处地,喻以情理,很具说服力。重耳酒醒后,《左传》仅有一句“以戈逐子犯”,而《史记》则于此处极力铺陈:“行远而觉,重耳大怒,引戈欲杀咎犯。咎犯曰:‘杀臣成子,偃之愿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此情节源于《国语》,司马迁略作改动,“逐子犯”易为“杀咎犯”,愈显重耳之怒状,“杀臣成子,偃之愿也”句乃添加之笔,愈显咎犯的忠心耿耿。与《左传》叙事的峻洁直切相比,《史记》往往在叙事的转折处,添加一二笔,“行远而觉”“乃止”“遂行”等语,使得整个的叙事衔接过渡更显自然。

过曹,遭遇曹共公不礼。《左传》中插入一段僖负羁妻的预言,其言之确凿,为以后晋文公伐曹提前做了最生动的注脚,《史记》舍去了此段情节,改由僖负羁出面劝谏曹共公,以公子贤能、兼之同姓为由来劝说,劝辞合乎实际。《左传》中一贯充斥着各种各样神秘的预言,一位女性在此突然现身,其对政治的高度嗅觉与言之凿凿多少有些突兀,这于《左传》也许正是其向来所崇尚的神秘性,然在司马迁那里,人物身份改动之后更显合理。更重要的是,从劝辞内容的改动可以看出,司马迁似乎并不认同《左传》对文公攻打曹国的动机的解释。

过宋,《左传》记叙很简质:“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大概作者以为并无冲突和悬念可言。而《史记》既交代了宋襄公彼时的处境,又借宋司马之口间接地说明了重耳一行没有在宋滞留的原因:“宋小国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国。”这一番话不见于《左传》和《国语》,应为史迁的添加之笔。可见司马迁看重的是钩沉出事件的原委经过,在去与至、行与留之间刻画出清晰的履印,同时也呈现了他对春秋历史大事的判断。

过郑,郑文公不礼。《左传》引用郑叔瞻的一大段谏词,推崇“天之所启,人弗及也”的观念,历数了笼罩在晋公子身上“天启”之“三祚”,显然,《左传》意在由此说明文公日后攻打郑国是因为郑违反了天意,才受到了惩罚,为文公寻找开脱之辞。《史记》略去了天作之论,以“公子贤”“且同姓”为由劝谏郑君,看来,司马迁并不认同《左传》的这一意见,这正体现了司马迁在一些重大历史问题上非常独立明确的判断。相信不少读者都会提出疑问,文公日后攻打卫、曹、郑三国,果真如《左传》解释的一样,是因为这几国曾对文公不礼吗?这应该是讲故事人的附会之词,为文公寻找开脱,其实,攻打此三个国家无关乎礼或不礼,它们已向楚俯首称臣,因此必然会成为晋国崛起称霸道路上要消灭的异己。

重耳及楚,在游历诸国中可谓叙事最繁,所费笔墨最多,《左传》《史记》皆如此。这段叙事在《左传》主要以记言为主,最著名的当属重耳的一段对答:“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其进退自如、应答得体、不卑不亢的公子风范成为传诵千年的佳话。而楚王的那段评论无疑具有先见之明,为重耳以后的霸业提前做了最精彩的注脚:“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此言信誓旦旦,“天将兴之”与此前的“天将启之”何其的相似,与其说是楚王的深信不疑,倒不说是作者对人物的精心美化。《史记》的这段记载“言事相兼”,更表现出司马迁小说家的笔法,先是一段铺叙,楚王的隆重礼遇竟让重耳受宠若惊,惶惶然唯恐受之不起,“重耳谢不敢当”,“重耳甚卑”,重耳的反应符合落难公子的一般情状。因此当在宴席上面对楚王咄咄逼人的发问,重耳的回应也与此前稍有不同:“即不得已,与君王以兵车会平原广泽,请辟王三舍。”少了些许贵公子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世事的成熟与圆滑,这大概倒是符合重耳彼时的处境。楚将子玉怒而欲杀之,《左传》仅简笔勾勒,《史记》则于此处稍作铺陈,载入一段子玉之言,再现了当日凶险之情势。楚成王的回答,《史记》与《左传》又有不同,略去了“天将兴之”的皇皇之论,只言及“晋公子贤”“从者皆国器”,与此前诸国对重耳团队的评价如出一辙。接着,《史记》对天下大势又予以必要的交代,在子圉亡秦,秦君召之的情形下,重耳一行人辞别楚国,临别前楚成王厚送重耳:“楚远,更数国乃至晋。秦晋接境,秦君贤,子其勉行!”这番话当属太史公的想象之辞,然放在此处,更显叙事的完满。《史记》对“重耳及楚”的记叙直取材于《左传》,然与之相较,司马迁更着意于前后内容的衔接过渡自然,于细微处皴画点染,使其成为首尾相贯的有机整体。

重耳在秦,无论《国语》还是《左传》,都没有像前述诸国那样,用“及”“至”等字眼来标识人物行踪的转换,而是直接叙述重耳在秦国的活动,并出现了“他日”“明日宴”等具体的时间标识,《国语》的记载尤为详赡,《左传》则对《国语》予以高度概括。由此可以推测,重耳在其他诸国的活动,应该是后来追述的,而在秦国的活动,则是当日即时记事的结果,因此,更能见出史官在记事上的特征。《左传》撷取了两件事情,一为“怀嬴怒重耳”,一为“宴饮赋诗”。对“怀嬴怒重耳”,《左传》记事非常简略,若不了解事件背景的话,难免有些不明就里。对“宴饮赋诗”的记载重点放在赋诗活动上,带有明显官修史书的特点:“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记载了历史人物在此重要场合的外交活动,着重于反映历史人物“台前的表现”,“降”“拜”“稽首”“降”“辞”,局限于一举手、一投足的真实记录上,重视“当下性”“现场感”,至于赋诗的意图、双方的交流乃至背后的事理等实质内容则不予理会,也因此造成了读者理解上的歧义和困难。后世注家挖空心思揣摩其义所指,杜预《春秋左传集解》注曰,公子赋《河水》,“义取河水朝宗于海,海喻秦也”。《六月》“道尹吉甫佐宣王征伐”,秦穆公赋之,“喻公子还晋,必能匡王国也”[1]338。从《河水》《六月》的本义再到比附联想赋诗者的意图,没有一定诗学素养的读者要接受起来是相当困难的。

《史记》对“重耳至秦”的叙述较之《左传》远为详尽。由三部分组成:“重耳婚媾怀嬴”“秦伯宴公子”及“晋国之时局”。《史记》略去了“怀嬴怒重耳”一幕,在司马迁看来,完整地记录下这一幕情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说明面对秦穆公的“好意撮合”,重耳前后心理上的转变,以及这一政治联姻之于重耳的重要性。司空季子的一番说辞尤为精彩:“其国且伐,况其故妻乎!且受以结秦亲而求入,子乃拘小礼,忘大丑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秦晋联姻的实质所在,同时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司马迁个人对此问题的看法,包含了作者的身世之感。从这段素材的处理上可以看出司马迁著史的重点,注重疏通事件背后的事理,说明前后环节之间的联系,这才是读者应该了解和掌握的历史真相。“秦伯宴公子”,《史记》对赋诗拜赐的繁文缛节予以简化,直指事件本质:“缪公大欢,与重耳饮。赵衰歌黍苗诗。缪公曰:‘知子欲急反国矣。’赵衰与重耳下,再拜曰:‘孤臣之仰君,如百谷之望时雨。’”尤其“缪公大欢,与重耳饮”句可谓一语中的,生动传神地再现了当日翁婿欢饮的场景。歌诗是宴会上浓墨重彩的一幕,自然不能省略,然《史记》在这里没有选用晦涩难懂的《河水》《六月》等作品,而是选用《黍苗》一诗,通过诗语的隐喻,以及双方的一番酬答,读者自然不难明白诗意所指与当日的秦晋关系。重耳于秦,本来是求其襄助的关系,秦晋联姻成了政治联盟的黏合剂,所谓的赋诗拜赐只不过是做足了外交礼仪的面子,“秦伯宴饮公子”才是双方会晤的实质,将双方关系推向了高潮。两相比较,《左传》对赋诗活动的记录仍秉承其一贯的记事方式,记述历史人物在重要场合的一举一动,著述的目的在于史料的保存,而非读者的了解。而《史记》则大有别于这种刻板的记事,以人物为中心组织素材,展现人物在台前幕后的活动,秦伯与重耳的会晤并非如史官修饰的那般斯文,所谓的“匡王国”“佐天子”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辞令而已,双方之遇合犹如君与臣、知遇者与落难者,后者需要仰仗前者的鼎力相助方能完成复国的大举。无论《国语》,还是《左传》,强调的都是“天佐其才”论,而司马迁由于拉开了与历史事件的距离,因此能够更为客观地看待历史。接下来,司马迁将笔锋转入晋国,增叙了此时晋国政坛的动向以及不同政治势力对重耳归晋的立场,在既有内应又有外援的情况下,重耳归晋水到渠成。“重耳出亡凡十九岁而得入”,流亡生涯至此告终。

二、两种不同的叙事视角

在西方叙事学理论看来,“视点问题”在文学研究中“具有头等重要性”,“从两个不同的视点观察同一个事实就会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事实”[2]65。读者所看到的作品从来都不会是它们的原貌,总是以一定的方式被描写出来,对于同一个故事原型,不同的著者从各自角度出发,所呈现出来的历史经过以及塑造的人物形象既有相似,也有不同,比较两者之间的差异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

初看《左传》这段叙述,读者会产生强烈印象,叙事栩栩如生,真实感极强,好像未加任何的修饰,是作者天然的一支妙笔将生活的原貌自然撷取。其实,这正是左氏擅长的记事方式,也是他所要追求和立志达到的叙事效果。正如王靖宇所说:“作为中国文学中最早的叙事作品之一的《左传》,它提供了叙述者仅仅充当记录者的卓越范例。”[3]31叙事者尽量避免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是作为旁观者和记录者,将故事场景、人物言行原封不动地再现给读者,给读者造成一种印象,是人物言行推动着故事的进程,全然没有叙事者的主观介入。这种纯客观叙事是中国历史叙事的主要方法,是史家秉笔直书的叙事传统的沿袭,具体来说,《左传》善于通过记录人物的“言”和“行”,对历史进行客观的实录。

“古者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左右二史,分尸其职。”[4]33言事分记成了古来史官代代相循的定例。《左传》在形式上有一个重大的突破,就是把言与事统一起来,“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4]34。中国古代的历史叙事由此进入了一个崭新时期。《左传》在记事上严格地忠实于史料,历来被视为信史的权威,远在东汉时王充就以为“独《左氏传》为近得实”[5]437。直到现代人们仍然奉《左传》为春秋时代最有权威的资料,甚至有学者认为,《左传》“实录则高于《史》《汉》”[6]8。作者常常就事论事、直截了当,形成了峻洁直切的文风。譬如记叙重耳在秦国拜赐的活动,“公子降,拜,稽首”,一个动作就是一个句子,而据《国语》原文,则为“子余使公子降拜”,为什么左氏不采用《国语》中简洁的表述,非要将每一个动作分解为一个独立的句子?这是《左传》特有的记叙方式,意在达成客观化的效果。这种表述方式非常熟悉,不禁让人联想到了《左传·僖公九年》中记载的齐桓公接受周天子慰劳时的一段,“下,拜,登,受”,语言的简洁可谓无与伦比,在今天看来,这种记录或许有些机械,然在当时,这是史官的一套特有笔法,正是在对历史人物一举一动之间的亦步亦趋上,方能显见出史书的实录性。其他如重耳过卫过曹,在记事上无不体现出左氏一贯所独有的风格。“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7]13,史官是忠实的记录员,“守掌故而不知择”,不能稍有差池,这是记事传统的使然。

如果说在记事上作者形成了注重炼字、追求文字峻洁省净的特点的话,那么在记言上则不然,作者的笔力恣意于此一方面。在早期史书发展过程中,记事和记言两种能力的发展并不均衡,先秦是一个注重言说的时代,从《国语》和《左传》可以看出,上层贵族社会的言说风气尤为炽烈,相比于转引他人话语,对事实进行观察、描述和概括更需要长期的文字训练。从《左传》的实际情况来看,史官在记事能力的发育方面迟缓于记言。《左传》中,记言部分的文字远多于记事部分,从重耳在曹、郑、楚等国的游历可以见出,作者很少使用概述性话语,而是大段引用人物语言,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客观化、戏剧化的效果,故此,有学者将其命名为“戏剧式外视角”[8]。然再反复阅读,就会发现这些言论有着共同的模式,虽出自于不同国家、阶层的人物之口,但其言语之间的指向性非常的明确统一。较之《国语》,左氏似乎更着意于借人物之口,强调重耳返国称霸的必然性。如僖负羁妻的预言,在《国语》中为:“从者皆国相也,以相一人,必得晋国。得晋国而讨无礼,曹其首诛也!”表述比较口语化。《左传》中则为:“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诛。”此一段话语,在经过了史官的一番改造之后,议论的口吻变成了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预言。再看楚成王对重耳的那段评论,极尽褒扬之情,从楚成王到郑大夫再到一位女性的神秘预言,他们对重耳团队的种种观感、评论有各自的解释渠道,但无一例外地都指向重耳返国称霸的必然性,宣扬天命论的观点。通过对《左传》全书反复勘比、沉潜把玩之后,不难得出这样一种印象,其在记事上崇尚直纪实录的原则,而在记言上则不乏史家的揣度想象之辞。章学诚对此予以区别:“记事之法有损无增,一字之增,是造伪也。”“记言之法,增损无常,惟作者之所以欲,然必推言当日意中之所有,虽增千百言而不为多……言者当日意中所本无,虽一字之增,亦造伪也。”[9]126章氏所言与《左传》的实际情况大体契合。即便如《左传》一样尚实严谨的史书,想要完全地保持中立,剔除作者的主观色彩也绝不可能做到。《左传》是一部政治性很强的历史著作,作者有着非常明确的主观倾向,在对历史的叙述中,作者巧妙地借人物之口,寄托了自己所认定的历史发展逻辑。

这种纯客观叙事,记事上追求简洁,着重于记录人物行动,以此代替对事件的叙述;记言时,问答句式居多。叙事者很少露面,主要依靠人物的言行呈现事态的发展,在故事场景之外,推动事件发展的外部因素、人物之间的关系,几乎都省略掉了,叙事中留下了不少的空白和疑问,需要读者寻找并发现其间的联系。这种纯客观是《左传》重视实录的结果使然,史官的责任在于记录重要人物在台前的一举一动,对此绝不能疏忽,然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背后的事理等方面则尽可以省略。除此之外,还要注意到《左传》解经者的身份,其著述目的在于以事解经,史官致力于对每一事的具体解释,至于这件事情与全局的关系,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史官并不会着意考虑,因此,事件之间的逻辑联系是松散的,在形式上并不成为一完整的叙事文本,形成了片段化的特征。在《左传》的时代,并不具备完全意义上的全知叙事出现的条件。全知叙事要求叙事者既统揽全局,又洞察幽微,对历史的转折衔接处都能予以充分的说明和关照,而无论从叙事能力上,还是从著述目的上来看,《左传》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即便是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如城濮之战一类的全知叙事,在《左传》中也并不多见,与后世相比,《左传》中的全知叙事既有限,也不成熟。历史事件有时非叙事人亲自出面解释不行,历史事件不像是舞台剧表演,仅凭言与行的组合就能推进情节的发展,其实舞台剧表演有时也需要旁白,否则,观众对事件的背景、来龙去脉还是有诸多不解之处。

司马迁著史的目的在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既是对从黄帝到秦汉以来的历史作一总纂,对过往数千年历史风云、兴衰之律的追寻,也是在“史学领域里有意识地要‘成一家之言’”的“第一部史书”[10]50。《左传》将重耳复国归结于天命,这个结论来得既容易又简单,司马迁是严谨的史学家,他肯定不认同《左传》对历史的简单化处理。晋文公作为春秋一代最有影响力的霸主,其归晋之路何其艰难,“何其遇之艰而功之伟乎!”[11]105“何其得国之难成功之易耶!”[12]272晋文公建霸的辉煌与流亡时的重重磨难之间有天壤之别,包含着巨大的叙事张力,全面地反映这一段归晋之路是史家义不容辞的职责。经历了战国的风云动荡与秦汉的朝代更替,圣人身上笼罩的神秘光环已逐渐退却,特别是经受了自身命运的特殊遭际后,司马迁更是对天命论产生深刻的质疑,曾经的历史天空中的英雄豪杰,所谓的丰功伟绩都不乏后人粉饰的成分,史家的职责不限于对英雄伟业的重述,重在说明造就辉煌的原因所在,为后世留下一份详尽可靠的历史文本。

重大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光凭事件本身来说明是比较困难的,叙述者的显性介入对于建立起全知的框架必不可少,体现在以第三者的口吻和身份对故事情节进行穿针引线般的贯通,其作用就像是评书中的说书人,只有全知全能、无所不在的说书人声音的介入,才能把事件交代清楚。全知叙事比纯客观叙事发展得晚,但却成为史传文学的主流,更受史家的青睐和推崇。全知叙事“没有固定的观察位置,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者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时空来叙事,既可高高在上地鸟瞰概貌,也可看到在其他地方同时发生的一切:对人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视人物的内心”[13]204。

这种全知,首先体现为在每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和事实不明的必要环节上,由叙事者亲自出面说明和交代,随着时间的推移,叙事角度不断变化,事实经过有条不紊地展开。“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14]1428,司马迁特别注重对大势的把握,重耳作为春秋时代重要的政治家,其活动的幕布上既有晋国政坛各种势力诡谲变幻的投影,也有各诸侯国之间的纵横捭阖、刀光剑影,其政治活动受到这些内外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只有将人物活动的背景形势予以还原,方能见出人物一举一动之间的意义所在。然而这种还原并非轻而易举,需要史家在众多的历史事件中甄别择取,找出与人物命运之间有关联、有影响的事件。重耳途经诸国,所面临的环境与形势不尽相同,在每一次去留之际都经历过那些踯躅与抉择,特别是几个重要的大国,他们的态度和立场影响了重耳复国,也影响了日后与晋国的关系,这都要依靠史家的如椽之笔才能将交错的人事关系叙述清楚。遗憾的是,对重耳辗转各国,《左传》皆无原因说明,叙事视角静止凝固,以“重耳在狄”为例,重耳在狄停留的时间达十二年之久,在游历的诸国中,历时最久,重耳缘何离狄赴齐,《左传》对此不置一词,仅讲述了重耳在狄的婚娶状况。《史记》则不同,先讲重耳在狄婚娶之情况,接着叙述晋国政坛的动荡变化以及晋惠公欲行刺之事,此种情形之下,遂有重耳与从臣谋议之举,最后才是重耳与其妻话别的场景,整个过程中,史家以高高在上的身份鸟瞰概貌,不断地调整叙事角度、叙事时空,人物活动、事件来龙去脉尽在其掌握之中,充分地满足了读者的了解需要。这些背景素材,散见于《左传》和《国语》,这就要求史家对人物活动的历史背景以及相关史料都要熟稔于心,在此基础上,方能予以正确性的取舍。

这种全知叙事还体现在对人物称谓的变化上,叙事者亲自出面说明和交代人物之间的关系,在这些细微的方面,也反映了叙事者对故事无所不在的解释性。《史记》以“其妻”代替“季隗”,“齐女”代替“姜氏”,“齐女侍者”代替“蚕妾”,“故子圉妻”代替“怀嬴”。《左传》中直呼其名的方式造成了如在眼前的效果,这是纯客观叙事的特征所在。纯客观叙事中,叙事者完全隐藏起来,不介入叙事,甚至无须对人物之间的关系进行说明,只是将生活的原貌自然呈现即可。我们既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叙事的艺术,叙事者有意地追求客观真实的效果;同时,也可以认为作品缺少读者的期待视野,没有明确的受众对象,即《左传》著述的目的不在于通俗意义上的阅读,而在于历史档案的价值。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人们都熟悉韦编三绝的故事,我们不能设想在那样一个书写条件如此艰难的时代,书籍会向后世一样成为大众化的读物,那个时代,像《左传》一类的史学巨著恐怕都是束之高阁,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接触到,而著述的目的当然关乎叙事的视角。《史记》中的这类称呼点明了人物的身份以及与重耳的关系,即《史记》假定的前提是读者对人物和情节并没有预先的了解,因此作者在这里有必要对人物之间的关系交代清楚,作者面向潜在的读者群解释的意图非常明确;同时,对人物身份的交代,也说明作者注重人物之间的相互联系性,体现出作者在讲故事能力方面的成熟性。与《左传》相比,《史记》的受众对象更明确,解释的欲望也更强烈。

较之纯客观叙事,全知叙事对史家提出了更高要求,史家要尽可能广博考论相关史料,通过合理的逻辑推理,在不同来源的史料之间建立起一定的联系,对历史进行最大程度上的真实还原。司马迁常常旁征博引,广采各家史料,小心地比勘,在细致处用心地皴画点染,愈显叙事的缜密与圆满。有时,在史料的断裂处,甚至需要辅以一定的想象之笔,方能见出史事的圆满,史家的熔铸运化之功由此可见一斑。以重耳在楚为例,《左传》仅以一句“乃送诸秦”作为重耳在楚的收尾,既没有说明重耳离楚的原因,也没有指出重耳赴秦的动机。《史记》此时则将叙事视角从楚国转到秦国,以几句概述性的话语简明地指出了秦晋之间的政治纠葛,此种情况下,方有秦伯召重耳之举,遂又将叙事视角转向楚王,这时,我们注意到,楚王的一番劝勉很可能是司马迁的添加之笔,因为这段话并不见于《国语》和《左传》,然非此,则无法衬托出故事的完满。又如,司马迁对《左传》中“以戈逐子犯”的一番铺叙之功,与《左传》相比,《史记》更重视情节的完整性以及故事的生动性,凡此种种细节处都能看出史家的良苦用心。当然,史家的想象与纯文学性的虚构是有差别的,它是建立在一定的史料依据之上,受客观史料的限制,然而正是有了诗人之笔的润饰,读者才能体会到最生动的历史精神。

其次,这种全知还体现在叙事者的声音和倾向性的流露,对人物思想动机、心理活动的体察和揭示,它是全知叙事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史记》中,史官的声音和评判融入叙事,首句“晋文公重耳,晋献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贤士五人”,人物一出场,史家就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好恶褒贬。要全面地了解人物,光是对人物言行的展示还是不够的,必然涉及对人物复杂内心世界的透视,而这方面显然是《左传》的作者尚未开垦的领域,《左传》中很少有心理活动的描述。司马迁乐于潜入人物内心世界,特别是当处于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对人物情感变化的揣度。“骊姬谗之,(重耳)恐”“重耳谢不敢当”“重耳甚卑”“重耳不欲受,遂受”,这些心理描写恰如其分,点透了人物于一时一地喜怒哀乐的诸种心理变化。叙事者对人物心理变化的揭示使得读者更易于吃透和把握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故事的叙述因此更加生动流畅,作品的意脉和感情更加突出。这种对人物心理的描述不只限于重耳,故事中其他一些人物的思想活动也在作者的感知范围之中,常常在一两个字之间,见出作者的点化之功,极为传神。夫妻告别,“其妻笑曰”,一个“笑”字,虽属作者揣度之辞,但却成功地刻画出了人物此时的复杂心理,造成了如在眼前的效果。“穆公大欢,与重耳饮”,反映了秦穆公对促成这段政治联姻的满意之情。“宋襄公闻重耳贤,乃以国礼礼于重耳”,“闻重耳在楚,乃召之”,这里的“闻字句”,通过对人物见闻、视听更多的了解,说明了人物举动的缘由所在,凡此种种,无不说明了叙事者感知范围的全面性。

再次,需要明确的一点就是,全知叙事并不意味着史料占有越丰富、越全面就越好,这种全知视角的分类是以西方小说作为研究对象,考虑到中国古代史传的形成过程,叙事者面临着一个从前代史料择取抽绎的过程,这个就全在于叙事上的系统性和条理化。很多时候《国语》《左传》只提供了历史的素材,并不成为系统的史论,如何从堆积如云的史料中理出历史事件发展的主线索,这对史家提出了很高的考验。《左传》擅于记录言辞,叙述中掺入了大量的道德教化之论,游离在主题之外;另外,《左传》片段化的记事,使得上下文之间的联系松散零乱,不成系统。若对此不加一定的删减瘦身的话,无疑会阻碍故事的进程,导致故事节奏拖沓、线索不明晰等问题。譬如《左传》对城濮之战的记载,对晋国出兵曹国的一段记叙得很详细,旁逸斜出,然与叙事的主线关系不大,于是司马迁在《史记·晋世家》中删繁就简,砍掉了斜出的枝蔓,主干更加突出。若从忠于史实的原则来看,无疑没有将史实一网打尽,但唯有如此,故事的脉络才更加清晰,读者不至于淹没在烦琐的史料之中理不出头绪。历史事件的原始状态是自然发生、自然呈现的,史官的职责就是从散乱的、浩瀚的史料中理出事件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它们之间建立起一定的因果关系,这就是对历史的解释。这种做减法看似有悖于实录的精神,但其实对凝聚叙事的主线来说必不可少,史官对史料的裁度上有了更大的主动权,无疑也说明了史官主体性地位的提升。

三、两种不同的史书体例

表面上来看,纯客观叙事和全知叙事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而从深层次看,叙事方式反映了叙事者和叙事对象之间的关系,纯客观叙事中,叙事者是被动的记录者,恪守史实,不能越雷池一步,在记录人物的一举一动之间见出历史的真实,这是史家对历史之真的理解。这种叙事方式看起来是客观的,但其实并不能完全剔除作者的主观因素,作者的倾向隐含于其中,隐晦曲折地传递了微言大义。全知叙事中,叙事者是主动的阐释者,对历史有强烈的解释欲望,书写的焦点不只聚焦于重要人物,历史转折过渡处留有的大量空白,人物活动赖以依存的复杂的背景因素也应成为叙事的一部分,历史之真不应是反映成为那一个的“必然性”,而是遵从历史发展的自然逻辑,在对历史发展过程的全面展现中,让读者发现和体会历史当中蕴含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全知叙事体现了史家在对史料的处理上有了更大的主动性,对历史有了更大的解释权,然而这种解释并不因为史家主动权的增加而减损其真实性。这些变化归根结底标志着一点,那就是史家自我主体性意识的提升。如果说以上这些主要取决于叙事者一面,体现了作者的历史视野、历史观不同的话,那么,下面所说的史书体例上的差异则属于客观性因素,一为编年体,重在记事,一为纪传体,重在记人,作者必须遵从既定体例的规范和要求,展开叙事。

在《左传》中,重耳经历各国,均没有标识具体年份,而是用“过卫”“及郑”这些词来指称,即借用空间的转换隐含时间的变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当然不是因为史料的缺略,非此,则无法将整个故事统揽于一体。再比如,将《国语》与《左传》相比较,在叙事的完整丰富性上,《国语》甚至超过了《左传》,《国语》中不时出现对重耳一行辗转多国原因的揭示和解释,既有清晰的时间标识,也有对当日政治形势的说明,从而在人物行动、事件经过之间建立起必要的逻辑联系,相比之下,《左传》的叙事就有些简陋了。《左传》既以《国语》为原始材料,在此基础上删改而成,那么,作者为何没有吸收《国语》中的解释性因素呢?作者一贯的“原始察终”精神去哪里了?原因很简单,以上所说的这些具体历史事件,其时间节点都是非常确切的,如果对其一一表述之,岂不是故事又要被打破分割在不同年代之间了吗?为了实现记事的相对集中,作者模糊了所有的时间线索,省略了解释性因素,以高度浓缩的大事记作为人物小传,这反映了编年体形式对以记人为中心的一类题材的约束和限制。

从更深层看,这段故事仍沿袭了《左传》以事昭义的固有叙事模式。《左传》强调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礼义道德是构成因果关系的必要条件,合于礼则兴,不合于礼则败,与此同时,忽略了对事件的自然经过、因果关系的具体构成过程的揭示,因此,在叙事上形成了“凌空跳脱”的特点。千百年来,晋公子重耳的故事脍炙人口,与《左传》的传播之功是分不开的。在左氏笔下,这段叙事言事相兼,一条完整的人物行动线索被建立起来,体现出对故事原型的提炼之功。但尽管如此,记人不是中心,记事才是中心,采用的还是以事见人的固有手法,人物形象闪烁在诸多的事件之中。所有的记事都是选择性的,各国对重耳“礼或不礼”,其影射和指向的含义是一致的——那就是重耳必返国称霸的这一“大义”。从这段叙事的时间来看,无疑是为后文中重耳的正式登场作烘托之笔,从神秘的天意论出发,给人物披上天命这件至高无上的外衣,这最贴近于那个时代对明君的认知。

到了《战国策》之后,始以人物为中心正式出现,将人物事迹集中叙述的模式,这为后来《史记》纪传体的出现做了一定的准备。纪传体的特点是因人系事,以人物为中心,所有推动和影响人物命运的相关事件,不受时间的限制,都能够集中展现,从而尽现传主丰富的生命历程,建构起完整的人物性格系统。先秦时期,天命观还是非常盛行的,在浓厚的天命、礼制等因素的笼罩下,史家对人本身的认识非常有限,而把《战国策》与《左传》相较之,就减却了不少浓厚的道德说教因素。经过了百家争鸣的思想大解放运动以及秦汉之际的社会大变迁,司马迁在对人的认识上比前代有更大超越,再加上自身的命运遭际,使他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更加深入。司马迁第一个认识到了人物命运和环境之间的关系,认识到了人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主要因素,他对人性、命运等主题的深刻洞察与完美诠释无人能比,并开创了一种统观全局,全面展现人物命运和历史进程的写作模式。

《史记·晋世家》以主要人物重耳统领事件,循着自然时间顺序,追随着重耳活动的足迹,再现了重耳从流亡到复国之路的始末经过,全面展现了在重耳复国前后,晋国政坛错综复杂的人事变化以及各国的政治大势,通过对史实最大程度上的还原,尽显各种外部因素对人物命运的推动作用。在这个过程中,作者无意于宣扬和强调什么观念,而是让读者随着人物命运的起伏、事件的转折去追寻和探究历史发展的自然因果逻辑。《史记》中重耳的形象处在不断变化之中,从耽于享乐的年轻贵公子,到后来世故圆滑、隐忍养晦的成熟政治家,一遍流亡之路,实际上也是重耳的一段成长之路。一次次的辗转抉择,长时期的隐忍等待,当其他政治派别在晋国的角力中相继落幕之后,重耳在秦国的鼎力相助下渐次登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央,这个过程既有天时的因素,也不乏人事的努力,然绝不是《左传》所宣扬的天赐论一般简单。《左传》中的重耳形象失之于单薄空洞,作者目的不在于塑造人物,而在于以事昭义,通过一件件事例竭力展现重耳称霸的必然性,读者对此不应有任何的质疑,这才达到了叙事的目的。《史记》将笔墨着重于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所有的记事都在为记人服务,人物不再是某种教义的化身,而是体现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作为一个杰出的历史学家,司马迁的一家之言是在写史而不是评史中陈述出来的”,他善于“通过陈述最具体的历史事实来展示最生动的历史精神”[15]21。《史记》中的重耳是活在现实中的,史家着力于揭示重耳成为霸主的缘由所在,经过了时间长河的沉淀之后,无疑,《史记》对事件经过的解释及人物命运的展示更值得人信服。

[1] 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2] 兹维坦·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M]//张寅德.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3] 王靖宇.中国早期叙事文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 刘知几.史通通释[M].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 王充.论衡·案书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6] 吴闿生.左传微[M].白兆麟,校注.合肥:黄山书社,1955.

[7] 班固.汉书·艺文志[M].颜师古,注.上海:商务印书馆,1955.

[8] 丁琴海.左传叙事视角研究[J].山东社会科学,2002(3):105-108.

[9]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10] 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一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11] 马骕.左传事纬:卷三[M].济南:齐鲁书社,1992.

[12] 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卷五[M].济南:齐鲁书社,1992.

[13]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14] 顾炎武.日知录集释[M].黄汝成,集释.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5] 刘家和.古代中国与世界[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猜你喜欢

国语左传司马迁
《左传》“摄官承乏”新解
《左传》疑难考辨一则
《左传》“讥失教也”句献疑
专家学者为“司马迁与《史记》研究”栏目三十周年题词
《国语·周语》“奉礼义成”辨析
《国语》故训与古文字
人故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假如司马迁没有《史记》
论“国语骑射”政策在清朝教育中的推行
妈,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