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誉”之间
——赫梯统治者的舆论斗争
2018-03-07潘亮
潘 亮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亚非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一、引言
在古代安纳托利亚地区的国内国际政治舞台上,地区或国家统治者在面对国内政权挑战者和境外敌对势力时,为了维护自身统治权和政治利益而时常会卷入到各式各样的权力交锋和政治斗争中[1]。除了应对国内叛乱者的武力镇压和针对国外敌对者的军事对峙等暴力手段,古代安纳托利亚地区的赫梯国家统治者们还会采用文化传播当中的舆论宣传方式抵御权力竞争者或政治对手的“谣言”“诋毁”,澄清或辩解自己被敌人“陷诟”的恶名,影响和转变国内国际统治阶级群体对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增强国内外权力阶层对自己统治合法性的认同,说明自己某些施政举措和决策的正当性,为自己的个人形象和声誉进行辟谣、辩护甚至重塑,从而达到追求提升个人政治威望,巩固自身统治基础,稳定国内政治局面[2],争取有利外交局势的目的。赫梯国家统治者借以维护自身政治利益和统治权力的文化传播手段中的政治舆论传播具体包括处于守势的舆论应对和处于攻势的主动舆论制造。在关于统治合法性,施政决策正当性以及澄清和树立个人名誉形象并追求提高个人声望等问题上,赫梯国家统治者与王室家族成员、国内统治集团内部反对者和境外政治对手们展开了攻防兼备的舆论斗争,以影响古代安纳托利亚地区乃至近中东地区国内社会和国际社会的政治观点和政治舆论走向,以使统治者个人在舆论较量中占据有利地位,展现“王者权威”和政治斗争中的“政治舆论软实力”。
在古代赫梯国家和古代安纳托利亚地区,政治文化观念领域中的政治舆论斗争是政治权力斗争的主要方式之一,也是地区和国家统治者在政治生活和行政活动中的敏感话题。面对来自国内外敌对势力就统治者个人统治合法性、施政决策正当性和个人形象名誉等问题的舆论攻击和不利言论,统治者会将这些有害舆论视作对自身统治权力造成损害和削弱的并关乎维系统治基础的重大政治事件和施政议题。在赫梯语词汇中,有一个词组专门用来表示对统治者进行舆论攻击、散布不利言论而产生的“谣言”或“毁谤”——“idaluuddar”[注]Puhvel J. 1984a, Hittite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Vol. 1: Words beginning with A; Vol 2: Words beginning with E and I, Berlin - New York - Amsterdam .,这个词组是由中性复数形式的形容词“idalu”(意为坏的、恶的、不良的)和复数形式的中性抽象名词“uddar”(意为言语、言辞、语意完整的一段话)组成的固定搭配名词短语,直译为“坏话”或“恶语”,可见赫梯人已经对“谣言”或“毁诟”的特定概念有了明确的认识和语言词汇表达,说明在赫梯国家及社会的政治斗争活动和政治文化生态当中“谣言”或“诋毁”已经成了常见且显著的权力斗争手段和形成政治舆论影响的工具。处于舆论斗争中的对立双方利用 “诽谤”或“构陷”的舆论方式为维护自身政治利益而参与政治斗争、扩大政治话语权并试图影响和改变政治局势已经成了赫梯社会的一个显要政治文化现象。而与这一特定现象关联较密切的代表性著述成果主要有Harry A.Hoffner的《赫梯历史文献中的政治宣传和权术正当化(Propaganda and Political Justification in Hittite Historiography)》[注]Hoffner H.A. 1975a, “Propaganda and Political Justification in Hittite Historiography”, in: Unity and Diversity (1975) 49-62.。Harry A.Hoffner在文中阐明了赫梯历史文献中存在的针对赫梯统治者的不利言论的 “谣言”或 “诽谤”的具体性质以及统治者对这些“谣言”的重视和关注,阐释了历史文献中赫梯统治者展现出的自我描述的深层用意和根本动机是为了应对遇到的 “统治危机”和 “政治权力挑战”。但是,Harry A.Hoffner没有就“谣言”或“毁谤”这一话题从舆论和舆论斗争的角度展开探讨,对处于“谣言”两端的对立双方,即造谣者和辟谣者在舆论斗争中的冲突关系、冲突过程中舆论对立双方在守势和攻势上的角色变化以及统治者面对“谣言”时的具体舆论策略都没有进行详细的分析和观察,也没有讨论在舆论斗争过程中除辩解以外的其它舆论策略。在文献的利用上,Harry A.Hoffner主要选用了《哈图希里三世自辩辞(Apology of HattusiliIII)》中为辟谣而作的明显的辩解部分[3],而忽视了文献中及其它文献中虽不能明显表现辩解但却隐藏了舆论斗争过程中对立双方丰富的交互关系的部分,而这些部分恰恰能够反映统治者在面对“谣言”时多层次的舆论策略。
本文首先在搜集赫梯文献中能代表性地反映赫梯王室权力斗争中的舆论斗争话题的材料的基础上对文献当中显示出的赫梯统治者们所遇到的种种 “毁谤”或 “非议”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梳理,即舆论斗争的开端——“谣言”来袭;然后,本文阐释了在遇到 “谣言”后统治者们在处于守势时做出的第一层面的反应和使用的策略,即舆论的应对——澄清和辩解;接着,本文探讨了在辩解的同时由守势转入攻势的统治者们采用的主动舆论策略,即舆论的制造——对舆论对手的反击;接而本文阐释了在展开反攻的同时赫梯统治者们舆论策略的最后一个层次,即舆论制造的深化——声誉和形象的重塑; 最后,本文总结了舆论斗争中统治者们采用的舆论策略中的四个层次。
二、舆论斗争的开端——“谣言”来袭
对赫梯统治者个人发起质疑的挑战性言论被赫梯统治者所警惕,借对统治者统治权和施政决策的“谣言”和“非议”表达政治分歧和抗议甚至企图改变政治决策的行为被赫梯统治者视为直接损害其执政地位的重大威胁,而这些政治歧见者往往是“谣言”的制造者。哈图西里一世受王室内部叛乱所迫而更换王位继承人[4],这项施政决策招致反对势力的“谣言”,而在此之前,哈图西里也饱受谣言的困扰。哈图西里一世在《哈图西里一世政治遗嘱》中提到自己的首个王位继承者时说:“但是他却没有接纳国王的话。他总是采纳他的母亲,那条蛇的建议。他的兄弟们和姐妹们持续不停地向他传达冰冷的话语,而他自始至终都听从他们的话语。我,国王,听闻了此事,我甚至与他发生了争吵。”[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1栏,8-13行。“他”即国王的首位继承者,没有接纳国王哈图西里一世的话,而没有被王位继承者采纳的话中包含了哈图西里一世对事物的见解、对王位继承者的教导,也可能包含了一些政治主张。而“他的母亲”和“他的兄弟们和姐妹们”则是环伺在王位继承者身边的与国王敌对的王室政治势力[5],他们向继承者传达了“蛇的建议”和“冰冷的话语”,而继承者却听从他们的话语并因此引发了与国王的争吵。造成国王与继承者发生争吵的“蛇的建议”和“冰冷的话语”包含了对国王的话的反对,即反对国王对继承者的教导和国王的政治观点,而“蛇的”和“冰冷的”这样的修饰性描述更能反映出王室成员中的敌对者不仅对国王的政见持反对态度并且对国王的施政决策甚至国王人身都进行了诽谤和诋毁。“够了!”我说道。“他不再是我的儿子!”他的母亲随即像一头母牛般低吼道:“他们把我的牛犊活生生地撕碎在我的子宫里,犹如我是一头母牛,他们已经废黜了他。而现在你却要杀死他!”[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1栏,14-19行。国王与继承者的关系破裂后,决定废黜他,而继承者的母亲则“母牛般低吼”,声称“他们”即听命于国王的人把她的“牛犊”,即王位继承者“撕碎”并“废黜”,但国王却仍想要“杀死他”。这可以看作是继承者的母亲对国王公开的舆论攻击,抨击国王施政决策的残暴野蛮,如“活生生地撕碎”,指控国王的冷酷无情,如“废黜”后还想要“杀了他”,而这些舆论声讨在国王看来都是无端的政治诽谤。“他的母亲是一条蛇。从此之后他就总是首先听取他母亲以及他兄弟姐妹的言语。一旦他走近谁,那么他的靠近就是为了寻仇!至于我的军队,我的大臣,以及国王身边的臣民们,他则宣称:“他们会因国王的缘故而被屠杀。”[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1栏,20-25行。继承者不但听取他“蛇”似的母亲和“兄弟姐妺的言语”,即听取流言蜚语和对国王的诬陷和毁谤,并且还加入到诽谤国王的行列,在国王的“军队”“大臣”以及“臣民们”当中散布谣言,谤称他们会因国王而遭“屠杀”,毁诟国王的权威。“涉及到我的儿子胡兹亚的情况: 我,国王,使他成为塔帕山达城的领主。但是那些人在那儿吸引了他的注意,向他说一些恶毒的话。他们针对我表现出敌视的姿态,说道:“反叛你的父亲吧。塔帕山达城巨大的产业直到现在还未能被免除赋税和劳役,但是你将赐予豁免。”[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2栏,63-67行。国王的继承人曾被封至另一地区成为地方管理者,但地区统治集团中的国王反对者“吸引了他的注意”,向他说了“恶毒的话”,即对国王的政治诽谤和人身诽谤,并且表现出对国王的“敌视”,怂恿他“反叛”国王,并发起舆论攻击称国王没有免除“赋税和劳役”,评论国王统治的不当和残酷。“于是我,国王,废黜了胡兹亚。然后哈图沙城的居民们甚至在哈图沙城本地开始反对我。他们吸引了我的一个女儿的注意。因为她已育有男性后代,所以他们由于她而对我表现出敌意,说道:你父亲的王位已没有继承人。一个臣子将坐上王位。一个臣子将成为国王。”[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2栏,68-74行。国王废黜继承人后[6],都城居民中的敌对者开始反对国王,国王育有男性后代的女儿因自己的血脉拥有王位继承权而受到国王反对者的支持,他们向国王的女儿散播谣言,诽谤国王要让一个“臣子”成为王位继承人,从而在国王与国王女儿间挑起争端。“如果你发现任何人有冒犯行为,无论是有人冒犯了一位神灵或是有人信口开合,那么就去咨询议事会。谣传必须向同样的议事会提及。我的儿子,要永远按照心意行事。”[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3-4栏,55-63行。哈图西里一世深知政治舆论斗争的长期性和艰巨性,他预想到新任王储也会面临与他同样的谣言困扰而为此担忧,为了帮新任王储在之后的政治生涯中减少谣言带来的阻力,哈图西里一世噋嘱自己的新任继承者在遇到谣言时一定要遵偱惯例咨询议事会。
因父兄亡故而幼年继位的穆尔西里二世(MursiliII)作为政坛新人曾被敌国反对势力诋毁。穆尔西里二世这样记述:“我从帕尔胡伊沙返回哈图沙城并且动员了步兵和骑兵。然后,我于同年向阿扎瓦进军。我向乌哈-齐提派遣了信使,信中对他写道:“因为我要求过你归还我的臣民-他们曾去往你那里-然而你没有把他们归还给我,你不停地把我叫作一个小孩并且不停地贬损我-现在来吧,让我们作战,雷雨神,我的主,将裁决我们的纷争!”[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3卷,第4篇,第2栏,7-14行。穆尔西里二世还遇到了敌国这样的嘲讽和诋毁:“他的父亲,赫梯之王,是一位骁勇的国王,令敌国臣服。但是他已死。长子阿努旺达坐上了他父亲的王位,他也是个成熟的男子。但是他患病死了。现在坐上他父亲王位的人还是个小孩,无法守护赫梯国家和它的边疆。”[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3卷,第4篇,第1栏,10-15行。穆尔西里二世在向自己的守护神祈祷时又提到敌国对他的毁谤:“阿莉娜太阳女神,我的女主人,我举起我的手向你说:‘阿莉娜太阳女神,我的女主人!邻近的敌国不断地称我是个孩子,不断地贬损我,不断企图从我这里夺走你的领土,阿莉娜太阳女神,我的女主人,到我这里来…在我面前摧毁那些邻近的敌国!’阿莉娜太阳女神听到了我的祷告并向我伸出援手。然后我坐上了我父亲的王位,我在十年内制服了这些邻近的敌国并屠戮了它们。”[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3卷,第4篇,第1栏,22-29行。敌国反对势力以穆尔西里二世年幼继位为由[7],有意营造他年幼无知、政治经验欠缺、能力不足、无法企及父兄的政治成就、无法守护国土等舆论趋向,试图削弱穆尔西里二世的政治声望,毁谤他的政治形象。
哈图西里三世在其自辩辞中描述自己与守护神之间关系时提到自己受到各方的毁谤: “女神,我的女主人,周到地亲手支持着我。但是,因为我是一个得到了神意眷顾的人,因为我遵循神意走在诸神之前,所以我从未对人做过恶行。你,女神,我的女主人,总是周到地顾及我,难道不是吗?女神,我的女主人,在我恐惧时从未忽略我,她从未让我在敌人面前被击倒,她也从未让我在我宫廷里的对手或嫉恨我的人面前被击倒:无论面对来自敌人的恶语,或来自对手的恶语,或来自宫廷的一些恶语,正是伊斯塔尔,我的女主人,周到地用她的斗篷遮掩我,周到地顾及我。伊斯塔尔,我的女主人,把我的敌人们和嫉恨我的人交到了我手里,而我打败了他们。”[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栏,22-60行。哈图西里三世因篡取了侄子的王位而饱受舆论攻击[8],这些不利舆论对他的政权造成了直接威胁,而哈图西里三世也表现出了对谣言和毁谤的高度忌惮和防备,在女神的协助下与“来自敌人的恶语”“来自对手的恶语”“来自宫廷的恶语”等多方“恶语”做坚决斗争。
三、舆论的应对——澄清和辩解
赫梯国家统治者在面临以舆论攻击为前导的政治挑战时为了在舆论斗争中打消臣民的疑惑、争取尽可能多的支持者和盟友,从而达到加强自身威信、在舆论斗争中占据优势的目的,往往会在言论中对政治对手加给自己的诽谤和诟病进行澄清和辩解,以免谣言持续造成对统治者不利的社会影响。“从哈图沙城流放期间他将不能自由离去。现在我已给了我的儿子拉巴尔纳一座房屋。我已给了他充足的耕地。我已给了他足够的牛。我已给了他足够的羊。他将永远能吃饱喝足。只要他举止良好,他将随时可以来哈图沙城探访。”[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1栏,30-36行。在情非得已而不得不废黜前王储后,哈图西里一世给了他王室成员应有待遇和妥善的生活安置,哈图西里一世以这样的宣称来与谣言对峙,以澄清自己在对待拉巴尔纳的方式上受到的非议。
哈图西里三世因从其侄子泰什舒普手中纂夺了兄长穆瓦塔利的王位而倍受舆论谴责,对此,哈图西里三世辩解称自己之所以受到舆论攻击是因为他得到了神灵的庇佑眷顾和穆瓦塔利国王的信赖宠爱而引起了世人的嫉恨[9],人们对他的一切责难和非议都是出于嫉恨而为的谣言中伤。“现在,因为伊斯塔尔,我的女主人,已认可了我,我的兄长穆瓦塔利仁爱地对待我。当人们看到伊斯塔尔,我的女主人对我的认可,和我兄长对我的仁爱,他们便嫉恨我。”[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栏,22-60行。哈图西里三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从未对他人行恶,却因遭人嫉恨而承受非议和诽谤,而真实的自己却承蒙神灵垂爱,深受兄长穆瓦塔利倚重赏识,无辜而纯洁。然而面对纂夺王位的事实,哈图西里三世必须做出回应,他详细回顾了从支持侄子泰什舒普登上王位,历经泰什舒普不断的挑衅和迫害,到最终在神灵的支持下取得反抗胜利的全过程。“出于对我兄长的敬爱,我没有做任何恶行。因为我的兄长没有合法的儿子,所以我拥立了乌尔贺泰舒普,一个妾的儿子。我把赫梯国家的统治权交给了他并把整个哈图沙城放在了他手中,于是他成了赫梯国家的大王,而我是哈克匹斯之王。”[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3栏,14-30行。“然而,当乌尔贺泰舒普看到女神对我的恩典,他便嫉恨我,他开始伤害我:他夺走了所有那些服从我的人,而所有我重新开发的荒芜地区,他也从我这里夺了去。但是由于女神的旨意他没有从我这里夺走哈克匹斯。因为我是涅里克城雷雨神的祭司,他为此也没有从我这里夺去那座城。出于对我兄长的敬爱,我完全没有反抗并顺从了七年。然而,他以神灵和凡人的名义要置我于死地,他从我这里夺走了哈克匹斯和涅里克。在给乌尔贺泰舒普的信中我这样写道。如果有人这样说:“为什么起初你拥立他为王,而现在你却在信中向他宣战?”我会这样回答:“如果他没有与我敌对,那么诸神怎么会最终使一个大王向一个小王屈服呢?因为他已经与我敌对,于是诸神通过他们的裁决使他向我屈服。”[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3栏,54-79行。哈图西里三世澄清称自己出于对兄长穆瓦塔利的敬爱,最初曾支持泰什舒普登上王位,在面对泰什舒普的步步紧逼和持续迫害时也未加反抗,而是出于对兄长的敬爱而一再忍让,当泰什舒普夺走哈图西里三世最后一块领土而将其逼入绝境时,哈图西里三世迫不得已决定反抗,最终在诸神的支持下赢取了斗争胜利,并在诸神的裁决下取得了王位[10],哈图西里三世取得王权的合法性来自诸神的旨意,他的王位由诸神授予,反映了诸神的意志,并无纂夺之嫌。在泰什舒普与哈图西里三世间王位之争的冲突中,哈图西里三世也并无过错,是泰什舒普出于“嫉恨”向从未伤害过他的哈图西里三世率先发难,哈图西里三世在出于对兄长的敬爱而不断退让的情形下仍然被迫卷入了争端。在战胜泰什舒普之后,哈图西里三世封给了他一座设防城市,而没有加以报复,然而泰什舒普却又一次策划了阴谋,迫使哈图西里三世又一次拘捕了他。经过哈图西里三世的澄清和辩解,哈图西里三世纂取王位的缘由动机和取得王位的全过程都显得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了。哈图西里三世还追溯了自己的升迁之路[11],从王室出身的王子身份开始,到担任王室禁卫军之首,再到成为哈克匹斯之王,到最终成为赫梯国家的大王,哈图西里三世担任的每一项职务都与自己王室出身的王子身份密切相关,由此暗示他取得王位的身份合法性。
四、舆论的制造——对舆论对手的反击
不只是被动地面对和应对政治对手炮制的舆论攻击,赫梯国家统治者还会主动制造舆论,针锋相对地反击舆论对手,对政治敌对势力和反对者展开舆论反攻,抨击敌对者的品行和公众形象,揭露反对者的罪行,突出强调或嘲讽反对者的软弱和失败,向反对者施以警示威慑,从而在与舆论攻击者和政治敌对者的斗争中创造出有利于己的局面。哈图西里一世对其政治反对者的形象和行为做了负面的评价和攻击性的描述。“我,国王,曾把他称作我的儿子。我连续不断地教导他并且持之以恒地照料他。但是他自己却表现成一个不配受到器重的年轻人。他从不流泪。他从不怜悯。他冷酷无情。他心如铁石。”[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1栏,1-7行。哈图西里一世对比了自己对前继承人的关怀备至与前继承人令他失望的表现,将前继承人描述成铁石心肠、不知感恩、冷酷麻木的负面形象,指明其冷酷的品性不适于担当国王的重任,同时也流露出对前继承人的道德谴责,认为他忘恩负义,反衬出哈图西里一世自认为是受害者的委屈。“但是,我,国王,何曾对他有过恶行?难道我不曾把他提升为祭司吗?我把善意和慈爱唯独赋予了他,但是当得到国王的指示时他却无动于衷。他又怎会由衷地向哈图沙城施予仁慈?”[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1栏,14-19行。哈图西里一世又一次通过对比来突出自己对前继承人的关爱期望与前继承人难当大任间的反差, 认为前继承人无法施予仁慈,哈图西里一世通过批判前继承人的品性来否定他继承王位的合理性。“至于哈图沙城的居民们,无论谁拥有牛与羊,他都将会靠近并夺走这些牛与羊。”[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1栏,26-29行。哈图西里一世谴责了前继承人作恶多端的罪行,显示其做出废黜决议的正确性,说明前继承人不仅不适合继承王位并且是个充满危害的掠夺者。“但是如果他企图制造麻烦,或者他意图散布谣言,又或者他[...],那么他将再也不被允许返回,而只能留在他自己的宅邸内。”[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1栏,30-36行。前继承人被哈图西里一世废黜并驱逐后,仍然被认为对国家和社会具有隐患。“他们吸引了我的一个女儿的注意。因为她已育有男性后代,所以他们由于她而对我表现出敌意,说道:“你父亲的王位已没有继承人。一个臣子将坐上王位。一个臣子将成为国王。”她进而使哈图沙城和整个王室变得不忠,于是高级贵族们和大臣们都与我敌对。她就这样煽动起了整个国家。”[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2栏,68-74行。哈图西里一世把矛头对准女儿, 称女儿因听信谣言而开始反叛,不仅如此,他的女儿还有分裂王室和煽动叛乱的巨大危害和严重罪行。“出于仇恨她杀死了哈图沙城的居民们[...],但是她杀死了这些人[...]。至于哈图沙城的居民们:无论谁有牛,无论谁有羊,也无论谁有葡萄园和田地,这些连同他的打谷场和仆人们也都一并被夺走了。被他拴套着的牛,他的牛和他的羊都被杀死了。现在[...]她即夺走了国王的臣民们又夺走了[...]的人们,工匠们以及他们的田地。难道我,国王,对此一无所知吗?”[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2-3栏,75-5行。哈图西里一世历数女儿屠杀抢掠的残暴罪行。“这个女儿还曾贬诟了我的侍从和我的名声”,“她已违抗了她父亲的话语并且吞饮了哈图沙城居民们的生命之血。现在她已被从哈图沙城驱逐。如果她想要返回我的王室,那么她势必会扰乱我的王室。如果她企图返回哈图沙城,她将再次导致它反叛。”[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3栏,13-22行。哈图西里一世认为即使驱逐了女儿 ,她依然对国家和社会构成威胁,依然是严重危害城巿[12]、居民和掠夺财富的危险公敌。“在沙纳胡伊塔我的祖父曾宣布他的儿子拉巴尔纳是王位继承人。但是此后他的臣民们和高级贵族们混淆了他的话语并且拥立帕帕迪尔玛登上王位。现在已过去多年,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逃脱了他们的命运呢?高级贵族们的家室,现在他们身在何处?难道他们没有覆灭吗?”[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3栏,33-45行。在选定王位继承人等重大政治决议上,国王的高级官员们可能会“混淆国王的话语”,即故意制造谣言干预王位继承人的选择和继位,原先的政治决议也被试图更改[13],哈图西里一世国王的祖父阿尼塔一世(AnittaI)国王有关王位继承人选的话语曾被高级官员篡改,而这些高级官员也最终为这些谣言付出了代价。哈图西里一世制造舆论警示自己的政治对手和潜在敌人,暗示制造谣言并借此干预政治的行为都会遭至严惩,哈图西里一世用严正警告的舆论方式来向政治敌人施加言论打击,并通过指出不忠行为会导致的严重后果对政治敌对势力的追随者造成舆论震慑。
五、舆论制造的深化——声誉和形象的重塑
政治敌对势力抛出的舆论攻击不可避免地损害了赫梯国家统治者的个人形象、统治威望和社会声誉,而统治者的个人声望又密切关系着政治号召力、权威影响力等政治资源的累积。修复被损坏的个人形象,重建政治声望和社会声誉,恢复或提高统治集团内部和国外政治势力的认可,这都需要统治者通过主动制造舆论、在舆论中重塑受人尊崇景仰的光辉形象。借助舆论工具,统治者可以利用话语权赋予的影响力营造出有助于维护统治的社会形象。哈图西里一世在其制造的與论中努力塑造出仁义宽容、公正尽责的贤明形象来维护声望。“当我听说她已将哈图沙城的居民们置于死地,我因她而为他们悲恸不已。难道我不曾从她手中拯救他们吗?”随后她说:“为什么你只给我这么少?”于是,我,国王,回答道:“我给你的从来都不少,如果我给了你更多的牛,如果我给了你更多的羊,那么我就是在吮吸国家的血液。”[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3栏,6-12行。为被屠杀的臣民感到“悲恸”并把他们“拯救”,公正地配给社会财富以免“吮吸国家血液”,显示了哈图西里一世公正的执政理念和对臣民的怜悯与抚恤,表现了他的大局意识、责任感和公义仁爱。“乡间已有一所房屋配给了她,现在她将居住在那儿,她将饮食无忧。”[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3栏,13-22行。“你们不可以对她施加任何伤害。她确实伤害了我,但我却不会对她报之以伤害。她不称我为父亲,难道因此我就不称她为女儿吗?”[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16篇,第3栏,23-25行。即便女儿以怨报德,哈图西里一世依然为她配给了妥善的生活物资,并禁止自己的臣民伤害她,体现出以德报怨的宽广胸襟和仁慈大度的王者品格。“这样你就能把我的话语和我的智慧镌刻心间,以便有效管理我的臣民们和高级贵族们要求大臣们”依照哈图西里一世的“智慧”“明智”地指导新立王储,体现出哈图西里一世对自己观念和政策的自信,也反映出他想对外宣示的自我形象是一位“智慧”的国王。
穆尔西里二世在其记叙中塑造了自己英勇善战的英雄国王形象,突出了他的军事胜利,也显示了自己仁慈的一面,以此为自己构造出英勇、成功且仁慈的良好声誉。“当我返回塞哈河地区,我本来要与塞哈河地区的领主玛纳帕-塔尔昆塔交战。但是当玛纳帕-塔尔昆塔一听说赫梯国王正在前来,他恐惧了,再没有出来应战,却把他的母亲,长者们和年长的妇人们差遣到我这里。他们径直跪倒在我脚下。因为妇人们跪倒在了我的脚下,我对这些妇人们心生怜悯而没有再向塞哈河地区进发。”[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3卷,第4篇,第3栏,13-25行。英勇无畏、克敌致胜的穆尔西里二世不仅让敌人胆寒,并且拥有能够施予怜悯与仁慈的王者风范。“战俘们从我面前逃入不可穿行的群山寻求避难。我把我的兄弟,沙里-库舒赫,卡尔开米什之王指派为指挥官[ ... ],并且说:“从我面前逃离的战俘们在不可穿行的群山当中寻求避难,而我们的时间紧迫-让我们径直合围群山中的一座并把战俘们赶出来。”然后,我,国王,前往米特.阿里南达山。这座米特.阿里南达山尤为险峻。它绵延入海,巍峨耸立,林木茂密。山路崎岖最终使骑兵难以攀行。所有平民战俘占据了这座山,敌人的所有步兵也都在山上。因为骑兵难以登山,我,陛下,亲自奔跑在军队前。我徒步登上了米特.阿里南达山。我持续用饥渴来压迫战俘们,当饥渴严重到难以承受时,战俘们下了山并且跪倒在我脚下,说:“我主,请你不要毁灭我们,让我们为你效劳!把我们带去哈图沙城!”当战俘们跪倒在我脚下,我把战俘们从米特.阿里南达山带走。我亲自携带了一万五千五百名战俘到我的宫室。步兵,骑兵以及哈图沙城的沙里库瓦士兵们带回的战俘则不计其数。”[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4卷,第15篇,第3栏,34-52行。穆尔西里二世为自己塑造了骁勇善战、富有军事谋略和指挥才能,身先士卒并能宽恕战俘的英雄形象。“玛纳帕-塔尔昆塔的兄弟们迫使玛纳帕-塔尔昆塔逃离了他的国家,我曾因关切玛纳帕-塔尔昆塔而向卡尔科沙城的居民们发出命令,此后,我为了支持他而奖赏了卡尔科沙城的居民们。但是,玛纳帕-塔尔昆塔却没有站在我这边。因为乌哈-兹提与我为敌而玛纳帕-塔尔昆塔作了乌哈-兹提的追随者并且支持他,我,陛下,去往塞哈河地区。但是当玛纳帕-塔尔昆塔,即穆瓦-瓦尔维之子,听说陛下我正在前往,他派遣了一名信使来见我,信中如此对我写道:“别杀我,我主;让我为你效劳!我会把那些来到我这里的居民都交给我主。”我如此回复他:“当初你的臣民们迫使你逃离你的国家,我出于关切你而向卡尔科沙城的居民们发出了命令,此后为了支持你我奖赏了卡尔科沙城的居民。但是你却没有站在我这边,反而站在了我的敌人,乌哈-兹提那边。难道现在我还能让你为我效力吗?”我本来要去毁灭他,但是他差遣了他的母亲来见我。她来到我面前并跪倒在我脚下,如此说道:“我主,请你别毁灭我们;我主,请你让我们为你效劳!”因为这个妇人来见我并跪倒在我脚下,我对这个妇人心生怜悯并且没有再向塞哈河地区进发。我把玛纳帕-塔尔昆塔和塞哈河地区纳入附属国体系。”[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4卷,第15篇,第4栏,14-33行。穆尔西里二世展示了对保持忠诚和投敌反叛这两种行为赏罚分明、立场坚定,表现了公正与威严,也显示了仁慈与宽恕。
哈图西里三世也展现了自己公正仁慈的形象。“因为在整个事件中我的兄长使我胜过了阿尔玛塔尔浑塔,于是我没有对他作恶,并且因为阿尔玛塔尔浑塔是我的一个血亲,而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个老年人,他激起了我的怜悯之情,于是我放走了他。他的儿子,西帕兹提我也放走了。我没有以任何方式伤害他们。”[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3栏,14-30行。哈图西里三世还展现了自己勇于正面迎接风险和挑战、以公正的姿态与敌人一决胜负的王者气魄。“现在我不再顺从,我与他为敌。但是当我与他为敌,我并未有失当之处,我没有在战车上反叛他或在他的王室里反叛他。我正大光明地向他宣战:你与我作对。你是大王,而我只是你剩给我的一座要塞的王。来吧!沙穆哈城的伊斯塔尔女神和涅里克城的雷雨神将对我们做出裁决。”[注]出土自博阿兹柯伊的楔形文字泥版文献集,第1卷,第3栏,54-79行。
六、结语
赫梯国家统治者不可避免地身处政治斗争当中的舆论斗争旋涡中,而舆论斗争相对于激烈程度最高的军事斗争而言是发生在社会意识领域的权力斗争,统治者们往往承受着来自各股敌对势力和各个方向上的舆论攻击,这些舆论攻击包括形形色色的谣言、非议或毁谤,为了维护和巩固自身的政治名望、威信和声誉以及隐藏其后的政治资源,统治者们一方面要通过舆论去澄清和推翻针对自身的谣言或毁谤,化解对手的舆论攻击带来的不利影响,宣扬自身在社会舆论当中的正当性和合理性,而另一方面,统治者们还要主动利用舆论武器对舆论对手和政治敌人发动舆论反攻,利用舆论武器揭露、抨击和嘲讽对手的罪行和软弱,并向潜在的危害者进行舆论打击和舆论威慑,使自身在舆论斗争过程当中占据有利位置;与处于守势的舆论澄清和处于攻势的舆论反击同时并行的另一项舆论目标是利用舆论媒介修复遭到对手破坏的个人形象和社会声誉,重塑良好的形象与声誉,从而巩固和增强自身的统治权威和声望,提高政治号召力与社会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