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赵盾形象文学化发展对元杂剧《赵氏孤儿》的影响
2018-03-07杨宁宁韦知秀
杨宁宁,韦知秀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赵盾是研究春秋历史无法绕开的人物之一。作为臣子,他在青史上留下了“弑君”之名;作为权臣,他又一手支撑了晋国的二十年霸业,留下赫赫功绩。学界对于赵盾的研究多附属与对春秋史、晋国史以及赵氏的研究之下,相关研究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出现,成果大都集中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进入21世纪也有较多论述,但专题论文数量偏少,而且一般都集中于对赵盾的政治行为,少有将目光放到赵盾的形象本身及其影响上。
从《左传》到《史记》都给予了赵盾浓墨重彩的描述,让后人有机会了解这个传奇人物和他的经历始末,这也为后来元杂剧《赵氏孤儿》等一大批文学作品的创作提供了灵感和素材。文章将重点探析赵盾形象文学化发展对元杂剧《赵氏孤儿》的影响。
一、《左传》中形象复杂的赵盾:权臣与能臣的结合体
赵盾的名字最早出现在《春秋》之中,但是对其一生完整而详细的叙述来自于《左传》。他既是兴邦定国维护霸业的能臣干吏,也是晋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权臣。赵盾本是赵衰与晋公子重耳出亡狄国的时候与一狄女叔隗所生的庶长子,赵衰回国后又娶了晋文公之女,人称赵姬,他与赵姬生有赵同、赵括、赵婴齐三子。赵盾是在晋文公继位后,在赵姬的坚持下才被父亲接回国的。按理说,他这样的身份是难以在赵氏出头的,但是赵姬“以盾为才,固请公以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为内子而己下之”[1]456,这不仅使他成为赵氏宗主,也为他未来精彩的人生打下了基础。
赵衰去世后,赵盾在“成季之属也,故党于赵氏”[1]595的阳处父的帮助下代表赵氏执掌中军帅、即以卿位第一人的身份入仕,起点之高无人可出其右。不仅如此,期间赵盾亦为整合赵氏宗族力量费尽心思,比如成公即位后“赵盾请以括为公族……使屏季以其故为公族大夫”[1]727-728,即将得自赵姬的嫡子及赵氏大宗之位还给赵姬子赵括,却为后来的“下宫之难”埋下了隐患。 直到公元前601年赵盾去世,二十年间执掌晋国国政,风头无两。
(一)能臣之赵盾
为了巩固自己的正卿之位,赵盾甫一上位就颁布了历史上著名的“夷蒐之法”,即“制事典,正法罪。辟狱刑,董逋逃。由质要,治旧污,本秩礼,续常职,出滞淹”[1]595-596。并将之交给太傅阳子和太师贾佗,使之在晋国推行,以为常法。白国红评价说:“从历史的发展角度来看,‘夷蒐之法’对于晋国社会的发展无疑是有积极作用的。”[2]91由此可见赵盾的实际执政能力是十分强悍的。
除此之外,赵盾主政期间,他还带兵挫败过秦国的进犯,如令狐之役、河曲之役等。平定过国内的叛乱,如箕郑父、先都、士縠、梁益耳、蒯得五位大夫因不满利益分配问题而引发的“五大夫之乱”。不仅如此,当时灵公初立,因过于年幼而无法理政,整个晋国都是由赵盾一手支持运转的,不仅没有使国家因为国君无法理政而衰弱下去,反而维持了晋国在诸侯中近二十年的霸主地位,这不能不说在其中有赵盾的功绩。
赵盾还在外交问题上有所建树。《左传》记载:“(鲁文公七年)秋八月,齐侯、宋公、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晋赵盾盟于扈,晋侯立故也。”[1]614因晋灵公新即位的缘故,赵盾以晋大夫的身份与诸侯盟于扈,以巩固晋国的霸主地位。鲁文公八年冬,赵盾又与鲁公子遂“盟于衡雍”,这是为了补上一年扈之盟鲁文公未曾与会的事情,又为晋国拉到一个盟友。还有鲁文公十四年,《春秋经》有记载:“六月,公会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晋赵盾。癸酉,同盟于新城。”[1]655这是因为以前依附楚国的陈、郑、宋三国向其表示了顺服,晋国的阵营再次扩大。鲁文公十五年,因齐国发生弑君事件,传中虽然记载有晋侯出席之事:“冬十一月,晋侯、宋公、卫侯、蔡侯、郑伯、许男、曹伯盟于扈,寻新城之盟,且谋伐齐也。”[1]670但是经中却是仅有“冬十有一月,诸侯盟于扈”[1]664的记载。杨伯峻注释曰:“此亦言‘诸侯’而不序,与七年扈之盟同。”[1]664即是因为虽然晋侯出席,但依旧是赵盾主盟的缘故。
赵盾在外交上的建树还不止主盟诸侯,甚至周王室内部发生了矛盾也会求助到他身上。鲁文公十四年,“周公将与王孙苏讼于晋,王叛王孙苏,而使尹氏与聃启讼周公于晋。赵宣子平王室而复之。”[1]660可见赵盾的声望高到了何等地步,天下人对于他的能力大都是信服的。能以卿大夫的身份主盟诸侯,能平王室,抛开别的不谈,仅就能力而言,赵盾可以算是当世的佼佼者了,这个能臣可谓名副其实。
(二)权臣之赵盾
相较之能臣,赵盾权臣的名声似乎更加出名。具体如《左传》文公六年所载,晋襄公因病去世,太子年幼,“晋人以难故,欲立长君”[1]601,身为正卿的赵盾支持了这种意见,欲迎立“好善而长,先君爱之,且近于秦”[1]601的公子雍,却无法与拥立公子乐的次卿狐射姑达成共识。于是赵盾干出了半路截杀公子乐的事情,狐射姑不满赵盾此举,便派人刺杀了当初扶持他上位的阳处父,却被赵盾借此迫使身居次卿之位的狐射姑出奔狄国,为自己扫清了一个政敌。除此之外,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国君之位,身为太子亲母的穆嬴不得不“日抱大子以啼于朝……出朝,则抱以适赵氏,顿首于宣子”[1]601,这是穆嬴的哀兵之策,但就态度来说已经可以称得上卑躬屈膝了,况且若非公室式微,又何须一国太子之母做如此姿态。
在国有嫡嗣的时候提出从国外迎立新君、截杀另一位有可能继承王位的晋公子,逼走地位仅次于自己的国之次卿,迫使国母纡尊降贵等等,赵盾的专权擅政由此可见一斑,所以狐射姑评价:“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1]604冬日温和,夏日酷烈,不只是在说性格,也是在形容赵盾的赫赫威势,一代权臣的形象跃然纸上。
除此之外,上文提到的赵盾主盟诸事也是赵盾专擅晋权的另一有力证据。它代表了赵盾借着灵公年少的由头已经彻底成了晋国的代表,这原本当是国君的象征,赵盾此举已经算是严重的僭越。更兼之平王室讼之事,说明赵盾在诸侯国间的声望已经达到了远超国君的地步。再如秦晋河曲之战,其族人赵穿因“有宠而弱,不在军事,好勇而狂,且恶臾骈之佐上军也”[1]645,受引诱轻易出击,破坏了晋军定下的“深垒固军以待之”的计划,导致本可以胜出的晋军最后空耗国力却落了个不胜不败的结局。但是晋国的战后清算却只有一个“放胥甲父于卫”[1]708的记载,杨伯峻注曰:“赵穿以赵盾之侧室及公婿故,未被讨”[1]708,由此可见赵盾的权势不止作用于他自身,也在庇护着他的家族及族人,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最后再看“赵盾弑君”之事。晋灵公幼龄即位,朝政几乎全被赵盾把持,又因为晋灵公好奢、不仁、暴虐等诸多不行君道的名声,赵盾“骤谏”,招来灵公忌惮,于是发生了灵公两次刺杀赵盾的事情。第一次他派遣刺客鉏麑欲取其性命,但是鉏麑晨往却见赵盾“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1]719,叹服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1]719于是触槐而死。第二次灵公宴请赵盾,埋伏恶犬甲士,幸得其车右提弥明的示警和舍命搏斗,杀恶犬而出;又在曾经救助过的“桑下饿人”灵辄的帮助下,逃脱追兵,自亡而去。然而未等他逃出晋国国境,其从弟赵穿就在桃园杀死灵公,迎回赵盾并官复原职。史官董狐以“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1]724为理由,在史书上写下“赵盾弑君”一笔。
历代学者都对董狐给予赵盾的这一罪名发表自己的见解,《公羊传》曰:“人弒尔君,而复国不讨贼,此非弒君而何?”[3]419即无弑之志,罪在不讨贼;《谷梁传》曰:“故书之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者,过在下也”,认为罪过在于臣下,又曰:“于盾也,见忠臣之至”,文下注释解说此为反例,意思是赵盾没有弑君而受弑君之名,是因为忠诚不到极致[4]399-400;《春秋繁露》曰:“是故训其终始,无弑之志,枸恶谋者,过在不遂去,罪在不讨贼而已。”[5]131还有认为赵盾虽未亲手弑君,但赵穿之弑却很可能是出于他的示意,其本质与弑君无异等等,不一而足。这场从根本来说源于君权与卿权的直接碰撞的战争最终以灵公的死亡作为结局,而背负弑君之名的赵盾在这之后既不讨贼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甚至派遣“亲弑者”赵穿迎立公子黑臀为晋成公,继续自己的执政生涯。晋国第一权臣之名,名副其实。
二、被《史记》美化的赵盾:由权臣向忠臣转变
《史记》是中国史学界一个里程碑式的著作,立志“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6]3362,广泛取材于《尚书》《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公羊传》等前人著作,审慎梳理剪裁,对于历史的记载无论广度与深度都是空前的。对于赵盾来说,《史记》是其形象由权臣向忠臣转变的关键时期,这是因为司马迁对有关历史的记载与前代史书出现了诸多不同。
赵盾的故事发展到《史记》发生了较大改变,主要是赵盾形象经历了由权臣向忠臣的转变。
(一)权臣形象被削弱
《史记》要把赵盾塑造为一个忠臣,首先就要削弱他的权臣形象,尽量淡化他给读者强势酷烈的印象。如前文所提《左传》中赵盾与狐射姑就拥立公子雍还是公子乐的问题进行争执,而赵盾为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半路截杀公子乐之事,在《史记》中则完全不见了记载,即削弱了赵盾对于公室的那种生杀予夺的态度,也稍微缓和了他与晋公室之间的矛盾程度,并将斗争局限于赵盾与狐射姑之间,这无疑对赵盾忠臣形象的塑造是有好处的。同样的还有对具体人事的处理上,比如《左传》中有明确记载的对“五大夫之乱”的镇压,其实也与赵盾专擅晋权,排除异己有关,《史记》也没有记载。
除此之外,《史记》还对赵盾利用权势对家族以及族人进行肆无忌惮的包庇的行为进行了处理,如河曲之战包庇赵穿。《左传》的记载中明言,赵穿因好勇而狂,轻易出兵被秦军引君入彀,使赵盾不得不率兵来救,自毁长城,因而导致战事失利。《史记》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改写了赵穿对于整个河曲之战的作用:“晋侯怒,使赵盾、赵穿、郤缺击秦,大战河曲,赵穿最有功。”[6]3044因为赵穿不再如《左传》叙述中那样轻敌冒进犯了大错,自然也不需要赵盾的权势进行庇护,对赵盾滥用权势的职责也就无从而来。
《史记》中对赵盾主盟记载的减少也起到了同样的效果,《左传》中明确记载的赵盾主盟有:鲁文公七年的扈之盟、鲁文公八年冬的衡雍之盟、鲁文公十四年的新城之盟、鲁文公十五年和十七年的两次扈之盟等。而在《史记》中则只有第一次扈之盟的记载,这种处理方法使得人们对赵盾以卿大夫之身会盟诸侯的印象大减少,削弱了其僭越的形象。
(二)忠臣形象被凸显
光是削弱赵盾的权臣形象还是无法完成他形象的转化,还需要对赵盾的“忠臣”形象进行着力打造,这在《史记》中是借由别人的评价实现的。如被派去刺杀赵盾的刺客鉏麑,面对“盾闺门开,居处节”的情况,不由退而叹曰“‘杀忠臣,弃君命,罪一也。’遂触树而死”[6]3047,《史记》对于赵盾“忠臣”的评价来源于此。至此,《史记》完成了使赵盾形象由权臣向忠臣转变的第一步。
《史记》对于“下宫之难”,即“赵氏孤儿”事件的改写则是美化转变的第二步。根据《左传》记载“下宫之难”与赵盾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那时赵盾已死,其子赵朔亦已去世,留一妻名曰赵庄姬,与其叔赵婴齐通奸,事败露,赵同、赵括放婴齐于齐国,赵庄姬怨,“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1]916,因此引发了晋讨赵同、赵括的“下宫之难”。赵庄姬此举乃一箭双雕,既解了怨气,又能让赵括的嫡子及赵氏大宗之位重新回到他们手上。
严格来说这是一个家族丑闻的事件,与早已去世的赵盾没什么直接关系。但是,如果对整个事件进行根源性的解读和联系,还是发现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由于赵盾的专权、灵公刺杀赵盾未遂、赵盾的“弑君”等一系列事件,让赵氏与公室的关系不断恶化,晋公室早有清算赵氏家族之意,所以在赵盾去世,赵氏家族失去这个强有力的庇护后,公室才会借着赵庄姬的一番谮言趁机发动了“下宫之难”。“下宫之难”体现的是赵盾与国君之间、赵氏与公室之间的矛盾冲突激化。
不同于《左传》的记载,《史记》对“下宫之难”则进行了另一番的重述。《赵世家》将“下宫之难”对立面的双方由君与臣的矛盾冲突,变成了赵盾与屠岸贾之间臣与臣的矛盾冲突,即屠岸贾以惩戒赵盾弑君之罪为借口,向赵氏发难,其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6]3362由此表明“下宫之难”的根源在赵盾,这样赵氏家族的几近灭亡就与赵盾有了直接的联系。在表现赵盾与屠岸贾之间矛盾斗争的同时,还将屠岸贾塑造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奸臣形象,这不仅有效地淡化了赵盾与君主间的矛盾冲突造成的负面影响淡化,还避免了对其忠臣形象的削弱,从而完成了故事主题从君臣矛盾对立到忠臣与奸臣矛盾斗争的转化。这一主题转化直接影响了一千多年后的元杂剧《赵氏孤儿》。
三、赵盾形象文学化发展对《赵氏孤儿》的影响
赵盾形象在《左传》《史记》中已显出史学向文学转变的倾向,但若论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化作品当属元杂剧《赵氏孤儿》。《赵氏孤儿》全称《赵氏孤儿冤报冤》,又称《赵氏孤儿大报仇》,是元代纪君祥创作的杂剧,全剧五折一楔子。《赵氏孤儿》在当时南宋灭亡的特殊政治环境下因其表现的“存赵保孤”的忠义精神而备受世人推崇。
(一)赵盾对《赵氏孤儿》故事情节的影响
“赵氏孤儿”的故事当然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它博涉四部,载于经,成于史,详于子,变于集,是有史可依的历史故事。[7]《赵氏孤儿》的成书涉及前人文献资料有《春秋》《左传》《国语》《公羊传》《谷梁传》《吕氏春秋》《春秋繁露》《史记》《新序》《说苑》等等,其中又以《左传》和《史记》的影响最为深刻,为其提供了完整的人物、环境和情节等基础。而赵盾作为一个史传人物,在其文学化的过程中,对整个《赵氏孤儿》的故事内容都产生了深刻影响。
具体来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体现。
第一,《赵氏孤儿》继承并发展了“赵盾被刺”的一系列情节发展。这一情节是在《左传》中被首次记载,具体过程在上文有详细叙述,总而言之它算是赵盾君臣矛盾深化的一个重要节点,也是促使最后“弑君”事件爆发的直接原因,它所引发的赵氏与宗室关系的恶化还是未来下宫之难爆发的原因之一。到了《史记》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赵盾被刺”情节中提到的鉏麑对赵盾“忠臣”的评价。也就是说,将赵盾的“忠”与晋灵公刺杀忠臣的“恶”放在一起进行了对比,这已经为《赵氏孤儿》“忠奸斗争”的主题提炼出了一个重要元素。
《赵氏孤儿》还对刺杀的情节进行了艺术化加工,使其更加具备传奇性。具体表现在屠岸贾为杀赵盾,对西戎国进贡的“神獒”进行的血腥而残忍的训练;逃跑时灵辄为赵盾扶轮策马,以至“磨衣见皮,磨皮见肉,磨肉见筋,磨筋见骨,磨骨见髓,捧毂推轮,逃亡野外”[8]33的细节描写,这是显而易见的文学加工,目的是使故事看起来更加惊心动魄。我们可以看出在这一系列的嬗变过程中,只有赵盾始终作为主要人物引领着矛盾的发展和激化,亦是对赵盾影响的一个有力证据。
第二,《赵氏孤儿》承袭了“赵盾与下宫之难具有因果关系”这一观点。这一关系在《左传》中并不明显,需要对其做一番原因的推导和论证,得出下宫之难的发生其实是晋国内部诸卿争权、赵氏与公室矛盾的爆发以及赵氏内讧等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2]112-113再倒过来追寻其原因才发现它们都与赵盾有着脱不开的关联,因此将之作为“下宫之难”发生的原因之一还可以,但是直接导火线却还是隔了一层。《史记》则如前文所言直接将下宫之难的源头指向了“赵盾弑君”事,即以“弑君”的罪名追究赵氏的责任,将赵盾与赵氏中衰结合了起来,这是赵氏一族被诛杀的直接原因。
《赵氏孤儿》承袭了这一观点,并将之进行了更加文学化的演绎:在楔子中屠岸贾有一番“开篇明义”的背景总结:“俺主灵公在位,文武千员,其信任的只有一文一武:文者是赵盾,武者即某矣。俺二人文武不和,常有伤害赵盾之心,争奈不能入手”[8]11。即将“下宫之难”的原因紧扣在赵盾身上的同时,将矛盾从君臣间的权利之争下降到了赵盾与屠岸贾之间的文武不和,赵盾成了《赵氏孤儿》忠与奸矛盾斗争的直接导火线,这主要与主题的构建有关,我们将在下一个部分做详细论述。《赵氏孤儿》以此来作为整个故事的开端,就是将之作为故事的根本矛盾和剧情的主要推动力看待的,赵盾在整个事件中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赵氏孤儿》同样对赵盾在赵氏起复中的作用进行了重述。赵氏中衰与起复之时赵盾早已去世,但其身影却一直贯穿期间,彰显着自己的影响,例如赵武得以起复赵氏,就离不开赵盾的余荫庇佑。《左传》中是这样记载:晋景公十七年,也就是下宫之难当年,韩阙就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三代之令王,皆数百年保天之禄。夫岂无辟王,赖前哲以免也。《周书》曰:‘不敢侮鳏寡。’所以明德也。”[1]916于是晋侯许赵武复赵氏,并返还其田。虽然白国红先生在《春秋晋国赵氏研究》中对赵武复立进行了详细解读,并认为赵氏得以立基的原因除了上文提到的赵氏先人的功勋之外,还离不开赵氏同盟政治势力的协助和晋君对卿权的妥协[2]120,但是这并不影响赵盾在其中起了极大作用的事实。
《史记》对赵武复立的记载则在《赵世家》《韩世家》《晋世家》中出现了自相矛盾的现象,主要集中在对赵武是在赵氏“绝祀”多长时间后复立的。《赵世家》中载赵氏是在晋景三年遭遇下宫之难,绝祀十五年后,即晋景十七年得以复立;《韩世家》记载与此相同;《晋世家》的时间却与《左传》相同,即晋景十七年遭祸而同年复立。因所载“下宫之难”的时间自相矛盾,所以历来学界都对《史记》记载的这一段历史报以否定的态度,不以信史待之,但不可否认的是,因其故事的传奇性,在流传度上它却是远远高于其他史书所载。除此之外,关于赵武复立的原因,《晋世家》同样与《左传》相差无几,而《赵世家》《韩世家》却将《左传》所载晋景十九年“晋侯梦大厉……公疾病”[1]927-928之事提前两年,认为是晋侯担忧“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6]3367,又经韩阙告知赵氏孤儿事,方许赵武复立。后赵武纠集诸将覆灭屠岸贾一族,完成了赵氏的复仇。
元杂剧《赵氏孤儿》在这一段剧情上明显是受到了《史记》的影响,但是在一些情节的处理上为了符合“赵氏孤儿大复仇”的主题以及映照更加激烈的忠奸碰撞,有着自己推陈出新的一面。如它肯定了赵盾在赵氏复立中的影响与功劳,并主要体现在韩厥以及公孙杵臼身上,却对角色本身做出了较大改动。韩阙虽是屠岸贾麾下,却是“老相公抬举来的”[8]15,也就是曾受赵盾举荐之恩,为救赵氏孤儿不惜自刎而死;公孙杵臼则是“与赵盾是一殿之臣,最相交厚”[8]20,而非《史记》所言的赵朔之客,他与假赵氏孤儿共死,瞒过屠岸贾为真赵氏孤儿留下一线生机。最后“赵氏复立”的剧情,元杂剧《赵氏孤儿》采取了待二十年后,赵武长大成人得知真相后独自上阵擒拿屠岸贾将其千刀万剐并复立赵氏的结局,强调的是赵武的个人功绩,这显然是大众喜闻乐见的结局。
总之,史传文学人物赵盾在其文学化的过程中,对《赵氏孤儿》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身上拥有复杂的政治、人际背景,这些都是《赵氏孤儿》的魅力源泉,对赵盾一生事迹进行文学化重述,这是《赵氏孤儿》的内容来源和剧情得以推动的动力源泉。
(二)赵盾对《赵氏孤儿》主题思想的影响
元杂剧《赵氏孤儿》诞生于宋亡不久,民间在当时元朝民族歧视政策下催生出强烈的复宋情绪,宋皇室以春秋赵氏后裔自称,因此当时“存赵孤”是具有强烈政治暗示的话题,《赵氏孤儿》高唱“你若存的赵氏孤儿,当名标青史、万古留芳”[8]22,“凭着赵家枝叶千年咏”[8]23等词句,显而易见与当时广大汉族人民普遍存在的反元复宋的思想情绪是相吻合的。当然,除开政治主题之外《赵氏孤儿》同样担得起它中国古典四大悲剧之名,它所体现的忠义思想和那种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同邪恶势力斗争到底的抗争精神,以及赵氏复仇成功的圆满结局等等,都是它得以流传至今甚至家喻户晓的魅力所在。赵盾对这一主题的确定同样具有深刻影响。
前文提到,从《左传》到《史记》的流变过程就是赵盾的形象在大体上不断朝着正面凸显转变的过程,尤其是对忠臣形象的塑造更为明显,这显然对后世文学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比如直接成就了《赵氏孤儿》忠奸斗争的主题思想。
首先是“忠”的体现,关于这一点的努力在《史记》中就已经初见端倪,《赵氏孤儿》继续向这一方向进行加强。最明显的就是《赵氏孤儿》将前后两次刺杀赵盾的主谋从灵公换成了屠岸贾,转而将史书中“不君”的灵公朝“不察而受奸臣蒙蔽”的君主这个方向塑造,也回避了“赵盾弑君”的描写,这自然是为了避免卿权与君权的直接碰撞,毕竟“忠臣”怎么能够与“国君”站在对立面呢,于是《史记》中出现的一个关键人物屠岸贾便代替灵公站到了赵盾的对立面,加之《赵氏孤儿》着力对屠岸贾残忍、狡猾、权势滔天的奸佞形象进行刻画,所以赵盾与屠岸贾、忠与奸的对立新格局就此形成。
其次是加剧矛盾冲突。仅仅双方对立是不够的,想要抓住观众的眼球需要更加激烈的冲突,这一冲突从哪里来呢?同样可以从赵盾的身上得到启发。从《左传》开始,赵盾就一直以一种强势的形象存在着,如废立国君、排除异己、把持国政等等,也因此不断地加剧着他和国君、和其他卿大夫之间的裂痕,因此就产生了多次针对赵盾和赵氏的活动,如刺客鉏麑、獒犬、甲士,以及他死后针对赵氏的下宫之难等等。这些都是激烈而尖锐冲突的表现,《赵氏孤儿》从中取材再度创作,也为故事带上双方冲突的凌厉的气氛。
再次,改变故事情节。需要注意的是“赵氏孤儿”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应当是一个家族丑闻式的故事,与所谓的忠奸斗争完全扯不上关系,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是因为赵盾在《史记》中播下的种子的影响。这要从司马迁对于该事件的再次创作说起,《史记》中不再出现叔侄通奸的描写,而以屠岸贾“以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6]3362为理由,认为赵盾“弑君”是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头,必须有所惩戒才能震慑后来者,但是其时赵盾已死无法明正典刑,但是他尤有子孙在朝,可以偿还其罪,于是有了“下宫之难”。由此看,赵盾在《史记》中的形象已经渐渐向“忠臣”扭转,而屠岸贾以明正典刑为借口,却行残虐血腥剪除异己之实,虽然还没有被明确冠以“奸臣”之名,但是一个“恶”字总是逃不掉的。这一“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便可以看作是《赵氏孤儿》“忠奸斗争”主旨之雏形,《史记》的存在其实是为二者间构建了一个坚实的桥梁。
最后,围绕赵盾引发的故事突出其忠义形象,为主题表现增加了厚度。如他救助桑下饿人的仁、提弥明拔刀相助的义、灵辄报恩等等,这些可贵的精神都为《赵氏孤儿》的忠义主题增添了厚度,同时也使其拥有了传唱数百年的魅力。
综上所述,赵盾作为一个史传人物,其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发展在不断改变,这种改变是向着文学化方向发展,其中,司马迁的《史记》无疑起了一个承先启后的关键拐点的作用。司马迁在改变赵盾形象的同时,也改变了“赵氏孤儿”的情节和主题,将本无关联的赵盾与“赵氏孤儿”变为一种因果关系。而《史记》“赵氏孤儿”故事情节的悲剧性基调、忠奸对立的矛盾斗争与复仇主题,完全被元杂剧《赵氏孤儿》继承,并加以发展,这是《赵氏孤儿》深受观众喜爱,成为经典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