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泮境,风的印记

2018-03-06李伯庠

福建文学 2018年3期

李伯庠

回到故乡泮境,心便自在。

2016年,初夏,一阵风,擦亮我时已不惑、童心几泯的眼。立在高岗,看群山奔涌,团聚泮境。一阵一阵的绿风,富含雨后的氧,像极了一扇一扇阔叶林的深呼吸。它从泮境的后背,故乡东南的牵牛岽岗上,徐徐地、从容地,越过寨头下、城应岗、田叔坪、梅子坝、杨梅山,穿过李屋的水口,呈梯次,向着熙熙攘攘的泮境墟上,吹来。

风吹了几千几百年,从新石器时代。吹来,落地,化身泮境,成为自在安适的人间烟火。

泮境墟若是圆心,泮境便是一个半径五里的圆。东、北边,圆子岽山脉,大手牵着毗邻白砂的祖家、孔桥和彩霞、老家山。往南,在距墟一公里的凌屋村,农中的路口分岔开来。一路拐向元康村和茶地的大燮村,长坑里、太灵山、雷壁寨、“风吹站”英姿挺拔;一路向着庐丰将军地的定达村和紧挨上杭城郊的乌石、丰村,马鞍山绵绵脉脉,望梅亭,亭亭玉立,三层岭,岭岭向上;正北,院康村的后龙山——陈婆寨,像个揽着小儿的老太,以丰饶的物产、茂密的原始森林,遥相呼应。

喜览万山来贺,泮水自暖,乃生斯邑木秀林嘉。

泮水由八道构成。白砂扶福的那股清泉,流經彩霞拦门石,婉转流过彩云飞度、霞光披洒的千顷良田,滋养了彩霞花生的闻名遐迩和高腔傀儡的声名远播,滋养了欧科、杉树洋乡民的竹器神香畅销四方。岗浪隔的林间飞流,繁花酝酿,穿过大坝里,造就了王屋、廖屋、大坪岗上的竹器驰名和养蜂人的蜜汁流淌。加之,寨头下的北坡无数古木渗出的山泉,它们汇拢在三驳桥,沿着泮境墟的东南岸,穿过老洋岗下的百亩田畴,波澜不惊地缓缓向南,成为泮境河的前三股。当河水绕过几个坝、数个潭,到达李屋村口时,一股更为清澈的山泉水激烈地加入其中。

那水拜故乡东南角牵牛岽岗上数千亩的山林所赐。山林依着山势,梯次见低。山泉级级灌溉,梯田如画。农家有劳,年年丰硕有得。稻花、草籽、菖蒲、清泉,滋生游鱼无数。尖嘴白、泛着蓝光的石斑、附着于石壁上的白石狗,还有不思光阴迫的大头龟。

得益于水,风畀头因此引渠一道,岗下的水力电站隆隆响起,益用村民,一响数年。活水奔流,经过碗场下,接纳院康村后龙山上的清泉一道。经过乌石村口,更有琛坑里万亩竹木滤蓖后的清水注入,水量顿时丰沛,泛波起浪。穿过定达村,泮境河又接纳了高高的元康村上流泻下来的清泉,浩浩荡荡,直至望梅亭大坝归总,形成了碧波万顷的望梅亭水库和壮观的望梅亭电站,惠泽无计。

唯有发源自丰村马鞍山的那道,也不知名。绿水哗哗,在泮境东北角的北坡,顺着由上而下的自然流向,被原始森林的大手捂着、掖着,悄无声息地,带着年复一年的阔叶随波和不被打搅的籽实远行,顺着先民们曾经汗水盈箩、茧步万千的古道,伴着凉亭的远眺、拱桥的覆抚,汇入浩浩茫茫的母亲河——汀江。

那千年古道,我走过,在父母亲挑担往返的口述史里,还有自己有限几次的亲历亲往里。有一年,我为求学上杭二中的二哥送煮好的野猪肉。搪瓷大口杯装着,套入抽口布袋,晃晃荡荡地提着,和小伙伴们两个,有远足的快乐。就是不知心已比路远的哥哥们可还记得,我们长大为人后,可是依旧情深彼此。

泮境墟一字走开,南北向,坐落在泮境村新风小组的地盘上。庇着小河的东岸,直拉平行两列土木建筑,石灰粉墙,面面相对百多座。建筑分前后厅各两、三层。前店后居,靠街有木质阳台伸出,客家话谓“楼厦(shà)”。中间天井一方,有的深至三四进。豆腐坊、百货行、铁铺、裁缝店、书店、信用社,杂处其间。两列建筑之间,顺势立着一联丈把高、五六米宽、百余米长的敞开式木架建筑。方形砖柱,支着匠工们剃成方形的木梁,构件之间骑着马钉,顶上分左右两倒水,覆着黑瓦。下边,一张一张地,摆着摊子板,供卖猪肉的,卖蛋的,出售草头药根、鱿鱼明府百脚子等一应干货的、卖白砂饼子、庐丰谷麻糖的,卖鸡公碗头碗筷酒醠酒饼、量筒打酒炒锅子、香烛纸钱冥具的以及其他行当的主,在圩天租用,散圩后撤去,算是区别于驻店之外的补充。

圩日,来自各个村乡,挑着一担担、一笼笼猪仔鸡鸭的,手挎提篮、篮里垫着一把干草装着几只兔嫲兔子的,头顶棕叶尖顶凉笠、肩上驮着一捆锄头棒、一束芦苇、竹枝扫把的,胳肢窝里夹着十个八个竹锅刷的,剃头刮须提溜着行当的,竹制土箕里装着番薯藤等瓜果秧苗和时鲜果蔬的,三个五个,行色匆匆,意气昂扬。阉鸡、修锁、剃头、补鞋、切烟丝、打铁补锅修农具的,炸油炸糕、打面粜粉干的,补搪瓷、驳煲底、焊锡补漏的,卖竹筢圆篮、风车斗楻、爪篱锅铲簸箕的,林林总总,各色各等。到了圩上,按照乡民的约定与俗成,分门别类,各找各的档,摆着,等顾客赏脸。也有拖儿携孙,赴圩赶热闹看新奇的,遇到熟悉的人,打个招呼,更熟的,便大声地谐趣:“又来看人屙尿啦!”“嘿啊,嘿啊,你丫嘿!”大家过节一般、做喜事一般,在嘈杂的市声里不拘客套,讨价还价,笑语喧哗。近了中午,到了饭点,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更甚,圩上或附近有亲的便去投亲,有朋友久了不见的便去探友,哪里也不去的,又有伴、兜里余钱也有一些、人也爽利的,就架子上切上一块新鲜猪肉,找个炒锅子,配上几角油炸豆腐,煮了,香喷喷地端上桌来,再喊老板舀出米酒几斤,与伙伴对酌起来,有的饮到天暮,圩场将散,才相扶而去。简单一些的,要上豆腐几角,白的、油炸的不定,切了,蘸着汁吃,也能一饱。那汁,是姜蒜盐捣造的汁,鲜、香、爽。

曾经听父亲说过,一个圩场便有个叫圩胆的东西,旺市的,是个什么物件、埋在哪里却不知道。以前,有个耍武卖艺兜售狗皮膏药的,一段时间常来,叫鬼马祥。他有个道具,是白手帕扎的老鼠,会在他的吆喝下,顺着一根棍子,爬上爬下的,不懂什么原理。

舅舅当时在社办,占了先机。社办一撤,就盘下信用社旁边的一间公产房,前店后仓二进,卖起了百货。舅舅扶贫救急热心肠,一诺九鼎,为人出了名,生意自然好。四村八邻的小卖部都从他那儿进货,批发价。不管是谁,进店,他都递茶让座话家常,笑意极好,加之买卖公道,生意兴隆。没几年,一讲泮境檀芳老板,大家都竖大拇指。endprint

1986年夏,中考落榜的我在舅舅的店里帮助看店。舅舅教我打算盘,学用秤。不过月余,三下五进二,我的算盘珠子就啪啪响了。关于用秤,舅舅交代我,说卖东西给人家要足秤,生意才能长久。我早上六点与舅舅同时起床,刷牙洗脸开店门,抹柜台,掸灰尘,码货品,然后提着铁桶钩担,沿着泮境河的河沿,绕过码头上姑娘大嫂们的早起洗刷,从信用社的后门进去挑井水,以满足当天店里的用水。圩天,因为客人实在太多,常常是父亲等好多个人来店里帮忙卖货。中午吃饭,大家轮流吃,到了下午,顾客稍微少了一些,就可以去后店吃些点心。时近下班,舅舅将清点好的当日的售货款和一个存折装入一个抽口布袋,交给我,让我存到隔壁的信用社去。那时,人民币面额最大的不过是十元的,揣着布袋里沉甸甸的一大沓,我很感激舅舅对我的信任和锤炼。圩日后,接待顾客、销售货品之余,我便还要抽空盘点货品,列出清单,以供舅舅隔日到城里去补货用。

闲常时,经常来店里的,有行地理的、卖天书的、算日子的,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有个叫谢把头的,当年该有七十多岁了。曾是国民党的军医,出的方子,听说奇效。他的个子小而瘦,背微微佝着,反抄双手,一边咳一边扶着门边,小心迈过店里的青条石门槛,坐在靠门的木板凳上。歇口气,瘦巴巴的手指,指甲很长,从左胸前扣得齐整的上衣口袋里,颤巍巍地抽出一支短乘风,将待吸的那头,在凳面上“咄、咄、咄”齐一下,再咳几声,点上。舅舅对他很敬重,连忙泡茶递上。那时,我姥姥身体不甚好,平时熬的汤水,就是谢把头的方子。谢把头说话时气紧。出方子时,要戴老花镜,花镜一边的支架可能已经脱钩,用止痛膏黏着。他写的字,是老先生的板头,横平竖直,方方正正,一絲不苟。我曾经向他讨过一方,准备复读时健脑提神之用。后来,是否照方抓药一补,没印象。终于,我离开家乡在外求学,不知他的下落,也没向舅舅问过,想必应该也是作古了罢!

泮境多山,可谓开门见山,多是圆鼓鼓的小山包。甚至,一丘田里,突然便是一座。山包上繁花杂树,缠绕着莫名的藤萝,密密匝匝。春天,李子花、桐树花、羊角花、金银花、山茶花、金针花、石翘子花、塘梨子花、牛骨柴花、酒壶子花四野开放,红黄粉白紫,色彩斑斓。入了初夏,到处树木葳蕤,浓荫华盖,知了声声,鸟雀群群。8月后,满山满坡的桃金娘籽粒敦敦、果实缀缀。这时,也是一年中菌类盛产的季节,挑着箩进山摘菌类,锥子树下最多,什么菇都有。瓦子菇围在树下一簇一簇、一片一片,竹筢一筢,就是一堆。入秋,迦芥子(鸡爪梨)、油畀(野柿子)、糖梨子在一阵秋霜过后,去了酸涩,只剩甘甜。不久,橙黄的牛哈卵、狗牯壳子,紫色的羊屎卜,珍珠一般的茅姑串,一并都成熟了,成为我们的珍爱水果。

我的出生地叫李屋,坐落在泮境墟背的长条形山坳里,东西向。顺着牵牛岽、老家山等几条支流汇成的李屋溪,李屋一分为二,百来户人家、三百多人口,居住在土木结构的两层房子里。北岸是位于上游的下李屋,南岸是位于下游的上李屋。我不解先人为何要上下颠倒村名,反转称呼。听说是依据处于溪水南岸的两座祠堂的位置上下落差来命名的,我觉得很是牵强。李屋溪流经畀杆帐隔口,有一道十几米的瀑布,轰然落下成深潭一眼,古木藤萝环拥。以前,有乡亲几个在潭边路过,曾用斗楻棍击毙小碗粗、数米长的大蟒一只,乡亲们举镬露天烹煮,分而食之。该水流到村头,有座水力碓子寮。其旁,有一棵庞大的鸡爪梨树,荫翳蔽日,树干要几人合抱。树下一潭,名碓子潭。我们小时,常常在此戏水。

我在家排行老幺,上面有哥哥两个、姐姐两个,下面还有个妹妹,加上父母,还有大嫂和侄儿侄女,处在一个大家庭里。那时,我们家里养了许多鸭嫲。我与二哥两个,早饭前,要把鸭子们赶到杨梅凹的山田里去放养。傍晚,还是我们去把它们赶回来。鸭子们昂着头,迈着方步,列队井然。经过隔口时,我们便谨慎起来,用细长的竹竿,护着靠潭的一侧。一是因为潭上的小径路窄,鸭子挤落深潭的事故偶有发生,要拯救它们,十分费神。二来,瀑布溅起的迷离水雾、轰轰作响的水声回响、往下一看不知深浅的巨大黑潭,为传说中的大蟒出没渲染了足够的氛围,兄弟俩不免周身作悚。一次,一只穿山甲不小心从小径上面的草窠里滚了下来,吓了鸭子们一跳。那厮小眼眯了一下,团起,自任鸭子部队从身旁浩浩荡荡、绝尘而去。

泮境一年种两季水稻,春种夏收和夏种秋收。春天,在翻耕之前,田亩里的紫云英,早已小花灿灿,美景一派。春耕开始后,老农犁田,紫云英被翻转到田底作底肥。家中的水缸里,惊蛰时落下的稻种发芽了,便要育秧。乡亲们把着犁耙,于水田里垒起几垄,耘耙拖平。细密撒上出芽的稻种,再施以草灰,叉插竹枝,弓上,覆以薄膜,日间打开通风、晚上掩盖严实。不出半月,绿茸茸的秧苗育成了,长势喜人。和着布谷声声,在春日的煦和阳光下,乡亲们移秧水田里。田间地头,脱秧的、挑秧的、耙田的、撑田整平的、插秧莳禾的,顿时一派繁忙活泼的春耕景象。我十来岁时的个子还是矮小的,整平田亩要钻入撑田板下一格,姐姐们笑着,过来把手示范:老弟,要这样子的啊!

春种以后,经过看水、耘田、拔稗草、打破口除虫等环节,便静候稻子转黄,直至收割。收割前后的空闲时间,一家齐上阵,荷锄挑桶,去开荒种番薯或者担起柴箍、柴刀上山斫柴。

一年中,抢收、抢种的时候最忙。夏天天亮得早,我们在父母亲的催促下,早起吃饭后,谁谁挑箩担袋,谁谁扛打谷机、顶斗楻,我们做小的便是背茶筒点心、拿些镰刀工具,一大家子转战各处的山田、塅田割稻子。忙完收割,又要在立秋前把下季稻苗插上。所以,整个夏天,大家是很辛苦的。父亲经常激励我们:活就那么一点点,早点干完早点歇。

我们家有三处的房子。一处在李屋村头,我们那房的众厅之左,竹山下的横屋。屋子坐东北朝西南,平房三间,前后树扇隔开,是爷爷奶奶那辈建的,建构精巧,舒适温馨,我及兄姐们均生于此。屋右靠山那头的边坡上,有李树一棵,入夏,果实脆甜,偶有乡亲小伙趁夜来窃。我读初中那会儿,早读便在树上诵古诗、背单词。屋后有香橼树一株,春末开白花,果实在中秋节前后成熟。其形若小瓜,皮似橙,光泽可人,肉厚,切片香氛,赏月时啖之配月饼,味奇佳。除此,另有靠近李屋溪边的堂子里还有数间旧建,据说我的祖父、我的落根台湾的满舅公就曾住在那儿。第二处,父母亲、姐姐们,辛苦准备几年,于众厅之前的一口清水塘之上垫高建起的,与同宗各房的梓叔共墙,片厅间,架楼两层,面北。隔着众厅,是竹山一片,李树一棵,菜地数畦,我的妹妹、侄儿、侄女均出生于此。20世纪80年代末期,父亲时值生意顺利,手上有些余钱。认为李屋这边显得局促,决定翻过竹山下,到面对市场的新埔上盖房。新埔上,是集体时打过层台的山坡地,种过油茶,竹木茂盛,植被绿染,背靠牵牛岽余脉,后龙雄健,并且俯瞰本李屋的百亩良田和风登岗、老洋岗等山头,视野开阔,距境龙公路也不过百米,到圩场又很近,属于闹中静的所在。集体开会时,父亲动议,征求乡亲们意见,居然无人有意迁来共建。决心既下,数年间,父亲带领小工们手工打泥,清出平台数亩,建五扇四间架楼土房两幢。一幢是大哥的,一幢是父母和我们的。90年代初期,我毕业出来,回到家乡工作。定居新埔上,与父母双亲共同生活,其乐融融。1990年,我的二侄女出生在新埔居。1997年,我成家的次年,我的孩子出生在新埔居。千禧年,我侄儿的孩子出生在新埔居,阖家欢喜。

十五年后,我再次离开泮境,前往县城工作。故乡泮境,似乎一下子远了。而一年四季祥和温暖的泮境,明媚的春光下、甘甜的空气里,和小伙伴们赶着牛,走在金银花、牛骨柴花、酒壶子花、那么多那么多繁花香满径的山路上的情景;在知了声声急、蜻蜓慢慢飞、阒静无人语、双抢正忙时,鸡爪梨的大树浓荫下的深潭里打水仗溅起水花,蒲棚下瓜果上漫笔涂抹简笔画,无人挂念的洄湾浅滩上割取绿油油的水草;以及9月的天空下,白云陪着我,于上学路上不知所措的莫名激动;还有,冰凌在檐下,灶间旮旯里的亲人温暖,稻草灰于木质家具上擦出的耀眼的素和白,大块肉配着菜头煮出的香飘过三房、除夕前夜蒸糖糕粄时锅盖间漾起的水汽和香,还有姐姐们晨曦即起梳妆时老家窗前的青春剪影,都在我的记忆里永生了。

八十六岁了,依然耳聪目明的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为我接生的是廖屋的龚姓姨婆。长寿的姨婆说,我的胞衣被埋在老家李屋堂子里的一间偏房的墙角下。而我童年时脱落的第一颗乳牙,在老家横屋——瓦片密密排的黑屋顶上,是我父亲抛上去的。

责任编辑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