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语
2018-03-06徐洛一
徐洛一
一
那是承平十七年的冬天,覆枝雪迟迟未消,国师卜算国运,事有反常,妖物临国,大凶,然帝不信。
宋芜是在那年冬天入宫的,面覆浅红薄纱,眉点红莲,双眸静得像是蕴了一溪清水。桃花色映玉人面,玉箫音入天子殿,九国皆知,西夷帝君爱乐,尤喜箫音。
那日,吟嫔携侍女路过锦鲤池——她原是乐女,擅萧,席上一曲九重音,使得帝君大悦,因此被册封为嫔,深得君宠。她在池边听见乐师练习,对侍女附耳说了几句,便差人去寻箫声的来处。是夜,宋芜便将浓墨尚未干透的乐谱送去吟嫔宫。
那晚,帝君的寝殿响了整夜的箫声,绵长的箫音悠扬在整个后宫。宋蕪躺在床上,惨淡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艳丽的红纱裙浮动着流光,更胜清月皎皎。
翌日,她应召入吟嫔殿,一进门,吟嫔就把茶水泼到了宋芜的脸上,“为何陛下说本宫吹不出乐谱所蕴情丝之分毫,明明本宫和你吹奏的是同一首曲子!”
宋芜虽是跪伏在地,神色般清冷,倒显得吟嫔蛮横不可教。
“将她的那双眼睛给剜了。”吟嫔笑吟吟地望着她,“吹箫人生得必然是一副好样貌,虽然你只露出一双眼眸,可本宫知道,轻纱遮掩下,定是绝色。”
她只将玉箫搁在唇边,轻轻吹奏曲调。宫人持刀靠近她的身边,她淡淡地吹着玉箫,持刀人被箫声所打动,再没往前一步。吟嫔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宋芜挣扎着支起自己的身子,殷红的血滴在玉箫上,玉箫声断明月中。尖锐的匕首直刺宋芜的脸。
“住手!”
宋芜循声回头,也偏巧吟嫔的匕首歪了几分,划断了宋芜掩面的红纱丝线。
轻纱遮掩下,当真是绝色。月色的清辉笼罩着赵衍,似山水墨翡翠,玉质章显,姿容无瑕。赵衍走到宋芜跟前,温润的声音幽幽地传到她的耳中:“原来是你啊。”
宋芜蓦然抬头,望着他,重新吹起玉箫,玉碎之音,缠绵悱恻,那双眼清冷,赵衍眼中闪过错愕,归于平静的眼眸深处隐匿哀恸。
赵衍扶起虚弱的宋芜,笑道:“吟嫔无德善妒,贬为庶人,移居西苑。”
“你叫什么名字?”
眼尖的宫婢见吟嫔失势,宋芜大有晋位之兆,忙回道:“回陛下,姑娘姓宋,单名芜。”
他的唇角扬起笑意,凝望着她的眼睛,轻声唤道:“阿芜。”
二
赵衍进殿的时候,她手里依旧拿着那管玉箫,穿着红纱裙,发上也没有繁饰,单用一支红玉簪子拢起长发,眉心的红莲在摇曳的红烛灯火映照下,说不出的妩媚。
宫婢压着嗓子提醒宋芜行礼,赵衍已经大步走到榻上和她比肩而坐。紧接着,他遣退所有的宫人,来时思量许多,漫到嘴边的万语千言只变成一声清清淡淡的,阿芜。
宋芜拉过赵衍的手掌,他的掌心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不知为何,看到的时候她的心没来由的一疼。她的指尖寒凉,在他的手心写字:陛下可以喜欢很多人。
他赶忙将宫里的笔墨寻了出来,把笔递给宋芜,满是期待地看着她,问:“朕想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执笔的手却有些迟疑。赵衍默默卷起了宣纸,说:“阿芜累了就不写了。”
宋芜重新铺开一张纸,写:为何喜欢我?宋芜不会说话。
“因为阿芜会吹箫,长得也十分好看。”
她想了想,又写:吟嫔也会吹箫,不比宋芜丑,还会说话,陛下应当更喜爱她才是。
赵衍笑盈盈地把自己宣纸上的字呈给宋芜瞧:阿芜吃醋了?
宋芜看过气恼地将宣纸扫落在地,转身后,赵衍摇着头无奈地拾起了地上的宣纸,小心地折好。她并不是最好的,却是他此刻最想要的人。
他和宋芜一同倚在榻上,她的眼眸泛着明亮的光,直直地看着屋檐。赵衍见她也没有睡意,就用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轻声说:“阿芜,你的确不是最好的,可是你留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很安心。”
他拿起宋芜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眼眸上,继续说:“就像这样,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但只要知道你还在,就会很安心。”
闻言,宋芜的心口一恸,急忙抽回了手。
承平十八年的冬天,寒冬持续了六月。十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朝堂之上,西夷国师将矛头直指宋芜,说是妖物临国,将会给西夷带来无尽的灾难,说她会亡了西夷,会害了陛下的性命,更甚者,说她所奏之音乃是亡国遗音。
她在锦鲤池吹箫,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赵衍又来偷听她吹箫了,却冷不防被人用力地推进池中。锦鲤池的水冷得彻骨,恍惚间她的身子变得轻盈起来,看到了赵衍,也看到秦渊。
“秦渊!”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她咳出了血。赵衍扶着她,宋芜却狠狠地推开了他,强撑虚弱的身子下地寻找,珠玉瓷器通通被她扫落在地,应声而碎。
她撕扯着粗砺的嗓子,没有人会知道,能吹奏天阙仙乐的锦妃竟是这样一副难听的嗓子。
原来不是不会说话,宋芜也不是天生的哑巴。
“阿芜,你要什么?”
“我的玉箫,”她死死地攀着赵衍的手,“找到它。”
玉萧没有找到,赵衍也生病了。他睡了很久,他曾是一代明君,励精图治,如今却对一个女子着了迷。太医说,陛下会醒来,因为陛下自己也不肯放弃,希望娘娘能在陛下最需要她的时候陪着陛下。
看着他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的模样,她却一点也不开心,她累了,便伏在赵衍的身边陪着他。她在赵衍的寝殿住了三日,他的气息渐平和,宋芜的心慢慢安定,她想,大抵是因为赵衍醒了能尽心尽力为她寻找玉箫。
“娘娘。”
宋芜把宫人拉至一边,宫人低声道:“吟庶人说有您想要的东西。”
三
压枝的积雪渐渐消融,夜里,她开始频繁地梦见秦渊,他死不瞑目,饮恨而终。endprint
听到宫门打开的声音,她竟有了期待,期待是赵衍。
“那日将我推下锦鲤池的人是你吧。”
吟嫔直视她,冷冷地说:“陛下心中有你,容不下别人,可你若是死了,陛下会记得你一辈子。该怎么做您应当清楚,娘娘若是做得好,那管玉箫,嫔妾必然完璧归赵。”
凄凉的夜,她站在天地之间,仰头望着,望着这密不透风的夜幕,没有一丝的光亮。
赵衍病愈之后,宋芜头一次来看他,他脸色沉沉的,眼睛也没了以往神采,便似沿途而来的夜,连星星都消失了。
“陛下说过,要为宋芜寻到玉箫,不知陛下可寻到了?”
他将手中的奏折重重甩到宋芜的脚下,她安静地跪了下来,又问:“陛下,可寻到了?”
赵衍怒然拂袖,背过身去:“没有。”
“宋芜告退。”
听到衣裾窸窣之声,他急忙转身,几步下殿,牵住宋芜的衣袖,急切地问:“宋芜,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宋芜默默地垂下了眼睑,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轻叹一声:“陛下知道。”
“你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赵衍狠狠地箍着她的手腕,只要稍一用力,这一双手便再也拿不了箫了。
“宋芜以乐为生,那管箫就是宋芜的命。”
“若用你今日之富贵,换那管玉箫,你换不换?”
宋芜毫不犹豫地说:“换。”
“若用你的妃位,换那管玉箫,你换不换?”
“换。”
然后,他颤声问道:“若是我……你,换不换?”
宋芜却好似听到了极为可笑之事,扬起了唇角。
“你告诉我!”
宋芜把他的手一点点地掰开,最后跪在赵衍的面前,说:“换。”
赵衍踉跄着向后退去,难以置信地望着宋芜,喉咙漫上腥甜的滋味,他也强忍着。
“陛下勿以为恼,今日宋芜便问陛下一句,若用陛下这锦绣江山换宋芜一人,陛下换还是不换?”宋芜笑吟吟地看着赵衍,满殿的灯火将她的眼睛映照得异常美丽,“其实,陛下和宋芜并无不同。若陛下愿意舍了江山,舍了西夷子民,宋芜舍了那管玉箫,又有何难?”
“你走吧,既然你不稀罕朕赐予你的东西,也不稀罕妃位,便搬到吟嫔曾住的西苑去吧。若是朕找回了你的玉箫,会派人给你送去!”赵衍生了气,就不会唤她宋芜。
“阿芜……”
夜风微微扬起她墨色的发,她行礼道:“宋芜谢恩。”
四
“还给我。”
吟嫔轻轻凑近宋芜的耳边,说:“宋芜,你果真不简单。只是,本宫何时说过玉箫在本宫手里的?”
关心则乱,她……利用了她。
“那管玉箫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本宫想,那箫定是能蛊惑人心,否则,陛下为何能对你一见钟情,不顾我与他多年的情分将我打入冷宫?那么冷的水,他等不及侍卫救你,自己就跳了下去……宋芜,你真是该死!”
赵衍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天宋芜失去他的庇护,遭受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吟嫔用滚烫的烙铁烫伤了宋芜的嗓子,她再也不能说话了。她绝望地伏在地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是放弃了吗?”他还背着那把古琴,滔天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却一点也不畏惧。他扶起宋芜,皱眉道,“怎会沦落至此?”
宋芜的脸上泪痕遍布,而凌的眼里却散着魅惑的光彩,他将宋芜脸上的污渍拭去,“其实只要再过半年,你的心愿就能达成了。”
闻言,她的眼眸中顿时有了光彩。
“可是,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的手拂过宋芜的脸,就像是春天锦鲤池的水一样温柔。
她紧紧抓着凌的手,问:“真的只剩下半年了吗?”
“是的。但若你此时放弃,结局会被改写;若你后悔了,要付出的代价会很重。”
浓烟弥漫在整个宫殿,宫里只剩宋芜,她昏倒在地上,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容。
她醒来时,那管玉箫,已放在她身边,可她的嗓子再也好不了了。
“西苑失火那日,到底有谁去过!”
宋芜深深看了眼赵衍,颤着手在他掌心写:吟嫔。
他传旨拔去吟嫔的舌头再处以火刑,又紧紧拥着宋芜道:“是我错了,阿芜,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宋芜搬回宫里,身子渐渐好转。玉箫回来了,她也变了,变得越发冷漠,即使对赵衍也会没由来地发脾气,宫里的东西一次次砸坏,又一次次地置办。
西夷的雪,落在她的发梢,落在衣襟上,玉箫所奏之音愈发凄凉哀恸。无尽的落雪,渺远的箫音,西夷城外,再也没有第二幅景象。到后来,宫里宫外都流传这一种说法:西夷的雪,不是天灾,而是妖孽作祟,是宋芜迷惑了陛下。
赵衍将小手炉递给宋芜,坐在她的身边,翻阅着她写过的话,说:“阿芜,你和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阿芜,很早很早之前,我们是见过的。”
宋芜只是淡漠地瞧着他。赵衍摩挲自己的双手,等到有了暖意,就紧紧护着宋芜的双手,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外头的雪纷纷而下,偶尔会有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
宋芜突然挣开他的怀抱,在纸上写:雪不化,民无收,陛下可曾想过该如何?
赵衍缓缓松开了手,并不答话。
“宋芜觉得,雪消也需时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搏。”
赵衍推开了窗,呼啸的寒风扑棱棱地吹在人面上,夹着的雪霰子,刮得他面颊生疼。他欲伸出手去,却被宋芜轻轻握住。
“南陵。”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南陵富足,但自南陵公主亡故后,便与西夷势不两立了。”
“伐。”
“阿芜,若我战败,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宋芜浅浅一笑,提笔,写:会。
她明明是想騙骗赵衍的,可挥笔时,却只记得他对她的好,也许是西夷即将灭国,赵衍也快要死了,她才这样高兴。endprint
五
赵衍出征南陵,她一袭红衫,手执玉箫,站在西夷城楼之上。那时,西夷子民才可得见街头巷陌所传之宋芜,竟是这样倾城绝色的女子,眉心缀着红莲,成了这冰天雪地里最后的一抹喜色。
“阿芜,我要出征了,为我吹奏一曲吧。”
宋芜点了点头,她的唇刚碰上玉箫,却猝不及防地被赵衍拥入怀中,他好像是落泪了。
她把玉箫搁在自己的唇边,哀伤的离人曲在西夷上空飘散,臣民战士无一人不闻之落泪,连天色也暗淡了许多。西夷城,静静地落着雪,雪花散落在离人的眼眸,与泪水交融。
他把她抱得很紧,说:“阿芜,如果我回得来,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
宋芜闭上眼,雪花飘落在她的眼角,真是冷啊。
承平十八年,西夷帝君攻南陵国,西夷十万军,南陵二十五万军。
后来,宋芜在西夷城楼上吹过无数次的凯旋之音,那一刻,冰雪消融,南去的燕儿也成群结队地往西夷飞来。等西夷最后的雪都融化之时,她的玉箫,突然碎裂。她的身子轰然坠地,宋芜扯着喑哑的声音泣不成声,她眼里的光彩也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落下数不尽的珠泪。
“你的心愿,实现了。”凌眺望着远处西夷和南陵的战场,“从此再无西夷,赵衍也死了。”
“西夷灭了,赵衍死了……”宋芜忍着说话的痛楚呆呆地重复这几句话,也不知说了多久,她空洞地看着凌,问,“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赵衍说了一个名字,锦儿。”
“锦儿……”她捂着脸痛哭流涕,却又是笑着的——她曾以为今生所受之苦,最苦是秦渊的死,最痛是与凌做的那场交易,可到最后,竟不及赵衍临死所念无关于她,来得那样沉痛。
“宋芜,赵衍临死前,也和我做了一场交易。”说着,他将月白色的衣袖一挥,有无数流光从她眼前浮现而过,纯白的流光凝成一朵莲花形状,印入宋芜的眉心。然后,他又说:“我把你的二十年修为还给你,从此你我两讫。锦鲤,你好好修炼,早日位列仙班吧。”
曾经空白的记忆就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女子的脸明明不是她,却是那么熟悉,一颦一笑,一喜一嗔,都是她熟悉的模样,原来她的记忆里不是只有一个秦渊啊。
六
十几年前,东昭皇宫有一处天水池,据说,天宫仙人曾受东昭恩惠,飞升之后赠东昭一池,名曰天水,可解百毒,延年益寿。她就是被养在东昭天水池的一尾锦鲤。
锦鲤睡醒时,已被一个网兜住了身子,怎么也出不来,索性翻了个白眼,鱼肚朝天装死。那群孩子见着无趣,就将她扔在了一旁。等到人声散去,锦鲤便睁开了眼。当下是正午,日头正毒,灼得她浑身难受。她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一双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捧了起来。
“救我……救我……”
那孩子吓得急忙扔掉了这尾锦鲤,今日一劫,定是要了她的命。
孩子回来的时候端着一盆干净的水,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入水中,说:“我母后说,万物皆有灵性。小锦鲤,你会说话,肯定是神仙变的吧?”
那个孩子,就是赵衍,也是个倒霉孩子。
赵衍和皇兄来东昭,临行之日却不慎落水,他病了很久。东昭帝君就提议,留下赵衍在东昭养病,他的皇兄对他说,等他病好了就来接他回去。他一心盼着他的皇兄来带他回国,可日子一久,他隐约感觉到不是他们不来,而是他们不想要他回去罢了。
赵衍是西夷帝君最疼爱的皇子,也曾许下要立他为储君的承诺。
五年后,他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天真皇子,手足之情哪有储君之位诱人,只怕皇兄转述父皇的是,弟久病,不如安养在东昭。东昭与西夷交好,皇兄必是许了东昭好处,才让赵衍这五年都好好地待在东昭“养病”。
倒有几分同病相怜,锦鲤说:“若是你的父亲哥哥不要你了,那我陪着你。”
少年清澈的眼中似有春水而过,温柔缠绵。锦鲤扭动着鱼尾靠在岸边,那也是她第一次在人类的面前显现出自己的面容,白皙的肌肤,含情的眉目,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映着天水池的潋滟池水。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动人心魄的笑容,道:“我叫锦儿。”
她会用他送的竹箫为他吹奏,水面荡起深深浅浅的涟漪,月光落在澄净的水面,像是镀了一层上好的玉色,温润柔和。直到西夷帝君病重,不久于人世。赵衍为人子,却不能尽孝。他希望能回西夷,见父亲最后一面,他想到了锦儿。
锦儿看着赵衍坚定的眼神,最终点头答应。她知道即便是这个法子行不通,赵衍也会费尽心思回到西夷,或迟或早,他都是会走的。那日的一首离人曲,多半也是道出了锦儿不愿赵衍从此离去的心思,所以东昭帝君才会一边拉着赵衍的手,一边抽泣,说这些年,是他做错了。
东昭帝君为赵衍准备了最好的千里马,送他回西夷。
赵衍说:“锦儿,我会回来的。”
她便问:“若是你的皇兄要杀了你,怎么回来?”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魂魄可日行千里,无论你在哪儿,不管千里万里,我都会赶来找你。”
锦儿叹了口气,忍痛拔下自己的鱼鳞,说:“这是天水浸养的鱼鳞,我原本是养在瑶池的一尾锦鲤,是有灵性的,你拿它为你父亲续命,再调养几年,便能大好。”
赵衍走后,她失魂落魄,还在修炼时现了形,浮在了水面上。倾妩公主经过,见她还有一丝生机,便命宫中的太医为她诊治。那也是个善良的女子,悉心照料她。她对她的好,让锦儿想起了赵衍,也不知他的父亲好了没,他在西夷过得好不好……
倾妩公主归国那日,向东昭帝君求了一物,就是锦儿。
那时她尚未恢复,只好随着倾妩去了南陵。所幸,她待她很好,时常会和她说话。她说,她想变成像锦儿一样,能够自由自在,没有烦忧。她因为爱上了一个男子,看到他的时候,便忍不住高兴起来,若是见不着,便会觉得好生无趣。
锦儿也想去西夷,去见一见赵衍,看他如今到底過得好不好。
“锦鲤,若是你能同我说说话,兴许我就不会这样孤单了。”endprint
鱼尾溅起水花,转眼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倾妩被吓得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害怕地看着锦儿说:“妖……”
“不,我不是妖,我是天水池中有灵性的锦鲤,不是妖怪……”锦儿急忙解释。
原来尘世的人并不都像赵衍那样,将她奉若神明,全心全意地相信她。
她摇了摇头,倾妩却拦住了她:“我信你……”
倾妩将锦儿当作妹妹一样爱护,她看到锦儿幻化出双腿,便抱着锦儿,跟她说,要带她去看一看南陵的锦绣山河。锦儿开始学走路,她学着倾妩的模样走了几步,每一步都颤颤巍巍的。于是,倾妩扶着锦儿的手,教她该如何站立,如何行走。
倾妩告诉她,学会行走,才能走到想去地方,走到赵衍身旁。
七
西夷皇子来南陵求娶倾妩公主,永结秦晋之好。
只因西夷的老皇帝说,南陵倾妩公主德行嘉善,是贤德之人。倾妩说,那二皇子赵衍自幼聪慧,深得帝君之心,只是在东昭不幸染疾,这一病就养了五年。如今一夕回朝,着实威胁到了大皇子赵恂的地位,老皇帝自己都举棋不定,便出了这样的馊主意。
唯有锦儿知晓倾妩早已有了心上人,此番应承,不过是为了她和赵衍。
再见到赵衍,他意气风发地立于朝堂之上,当着一众大臣的面求娶公主。锦儿随着公主进了殿,见到赵衍那一刻,她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系在他身上。紧接着,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了一声,赵衍!时间仿若凝固在此刻,锦儿小跑到赵衍身边,扯着他的衣袖,高高兴兴地说:“赵衍,我……”
“皇弟,本王还奇怪,你为何费尽心思要来南陵,原来是为了她啊……”
底下的人顿时窃窃私语,一旦赵衍与公主的宫女有私情,这一场博弈,他不战而败。赵衍厌恶地推开锦儿,怒斥道:“放肆!哪里来的宫人,竟如此痴心妄想,本王何曾与你相识!”
锦儿当即就要争辩:“你忘了,在东……”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向对她好的赵衍竟会打她。锦儿直直地看着赵衍,他卻和南陵帝君解释,说锦儿贪恋富贵,定是被人买通来诬蔑他的。倾妩不忍心锦儿受此屈辱,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她:“他便是你的赵衍是不是?”
赵衍从容笑对:“公主真是说笑了,本王乃是西夷皇子,怎会和这等卑贱的女婢有所牵扯?本王,是为南陵公主而来。”
她的眼中溢满了悲伤,眼中除了泪水,只剩下无助的茫然。她怎么会想到,昔日对她那样好的人,竟会在她心上插一把刀,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她是卑贱之人,说她是看上他的权势了。她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赵衍的面前,坚定地注视着他,可赵衍的眼中是对她无尽的憎恶。如果可以,她甚至觉得,赵衍会立刻杀了她。
此时,倾妩拉过锦儿的手,径自离去。倾妩默默地跟在锦儿身后,走到锦鲤池畔的时候,锦儿突然就放声大哭。她抱着倾妩,伏在她的肩上,说:“赵衍……他是不要我了……我没想到,我心心念念那么久的他,原来已经不是他了……”
朝堂的一出闹剧令南陵帝君觉得,赵衍此人不可托付终身,他属意赵恂,有意将倾妩嫁给他。
“锦儿……你帮我,只要公主愿意嫁给我,我就能成为西夷的帝君。你帮我,好不好?”
倾妩说得对,赵衍是有苦衷的,只是几月而已,他的心就变得面目全非。他曾经求着锦儿助他离开东昭,如今又求着锦儿帮他娶倾妩,争帝位。
“赵衍,你凭什么觉得你打了我之后,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帮你。”
赵衍不语,紧接着极快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乍现,他就朝着自己的右手掌心狠狠地扎了下去。锦儿惊呼一声,急忙忍痛拔下一片鱼鳞覆在他的掌心,这才止住了血。
“赵衍……”锦儿笑了起来,“你要我,怎样帮你?”
八
倾妩的心上人死了。她拉着锦儿的手,望向她的目光是那样怨毒,令她不寒而栗:“我要赵恂血债血偿。”
秦渊,便是倾妩挚爱之人,就像赵衍对于锦儿一样,都是放在心上要好好守护的人。可是,他死了。锦儿说,秦渊,是被赵恂杀死的,公主若是此刻动手,西夷皇子惨死南陵,势必挑起两国战乱。
“难道我要嫁给赵衍,助他夺位吗?”倾妩掩面而泣。
“公主若想报仇,为此一计。”
“你不爱他了吗?”
什么是爱?赵衍和她,是彼此的依伴,是彼此的慰藉,是东昭那一段回不去的旧时光,怎么会是爱呢?
秦渊之死,婚事有了转机。倾妩公主亲言,只愿嫁给赵衍。南陵帝君只有倾妩一女,便欣然应承。她们的计划,是在嫁娶途中,趁机害了赵恂的性命。而再过一日,就会到西夷。
那一夜,白色的营帐上溅满了密密麻麻的血迹,是赵恂的血,是所有送亲人的血,赵衍拉着锦儿的手,脚下是遍布的尸体,他们死不瞑目,赵衍却笑得那样开心,连锦儿都觉得狰狞,“锦儿,我带你回宫……”
倾妩隔着无数冰冷的尸体望着他们,忽然落下了泪,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骗了我?”
赵衍将锦儿护在身后,说:“公主,你若自行了断,本王可看到锦儿的面上,留你全尸。”
“你不能杀她!”
“倾妩一死,你就是南陵嫁至西夷的公主,我们就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了。”
赵衍拾起地上的弓弩,对准了倾妩。锦儿见状立刻抢下了箭,直直对着自己的咽喉,说:“我要一匹马,平安送走倾妩之后,我便回来。”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黑色的发飘扬在空中,倾妩问:“秦渊,是赵衍杀的吧?”
锦儿不答,倾妩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她纵身一跃,摔下了马,锦儿连忙下马去扶她。倾妩却冷冷地甩开了她的手,“你的手,沾了我心爱之人的血。”她淡淡开口,“你以为,赵衍便是真的爱你吗?和西夷相比,你又算得了什么!”说罢,她便跳下了悬崖。
锦儿想要抓住她的手,可是她们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一直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是锁灵潭。一旦坠入此间,永世不得出。endprint
寒潭之下没有食物,她便剜了自己肉,给倾妩吃。她不肯吃,锦儿就硬生生地撬开她的嘴巴喂进去。倾妩说:“你真是让我觉得恶心”
锦儿认真地告诉她:“倾妩,你要好好活下去。”
直到,那位背着古琴的男子来到这里。他是琴师,修为高深。可是此时的倾妩,绝望地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信念,她想:死了,便不会这样痛苦了。
“仙人,你可有办法救她?”
凌取下了古琴,端坐在溪畔,纤柔似女子的一双手,轻轻拨弄着潭水。冷白的月色将他颀长的身影镌镂在潭水中,竟是那样清绝的颜色。自河心而来,有涟漪点点。他清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只要你愿意,有何不可呢?”
“愿意。”
“用你二十年间最幸福快乐的时光,换走倾妩最痛苦的记忆。小锦鲤,这笔交易,可不划算。”
她知道,倾妩熬不过明日,而她今世,是出不去锁灵潭了。凌的到来,就像是天命注定。锦儿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喃喃道:“愿意,愿意……”
即使换走倾妩最痛苦的一段记忆,也不会怎么样吧,她只要在锁灵潭经过百年,依旧能够飞升成仙。倾妩走了,凌告诉她,南陵帝君自以为丧女,悲痛不已,因缘巧合之下见到“死而复生”的倾妩,但她忘记了一切,自然也不记得自己的父皇。南陵帝君封她为公主,视若掌上明珠。却没想过,属于倾妩的记忆怨念太深,竟冲破了锁灵潭。
离开锁灵潭的那一刻起,再没与赵衍朝朝暮暮的情意,她一心要夺走赵衍最为珍视的东西,就像他杀了秦渊,她以为是她深爱的人。
因为倾妩的记忆是绝望的,她便成了宋芜。宋芜游走在天地之间,一直在寻找一个契机。
她要进入西夷皇宫,亲手毁了西夷帝君最为珍视的东西。她在西夷待了整整一年,听闻西夷帝君喜爱乐声,犹是箫音。三界之中,有一位琴師,一直在为他的无弦琴寻找最好的琴弦。他一边寻找琴弦,一边和三界生灵做着各种交易,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用我的声音,换离人箫。”离人箫,所奏之音是亡国遗音。宋芜用自己的声音换了离人箫,来到西夷,回到赵衍的身边。
九
锦儿失踪的一年里,赵衍倾尽全力在寻找她。见到宋芜的那一眼,他就认出了,宋芜便是锦儿,离人曲,只有锦儿才能吹得如此动情。
虽然宋芜不会说话,也不记得赵衍了,可是她的神情,分明就是当年的锦儿。她曾问赵衍,为何对她这般好。因为,赵衍欠了锦儿太多。
宋芜来西夷的一年多,西夷便只有萧索的冬日,寒冷和饥饿在逐渐摧毁这个国家。国师预言,妖物临国,宋芜。阿芜生病的时候,她咳出的血,并不是殷红的血色……
阿芜被人推下锦鲤池,落入水中浮现的是一条鱼尾……可是锦儿,是不会害他的。
赵衍想到在东昭国天水池的锦鲤,就是有着这样斑斓的鱼尾。他忍着寒冷,一直潜在水中,等到阿芜的鱼尾慢慢变回双腿,再把她送回清音殿。
宋芜清醒后发了疯一样找那管玉箫,赵衍心疼她,在池水里捞了几个时辰也没有找到。他不肯放弃,不想让宋芜难过,于是亲自跳入池中为她去寻玉箫。他几乎要冻死在水下,水中玉箫落在石块底下,他突然就恢复了一些意识,拼命地向那里游去。
可就在他靠近的时候,玉箫散发出幽蓝的萤光,只有传说中的离人箫,凝聚了极大的怨气,才会发出这样魅惑人心的光。西夷的雪,不会停了。
赵衍病了很久,沉睡的时候他脑中模模糊糊地想着,宋芜,究竟是为何而来……他想醒来的第一眼就能见到她,只要她愿意解释,赵衍都愿意毫无保留地去相信。
她最在乎的,是那管离人箫,是足以埋葬整个西夷的妖物。赵衍对宋芜那么好,为了她可以连命都不顾,可她眼中,根本就没有他。他一怒之下将她打入冷宫,却没想到吟嫔竟敢伤她,她再也不能说话了,那把火,差一点就将宋芜置于死地。
宋芜是锦鲤,遇水便会现出原形。所以只有赵衍去救她,她的身份才不会被公之于众。他的身子本就没有好全,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赵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想看着阿芜,一直到自己闭上眼睛,死去。所以,他把离人箫还给宋芜。
宋芜失去声音之后,吹箫的次数也不多了,赵衍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他反复试探,可是一次一次,结果都是相同的。宋芜不记得自己是谁,也把赵衍忘得一干二净。
她是没了心窍,一心要让赵衍失去他最珍视的东西。
承平十八年,赵衍率军攻南陵国,西夷十万军,南陵二十五万军。
直到宋芜记起自己便是锦儿,才恍然发现,这一生,她都不曾为赵衍奏一曲佳音,她曾铭心刻骨的男子再也听不到锦儿为他吹奏的凯旋之音。这一生,他都听不到了……
此战西夷以卵击石,君亡,国灭。
“仙人,我后悔了,我后悔了……”锦儿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她绝望地趴在地上,身子曝晒在日光下。西夷雪化,便是酷热的夏,她的鱼鳞一片一片地脱落,她像是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痛了。
“我曾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赵衍命不该绝,这杀孽是我一手造成的,用我的命,换赵衍的。”
“这一次,你可想好了?”
她落下最后的一滴眼泪,融入西夷的国土。无论她是锦儿还是宋芜,再无今生来世,琴师的无弦琴上出现了第一根琴弦,其声哀绝,是为离弦。
凌端坐于西夷城楼,一弦动,离人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