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照片墙
2018-03-06崔英春
崔英春
父亲48岁时在一场车祸中大难不死,但双腿致残,坚持拖着假肢继续工作到退休。他一生遭罪很多,但天性开朗,是个快乐有趣的老头。
父亲生前一直喜欢照相。数码照相机刚出来不久,我妹就送他一个,后来,更新换代,又送一个。那相机手掌心那么大,操作简单,按完快门就能从看窗里看效果,父亲爱不释手,出门总不忘带上这件宝贝。
其实,他拍的照片水平一般,眼花了,手也爱抖,经常照虚,但却玩得乐此不疲。我妈是他最忠实的模特,听话配合,让怎么站就怎么站,让怎么乐就怎么乐,俩人绝对“一拍即合”。
父亲常让妈给搬来一把椅子坐下,一边陪妈干活,一边给她照相。春天,看妈在小菜园里扣塑料棚,翻土,栽苗;夏天,看妈在院里摘西红柿;秋天,小院里绿色的瓜秧藤蔓搭成密实的凉棚,看妈站在那下面,仰脸儿瞅着她的丝瓜、吊瓜、倭瓜。
国庆节放假,我们都来欣赏妈的劳动成果,弟媳妇手托着像小船一样的丝瓜,对妈赞不绝口,全家人乐得前仰后合。
秋日暖阳里,父亲坐在小院中央,儿孙绕膝,鸡犬相闻,他指指屋檐下的燕子窝,神秘地跟我外甥说:“小子,看见没,那窝小燕儿刚出生,老燕儿在忙着给喂食呐!”
村里有家复印社,能洗照片,父亲常差妈拿着储存卡,去把他满意的照片洗出来。他坐在床上,盘着仅存的半条残腿,架着花镜,仔细摆弄他的作品。他把母亲单人照放一堆,我和弟弟妹妹三家人照的放一堆,各种全家福放一堆,邻居、朋友的放一堆。
照片分门别类归拢好,精心粘在统一规格的泡沫板上,再用寬透明胶带横竖一拉,贴墙上。
照片墙,常有更新。墙上今天多一块板,明天多一块板,一块接一块,从电视两边一直铺到侧面墙上,小屋里花花绿绿,就像一场摄影展。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来了,都要对着那些照片,兴致勃勃地欣赏一番。
父亲行动不便,他的“小窝”就是我们的据点。一大家子人都以他的位置为圆心活动。他在哪儿,人就往哪儿聚,奶奶、姑姑们、表妹们、外地的亲戚们都常来看他,他一高兴,手里的相机就会很忙。那年,表妹结婚,沈阳二叔家的弟弟妹妹特意来看他,挤在床上跟大爷亲腻。小小客厅,父亲坐在床上隔着饭桌子,给这个照,给那个照,他咧嘴笑啊,笑得好开心。
村里,很多人家都有父亲给拍的照片,都是他派我妈洗好送去的,不要钱。父亲人缘好,街坊邻里佩服他有文化,还心善愿意帮助人,老的小的都喜欢听他讲讲新闻,说说报纸,聊聊家常。
照片墙上,有三张已经发黄模糊的合影,是父亲和他的大学同学们。一张是大学毕业照,一张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一张是白发苍苍。1968年,他们都才24岁,从当时还远在密山的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畜牧兽医专业毕业,扎根在红色草原上的各个牧场,从风华正茂到老态龙钟。
2008年,农大50周年校庆,很多外地老同学都来了,有几个甚至毕业以后一直都没见过,父亲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几个人轮流推着父亲的轮椅一起参加校庆座谈、联欢,这些统统都已60多岁的老头、老太太们一使劲儿把父亲抬上没有电梯的三楼会议室。之后,他们又包了车来父亲的农家小院跟他好好喝上一顿,满堂的老泪纵横和欢声笑语都印在了照片上。
那些照片上,有他帮助过的人,有帮助过他的人;有他感念的人,有感念他的人。只是,父亲离开我们已经4年。父亲走后,母亲的魂也像跟他去了一样,她更老了,过往的记忆和内心世界都日渐封存,终将关闭。
清明节前,我拉着母亲又回了一趟久已不住人的老屋,忍不住站那儿看照片,好半天。那满墙的花花绿绿,一下子冲开尘封的记忆,父亲的音容笑貌、往日的幸福与温暖,连同我汹涌的泪水一并哗啦哗啦地流淌了出来。endprint